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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出处

词典里的张集

《小说词典》是不久前世界文学出版社新出的辞书。装帧考究,印制精良,十六开本,挂漆的硬壳封面为庄重的深棕色,厚达一千七百九十一页。托在手里沉甸甸的,若砸谁头上,估计跟半截青石马路牙子的效果差不太多,都能把人打个半死。我是上周陪女儿去书店时买下它的,由于忙,还一直没来得及细致翻看。当然了,对词典这种工具书,也不必像读小说那样逐页浏览。词典应该像训练有素的警察,没事儿时在街上东游西逛似有若无,有事儿时才从天而降般地莅临事发现场。

这天上午,我从梦中忽然醒来,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英语小说《双鸟戏水》。那不是一本我读过的小说,我估计它都没汉语译本,而我又不懂任何外文。我对它的印象,大概来自其他书上随意的提及。可现在,《双鸟戏水》这一书名莫名其妙地钻进我脑子,就讨债鬼一样缠上了我,催逼着我立刻搞清楚它的作者是谁。显然,这就等于我的生活里有事端了,需要警察了。我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跑进书房,把新崭崭的《小说词典》从书架上抽出——这书看上去哪儿哪儿都好,美中不足的,只是在它封面的右下角处,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漆皮脱落了,一小片不规则的焦黄色纸壳纤维裸露出来,好像人的皮肤上长了斑。它肯定不影响这本书的工具价值,但作为明晃晃的瑕疵,它看上去让人不大舒服。唉,不舒服就不舒服吧,但愿里边的文字能让我舒服。

弗莱恩·奥布赖恩(1912—1966),爱尔兰记者,盖尔语学者,贪杯好饮的人,为数很少的几部小说的作者……

“贪杯好饮的人”,看到这句我就乐了,就冲这种撰文风格,我知道它也是让我舒服的那类著述。我没白买它。这样,查完《双鸟戏水》,离开书房时,我就没再把它插回书架,而是抱在怀里,往卧室走。我想让它伴我走进回笼觉里。路过卫生间,我拐进去撒了泡尿。撒完尿,毫无目的地,又顺便站到妻子每天都要站一两次的人体秤上称了称自己。我不介意自己的胖瘦,从来没想过减肥问题,可人体秤上的指针显示出我的分量后,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七十七公斤!乖乖,这么重,此时我可赤身裸体呀。我撅着屁股又看看秤盘上端的小窗口,这才意识到,我怀里抱着本大辞书呢。我把书放下,重称自己,然后又把自己卸下秤盘把词典放上。我七十四公斤,词典三公斤,我连称了三遍都是这样。

这天晚上,我妻子下班时拎了不少东西:一个她每天随身背的小包,三个一次性方便饭盒,一袋橘子。她换拖鞋时,见我坐在电视机前屁股都没欠,就埋怨我一点儿不知道疼她,没眼色。其实我挺心疼她的,自己的老婆嘛,自己不心疼还能让弗莱恩·奥布赖恩去心疼吗?此时我表现得没眼色,是心里有事儿,正借着电视的由头发愣发呆。我并没注意电视里正在演些什么,我连忙接下她手中那个最大的袋子:橘子袋,十斤呢。妻子边说边直了直腰,步子轻快地奔向厨房。十斤?我把橘子袋往高提提,用左手提完又移到右手。不够秤吧?妻子在厨房哼了一声,就你那号手,还能有准头?我用公平秤称过了,没错。我拎着橘子拐进卧室,用另一只手把枕头下的词典抽了出来。我先右手橘子左手词典地掂了掂,又左手橘子右手词典地掂,边掂边往厨房走。顶多六斤,我言之凿凿地宣布,三公斤。我妻子当时根本不信,既不信任我也不信任我的词典。可吃完饭,她准备吃橘子和挤橘子水往脸上抹时,还是在秤上称了一下。是六斤!她气愤地说,公平秤也不准!我笑嘻嘻地摆弄我的小说词典,建议她以后不要再讲小说无用那种话了。妻子虚张声势地叫,她要去楼下的副食大厅找卖橘子的。这骗子,她说,她那档口还挂了个质量信得过的牌子呢。算了吧,我拦住她,人家质量是没问题呀,说卖橘子就卖橘子,没把土疙瘩或驴粪蛋卖给你吧。

提到上边的小插曲,我不是想通过这词典的衡器价值,来发掘它一物多用的优点。用它验证橘子的分量,只是它的诸多功能之一,它还能当枕头使呢,它还能当凶器用呢,可我并没格外强调它也有床上用品的价值和杀人武器的价值。我只是顺手带上这节趣事儿。

还说上午。上午在床上,我看这词典用了大约一小时时间,然后就跑书房写东西去了。去书房前,我重看《双鸟戏水》暨弗莱恩·奥布赖恩那个条目用了三分钟,看另一个条目,以及与那条目有些相关性质的一些条目,用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其他时间,我看了些别的,比如:看《作家》栏目下的高**,看《作品》栏目下的《寒冬夜行人》,看《事件》栏目下的酷评索尔仁尼琴,看《刊物》栏目下的《当代作家评论》……本来这时我已站在回笼觉的笼门口了,可忽然就看到了那另一个条目:张集。“张集”两字一跳出来,我眼前一亮,回笼觉就未能将我囚入笼中。常读我小说的人一定知道,张集是个虚构的地名,只存在于我的小说中,用词典上的话说,它是我“用文字创造的城市”。接下来我看到被收在这部词典的《地理》栏目下,除了“张集”还有另一些地名。有苏童的香椿树街,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有威廉·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嘿,不好意思,在《地理》里,我的地盘还蛮大呢。尽管那《地理》里也收了吴承恩的西天,收了乔纳森·斯威夫特的利立浦特(小人国)与布罗卜丁奈格(大人国),它们是世界级的与国家级的行政区划,比张集还大。可本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原则,我还是愿意拿我的张集市跟街比,跟乡比,跟镇比,跟县比。我的意思,倒不是说张集大了,我这个创造它的人就能提高级别,别人是乡科级,县处级,我就是厅局市地级了。这个我知道没有可能,要可能,我敢说,会有一半中国人愿意挖空心思地当我的同行,并且要在小说里虚构利立浦特与布罗卜丁奈格或者西天那样的地方。我之所以为张集比街乡镇县地域广阔感到高兴,原因只在于:它地盘越大人口越多,就越便于我搬弄是非制造事端。至少理论上允许我这样推理。

我就这么躺在床上,捧着词典,一会儿瞥两眼香椿树街,一会儿瞧一瞧高密东北乡,去过马孔多镇后,又跑到了约克纳帕塔法县……哪儿都挺好,在别人的地盘上我也玩得开心。可是,他乡虽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别人的地盘不属于我呀。我忽然就对我的张集生出一些特殊的依恋来。我扔下词典,重返书房,打开电脑,头脑清醒地进入了我的小说世界。往日的白天我总昏昏沉沉,除了睡觉干不了别的。虽然白天睡觉易受打扰,可一般情况下,即使我被打扰了九次,也会第十次地回到梦乡。但这一天我有些反常,我被留在了梦乡之外。

我认为白天睡觉算不得毛病,在我的同行里,许多人都喜欢昼伏夜行。可阿佐反对我这样作息,她煞有介事地说,午夜子时至天亮时段,魔鬼活动异常频繁,如果人们这时睡觉,魔鬼对人就无可奈何,因为睡眠中人的欲望是关闭的,欲望关闭了,肉身才不会受到诱惑,没有诱惑自然没伤害。可如果人在下半夜仍然清醒,魔鬼就可能乘虚而入,通过诱人达至害人,人必然会灵肉俱损,人受损后,最明显的标志是智衰阳亏。

阿佐是个职业巫师,巫师自然有巫师的理论。我愿意尊重她那套理论,但是否相信就是我的事儿了。所以,每回阿佐规劝我时,我只嘻嘻哈哈地搪塞一番,较真儿的时候是在床上:我要在床上让她知道,我智也不衰阳也不亏,至少后者可以证明。每逢我证明自己,阿佐身上的巫气就荡然无存,她这个与我千恩万爱的、和我一样属蛇但小我十二岁的、两条长腿喜欢直直地插在空中的黑眼睛女人,只会欢乐地大叫:“你不亏不亏,一点儿不亏,你和七年前一模一样……”是的,掐指一算,我们已正好认识七年了。

事实上,七年里,尽管阿佐从不忘记用智衰阳亏的理论批评我的作息习惯,可对我还是评价颇高的——不仅仅是评价性能力,甚至主要不是,她对我的智力更为看好。你这脑袋怎么长的,那么聪明。和我好上之初,她就说过,与有成就的人比,她更欣赏聪明人。她认为智力依靠遗传,她相信天才论。我想和你生个孩子,他(她)将来一定是最伟大的巫师。这几乎是她每回和我做爱时挂在嘴边的话。可也邪了门了,我俩在一起欢爱七年,从未采取过避孕措施,可她从来没怀过孕。她生过儿子,我也有女儿呀。

我曾想,阿佐建议我像大多数人那样把休息时间放在夜里,是怀了一点儿小私心的。我白天休息,她就不好意思破坏我睡眠,与我约会。而夜里,即使我出门妻子也不干涉,她也不方便出来呀,去她家就更不行了,夜里她儿子早放学了。阿佐没丈夫,是离婚女人。

阿佐电话打进来时,正好也是我想她的时候。我每次想她,就是除了心里身体也想时,她电话准能及时打来。一般我不主动打电话给她,因为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工作,她的忙闲没有规律。如果她在工作,在一本正经地为顾客指点迷津消灾解难,我打扰她她会生气。和我还生气呀?当她身上巫气氤氲时,我还真会怕她几分。但我愿意尽量消解她那种职业神圣的意识,我愿意在我需要她时,她的心里没有职业。和我说几句话就影响你收入啦!不是收入的事儿,她解释,接你电话,会影响我入场,那样对不起求助者。她把给人作法算命的那个过程称之为“入场”,把那些相信超自然力量的有了麻烦的人称为求助者。她说那个灵魂的精神的世界,和我们肉身的物质的世界一样,都是盛装在一个大磁场里;而巫师其实没什么神秘,只是一些能在两个磁场间自由穿梭的人,通过整合两边的信息来破译命运的密码。现在阿佐给我打电话了,看来这会儿没求助者找她。顺便说一句,阿佐从来不解释我俩的事儿,比如为什么我们不孕,为什么我一需要她她就有预感。她说,自己的刀不能削自己的把。我和她好,我就也是她“自己”了。

“你还在睡吗?我现在没事儿。”

“我早醒了。我马上过去。”

我和阿佐认识的时候,她儿子刚刚一岁出头。她说巫师的产假要休七百七十七天,也就是说,大体上在她儿子两岁之前,她不能入场,“入”到“场”里了,她视域内也只是一团模糊,她没法为求助者提供高质量服务。本来我找她心也不诚,只是听别人说她如何本事高强人也漂亮,为了取乐才上门的,既然她不入场,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就和她讨论起了灵学巫术那类东西。可三讨论两讨论,我们观点没达成一致,身体却有了默契,并且还不是玩玩拉倒,而是相处得异常融洽,我们都渴望合作着生个孩子就是证明。她说,她爱我超过了爱她师兄。她师兄是她儿子的爸爸,是与她有过短暂婚史的另一个巫师。

在阿佐家,我们的欢乐一如既往,可似乎又有点儿不大对头,我如实说了我的感觉。虽然我嘴上从来都挖苦她搞封建迷信,可心里,又常常对她充满敬畏,认为她即使不是一个真有本事走通灵肉的人,也是一个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人,对她小瞧不得,至少欺骗不得。

“我要离开你一段。”

果然,问题来了。“为什么?”

