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能记起的我最早的一次阅读行为,发生在一个上午。其时是夏天,我似乎是七岁,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个小裤头在打麦场上玩,忽然间看见地上扔着一张报纸,便俯身捡了起来。是一张《河南日报》,大约是上边来的干部们扔掉的。最初引起我对那张报纸发生兴趣,可能是报纸上刊有什么照片,我在翻着那张报纸时,一个拿桑叉在场上摊麦的叔叔叫起来:嗬,这个小东西能看这么大的报纸了!他的喊声引起了其他摊麦的叔叔婶婶们对我的注意,人们围过来,问我报纸上都写了什么。那时的村人绝少有识字的,他们的询问既有考验我的意思,也有真想知道报纸上写了什么的意思。一定是不愿露怯的心理在起作用,我当时竟然能把我认识的一些字词读了出来,读得很不连贯,因为我当时认识的字词实在不多,只能跳跃着读,使得句子变成含义莫名很难听懂的东西。但就是这样阅读,也使我的乡亲们很高兴,他们听不懂,可他们知道我在读,能读的本身就让他们觉得了不起,他们高兴地夸我:行,这小子行,能读报纸了!我被夸得很兴奋。当晚,娘为了奖励我这次为家庭争了光的阅读行为,煮了一个鸡蛋让我吃。我此后阅读兴趣的不断变浓,也许与乡亲们的夸奖和那个煮熟的鸡蛋不无关系。
随着所识字词的增多,我能读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这时,来自老师、家长和社会的劝告都是让读书的,村里的叔叔婶婶们总把做官和读书连在一起,常说:小子,好好读书,将来好做官去。我那时虽不能理解他们的话,但对读书是一件好事的认识是形成了。于是便开始了我阅读史上的第一个阶段:乱读。
所谓乱读,就是不加选择地读。除了学校老师让读的书本之外,我见到什么读什么,大人给我什么读什么,我自己逮住什么读什么,饥不择食地读,没有任何预定目标地读,只是为了给空空的脑子里塞进更多的东西。我读过《万年历》,读过《百家姓》,读过《拖拉机使用说明书》,读过《一千零一夜》,读过《蔬菜种植法》,读过《青春之歌》,读过《南阳歌谣》,读过《豫西土匪介绍》……这种阅读带来的好处是我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别人说什么话,我都能搭上腔,跟着说几句;坏处是脑子里塞得乱七八糟,不成条理。随着年龄的增大,随着阅历的增加,我慢慢知道,阅读必须有一定目标,最好是围着自己所做的事情读。这之后,我的阅读方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为做好事情而读。
这时的阅读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提高自己做事情的能力。为了当好测地兵,搞好控制点测量,我读了不少有关大地测量方面的书;为了做好宣传教育工作,我读了不少有关教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书;为了当好一个军官,我读了不少管理学和军事学方面的书;为了写好小说,我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作品。这种阅读当然有好处,它能让你把手上的工作和事情做好,但这种阅读其实是实用主义的阅读,有很强的功利性,对自己也带有强迫性,说到底是一种谋生的需要。这种不自由的阅读给自己带来的快感自然也有,但数量有限,它渐渐让我厌烦。
这之后,我的阅读便进入了根据自己兴趣自由选择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阅读完全从自己的兴趣出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一本书拿到手上,愿看下去就看,不愿看下去就扔开。不再进行痛苦的阅读,不给自己找罪受。人生短暂,精力有限,我只读自己喜欢读的东西,让自己的心灵在阅读中得到滋养,让自己的心中因阅读而充满欢乐、惊奇和快感。我喜欢世界上的一部分小说,我就去找来这部分小说看;我喜欢那些相对客观描述历史事件的史书,我就找来这些史书看;我喜欢那些对世界有独到解释和思考的书,我就去找来这些哲学书看;我喜欢那些对人的身体奥秘有独特发现的书,我就去找来这些医书看;我喜欢了解当下世上发生的事情,我就去找来那些敢于登载真实消息的报刊看。
我不知道上帝给我的阅读时间还有多少,但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只要我的视力还允许,我就会不停地读下去。自由的阅读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每当我舒服地半躺在那儿读自己喜欢读的一本书时,我就觉得那是一种真正的人生享受,心里也因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感激之情。
人能够自由阅读并不容易,我庆幸我到底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