“喔——喔——喔——”
我们家那只带着一群妻妾,雄赳赳气昂昂地称霸我们大院的大红公鸡,开始它第三遍的第一声啼叫,满大院的公鸡都奉旨似的跟着使劲地啼叫起来。小窗边已经染上微曦,天快要亮了。我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明天早上,我就要告别这个我住了十六个春秋的家园,走出三峡,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了。
隔着木板的隔壁房里,母亲不停地啜泣着,唠唠叨叨地向父亲又是埋怨又是乞求地说个没完:“你才把老三撵出去,又把老五也撵出去,半大不小,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娃娃,风里雨里满世界地跑,有个三长两短,咋个得了?有了病痛,哪个来照看?儿行千里母担忧呀。”接着便是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这样的和类似这样的话,一晚上我不知听了多少遍了。父亲还是一面坚持他的决定,用“妇人之见”、“你知道什么”这样的话来教训母亲,一面耐心地用他昨天对我不知教训了多少遍的话来对母亲解释:“十六岁了,还算小呀?你还不让他出去见世面呀,窝在这乡坝头,有什么出息呢?莫非学那些公爷们窝在家里,坐吃山空,当败家子?”
母亲除开叹气,还能说什么呢?
昨天上午,父亲叫我到他的房里去。我去了,他坐在他那张陈旧的藤躺椅上,左手拿着他那我们为他擦得锃光发亮的铜水烟袋,却没有装上烟丝点燃纸捻抽烟,正用右手指在抹他那嘴角的两撇他视为珍贵的八字胡须。那是在辛亥革命年代很流行的八字胡,***、黄兴这些革命家都蓄着这样的八字胡。只要他一默默地抹胡须,我就知道他又在考虑什么严重的问题了。这样的时候,我们是不敢去打扰他的。他透过他那有一千二百度深的近视眼镜,看到我进去了,异乎寻常慈和地招呼我,指一指他椅旁的小凳,说:“来,坐下吧。”平常我们听他训话,只能是恭敬地站着的,现在父亲叫我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我还真有点拘谨。我连忙想为他装丝烟燃捻子。他表示不用了。
他用手摸一下我的头,微笑着说:“你今年十六岁,也不算小了,初中毕了业,在我们那时代,算是秀才了。你的翅膀虽然还没有长硬,也该出去闯世界了。你到北平去考高中深造去吧。我们家也算是书香人家,可惜家道中落,我本想随那些人到日本去留学,却没有去得成。他们中许多人后来成为叱咤风云的革命家,我只能在本地谋发展,总算自己努力在本县站稳了脚,挣出一个小康之家,可以供你们出去求学了。我家的子弟,除开你大哥为你们‘拙笨’,看守家业外,都撵出去,闯荡江湖,自谋出路。你看我们乡里大户人家子弟,许多窝在自己暧窝里当公爷的,吃喝嫖赌,败尽家产,到头来只得去当‘踱神’(指当时穿着烂衫,趿着破鞋,在乡镇街上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的流氓或者在乡下豪强霸道,祸害一方,总不得好下场。你们决不要学他们。你一定要出去,投考高中,勤奋学习,将来上个好大学,毕业后争取去日本留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父亲又对我开始了他的人生哲学的训导。平常他的这些训导,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听得我们耳朵都起了茧子。现在我要告别家园出去闯江湖了,临别之前,他自然更要教训一番。他说:
“你出去要处处小心,自强自立,自爱自重,书要读好,更要学会做人。做人的道理,我还是说那八个字‘胆大心细,志圆行方’……”
他看我听得不够认真,只得赶快收场:“我也不用多说,你自己出去闯吧,是龙是虫,都看你自己了。”接着,他把大哥叫进来,问道:“老五的旅费和学费,都准备好了吗?”
大哥说:“都准备好了。”
大哥是我们家的总管,敦厚诚实,正如父亲说的,他是为我们弟妹“拙笨”的人。父亲经过深思熟虑,以为光靠家里不到十亩地的收益,只够吃饭,他在县上被选为民意机关县议会的议长,这个“官”,收人也微薄。没有经济基础,要叫子女都出去读书,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断然作出决定,从子女中,拿出一个人来搞经营,做赚钱的买卖,他决定把祖传的烧酒坊恢复起来。
我家祖传的这个马家烧酒坊,在我们乡里过去是小有名气的,取名叫“扶风记”。据说我们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马援是陕西扶风人,所以取这个名字。烧酒坊开张,大哥便每天跟着我们都叫他先生的管账陈孔柱一起,坐木船赶“转转场”,在几个乡场上开的小酒店里卖酒。遵照父亲的训示,绝不像别家那样在白酒里掺水,要货真价实,生意才做得好。父亲又出了新主意,他以为单靠卖酒赚不了大钱,要紧的是靠用酒糟作饲料养肥猪才能赚大钱,于是又配套地开了一个粉坊,既卖粉丝,又出粉渣。酒糟加粉渣,催肥猪最有效。随着一槽一槽的肥猪出了槽,我们家的生意越做越红了。父亲又决定在我们居住的平山坝上的长江边置买了一些上好的沙地。不是用来召佃收租,却是用来自己栽种良种果蔗(我们那里叫甘蔗,很脆很甜)。