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平心而论,决定我的人生道路的,还有一个最大的“教员”,那便是日木侵略者。他们用侵略、掠夺、侮辱、屠杀和人间一切闻所未闻的暴行来教育了中国人民,特别是我们年轻的一代,使我们知道,只有拼死抵抗,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中国人民才有活路。我们是凭着抗日热情走上抗日斗争,而最终走上革命的这条道路的。
我们上平大附中还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九一八事件”,东北的日本侵略军悍然占领了沈阳,并且在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下,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整个东北。好端端的大好河山,便叫日本侵略者不费吹灰之力鲸吞了。记得当报纸上登出日本侵略军占领沈阳的消息后,学校一片沸腾,群情愤激,大家都从教室里冲出来,高声抗议,要求国民党政府坚决抵抗。
全北平的大中学校都是一片抗议声。北京大学、北平大学和许多大学的老大哥老大姐们决定在北京大学开群众大会,准备上街游行示威。这个消息传到我们学校,许多同学都去参加,我也去了。刚开始开会,便有警察和便衣特务冲了进来,要驱散大会。他们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警察和特务的暴行,中国人不去打日本人,却这么狠毒地打中国人,而且是打手无寸铁的学生,我感到十分愤慨。但是我不敢像大学生们那样和警察对抗,而是随着许多同学闻风而逃。有的同学被警察逮住就打,头破血流。
我回到学校,便听说有的同学被捕了,其中有一个叫尚之二的便是我同班的相好同学。因为学生被捕,各个学校又掀起了抗议的风潮。那时的北平是由从东北入关的东北军统治的,东北军的统帅就是号称少帅的***。社会上都传说是***不抵抗,把东北拱手送给了日本,所以大家都骂***,说他是“不抵抗将军”,而且是不肖子孙,因为他父亲张作霖就是被日本人炸死的。现在北平又抓了举行抗日集会的学生,大家更把一股怨气集中在***身上,群情激愤。却少有人知道,这次抓人的是南京政府派驻北平的行辕主任何应钦手下的宪兵团特务。后来被抓的学生都放出来了,说出这件事的内情,大家才明白。我们班上被捕的同学尚之二回来,就是这么亲口对我说的。他还说,这次本来是国民党特务抓人,却故意放出话来说是***干的,叫***背黑锅。为此***和东北军很不以为然,于是就把这个案子接了过去。***说:“你们说是我干的,我就亲自来审理。”他下令把被捕学生全部放了。尚之二还说,在他们被放出来以前,***把他们弄去亲自训话,虽然也说了一些学生要好好读书,将来报效国家的官话,可是他却透露了不抵抗的内情。他说:“我***生在东北,长在东北,我的祖宗庐墓在东北,我岂肯把东北拱手送人?我的父亲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杀父之仇我岂有不报的?我实在有难言之隐呀。总之我是一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们知道这一点就是了。”***下令把被捕的学生全部放了的事,马上在各学校传开了,他那次训话的内容也透露出来了,大家才知道不抵抗的是南京国民党政府。于是学生们决定南下到南京请愿。
到南京请愿的消息传到我们学校来,许多同学都想去,我也报了名。我到平大法学院去告诉我的舅舅,他说他们法学院历来在政治活动中打头阵,这次要南下请愿的同学很多,领头的团长便是他们学院的,而且是四川同乡,他的朋友。他说那个朋友也叫他参加,他却不想去,一则他快要毕业了,还有论文要做,再则南下请愿,和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对着干,肯定没有好结果,说不定会出惨案。所以当我说我也报了名时,他坚决反对,当头给我泼了冷水,他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懂得什么?不能去冒险。现在正是你读书的时候,不要去过问政治,政治是很复杂的。”