“我要去外地生孩子。”她的表情甜蜜极了。她把被子踹到一边,将光洁而又柔软的肚子向我挺来。从她的肚子上我看不出什么,从她身体的别处我也看不出什么。

“你怀孕了?”我伸手摸她肚子,同样什么也摸不出来,“没变化呀。”

“刚三个月,当然没变化。”

“为什么生孩子就得离开我呢?那更需要我照顾呀——还有你儿子,他怎么办?”

“这些我都能安排好,你不用惦记。”

“可咱们也要七八百天不见面吗……你去哪儿生,也保密吗?”

“这个不保密,而且还得你帮我一把我才能去上。这孩子应该生在张集。”

“什么!张集?我小说里的张集?你——它不存在呀!”

“它存在,你肯帮我它就存在。”

“存在?在哪儿?我怎么帮你?”

“在词典里呀。你先让张集从词典里走出来,我就可以进入它了。”

“阿佐,我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嘻,这很正常,你要什么都明白就麻烦了。这世界上没人能什么都明白,连我这巫师都不可能。你需要做的只是,赶在我预产期到来之前,在词典之外,在你以前的张集的基础上,建出一个新的张集。”

“写一篇新的关于张集的小说吗?”

“比那要复杂,我今天主要是想给你交代……”

“那,到时候,我能去张集看你吗?”

“不行。你不信任神迹,不敬畏神秘,不感念神恩,你去不了。”

“嗨,阿佐,那是我的城市呀——那我就让你的神惩罚我吧,我有办法不让你离开我,不让你去张集。既然这事儿取决于我,那我根本不让张集走出词典,不就得了……”

“这不可能。”阿佐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她冷静的表情一下让我意识到,她不仅仅是那个喜欢将两条长腿直直地插在空中的黑眼睛女人,她还是个职业巫师。“你以为张集出自你手,还被词典认定为你的创造,就属于你吗?虽然让张集从词典里走出来这事儿取决于你,但你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却从来都不是你说了算的。”

装置艺术

阿佐是临产前一周到达张集的。一周的时间紧张了点儿,但也足够她为生产做好准备:住所、医院、护理人员、婴儿用品,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周后,她如愿产下一个女婴,她把她叫作小青蛇。这名字有些不便于道给外人的象征含义,是来张集前,她与孩子的父亲商量好的。他们都喜欢女孩,都喜欢小青蛇这个名字。

小青蛇是个哭声嘹亮吮吸有力的健康孩子,阿佐对她爱不释手,都舍不得让护理员多抱一会儿。但作为职业妇女,她同样深爱自己的巫师工作,她不允许小青蛇占有她的全部热情。她爱自己的职业也爱女儿,这并不矛盾,这恰恰证明她是一个理性的人,一个有着强烈责任感的人——她的责任应该同时指向与自己相关的所有事物,而不是顾此失彼,或抓住一点不计其余。以对a事物负责为理由放弃对bcde等事物所应负的责任,是为偷懒退缩卸担子找借口寻开脱。所以,有时在逗弄小青蛇之余,想到自己眼下只是个家庭主妇,而不能挂牌营业开展工作,并且这样的情形要持续七八百天,还并且,七八百天里,她无法见到自己喜爱的男人,她也要心烦意乱,她要拍打着小青蛇的屁股说,都是你把我拖累的呀。这时候,小青蛇会扑闪着一双与她一模一样的黑眼睛专注地看她,然后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有一天,小青蛇睡觉时,阿佐坐在沙发一端读专业书,护理员坐在沙发另一端读时尚杂志。专业书有些枯燥,看得阿佐昏昏欲睡,时尚杂志则图片漂亮文字活泼,看得护理员眉飞色舞。阿佐为了抗拒困倦,便把目光移向护理员手中,结果,杂志封面上,马踏花这个手写体的名字和一个大胡子男人的身影,磁石一样吸住了她的眼睛。她不困了。她仍然假装看自己的书,但不时要悄悄往那杂志上溜一两眼,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溜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护理员终于挨完这天的工作,扔下杂志下班回家。护理员前脚一出门,阿佐后脚就麻利地把马踏花举到了眼前。

吸引阿佐的的确是马踏花的身影。看清他的口鼻眼睛,她倒觉得他不那么迷人了,或者说,也不是他的五官有什么不好,而是,一看清楚他的五官,他这人在她眼里一具体起来精确起来,她心中就有了几分羞愧和畏惧。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他了,可又不想不忠实于小青蛇的爸爸,至少,她在精神上不能背弃小青蛇的爸爸。这样,阿佐一方面要从心态上认定马踏花只是个平常男人,一方面,又渴望这个有魅力的男人能陪伴自己打发寂寞光阴。

马踏花是这一期时尚杂志的封面人物,是个装置艺术家。封面上的他正在用一堆材料设计一个摆地摊卖杂货的妇女。内文中的他则被艰涩拗口的文字介绍得天花乱坠。另外,杂志的封二封三上,还有几幅他的代表作照片。阿佐仔细看过杂志上与马踏花有关的图文后,她无法否认她迷恋他。他的形象和他的作品,都有一种暧昧的味道,简洁中有丰富,抽象中有明确,那风格,竟与她对这世界的认知态度十分一致。

这本时尚杂志是护理员的,是她来阿佐家做工时用于打发闲暇的。可第二天,护理员干完活后,却哪儿也找不到她的杂志了,又不好意思问,就有一点儿心神不宁。阿佐看出护理员为什么闹心了,她怕她问她,就只能把她打发走了事儿,说今天你早点儿回去吧。此后的几天,都是如此,一发现护理员试图寻找杂志,阿佐就做贼心虚地打发她回家。直到有一天,她实在不敢面对护理员那双困惑的眼睛了,就说,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自己能带小青蛇了,你不用再来帮我做了。为护理员结账时,阿佐故意把工资高开一些,数倍于那本杂志的定价。但护理员还是哭哭啼啼,说大姐我哪儿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可你不能没帮手呀。护理员找个阿佐这样的主顾不容易,活轻钱多,人还和气。这一来倒轮上阿佐一个劲儿道歉了,无奈中竟说,妹子你得理解我,是我男朋友要来了。你知道的,我们没结婚就有了孩子,他不想让生人见他。

没有护理员帮助,阿佐的负担重了不少,每天至少会减少两小时睡眠。但即使这样,她也有充分的时间欣赏杂志封面上的马踏花。她把马踏花摆在窗口的阳光下,摆到台灯的暗影里,摆上厨房格架,摆进被窝,使他成了她须臾不能分离的伴侣。但令阿佐不便的是,那被她辞掉的护理员,并不因没有工资了就不再登门。她几乎天天来阿佐家,甚至一天几趟,问阿佐需要她做些什么,问小青蛇的爸爸来了没有。她表示,如果小青蛇的爸爸来了她将不再出现。但在那之前,她愿意经常过来帮把手,没有工资她不介意。这搞得阿佐草木皆兵,一听门响,就赶紧藏好那本杂志,连睡觉时都神经兮兮。而且每回藏好杂志后,她仍心有余悸,担心护理员领人来翻找、来抄家,毕竟她贪污了人家的东西。

有天半夜,一阵电闪雷鸣惊醒了阿佐,听着外边咆哮的雨声,她觉得,她应该针对杂志采取些措施,以保证别人别发现她是窃书的贼。思谋一会儿,她找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将马踏花的照片从杂志封面上剪了下来,这样一来,一个单独的人物剪影,没有了杂志名称和手写体的“马踏花”三个字,没有了照片背景上的工具与装置材料,即使护理员看到他,也不敢说他一定就来自她的杂志。可把马踏花的剪影端详几遍,阿佐觉得还不保险,毕竟马踏花的五官能说明他是谁,如果护理员也喜欢过他,对他印象深刻,一看他剪影,还是能联想到她的杂志。为了不留一点儿破绽,阿佐只能又操起水果刀,轻轻刮去马踏花的五官。当然刮去五官这只是个大概其的说法,她刮下去的,只是他脸上的部分器官,身这一官则不能刮,若把身这一官也刮没了,那马踏花这人也就没了。她需要保留这个人的大体轮廓,有了一个男人的大体轮廓,通过想象,细部的东西她可以增补填充。

很快,马踏花的脸就不属于马踏花了,也不属于任何人了,因为那张脸除了还是一张脸的形状,什么都没了,眼睛鼻子嘴,都变成了一片空白,好像那张人脸只是贯通在人脑袋上的一个洞穴。不过,为了保持脸的形状,那脸上也并非一物不剩,上边还有头发,下边还有胡子,左边还有耳朵,右边也还有耳朵,也就是说,这张脸只由头发胡子耳朵构成。

“马踏花,”阿佐仍把这个脸为洞穴的人称作马踏花,“委屈你了。”

可以随处安置马踏花而不必担心护理员联想到她的杂志,这让阿佐的紧张得到了松弛。可低头再看那本封面受到剪切的残缺的杂志,她一时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撕成碎片?烧成灰烬?扔垃圾箱里?都让阿佐于心不忍,毕竟那上边还有马踏花作品的照片和介绍他的文字呀。是后来,当阿佐意识到外边已经风歇雨停时,她受到马踏花一幅行为装置作品的启发,突发奇想地做出决定,要为这本残破的杂志实行土葬。那幅启发了阿佐的行为装置作品名为《内部局外人》,画面正中是一棵花布条扎成的树,树下是一口透明的玻璃棺材,棺材里有数张一男一女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人在好奇地望着棺材外边,好像他们正亲近时受到了打扰;而棺材外边,几个浑身缟素手捧花束的真人面露悲戚甚至痛不欲生,他们正在向棺材致哀。阿佐被这样的构思逗笑了,她边笑边把杂志装进一只塑料袋里,又装进一只扁扁的纸壳衣服盒子,带上把铲子悄悄出门。

雨后的空气异常新鲜,窗子对面的几棵树都水淋淋的。阿佐端详它们一会儿,认为有一棵枝疏叶稀看上去生命力孱弱的瘦树最像那棵花布条扎就的树,她就在它下面挖起坑来。

树下的泥土湿润松软,只要错过几条柔韧的树根,挖个尺把深的坑不是难事儿,也费不了多少时间。阿佐不是娇小姐,多年的独自生活也让她积累了些干力气活的经验,眨眼间,她的工作就初具规模了。当然了,在挖坑过程中,她的神经一直绷着,情绪激动,精神紧张,时不时要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一番。倒也不是她怕什么,漆黑的夜色和刷啦啦的树叶声都吓不住她,作为职业巫师,恐怖的氛围天然地与她有种亲和关系,她不排斥它们,但她担心她的行为被别人看到。照理说看到也没什么,她又没干什么坏事儿,只不过深夜挖坑埋杂志这种事儿有点儿蹊跷,可蹊跷了谁又能把她怎么样呢?但这种事儿好说不好听,弄不好,就会有一些没必要的猜测与怀疑栽到她头上。好在直到她对自己挖的坑感到满意了,也把装杂志的扁纸壳盒子平摆进坑中了,她周围也没传出一丁点儿异常的声息。

“马踏花……”

在填土入坑之前,阿佐很想对马踏花表示一点儿歉意,可她刚一张嘴——

“谢谢你让我喘了口气,再帮我出去好吗?”