因为养猪,粪肥很充足,甘蔗便长得特好。每年冬天砍了甘蔗,约上其他农户,把甘蔗装上租用的大木船,顺长江而下,父亲亲自押运到湖北宜昌沙市一带去卖个好价钱。甘蔗卖完,把银元托钱庄兑到万县,自己乘轮船到万县取了钱后回家,既快又安全。回来时往往还给娃娃们带些从未见过的洋糖果和饼干,还有洋画片,我们也分享赚了钱的快乐。当然,有时下水木船在三峡险滩触礁沉没,或者遇上军阀强征,土匪抢劫,那就只有自认倒霉,亏了本了。不过我们家却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每趟多少总要赚点钱回来。父亲和大哥就是在这样以酒出糟,以粉出渣,以糟渣养猪,以猪粪肥甘蔗的经济连环套上,酒、猪、甘蔗三样都赚钱。不到十年,我们家就小富起来。坝上传开,“马家终于‘发’了,所以一个个子弟,都送出去读书去了”。
大哥在回答了父亲的问话后,转身对我说:“老五,你放心出去闯,每一槽猪卖了,我就给你兑钱来。”他随手带来一个长条布袋子,装得圆滚滚的。他说:“妈妈已经替你缝好一条钱袋,我给你装了一百多块银元,连路费开销,够你用几个月。你把这银元袋子缠在腰上,盖上长衫,路上不要取钱,千万不要叫人看出来了。另外我给你十几块散放银元,作随身用。”大哥说着就把银元袋子拿起来替我缠在腰上,沉甸甸的。我说:“这么重呀?”大哥说:“银元,怎么不重?你不要显得很重的样子,让人知道你腰缠银元。”
这时,母亲进来了,手里拿着她为我亲自缝制的长衫和千层底布鞋,用她那熬夜熬得发红的病眼望着我,很满意地说:“到底赶出来了。来,试试看。”她不管我们正在说什么,把我拉到她面前,替我穿上。这新长衫是用时新的号称永不褪色的阴丹士林布做的,样式也是那时很流行的高领、细腰、窄袖、长及脚背的“公爷服”。这样的样式,平常父亲是不准穿的,现在要出门了,也就容忍母亲的摆布了,不过还是说了母亲几句:“我说你是多事,拿到街上裁缝铺用机器缝,一两天就成,硬要自己熬更守夜地干,可不是,眼睛都熬红了。”这时,我为母亲的这片慈心所感动,想起了读过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的古诗句来,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报得三春晖”哩。我相信父亲是懂得母亲这份情意的,这诗就是他教给我们的。他这么说,不过是要表示他的尊严罢了。大哥最留心的却是那长衫是不是腰身太紧,把腰上的银元袋子掩护得好不好。他看了一下,还好,显不出形迹来。
试了长衫,母亲又叫我试穿她做的布鞋。千层底布鞋,做得实在结实。但是那时已经时新穿皮鞋或者胶底运动鞋。我穿这双布鞋出去,岂不显得太“土”?我勉强地试穿,感觉有点紧,皱一下眉头。母亲说:“你的脚码我记得,咋个就紧了?”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可是这回却支持母亲:“你妈赶夜工给你做的,你要领情。穿你妈做的鞋,脚踏实地。布鞋越穿越大,不会紧的。”我还能说什么,欣然领情,母亲高兴地笑了。
昨天一天,一家人就在这样有声的和无声的感情交流中度过的。
今天天才蒙蒙亮,我听到母亲已经起来,到厨房去了,我睡不着,索性也起来。我一到厨房,看见母亲正在给我煮荷包蛋,三妹在烧火,她们两个都在流眼泪,我吃着母亲亲手煮的荷包蛋也不觉流下眼泪。这时我父亲和大哥都起来了。父亲劝说:“娃娃是出去赶考,有什么……”其实他也有依依惜别之情。还是大哥务实,到门外去望了一下,回来说:“到石宝寨的小船就要开了,快上船吧。”
每年夏天长江涨大水,沿小支流三岔溪一直淹到我家门外不远的路边,到石宝寨赶场的人们就在那里上船。大哥提起我的竹书箱和行李卷走在前面,父亲和我跟在后边,母亲一定要送我到石宝寨,也跟了来。我们一起上了赶场船,这时船上已经坐了不少去赶场的人,大家自然又有一番给我送行的话。其中不少称赞我小小年纪就出去闯,有出息的话。父亲听来,自然是高兴的。
小船开出小溪,进入浩荡的长江,顺流而下,不一会儿便到了石宝寨。我们下船到大哥的小酒馆去歇脚,谁也没有说什么,大家只是看着我,母亲为我把长衫扯伸展。大哥则到江边码头去找下万县的便船。不一会儿他回来说:“走吧,到万县的下水船要开了。”我们到了码头,大哥把我的行李提上船,我照我们乡下的古老规矩,在岸边跪下,向双亲叩头告别。母亲于是又眼泪长流,父亲只说一句话:“不要忘记写信回来报平安。”我上船后,大哥替我找了一个座位,对我说:“到万县的船钱我已经交了。”接着他又细声给我交代:“一路小心。”他下船后又急忙回头大声地对我说:“过湖滩的时候,一定要下船,切莫偷懒。”
船开了,我坐在船上看着他们在岸边挥手,我竟然没有想起向他们挥手。船到中流,我望着我很熟悉的高耸入云的石宝寨,离我越来越远,渐渐从我的眼中消失了。“故乡,告别了。”我轻声地念着。木船正在滚滚的激流中向下游疾驶而去。
木船快到湖滩时,但见前面波涛汹涌,那是一个有名的险滩。船主照常规把船停靠在岸边,叫不愿意过险滩的旅客下船,从旱路走过湖滩再上船。我遵照大哥的招呼,自然不敢偷懒,随一批旅客下船,走旱路过湖滩。在岸上,眼见那木船在汹涌的大浪里沉浮,一会儿挣扎在浪峰上,一会儿没入浪中,似乎沉没了。
看到那样惊心动魄的景象,我不由得发出感慨:“从此以后,我大概就要在这样的风浪里讨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