对于我舅舅这个头脑很清醒、行动却谨慎的大学生,在几个月的相处中,我已经有了印象。我对他不让我去参加南下请愿,很不以为然。我说:“国家都快灭亡了,读书有什么用?”舅舅说:“读书是自己的事,救国是大家的事,你一个人不去,不少;去你一个人,不多。去南京请愿凶多吉少,你何必去冒险?”我说:“都这么想,那国家谁来救?”舅舅说:“我不是说救国不对,我是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明智的。南京政府绝不会接受北平学生请愿。我对这次南下请愿团的团长也是这么说的。”我说:“我已经报名了。”舅舅说:“报了名了也不能去。你父亲把你交我照管,我不能不管。”我说:“我不去,同学会说我的。”舅舅说:“其实这次南下也不一定走得成,南京已经下令,北平东站南下的班车都停开了。所以这两天大学生一直在东站卧轨抗议,我也去卧过轨的。你要尝那个味道,就跟我去试一试吧。”
我很乐意地跟我舅舅到东站去卧轨抗议。那时正是冬天,天气很冷,我在那里坐了几个钟头,实在是受不住,直打哆嗦,只得跟舅舅回到他的宿舍去。我羞于做一名南下请愿的逃兵,一直不敢回学校。直到南下请愿团出发了,我才回去,继续参加其他的爱国活动。
那时,盛传东北出现了抗日义勇军,最有名的就是马占山将军的一支义勇军。我们学校的东北同学听了,特别兴奋。有的说要离开学校,回到东北去投奔马占山将军。其余的和我们一起在北平做东北义勇军的后援工作。很多学生利用星期天和课余时间,打着募捐旗帜,拿着募捐本子,到街上去分头募捐,募的钱都如数交到东北义勇军北平后援会。我和两个同学一组,专门到六国饭店一带的街上去拦小汽车募捐。进出这些高级饭店的都是大佬,不是当官的就是大老板,一辆车募一块银元是不成问题的。我们的收获不少,回去报账,十分得意。
但是有一回却很令我们伤心。我们在六国饭店外面不远的地方,拦住了一辆豪华小卧车,我们伸出募捐小旗,请他支援东北义勇军。六国饭店正开着舞会,那大佬大概是急于去跳舞吧,对我们竟然十分生气。他的带着盒子枪的马弁下车来,推开我们,张口就骂人。我们不退开,还劝说:“日本侵略军占了我们东北,请支援东北义勇军……”那个大佬很生气地从车上下来,举起手杖就向我们挥过来,骂道:“你们敢拦我的车?妈啦巴子!开车。”小汽车呼的一声开过去了。我们也回敬他一句:“妈啦巴子,还是东北人呢,当了亡国奴了,还不知耻。”但是他们哪里听得见。我们回学校说起这事,大家都愤愤然,但也只有愤愤然而已。
这时日本侵略军已经打到山海关,与东北军何柱国将军的部队对峙,而热河的日本侵略军,正在攻打古北口,想破关而入,威胁北平。我参加了北平学生组织慰问团到山海关前线去慰问,可是我们坐火车刚到北戴河,便被何柱国派人拦了下来,把我们安排到北戴河很好的旅馆住下,说前线战斗紧张,不能前去。我们不肯,连前线都没有看到,回去怎么交代?正相持间,何柱国将军来了,表示接受我们的慰问,但劝导我们说:“奉少帅之命,好好接待你们,但是不准到前线,以免出险,用原车送你们回北平。”于是我们坐原车回到了北平。这次慰问虽然没有到前线,却看到了东北军将士个个都是义愤填膺,决心抗日的。***这么安抚学生,和南京政府对待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哪里像是一个不抵抗将军呢?
这时,南下请愿团的师生七零八落地被国民党派兵押了回来,说起来大家气愤得不得了。他们到南京根本没有见到负责的大官,面对的却是国民党的宪兵、警察和特务,对待他们的是警棍、手枪和绳索,讲的是“先安内,后攘外”那一套,说是消灭共产党比抵抗日本侵略者更重要。并且说请愿团是共产党操纵的,必须镇压。于是许多学生被殴打,被逮捕,有的再也不见回来。据上海报纸的消息,南京政府说,这些学生有的是“自行落水而死”,有的是“误撞上枪尖而死”云云。这样,日本侵略军教训了我们还不够,国民党南京政府又教训了学生一顿。
更令我感到惊异的是,舅舅告诉我说,这次南下请愿团的瓦解,南京政府除开用硬的一手对学生使用棍棒刀枪外,还用了软的一手收买人。他说那个领头的团长就被收买了,政府给了他一个县长的差事,他已经上任去了,我听了真是难以想象,怎么会有这样的抗日爱国者呢?而且是南下请愿团的头儿。舅舅甚至说,也许他未出发前,他已经算计好他要当官了。这更令我骇怪,不觉大呼:“卑鄙!”舅舅说:“你该知道政治的复杂性了吧。”我说:“舅舅你读的法律,反正按法律条条办事,要好些吧。初中毕业时填将来愿望,我填的就是学法律。”舅舅说:“你莫把法律看得那么神圣。其实那些法律条条都是人写出来的。我们这些学法律的,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快毕业了,我跑了几个月,不要说找个见习法官的差事找不到,连找一个书记官的饭碗还没有着落呢。”
听了舅舅这一席话,使我更坚定了我们学校的老师们教给我们的信念:“只有振兴工业,坚甲利兵,才能救国,也才容易找到饭碗。”我一定走“工业救国”这一条路,为了救国,也为了个人将来的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