阿佐刚一张嘴,就被另一个悄声低语的男人的声音给惊呆了。这话肯定不是出自她口,她嘴里仅仅吐出来三个字呀。她急忙回头去看周围,周围仍没有任何异常,而且她能感到,那男人的声音也不是来自身后,而是身前。

“谁?”她问,她眼睛还是往身后看,她没道理不看身后而看身前。身前只有那棵大腿粗细的病弱杨树和树下的土坑,身后是草坪、其他树、柏油马路和住宅楼。

“对不起,吓着你了。我们不认识,我只希望你帮人帮到底。”

这回阿佐循着声音看清楚了,在远处街灯扫过来的亮影里,土坑中的扁纸壳盒子微微颤动,显然下面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顶它,而对她说话的那个男声,就出自那盒子下边。阿佐真的紧张起来了,她的双手一个劲儿发抖。她倒掉铲子里的泥土,试探着用铲子去掀刚才被她放进坑中的盒子。盒子贴着坑壁戳起来后,她看到,有一张唇红齿白的人嘴出现在坑底,如同一株绽苞的花蕾正破土而出。那嘴里的舌头一舔一舔的,像在有滋有味地品咂什么,其实,是在呸呸地吐掉唇上的泥土。

“你怎么回事儿?”阿佐蹲下去,仔细看它,“你是被人种在这儿的?”

“你别问了,我也不知道。”那嘴吃力地蠕动一下,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我才有机会透一口气,没力气多说,求你快些帮我出去吧。”

看来也只能帮它出来了,否则,阿佐能忍心将它再埋在土里,闷死它吗?阿佐边伸手够它边警告说,不许咬我呀!那嘴哧地笑出了声音,我哪还有咬人的劲儿呀。这之后,阿佐左手托着这张仍沾了些泥土的嘴,右手挥铲填平了土坑,匆忙中,她都没来得及把坑里的扁纸壳盒子重新摆平。

回家以后,阿佐先去看小青蛇,见小青蛇仍然睡得香甜,她才认真打量手里的嘴。那嘴大概也乏了累了,它轻轻地抿着也睡着了。阿佐就没叫醒它,只是拂净它沾着的泥土,顺手把它放在了宽大的写字桌上。这时,阿佐的写字桌上没别的东西,除了马踏花那张被剪去了背景被刮去了眼鼻嘴的照片剪影。

关灯以后,阿佐睡得不够踏实,隔一会儿就要醒来一次。在她感觉中,好像有几只蚊子苍蝇在围着她转,虽然没发出什么声音,但它们似乎一直盯着她看,盯得她浑身都不自在。可她太困了,被盯醒时,也没精神头睁眼睛开灯,只能翻一下身,挥一下手,以求将骚扰她的蚊蝇轰走。可那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过一小会儿,那蚊子或苍蝇还会回来,害得她刚刚眯着就要再度醒来。于是,再醒来时,她就没急于出手驱赶它们,而是集中注意力感觉它们飞翔的方位,感觉准了,便快捷有力地抓上一把,将其攥入手心。这之后,她能睡实一会儿,可一会儿之后她又会被惊醒,显然,那蚊子或苍蝇不止一个。她就又像上次那样迅速出手,出另一只手,在空中快捷有力地抓上一把。此后,她的睡眠就远离干扰了。

阿佐的意识尚清楚时,她的双手都握着虚拳,因为她知道手心里攥了东西,若那东西真是蚊子苍蝇,由于使劲儿被攥碎了,就挺恶心。但她又没立刻下床把它们扔掉,则因为半睡半醒中,她浑身乏力,懒得动弹,只能要求自己别松手把蚊蝇放飞也就行了。这样,她就一直睡到天光大亮,睡到小青蛇在她身旁的儿童床里咿咿呀呀,蹬蹬踹踹。

阿佐其实并没睡够,可该给小青蛇喂奶了,她不能继续赖着不起。她就身子一跃跳到地上,从儿童床高高的框架上边冲小青蛇笑,同时把双手伸向女儿,试验她会不会也伸出手来与她呼应。这时候,她早忘了她手心里曾攥了东西。小青蛇已是个有感应的孩子,她视线的移动方式能够证明,她认识妈妈。她看到阿佐迎向了她,就不咿咿呀呀蹬蹬踹踹了,而是静静地看阿佐,眼里似乎还含些笑意。可转瞬间,她视线就离开了阿佐的脸,而是盯着阿佐的双手扫来扫去,神色中似有若无的笑意也没了,换成了惊慌、惊奇、惊讶、惊喜。接下来,她拍手打掌地够阿佐的手,但也不是真够,而是伸一下再躲一下,像两根皮筋在伸伸缩缩。当阿佐的手几乎触上她身体时,她又咯咯笑着回避推拒,好像是反对妈妈抱她。阿佐这才记起,夜里睡觉时她抓过蚊子苍蝇,没准这时手心脏得一塌糊涂。她忙站直身子,收回双手,翻过来看。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手上既无蚊子也无苍蝇,倒是两手的掌心正中,各长出一只活生生的眼睛,它们与她四目对视时,先窘迫羞涩地眨了几下,然后就礼貌地微笑起来,片刻之后,又往儿童床那边瞟了一下,似乎是在提醒阿佐,给孩子喂奶吧。

出于礼貌,阿佐也对她掌心的眼睛点头笑笑,然后看小青蛇。这时小青蛇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她正全神贯注地对付一只玩具大象。那只玩具大象是胶皮的,如果身体受到一定强度的挤压,长长的鼻子就会甩来甩去,同时发出或急或缓的喘息声音,提醒人它鼻子里吐出了什么东西:一只布艺小蝴蝶或一只塑料小青蛙。阿佐架着双臂支着两手,茫然地看小青蛇和她身旁的玩具。她不敢动作,怕碰坏了手中的眼睛。那两只眼睛,好像与她手心的皮肤长在了一起,可仔细观察,又会发现,它们只是依附在那里,如同眼睛背后有层胶膜,将眼睛熨帖地粘在了掌心,这让阿佐缓解了紧张。她来到书房的写字桌前,小心地剥离下掌心的眼睛,挨着夜里从土坑中挖出的嘴,并列着把它们摆在一起。在她做这一切时,那双眼睛一直平静地闭着,既像睡了过去,又像是在顺从和信任地听她摆布。

阿佐给小青蛇喂完奶,自己也匆匆吃了口东西,然后就推着儿童车在卧室客厅书房间走来走去,而每回走到书房,看到桌上好像仍在睡觉的嘴和眼睛,她都会停一下。当她又一次停在书桌前时,正玩大象的小青蛇也腾出手来,扒着儿童床的框架,目不转睛地往书桌上看。阿佐把双手从儿童床上拿开,微微弯腰俯向书桌,轻轻触动那嘴和眼睛。嘴和眼睛都没反应,这给了阿佐移动它们的勇气,她就先拿起嘴,放到马踏花那张空洞的脸上,又拿起眼睛,一只左眼,一只右眼,也放到了马踏花的脸上。嘴放在了嘴的位置,左眼与右眼也分别放在了左眼与右眼的位置。照理说,原来登在杂志封面上的马踏花相片,比例是缩小了许多倍的,整个人也不足真人的半张脸大。可神奇的是,正常人一般大的嘴与眼睛被放到马踏花空荡荡的脸上后,竟与那头发胡子及两个耳朵都非常适称,那嘴和眼睛,自然而然地就与那张脸融为一体了,好像是原配。阿佐看呆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小青蛇在她腿边的叫喊惊醒了她,她还从未听过小青蛇发出如此兴奋的声音。她赶忙低头,看到那只胶皮大象被小青蛇挤压后,正喘息着,缓缓甩动起自己的鼻子,而在那长长的鼻子顶端,被大象从身体里吐出来的,既不是蝴蝶也不是青蛙,竟是一只人的鼻子!那鼻子大概憋闷久了,好不容易才能顺畅呼吸,便也像大象鼻子一样,发出来的喘息之声比较粗重。它鼻翼翕动,鼻尖渗汗,鼻孔里淡淡的鼻毛清晰可见。小青蛇指着它眉开眼笑,阿佐则猛然意识到什么,她忙伸手拿过大象提供给她的人的鼻子,安在了马踏花那张唯独还缺一只鼻子的脸上,安在了原本就该有鼻子的地方。几乎与此同时,那张铜版纸封面上的马踏花,一点点地膨胀开来,迅速而敏捷地凸出纸面,直起腰身,跳到地上,友好但又有些不满地看着阿佐。

“怎么了阿佐?你怎么把我带这来了?我手头那点儿活还没完呢。”

这时阿佐已经拖着小青蛇的儿童床退后了几步,面对刚刚被组合出来的马踏花,瞄着他漂亮的胡须,迎着他炯炯的目光,她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其实她也看得出来,这人不是马踏花,马踏花脸上被她刮去的眼睛鼻子嘴,长得不是现在的样子。真马踏花从杂志封面上化为真人该什么样,她说不好,但她敢肯定,绝对不是现在的样子。可这面前的人不是马踏花又是谁呢?她只能还把他叫作马踏花。

“对不起马踏花,”阿佐说,“是我好奇,对你的工作好奇,就在这瞎摆弄,就装置了、组装了一个你……”

这时小青蛇忽然拍手打掌地喊叫起来,马踏花忙扭脸看她,她就笑了,不喊叫了。

“你呀——”马踏花越过阿佐,走向儿童床,把小青蛇抱了起来,“你妈就是好奇心重对不对?是不是当巫师的都得这样?你也是个有好奇心的小巫师吗……”

马踏花把小青蛇重新放回儿童床,又转身亲了阿佐一下,边从牛仔马夹前胸后背的几个大口袋里往外掏钳子改锥一类的工具,边朝门外走。阿佐仍像每天一样,一边哄小青蛇玩,一边整理几间屋子,然后打开电视想看点儿什么。可前一天晚上她没睡好,困得不行,坐在电视前竟打起了瞌睡,直到外边马踏花叫她她才醒来。

“我完活了阿佐,你来看看呀。”

阿佐答应着,先看一眼小青蛇。小青蛇也睡着了,怀里抱着她的玩具大象。阿佐蹑手蹑脚地跑出屋子,顺着马踏花的声音往楼对面有几棵树的那个方向走,那里是马踏花的临时露天工作室。她先看到的是由钢管、铁丝、木头、棉布、硬纸板、发泡泡沫板以及一幅油画共同装扮出来的中年妇女。然后是马踏花干活时用的工具与材料。最后她看到了树下有一个新挖的土坑,土坑里扔着个扁纸壳盒子和一只塑料口袋,还有一些破碎的杂志的残骸。阿佐说你用完那个坑就赶紧填死,省得物业有意见。马踏花连连点头说好好好,边说边把他用剩下的废材料也踢进坑里,并一锨锨铲土掩埋它们。阿佐这才把目光重新移向马踏花的作品。

那个双手托腮蹲在路边的中年妇女,身穿一套没有领章的褪色军装,头上歪戴一顶别只红五星的灰八角帽,完全是一个和平时期的女军人家属与井冈山时期的女赤卫队员的混合杂陈;从她眉宇间,还能看出些昔日的漂亮,但她那呆板的表情,僵硬的姿势,心不在焉的精神状态,使潜隐在她身上的某种英气又变得浮光掠影。她脚下有一大块军用帆布,上面的东西都很零碎,摆得没有任何条理,既有几十年前的全国粮票、红卫兵袖标、木头红缨枪、***像章、“文革”传单,也有当下流行的封套图案为大乳房大屁股的光盘,刘德华、张曼玉、贝克汉姆、罗纳尔多等文体明星的照片,手机套,电子表,妖魔鬼怪面具……

“怎么样?”马踏花已经把坑填平了。

“栩栩如生呀!可不知为什么让人看着心酸。”阿佐感慨时,神色有点儿像摆摊妇女,“我怎么好像认识她呢?觉得她是一个叫王英姿的求助者。”

“是吗,那就说明效果出来了。”马踏花从不同的角度继续打量自己的作品,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忽然,阿佐的话落音好一会儿后,他才反应到什么似的叫了起来:“王英姿?嘿,它题目就应该叫《下岗女工王英姿》呀,或干脆就叫《王英姿》,怎么样?”

“《王英姿》?你可真能逗,多土呀。以前你想叫它什么?”

“以前的名字不够朴素,叫《追星时代》。”

追星时代

老王从中学时代开始写诗,至1957年险些为此当上右派止笔,持续了十多年。但即使后来他不写诗了,并经常诋毁自己的诗人岁月,可只要有人以诗人谈他,并不带恶意,他心中还是很满足的,甚至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有了这么个精神背景,也就不难理解了,为什么多年来一说到中国的领袖***,他挂在嘴边的修饰性定语总是“大诗人”。孩子呀,他教育他的一儿一女时常说的话是,大诗人***是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你们一定要从小跟他闹革命,誓让天下一片红。也正因为如此,他不仅让他的一儿一女从小就背会了***公开发表的全部诗词,还分别从《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的“无限风光在险峰”和《七绝·为女民兵题照》的“飒爽英姿五尺枪”中选择词语,为自己的一双儿女进行诗意命名:儿子王险峰,女儿王英姿。

本来,儿子和女儿刚出生时叫的都是另外的名字,儿子叫王二小,女儿叫王放牛。这名字取得没有文化,好像老王不是个读过师范的业余诗人。其实,这名字恰恰与文化和诗都有关系,说起来,里边还有个小典故呢。在老王的诗人岁月,在老王平平淡淡的一生中,他见过的最大名人名叫方冰,恰好是诗人。那时候,老王在报纸上发表过几首民歌体诗歌,他这个小学教师立刻成了当时教育系统的明星。有一次,教育局领导把他带到一家宾馆写材料,在宾馆门口,他们看到了刚从宾馆看朋友出来的方冰。方冰是文化局领导,与教育局领导经常一起开会,认识,就站下和教育局领导聊了几句。是他们聊完后,要分手时,教育局领导才想到身边的老王,也才介绍了老王,对方冰说,我们这笔杆子小王,也是诗人。方冰就和老王握了握手,说好好好,写。老王当时非常激动,忙说谢谢谢,您。可事后老王才知道,诗人方冰之所以在三个“好”后边顿了一下,才说“写”,是因为他有一点儿结巴。而他这个当教师的并不结巴,却连着说了三个“谢”后也顿一下,才说“您”,倒好像是戏仿人家口吃的毛病。为此,他自责了自己很长时间。但这是小事儿,大事儿是他见过方冰了,还握了手,说了话。当时他恰好刚生了儿子,后来又有了女儿,为了纪念自己见过方冰这一重要事件,给儿女取名,他就用上了方冰代表作中“二小”和“放牛”这两个词。方冰写过一首诗叫《歌唱二小放牛郎》,被劫夫谱曲后广为传唱:“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在“文化大革命”时,方冰被打倒了,老王为了否定自己对方冰的崇拜,为了把自己的崇拜都献给***一人,他就同时给儿女重取了名字。又过两年,儿子王险峰能顺利地逃过上山下乡而去当兵入伍,据说与他名字还有点儿关系。当时,招兵的并不想要一个臭老九的儿子,城市兵里只要军人子弟和工人子弟。可有个招兵的头目偶然看到了王险峰的报名表,就赞叹说,好名字,军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名字。王险峰这才穿上了军装。

王险峰不光名字好,运气也好。他这样一个没关系没靠山的新兵蛋子,居然有福气在家门口当兵。他所在的部队,就驻扎在沈阳东北方向四十公里外的马刚公社。当然了,他们部队那么多人,是不可能住在马刚镇里的,他们部队是住在马刚公社境内的马刚山上。多年以后,马刚山成了国家级的森林公园,报纸上才公开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初,马刚山里始终有大军驻扎,他们人工挖掘了一个战略意义极为重要的大山洞——防空作战指挥中心,当时即被命名为“千米穿山藏兵城”。那山洞又深又长,设施齐备,有防毒室、变电所、发电机房、锅炉房、会议室、卫生室、配有沙发的单间办公室、配有双人床的套间办公室,连舞厅都有,并且还抗炸弹炸,防原子能冲击波冲,在当时,绝对是最先进的战备设施。不光著名的共产主义战士雷锋曾在那里挥过锹镐运过土石,连彭**、贺龙、陈毅、罗瑞卿、陈锡联等大领导,都先后到那里视察慰问过。可当时,当地老百姓只知道马刚山里总有部队,私下里猜测在挖壕备战,但公开场合,没人敢提这件事情。曾有个车老板赶集时说了战备壕之类的话,当即以泄露国家机密罪被抓了起来。所以,按道理,由于这支部队执行的是秘密任务,从军人的角度说,即使这地方离家近在咫尺,王险峰这样的沈阳兵也不应该向家人透露他当兵的具体地点。就像有农民因泄露国家机密吃了官司一样,以前的驻军中,也有人因告诉家人自己在马刚山里挖山洞,从而受到了军法制裁。但王险峰来这里时,已是七十年代初期,由于这山洞已挖掘多年,早尽人皆知了,这样,马刚山的秘密便成了公开的秘密,而公开的秘密,在军内军外的都不算事儿了。所以,王险峰不仅可以让家人知道他驻扎在哪儿,在干什么,还可以抽空回家看看,并且曾请爸爸妹妹来部队所在地住过一宿。

在戒备森严的军事重地住过一宿,老王和王英姿都很兴奋,不过他们的兴奋点却不尽一样。老王是对国家的军事准备充分和儿子的政治前途顺畅感到兴奋,知道中国不怕美帝苏修了,知道儿子当五好战士了,他高兴得如同自己当年发表了诗歌。而浪漫女孩王英姿,她不关心那战备壕的意义目的及哥哥的进步,她更关心的,是这个大山洞居然与那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有关:雷锋、彭**、贺龙、陈毅、罗瑞卿、陈锡联,这些只在书本上广播里看到过听到过的名字,此时竟通过马刚山及哥哥与她发生了联系,这让她觉得自己也非同寻常了。

那之后,偶尔与哥哥通电话通信,偶尔见到出公差时顺路回家的哥哥,王英姿总是格外关注那些“人物”,并缠着哥哥一个劲儿打听,还将有什么“人物”要来马刚山检阅视察,她甚至甜蜜地憧憬到,某天她去马刚山看哥哥时,恰好有“人物”也去那里,那她将会有一次多么幸福的邂逅呀。王险峰笑妹妹白日做梦,因为他不会再领爸爸和妹妹去驻地了。可王英姿说,那有大首长来你通知我一声就行,我自己去。对此王险峰仍说没有可能。倒不是他对妹妹的“人物”情结有什么反感,因为他也崇拜“人物”,他和妹妹都像父亲,他们王家人都崇拜“人物”。他之所以断然击碎妹妹的憧憬,是因为这事儿不着边际。哪个首长来、什么时候来,那是军事机密,他说,你们老百姓一点儿不懂保密原则。王英姿却说,我又不是国民党特务,把军事机密告诉我怕什么。再说我也不关心军事的事儿,我就想亲眼见见大首长。其实王险峰是不好意思说,那些军事机密,他也不可能事先知道,有时来个妹妹不感兴趣的师首长,都得人家离开了他才知道人家来过。至于那些妹妹感兴趣的“人物”,没准人家走多少天了他还以为人家没来过呢。不过总打击妹妹的热情,也会带来负面效果,有时妹妹竟会对彭**、贺龙他们是否真去过马刚山表示怀疑,竟认为王险峰以及他的部队都在撒谎吹牛。这样,作为马刚山的一员,为面子计,王险峰也希望有什么“人物”能赶紧在马刚山现身一回,哪怕他是后知道的,见到妹妹时,他也可以以准目击者的资格证明自己和马刚山部队,即使吹牛也是诚实的。

令人欣慰的是,这样的机会不久就有了,而且那消息,还事先就私下在干部战士嘴里传播开了——也许,这消息实在太惊人了,而过分惊人的消息,反倒很难被人深藏心底:八一建军节前后,可能有高级首长来。王险峰知道给老百姓乱传这种消息有多危险,可一来他了解妹妹是个嘴巴有锁的人,再一个,这已经不仅仅是吹牛的事儿了,这样的消息不经他的嘴传递一回,他都能憋死。

“高级?你们顶多接待个军区首长吧,我对那一级的没有兴趣。”

“不是,”王险峰急了,“是最大的首长。”

“司令?”

“不是,是中央的,是……你可一定要保……”

“哼,信不着我你就别说。你骗我也得有点儿谱呀,还中央……”

“真是中央,是毛主席!”

“什么!”王英姿的脸一下白了,眼也直了,手也抖了,额上的虚汗层层渗出,“哥哥哥哥,你你你你,这么这么开玩玩玩笑……”

“真真真的的的,你你借我我胆我我也不敢敢开开开……”王险峰受到妹妹传染,也结巴了。但他又迅速恢复了正常。“牛牛,”他叫着王英姿的小名说,“好好听我说。珍宝岛事件后,苏修一直不愿善罢甘休,亡我之心不死;***非常关心东北的战备情况,想利用今年八一,来东北看看。当然了,***日理万机,也许临时有事儿,派林副主席……”

“林副统帅?哥呀,要是***和林副统帅一块来多好呀,东北人民太幸福了!”

“是呀,真希望他们一块来看看咱的‘千米穿山藏兵城’。不过也有人分析,他们要是实在太忙,也许都……”

“哥,我不听瞎分析,你别乌鸦嘴!”王英姿伸手去堵哥哥的嘴,哭了起来。

“好好好,不乌鸦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免得到时你说我瞎吹牛。人家是认为,***和林副主席也可能共同派林副部长……”

“哥哟,你太幸福了,到时候你可得替我好好看看他们,争取握上手。握完了你别洗,回来和我握……哦不行了——我得赶紧去趟厕所……”

人一激动就有憋尿的感觉,这王险峰懂,他觉得此时他也有尿了。他的激动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他有可能见到***或林副主席,这可比爸爸见方冰要荣幸几千倍几万倍。再一个,看到妹妹成熟懂事儿了,他为妹妹感到高兴。妹妹虽然也无比渴望见到高级首长,但她知道他们不属于她,而属于马刚山的军人。所以她没胡搅蛮缠地逼哥哥带她去见他们,而是只让他回来和她握手。激动之余的王险峰暗下决心,妹妹越懂事儿,他越不能辜负她,如果可能,到时候,他一定争取提前得到首长们到来的消息,通知妹妹,让妹妹在四十公里外也分享到他“实时”的幸福。

转眼八一就过去了,却一点儿大首长来的动静也没有,连军区都没人来。可就在王险峰像所有官兵一样,有点儿心灰意冷时,八月八日那天上午,他在炊事班帮厨时偶然得知,下午马刚山基地将有两辆车分别出发去沈阳城里:一辆去东塔机场,拉空运的食品和一个会做湖南菜的厨师,另一辆去前进歌舞团,拉会唱京剧样板戏的男女演员和服装道具。这样一种大的举动,外加湖南菜,为了什么已不言自明。王险峰一下激动起来,他想,肯定是***要和全体官兵一起联欢呀。而老人家之所以八一没来,那一定是先去了黑龙江,又去了吉林,第三站才来的辽宁。王险峰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当即放下手里的萝卜白菜,哼着“想当年,***紧跟毛主席,井冈山上举红旗”的歌,假装若无其事地进了电话班。

“喂,麻烦叫一下日本楼的王英姿好吗,一组二十四号的。”

王险峰拨通的是一个公用电话,那公用电话设在他家那个大杂院的院门口,距他家不太远。现在是假期,如果妹妹没去同学家玩,就应该接到他的电话。如果这会儿妹妹没在家,那他的心意也算尽到了,以后对妹妹也好解释。结果,妹妹在家。

“哥呀,罗婶一说有我电话,我就知道是你来的。什么事儿?”

“嘿,也没啥事儿,你挺好吧?”

“哎,你这口气,哥,是不是大首长——”

“嗯,你真聪明。”

“真的?真是,真是一号呀?”

“当然了。”

“天哪!你握手了吗?”

“这个吗……一会儿争取吧……”

“还没来?今天来吗?下午?是晚上吧?”

“差不多吧。”

“这,这……我也去,哥,我去看看!”

“那可不行!净胡扯,别想一出是一出……”

“哥呀,求你了——”

“好了不说了,我这边还有事儿呢,我先提前和你握握手吧。”

“不!哥——”

王险峰这边放下电话,心意算尽到了。可王英姿那边,人回到家里,心却被撕成了一团乱麻。她想稳稳当当地坐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一下。可静不下来,她只能大步流星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像远足长旅,同时高声背诵***的《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她是在一遍遍的背诵中,逐渐平静的,而平静下来的标志是,她果断地做出了前往马刚山的决定。她先换一身哥哥送她的新军装,又穿上军用胶鞋,戴上军帽,把红卫兵袖标端端正正地别上了左臂。然后她把储蓄罐倒空,数数里边的钱,全数用手绢包好,与两个馒头一块咸菜一并放进书包。这样,她的行囊加上里边原有的《***语录》和《马恩列斯语录》以及一个笔记本一支圆珠笔,也就有点儿分量了。她把书包斜挎在肩上,腰间又扎条武装带,就像前几年哥哥大串联时从沈阳往北京走的样子。只是那年,哥哥他们走到北京时没看到***,***没对红卫兵进行第九次检阅。而这回,她坚信自己是可以受到***的单独检阅的。

飒爽英姿的王英姿在桌上给爸爸留张字条就出发了。但为了保密,也免得爸爸惦记,她在字条上说她是去同学家玩,晚上很可能住同学家。

路程的前三分之二都很顺利,她坐市内的公交车到小东门,在小东门等一会儿,又乘每小时一班的郊县车来到新城子。马刚公社隶属于新城子区,可由新城子镇里发往马刚镇里的公共汽车,每天只有两趟,一趟早八点发,一趟下午一点发,王英姿到达新城子时,已经下午一点半了。王英姿暗自埋怨自己,怪自己接完电话后不该犹豫。但这种自责很快就过去了,对此行将遇到的困难她有思想准备:大不了就是走呗,哥哥他们去北京都能走,她为什么去马刚山还一定要坐车。她吃一个馒头,啃半块咸菜,又借路边一个挑水大嫂的瓢喝了两瓢井水。王英姿是个聪明姑娘,打听道时,她不只问一个人,而是走一会儿一问人,以防有人不懂装懂指错了方向。同时,她问的道是往虎石台怎么走,清水台怎么走,因为她知道虎石台和清水台都在新城子和马刚之间,是去往马刚的必经之路,若指道的人里真有坏人,打算使坏的话,想想她去的虎石台清水台其实都挺近,也会收敛些。坏人更愿意打那些路程远的行人的主意。这样,过了虎石台又过了清水台,马刚镇已遥遥在望时,她才遇到一个坏人。可严格地说,那也不一定就是坏人。

那是个女的,和其他几个女的在地头说话。王英姿一看她们就感到亲切,因为她们显然是知青。新城子的知青都是沈阳人,王英姿见了她们就等于见了老乡。也是她们主动和王英姿打的招呼。她们中的一个叫,去哪儿呀女八路?王英姿说去马刚……她一张嘴,人家就听出来她沈阳的了。又一个叫,嘿这老乡妹子真精神呀,去婆家串门?怎么找个乡下婆家?王英姿汗涔涔的脸一下红了。另一个说,别下道,人家是个小姑娘呢。再一个却说,老子不是小姑娘吗?老子怎么就得弄得跟农村老娘们儿似的?又一个说,别让那边老农听着,然后又叫王英姿,来喝口水歇一会儿吧。王英姿也真渴了,说谢谢,就喝了水,然后就问了她们进山的路怎么走。这之前她没敢打听进山的路,因为一打听,别人就会联想到山里是军事重地,而那山里的驻军是挖战备壕的,闹不好,容易打听出麻烦来。可打听知青,她能放心些,知青不至于小题大做,也不至于是窥探军事机密的国民党特务或苏修美帝的间谍。果然,她们告诉了她一条上山的近路,都不必走马刚镇了,同时她们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背景。嗬,去看当红军的哥哥呀?有一个问。她说是。可她一说是,几个女知青全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躺在了地上。她一下意识到,电影里小说里一说到战争年代当红军的哥哥,指的都是姑娘的对象。王英姿立刻解释,不是,不是当红军的,是我哥,是亲的……她越解释那几个人越笑,她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幸好有一个先不笑了,替她解围说,知道知道,你这么小,哪能就有情郎哥呢,有哥就是亲哥……这之后,王英姿又谢过她们重新上路了。可走出去不远,一个女知青追上来叫住了她。她以为那女知青有什么事儿,笑眯眯地迎了回来,可那女知青却伸手把她军帽掠了过去。姐妹,水不能白喝是不?这帽子归我了,你再找你哥要去。王英姿一下愣住了,反手要往回抢。可那女知青从后裤腰嗖地拔出把镰刀,说我片了你。然后又说,你他妈要是不赶紧滚蛋,我就把你这身皮都扒下来你信不。王英姿不敢动了,她不能不相信女知青急眼了会抢她军装。她转身走了,但边走边说,你等着,我找我哥去。显然那女知青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说滚吧滚吧找你哥去。

因为军人的一切都太时髦了,在社会上,抢军帽扒军装的事儿就非常普遍,这王英姿清楚。但那一般是男人的所为,女人强抢,她闻所未闻。这天出门时,为是否穿这身行头她曾有过犹豫。平常她不这么打扮,这么打扮太惹眼了,容易招贼注意。可穿它们时,她想的是,谁要敢抢,我就说我是为了见***才穿这身衣服的,估计贼也怕***,她自然也就化险为夷了。可上了公交车她才想到,她不能告诉贼***来了,若那贼不光是贼还是地富反坏右或特务间谍,她不就等于把***的行踪泄露了吗。但这样想了也没用了,再回去换衣服已不可能,所幸的是一路顺风。可没想到,此时都等于来到哥哥的地盘上了,却遇到了贼,并且是个少见的女贼。

王英姿边走边淌眼泪,但淌一会儿也就没空想军帽的事儿了,这时她正走在盘山道上。盘山道和她一样孤单单的,在悬崖峭壁间飘浮,如在林莽中游移。但她觉得,盘山道比她要幸运一些,因为盘山道没有知觉没有意识,而她,是知道害怕的。除了要面对自己的孤单,还要面对周遭环境制造的那些恐怖声响:是风在嘶鸣?是兽在吼叫?是石在滚动?她不知道那些威胁恫吓她的都是什么,她只注意到,山里的天,似乎正提前黑了下来。

王英姿的身体一阵阵冒汗,又一阵阵发抖。她记得上次坐哥哥的吉普车,一会儿就到山坳营地了,可这时她放眼望去,眼前只有绵绵大山,根本看不出有凹下去的迹象。难道走错路了?可这山里的路并不像平地的路,枝枝蔓蔓四脚拉叉的,山里的路清清楚楚就这么一条,站到上边了,想往偏了走都不可能。王英姿咬咬牙,什么也不再想,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同时把《***语录》《马恩列斯语录》都拿出来,像上课时老师带领他们天天读一样,给马刚山里的千石万木当起了老师:

“请大家把《***语录》准备好,翻到——噢,听我起头,大家一起背诵一段,连背三遍呀:‘下定决心’,预备——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很好很好,只是有个别同学声音太小了。同学们,下面再把《马恩列斯语录》翻到二百八十九页,‘我们共产党人’,预备——齐:‘我们共产党人是具有特种性格的人,我们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战略家的军队,列宁同志的军队,就是由我们这些人组成的。在这个军队里做一个战士,是再光荣不过的了。以列宁同志为创始人和领导者的这个党的党员称号,是再高尚不过的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这个党的党员。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得住这个党的党员所必须经历的种种苦难和风暴……’”

这时候,在王英姿的高声朗诵中,有一串轰隆隆的声音从她身旁滚过,待她意识到那轰鸣之声不是全班同学对她的呼应,而是大雨之前沉沉的雷声时,视野狭窄的山里已经灰蒙蒙一片了。急剧的雨点儿借着风势,眨眼间就落了下来。所幸的是,王英姿身边有崖挡树遮,她身上刚被淋湿一点儿,她就闪身躲到了一棵老树旁边的山洞子里。那山洞很浅,只能保证她的后背不挨雨浇,但这足以让她保护好书包里的《***语录》《马恩列斯语录》了。她书包本来就搭在屁股蛋上。正在这时,又是咔嚓嚓一串炸雷,王英姿只觉眼前红光一闪,就失去了知觉……

王英姿被人摇醒时,看到了梳一根长辫子的李铁梅和扎个发髻的阿庆嫂以及戴顶毛皮帽子的小常宝,还看到了不远处装了半车描眉画眼的军人的汽车和树枝缝隙间透射出来的傍晚的夕阳。她一阵激动,***……她说,王险峰……说完她又昏了过去。

那是一车前进歌舞团的演员,来与马刚山官兵搞联欢的。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只知道***不认识王险峰,但接她们的司机既知道***也认识王险峰,他们就把王英姿捎到山坳营地,交给了王险峰。王英姿再醒来时,虽然一眼就看到了哥哥,但她无暇理睬悲喜交集的哥哥,只是挣扎着转动脖子,环顾左右。她能看出她是躺在医务室里。

王险峰抓住妹妹的一只手,声音里边带出了哭腔。“牛牛呀牛牛,你可醒了!幸好你没紧挨着那棵大树,那棵大树当时就劈开了……”

王英姿问:“几点了?他们睡了吗?”

王险峰说“谁?噢,下半夜两点了,演完就走了……噢噢,你是说——嗐!对不起对不起,我误传情报了。这回来的只是总后的首长,来慰问……”

哇的一下,王英姿坐起身子大哭起来,同时去捶打身边的哥哥。“不对,你撒谎,你是大坏蛋,不叫醒我……”但她身体非常虚弱,她坐不住,需要王险峰再扶她躺好。“你自己把幸福贪污了,不叫醒我……呜呜,***没来林副主席准来了……”

王险峰忙堵妹妹的嘴。“姑奶奶哟,别在这儿指名道姓的,你让我上军事法庭呀……”

但王英姿并不管哥哥多紧张害怕,也不听哥哥的解释多合情合理,她眼神迷乱,情绪激动,只要哥哥捂她嘴的手一放开,她就高声呼唤:“***呀,林副主席。***呀,林副主席……”而且趁哥哥的双手忙活她嘴时,她还腰身一拱跳下地来,想往外冲。

王险峰又要按住妹妹,又要阻止妹妹叫喊,忙得顾头不顾腚了。他看出妹妹是发了癔症,讲道理已经说不通了,如果可能,他真想一拳将她打昏,可他不能。后来王险峰灵机一动,告诉妹妹其实来的是林副部长:“他只是空军作战部的副部长。”那意思是,林立果算不上什么大首长,不看也罢。可王英姿说,虽然林副部长级别不特别高,但他是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儿子,是将门虎子,我同样爱戴他。王险峰只能无奈地说,那你老老实实等我几分钟,我去请示一下,看看他同不同意接见你。王英姿听话地躺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哥哥。大约五分钟后,王险峰回来告诉妹妹,一会儿林副部长只能来待一分钟,因为他要连夜下山回北京了。又过了大约十分钟,有两个年轻军人走进医务室。前边那个个子不高但英气勃勃的白净脸,径直奔到王英姿床前。而后边那个哈欠连天的大块头,显然是勤务兵或者保镖,他一手臂弯处搭件人字呢军大衣,一手摸在腰间的枪套上。

还没等王险峰介绍,王英姿就忽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林——首长好!”说罢她已泪流满面,同时紧紧抓住了“林立果”双手。

“林立果”笑吟吟地抽出一只手,在王英姿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红卫兵小将王英姿同学,你对***和林副主席感情很深,这很好。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休息,以后更好地保卫***和林副主席。”

王英姿立正答道:“是!”

“好了再见吧,我得马上回北京向***和林副主席汇报去了。”“林立果”潇洒地一转身向外走去,待王英姿踉踉跄跄地冲到门口,喊出“给***和林副主席带好”这句话时,门外已经只有风声阵阵,树影幢幢了。

新学期开学后,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想(看、见、听、闻、嗅、得、拿、抓、摸)到了……》。王英姿考虑再三,在做了把马刚山变成某某山的技术处理后,写出了《我见到了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儿子林立果副部长》一文。老师看后非常激动,给了“优+”的成绩,并推荐到报社发表。几天后,报社就把那作文排好版了,准备第二天见报。可恰在这时,每天晚上都偷听敌台广播的老王从“美国之音”中听说,***父子叛逃苏联途中,因飞机失事,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摔死了。老王虽然万分震惊,但还是相信了敌台广播,连夜去报社把女儿的作文要了回来。

喉与舌

林立果读的是在职博士,论文答辩已经通过,马上要毕业了,按说他该高兴才是,可最近几天他异常郁闷。“郁闷”是眼下社会上的流行词。虽然林立果不特别追逐时尚,但这些天他一想到自己的博士文凭,就会沿这个词展开联想,他觉得,还真就唯有该词能表明他的心境。这样,那天上网聊天,他就顺手把自己的网名取成了“郁闷”。

在网上聊天,如果“郁闷”这种名后边跟个女人头像,肯定有一大批男网民搭话。可林立果的“郁闷”后边是男人头像,结果,他在聊天室待了半天也没人理他,有几次他主动出击,人家回的差不多都是:我还郁闷呢,我还等人安慰呢,挺大个男人真没出息……弄得他郁闷之外又有点儿憋气,就想下线了。是正要退出聊天室时,他看到了那个“喉与舌”的网名,一时之间感慨系之,就顺手写道:纵是喉深舌如簧,满腹道理无处讲。那边显然是个脑子灵光手脚麻利的人,回话的速度超常地快:封喉断舌何所惧,老娘自有网天地。就这么着,他认识了关淼。

后来关淼问他,他当时想没想到“喉与舌”所隐含的性意味。林立果说我哪有那个闲心呀,我脑子里全是《喉舌》这本杂志的事儿,我估计当时的我,即使看到别人正性交呢,想的大概也只是他们有没有性交证明,而不是别的。

林立果的郁闷的确与“喉舌”这个词有关。

林立果是高校教员,教新闻,学名叫大众传播。本来他有硕士文凭,没想再读博。可这几年,各地高校都刮起了教师“赌博风”——读博风,许多说话还颠三倒四的人,就因为有了博士文凭而占尽便宜,这让林立果这样说话顺溜的教师愤愤不平。不平的倒不在于什么白痴都能戴顶博士帽,而在于,那顶帽子差不多等于是花钱买的,且花的是公款。因为学校有政策,只要在职读博能拿到学位证书,五分之四的学费由学校报销。是在这种情况下,林立果也加入了“赌博”队伍。其实现在读博相当容易,对林立果来说没什么压力,只要外语考试过关,有一定篇数的文章公开发表,毕业时能交一份不低于若干字数的论文,就算大功告成。而且这是较正规的,另有一些不正规的,还可以免试外语,免公开发表文章,只在毕业时交篇论文就算了事儿。当然,享受这后一种待遇的,得是有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或有相当身价的大款富豪。林立果不是领导不是大款,他得走正规的博士通道。不过他倒不怕正规,他有很好的外语基础,公开发表的文章也超过了学校要求。最主要的是,他毕业论文的选题和写作不光答辩委员会满意,连出版社都认同,人家建议他再充实些内容,准备半年后出书。可都这样了,他为什么还郁闷呢?

问题出在那些公开发表的文章上。

毕业前夕,学生在把公开发表的文章上报校方时,一定要附一份那发表文章的杂志社或报社或出版社出具的文书,以证明那文章确为某人所作。比如吧,你叫金庸,你在《明报》上连载了《天龙八部》,可尽管天底下有好几亿人都知道你就是金庸,《天龙八部》就是你写的,而且拿了稿费后,你还请大伙儿喝过啤酒,你的导师还因忙活了一辈子也没写出一本《天龙八部》这样的书而嫉妒过你。但你要把《天龙八部》作为你的成果交上去时,你也必须去明报社开一封盖有红印的证明信。这样,校方才认可你这个金庸确实写了一部书叫《天龙八部》。如此一解释就清楚了,而顺着这样的解释,林立果郁闷的根源也就找到了。他曾在一本叫《喉舌》的杂志上发过一篇挺有分量的文章,《论新闻的党性与人民性》,他把这篇文章作为成果报给了学校,却拿不出《喉舌》出具的证明文书,原因是,《喉舌》这份杂志于半年前停刊了。

前边说过,林立果公开发表的文章篇数多于学校要求的篇数,既然《喉舌》已不能为他出具发表证明,他尽可以把其他文章报上去充数,分量弱一点儿应该无所谓的。谁都知道,那文章报上去也没有人看,根本没人关心学生的成果中孰轻孰重。可问题在于,在学校对发表文章的要求中,有一条是:必须有文章发表在“核心期刊”上。林立果的文章大多发表在《新闻实践》上,《现代传播》上,《新闻阵地》上,那些杂志都不“核心”,只有已经停刊的《喉舌》是核心期刊,所以他必须上报《论新闻的党性与人民性》。

曾经重要过的新闻理论类杂志《喉舌》是家北京的刊物,林立果与他们的编辑不熟,但他们决定发文章时,给他打过电话,这样林立果也就有了他责编的电话号码。林立果便找到他的责编,说了打证明的要求。人家倒挺客气,但解释说刊物停了,章已废了,打证明也只能打个白条子证明。林立果就找了学校的有关领导,说了这情况,希望他们对《论新闻的党性与人民性》做特殊对待。可有关领导认为搞特殊化是对学术的玷污对学衔的亵渎,表示打白条子绝对不行。

“你怎么能证明白条子不是你自己写的呢?”

这一问让林立果无言以对。他只能说:“不是光有白条子,杂志上还有我名字呀。”

可有关领导说:“没你名字更不行了;打证明的意思就是为了证明,杂志上的文章署名是否是你。”

林立果说:“是我是我,怎么能不是我呢,我身份证户口簿上都是这名字。这么些年,我也没听说还有别人叫林立果的,搞新闻研究的林立果就更没有了。”

“我可听说过还有人叫林立果,”有关领导一直板着的脸上,忽然绽开了几丝笑纹,“也许你还小吧,不知道当年有个***,***的儿子就叫这名字。”

虽然林立果出生时***和他儿子林立果已经死了,可林立果怎么能不知道他们父子呢。他认为有关领导是嘲弄他,但他只能忍耐。“你应该相信我是个诚实的人,我是党员。”

有关领导重新严肃起来:“那些腐败分子有几个不是党员的?又有谁不标榜诚实?”

林立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去找导师,希望导师证明他有能力写出《论新闻的党性与人民性》这样的文章。导师对林立果的情况表示理解,也相信他的水平。但导师说即使他们教条主义了,你也得尊重他们的规矩,因为,“谁又来证明我出具的不是假证明呢?”

林立果认为导师的逻辑是混蛋逻辑,比刁难他的那个技术官僚还要混蛋。他说,难道他们相信你可以当好博士生导师,却不相信你有诚实的人品吗?那德高望重的导师居然嘿嘿地笑了,不相信就不相信吧,我不怪他们。

林立果愤愤地离开了导师,可他的事情还要办呀。他就买了两条烟两瓶酒,晚上去了有关领导的家。他首先说有关领导坚持原则的作风让他深受教育,然后再次请有关领导网开一面,允许他使用一回白条子。有关领导对烟和酒视而不见,但在进一步强调公章证明的重要性后,也对《喉舌》停刊偏偏殃及他表示了同情,不过最后他还是答应了林立果,可以开个白条子,只是他要求,那白条子必须由前《喉舌》的主编亲自具名,否则还是不行。

林立果对有关领导千恩万谢后,又给他的责编挂去电话,要来《喉舌》前主编的电话,请他费心打个证明。找到那主编非常容易,因为《喉舌》停刊后,原班人马都未动窝,办公室都没挪,就利用原来《喉舌》的刊号,又办起了一本叫《明星写真》的杂志。林立果给主编挂去电话后,主编一听他的东北口音,一想起《论新闻的党性与人民性》那理性中不乏感情色彩的漂亮文字,还没听明白他要说什么,就卷着舌头叫:“给我们来篇赵本山吧,我们稿酬可不低呢。”然后他才听明白林立果找他为了什么。“小林呀,这恐怕不行。”让林立果没想到的是,那主编竟一口回绝了他。“不让我署名我也不能写呀,小林,我是主编,我得从各个方面遵守新闻纪律。你知道《喉舌》停刊的详细情况吗?我们发表的文章,居然无原则地抬高批评类新闻的重要作用,说什么媒体介入比法律介入更解决问题,这是变相地宣扬人治,是大错误呀。虽然上级对事儿不对人,只对我这个主编批评教育就了事儿了,可我必须吸取经验教训哪。如果我给你打这个证明,别人会不会说我对上级的处理不满,会不会认为我是在为《喉舌》鸣冤招魂,而上级会不会对我追加处理呢?小林呀,忘掉《喉舌》吧,忘掉你在这样一份犯了错误的杂志上发表过文章的事儿吧……”

林立果流着眼泪放下电话,坐到电脑前,用“郁闷”这个网名去聊天室排解郁闷,结果,他就邂逅了与他同样郁闷的“喉与舌”关淼。

关淼是广播电台生活娱乐台《爆笑》栏目的主持人,林立果调侃她是大明星时,她说自己是个短命的明星,“也许很快就下岗了”。她的表述中,满不在乎里夹着些感伤。

关淼作为一个幼师毕业生,做了几年幼教工作后能一举杀入广播电台这种喉舌单位,得之于她的好运气。当时电台组织了一个主持人大赛,声称不看学历,只重水平,并且获得前三名的不光有奖励,台里还要将其接纳为正式职工。事实上,是台里已经内定了要接收三个有来头的人来台里工作,而他们中只有一个读过本科,所以这次大赛就不看学历了。另外,通过公开搞大赛的方式招入他们,既可以获得一点儿报名费的收入培训费的收入和比赛期间的门票收入,又可以保证那三个人的后台免受牵连。可就在大赛开始前的两个小时,那三个内定人员中有一人却放弃了参赛——大概是选到了更好的职业——这样,电台方面措手不及,还没商量好把那空出来的第三个名额具体给谁呢,大赛就开始了,而关淼,由于知识面宽反应机敏声音条件好人也漂亮,就在那两个知道考题的内定人选之外,捡到了那个季军的便宜。关淼是聪明人,进电台不久,就看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尽管她一向个性十足,可在台里,她一直表现得低调含蓄,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她希望能顺利度过半年的试用期。但有时候,你越怕麻烦麻烦越找你,比如吧,她的顶头上司,生活娱乐台的副总监,就好几次对她嬉皮笑脸动手动脚。有一回还忽然从后边搂住了她,胡子拉碴地与她贴脸,让她挣脱之后还恶心半天。这一天,在播音馆,那副总监又把她堵到一个没人的播音间里,目光暧昧地上下打量她。关淼看得出,这副总监,除了骚扰女人时下作笨拙,不得要领,其实人还是挺不错的,也善良,也正直,她不答应他他绝不至于耍粗动蛮。可即使他人好,关淼也不能惯他毛病呀,这样长期下去谁受得了。况且,此时的这个播音间,一关上门就与世隔绝了,里边打雷放炮外边也听不到,她不能不担心副总监忽然发疯。所以,这回关淼就没像往日那样,只惊慌失措地装柔弱女孩,而是沉下脸来,不再掩饰自己,把坚硬的、逆反的、见多识广的一面展示了出来。

“我理解你,”关淼说,“可我觉得这事儿不能强人所难,你这样不合适,也没劲儿。”关淼以一把椅子作为屏障,与副总监对峙。

副总监面露尴尬。“你看你说的,我只是,和你说说话……如果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多原谅,我,没有恶意……”

关淼见副总监这么不堪一击,心里倒有点儿可怜他了,觉得人家毕竟是自己的领导,又比自己年长许多,应该让他有台阶下。“是这样,我知道你这人挺好的,可是,我吧,不光对你,对你们男人,对任何男人,我都没什么……”

“别,别往下说!”不想关淼话一出口,副总监好像被蜇了一下。“你别再说了,我不想知道你更多的事儿,你只听我说好吗?但请你,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我们今天的谈话,我把你留在这播音间,就是防备隔墙有耳……我吧,是个不愿意惹是生非的人,我这人胆子很小,嘿嘿,有时胆大那是装的,是和他们学的。嘿,其实我那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关淼认为副总监的表白是真诚的,可猜不出他什么意思,就只能听下去。“老金太太吧……”这老金太太关淼知道,是机关的党委书记或纪检书记或什么书记,为人既严肃又热情,好像是有点儿风一阵雨一阵那种人,前几天还与关淼谈过话呢,问她怎么看党报党台这种媒体与一般街头小报的区别。“她是真正的高干家属,在台里地位很高,她也有热情,爱管事儿,这回和你一块招来的小齐,就是她远房的……这个我就不多说了,她的一贯主张是:纯洁新闻,纯洁队伍。她呢,她认为,咱们电台这样的地方吧,不能有吸毒的,乱搞男女关系的,奇装异服的,男人留长头发女人穿胸脯露得太多的衣服的……”

“总监,”关淼实在忍不住了,“你想说什么?”

“……还有,搞同性恋的。”副总监没容关淼把他打断,又补完这一句,才停下来。他一停下来,关淼反倒没话插了,他就意味深长地盯关淼一眼,又接着说:“有了这些事儿,她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她希望人人都过幸福的家庭生活……你呢,虽然你,试用期还没过,可她也希望你,家庭美满,过恩爱的夫妻生活。可你都二十九了吧,还没对象……”

“我有总监——”关淼已经意识到怎么回事儿了,她急中生智地冲副总监叫。显然,前几天老金太太找她谈话,还顺嘴问她有没有对象,是听到了关于她的传闻有备而来。“其实我有对象总监,那天金老师问我我说没有,是怕她担心我光顾恋爱影响了工作……”

“是呀,我们开会时,刘颖也说你有对象,是个警察,叫王学冰……”

关淼觉得她脊背都发凉了。刘颖是生活娱乐台的总监,比副总监年轻,是个女的。也是前两天,她忽然问关淼,你男朋友是警察呀?关淼不知她什么意思,只笑笑,她又说,昨天下班时我看到你上他警车了。关淼说哪呀……可刘颖打断她说,警察挺好的,又问,他叫什么?王学兵,关淼笑嘻嘻地答。这天上午,她们刚做了一个演员王学兵的节目,叫《无法割舍的警察情结》,因为那王学兵好像总演警察。刘颖似乎不高兴了,她本来是与关淼随便说话的,但她的表情,却渐渐地就不随便了。不会也是当兵的兵吧?哦,不是,关淼立刻想到她时刻都要收敛自己,不能和人乱开玩笑。是冰雪的冰,她只能这么说了。她看到刘颖松了口气,王学冰,警察,好,有空借他警车用用。刘颖走了,可关淼却闹了个一头雾水,刘颖自己有辆新马自达,借什么警车?现在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是呀总监,我男朋友叫王学冰,是警察。你们都对警察有成见是不?其实当警察的可不容易呢,连个房子都弄不上;要有房子,我们早结婚了……”

“啊,是呀,好好干小关,我相信你能非常出色。”副总监这么友好地又补一句,就起身往播音间门口走了。

“谢谢你和刘总监,”关淼冲副总监的背影大声说,“别让金老师炒我……”她这后一句话则声音很小,副总监可能都没听到。接下来她独自流出了眼泪。

关淼给林立果讲完她的郁闷,问林立果他们可不可以互相帮助。“操,炒就炒,也无所谓;可要是能找到补救办法,我倒愿意当主持人……嘻,有一帮傻逼崇拜者呢,好玩。”关淼梗着脖子乜着眼睛,像电影里的问题少女;林立果很难想象,这个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又无所畏惧的人,也会哭鼻子。

“怎么互相帮助?”林立果被关淼搞得更沮丧了,“他妈的,生活怎么这么难呀!”可随即他又受了关淼感染,也拿出来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调。“哎,哥们儿,你真是同性恋呀?”

这之后,关淼首先解决了林立果的问题。下一次见面,她神秘兮兮地将两张a4打印纸递给了他。两张纸上钢笔字的内容基本一致,都证明《喉舌》是中文核心期刊,而《喉舌》2003年第一期上的《论新闻的党性与人民性》一文,确系某校博士研究生林立果所作。那两张纸上的不同之处,是后边的落款:一个落款为“《喉舌》杂志社”,并盖有鲜红的杂志社圆印;一个落款为“原《喉舌》主编杨光伟”,并盖有杨光伟的扁长名章。

“上帝,你认识他?”林立果喊,杨光伟正是不肯给他打证明的前《喉舌》主编。可他马上又收回了兴奋,脸色刷白。“关淼,你你你——这是假的……”

关淼用鼻子哼他一下,“你窝囊不!”她把“《喉舌》杂志社”圆圆的大印和杨光伟扁扁的名章向林立果递去,林立果缩一下手又伸出来,哆哆嗦嗦地接了过去。

等轮到解决关淼的问题时,林立果哆嗦得更厉害了,他发现,与解决关淼的问题比,解决自己的问题都不值得哆嗦。幸好他可以时时用关淼的意志精神鼓舞自己,幸好在他的生活信条里,还有“男子汉”这三个字可以用于自我激励,否则,他裤子都要尿湿几回了。

关淼对他给予了充分信任,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他,为此林立果非常感动。在哆嗦之余,他向关淼和关淼的女友郑重表示,这事儿不论持续多久,不论要搭进去多少精力,不论会给他带来怎样难以预料的影响和危害,他都会无怨无悔地帮助她们。

简单说吧,林立果的工作就是冒充关淼的并不存在的未婚夫——不,不这么简单,如果只是一般的冒充,冒充丈夫也算不了什么,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冒充的是警察。

关淼女友是公安局一个权力不小的处长。她有能力为林立果搞到二级警司的全套行头,包括警官证和身份证。当然了,如果真有人检查林立果作为关淼未婚夫时的各种证件,他们结识的将是王学冰。林立果并不需要在任何时候都是王学冰,都有警察身份,更多的时候,他仍然是大学教员林立果博士;只是每一两周要有一两次,在得到关淼指示后,他要在某一时间地点成为王学冰,成为有着二级警司职衔的警官。关淼的指示一般在上午或傍晚发布给他:关淼上班的时候,有时需要他去找她;关淼下班的时候,或和一群同事吃过饭局,有时需要他去接她。而针对后一种情况,林立果接关淼的形式又分为两种:或者他自己溜溜达达地等在电台或酒店门外,或者他和关淼女友及警车一同等在电台或酒店门外,只是,有警车为伴时,开车的关淼女友要藏在车里,而不会开车的他则要假装成司机,要么站在驾驶员的那一侧车门外东张西望,要么煞有介事地看一眼后备箱或踹两脚前轮胎,直到关淼甜甜的声音像只归巢的小鸟那样,从她的一群同事那边袅袅地飞来:王学冰……

户籍

派出所人少,按人头轮,每个男警察每九天就要值一次夜班。大家都认为夜晚值班太无聊了,只有王学冰毫无怨言。

其实,在派出所,白天上班也很无聊,只不过白天人来人往的,张家长李家短的,对那无聊能起到点儿稀释作用,分散作用,遮蔽作用,从而使无聊显得不那么无聊,至少能有个不无聊的假象。尽管,本质上的无聊依然存在,但有一个不无聊的假象也挺好呀,靠假象自欺欺人,也比面对真正的平淡乏味让人好受吧。这么一比,夜晚那种无聊的难受就太货真价实了,浓稠得搅不动也化不开。

但毕竟还有些杀人放火强奸强抢的案子刺激人神经,也有些兄弟阋墙邻里纠纷的热闹调剂人情绪。若工作在别的单位,比如吧,日复一日地闷在办公室给领导写材料,或年复一年地栉风沐雨搞葡萄与香瓜的嫁接试验,或当炒菜的大师傅教书的孩子头。总之吧,一个人能做的大部分工作,其无聊指数都要更高。这世界上,不无聊的事情并不很多,所以,在派出所工作还觉得无聊,那是矫情,并且,也是让局机关的权力比的,也是让刑侦防暴警的惊险比的……

王学冰值夜班,每次都带好几本书:比如新版的警校教材《犯罪心理学》,比如美国小说《夜访吸血鬼》,比如以文配图的时尚小书《灵魂的出口》,比如文字通俗的学术著作《自达尔文以来》。别人见了都会以为是读书帮他缓解了无聊,他们纷纷感慨,自己连看报纸的耐心都没有了。王学冰却认为,说读书帮他缓解了无聊也对也不对。一方面,他从小就喜欢读杂书闲书,书确实能给他带来浪漫主义的乐趣;但另一方面,他毕竟人届中年了,中年人早学会了发掘现实主义的乐趣,也愿意承认只有现实主义的乐趣才能抗衡无聊。

这天晚上,又轮到王学冰值班。像每回值班那样,石英钟一指向九点,他估计不会再有人敲门或打电话了,就起身抻个懒腰,放下手里的书,出了值班室,穿过短短的走廊,掏出钥匙打开走廊里端的防盗铁门,从从容容地走进憋闷窒息的库房里。

派出所的库房不是杂物库,而是卷宗库,像个小型图书馆。在一排排森严的铁柜子里,塞满了辖区内的户籍档案,每叠一寸多厚,用牛皮纸包得规规整整,几十上百个家庭就浓缩其中。王学冰目标明确地走到三号铁柜前,用钥匙旋开柜门,在上数第三格里从左向右数,数至第九本,伸手把它抽了出来。由于户籍早就电脑管理了,这些文字档案,已属鸡肋,平常轻易无人查阅,所以上边都蒙了一层灰尘——稍加注意看得出来,第八本之前的一册册档案,只是薄灰轻遮,而第九本之后的那些,则尘迹厚重。王学冰拿着这三三九号档案往门口走,边走边用把扁毛刷子为其除垢净身,同时坐到库房门口的桌子旁边。坐这个位置,再将库房门稍稍敞开,他就既可以留在库房,又可以监听外边的大门或办公室的电话。

正襟危坐的王学冰一翻开手下的纸页,似乎就开始慌张起来,但显然,他不是贼人胆虚的那种慌,而是情绪激动的那种慌。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在看惊险小说或色情画报。其实,他看的东西比药品说明书或电器明细表还要无趣:姓名、性别、籍贯、民族、出生日期、宗教信仰、婚姻状况、文化程度……它们应该只有催眠作用。可王学冰看它们却有滋有味,如同享受佳肴美味。在有些页码上他停都不停,一掠而过;在另一些页码上他则反复打量,琢磨半天。还有一些页码他都翻过去了,可过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或受了其他页码的什么启发,他又要回过头来重新研读。看那些刻板的表格与枯燥的文字,对他似乎是个接受暗示酝酿灵感的过程,渐渐地,当他觉得暗示到来了,灵感出现了时,他的眼睛会慢慢闭上,然后弯下肩背,放松身体,把头深埋在纸页之间,长久不起。他这姿势,可以有两解:一个是他困了乏了,要趴下身子小憩一会儿;再一个,是他正试图隐迹遁形,以便钻进表格的房间,贴近文字……

喜欢读书的王学冰熟悉列夫·托尔斯泰,熟悉这个俄国老人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王学冰的妻儿都死于车祸,这给他的家庭带来了不幸,但重温车祸前家庭的幸福,还真就与其他家庭的幸福没太大区别。比如眼下他进入的这个三口之家吧——王学冰看看男主人又看看女主人,觉得他们简直就是他和妻子。当然了,人家的孩子是个漂亮女儿,而他的孩子,是秃小子。这天是周五,周五的晚上,这个家庭格外热闹,因为这天是女儿回家度周末的第一天。其实周六周日,女儿还要在家待两天呢,可对于已经离家一周的她来说,周五的家里什么都新鲜,周五的晚上,既有攒了一肚子的心里话要说给爸妈,又有电视可看、游戏可玩、闲书可翻,更主要的是,还可以撒娇耍无赖;而周六周日,她基本上得像在学校一样,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写家庭作业和听家教辅导,提早为几年后的高考打基础做准备。这个十四岁的初中女生,读寄宿学校。

其实,王学冰也知道,一个三口之家,不唱歌不跳舞,不踢足球不捉迷藏,不吆三喝四地喝酒不稀里哗啦地玩牌,说热闹也热闹不到哪儿去,只是比较而言,比平常只有丈夫妻子在家的时候,家庭气氛要浓一些。比如此时,女儿刚读了一本生命进化方面的小册子,兴奋得不行,就里出外进地为家里的热闹添柴加火,缠着爸爸妈妈问个没完。

“‘特化’?哦,这不在这儿吗。”当妈妈的看看书然后又把书合上,尽量像老师那样背着讲解。“有些生命吧,它在相对稳定的环境里得到了充分进化,久而久之,就没法再适应其他环境了,就进化出了独特的基因。像进化成人的这部分类人猿,虽然和黑猩猩同宗同祖,但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它选择了一种与其他猿隔绝的地域环境生息繁衍,结果,就‘特化’成人了。而黑猩猩……哎,”妻子说着说着,忽然把头转向丈夫,“你说神不神,人和黑猩猩的亲缘程度,都超过了黑猩猩和大猩猩的亲缘程度。人与黑猩猩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八相同,而人和黑猩猩一样,与大猩猩相同的基因只有百分之九十七……”

这一来女儿不高兴了,她认为妈妈忽视了她,就抢下妈妈手中的书,来找爸爸。

“……我女儿研究这东西呀,既古老又前沿,老爸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呢。”当爸爸的一边快速翻书,一边应对女儿,“这细胞核里吧,有一些长条的或环状的东西,就是脱氧核糖核酸的长链——等回头查到了我再说这脱氧核糖核酸——对它们用碱性染料染色后,在显微镜下看上去着色重些,易于分辨,就叫染色体了,一共有二十三对,由核酸和蛋白质组成……哦,蛋白质吗,这么说吧,它负责指导人体细胞和器官的形成与运作,我们身体里,几乎所有的东西,从头发到激素,要么是蛋白质组成的,要么是蛋白质造出来的,它代表的是化学反应……看看,化学反应,你一定要好好学化学,学好了就什么都懂了……”

“什么呀什么呀,说得不明不白的,一对科盲。”

王学冰捂住嘴笑了起来。他儿子也这样,他儿子说他是球盲——足球盲。

“嘿你这孩子——”当爸爸的有点儿没面子了,“我和你妈都学文的,对这些东西就是比较隔吗,等明天去书店给你买本医学词典,啥都解决了。”

“真的?明天给我买医学词典?”女儿过来钩爸爸手。

爸爸的话可能只是顺嘴说的,可见女儿那么认真,那么渴望又欣喜的样子,倒不好意思改口了。“当然是真的,我都快一个月没逛书店了。”

“那——带我去吧,你一老头身边走一美妞,多骄傲呀……”女儿娇娇柔柔地正哄着爸爸,似乎忽然又想到了妈妈,就又自然而然地正色起来,“但我只能陪你一小时,十点前得赶回来听家教。还有吧,我也是要监督你,不许你乱花钱买那些文史哲……”

显然这是个满脑子鬼机灵的女孩子,能让所有的理由都有利于自己,王学冰想,在这一点上,自己的儿子就太不乖巧了,只会通过激烈冲突的方式为自己争取利益。

“这孩子,怎么这么霸道!好好好,不买就不买,这方面的书……你信不信,你要是问我和你妈文史哲方面的问题,哼,不是吹——”

“真的?那好,我这还真有个哲学问题。”女儿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

“你怎么从来不问你们课本上正学的……”当妈妈的在旁边说。

“请听题:”女儿假装没听到妈妈的话,“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当爸爸的一下噎住了:“你这问法,这个问题……又是脑筋急转弯那套玩意儿吧?”

当妈妈的也插嘴说:“还哲学问题?你这么提问本身就不是个哲学的态度……”

“看看看看,”女儿不屑地摇头耸肩,“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就去否定问题本身,唉!”两个大人都想发作,可他们都看出了女儿是有备而来,便都没吭声。幸好没吭声,否则在无知之外,还会受到粗暴的指责。“最新研究成果显示,蛋是在鸡出现很久之前就有了的,因为,爬行类动物是所有鸟类的祖先,而爬行类动物都是下蛋的。”女儿说罢,不待惊愕的爸爸妈妈做出反应,就踌躇满志地朝自己房间走;是走到房间门口时,才又回头来了一句:“爸你说话可要算数哟,明天带我去买医学词典。”就像老奶奶,在叮嘱小孙孙。

这就是周五晚上家里热闹的一般表现了。孩子分别或者叫亲近或者叫刁难或者叫请教或者叫教训了爸爸妈妈一番后,就痛快了,就舒服了,然后就单方面地为这一晚上的热闹画上了句号,根本不考虑父母有什么感受。也许,孩子不考虑父母的感受也不算不对,因为所有父母的感受大致上都只有一种:以子女的痛快为痛快,以子女的舒服为舒服。可为什么,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必须这样呢?就好像,孩子一接纳了父母的基因,一把父母的染色体收编整合到自己体内,就成功臣了,就有了支配父母情感左右父母意志的资格和本钱。没人能说得清孩子究竟凭什么当功臣,他们的资格本钱又从何而来,或许,这一切都是基因染色体那帮家伙捣的鬼吧?它们为了自己的延续和传承,就专横地、生硬地、强加于人地、不由分说地,利用血缘这只看不见的手,把权力送给下一辈,而将责任和义务交给父母。以前,王学冰也看过遗传方面的书,但太复杂了,他无法将它们琢磨清楚,也没想过要琢磨清楚;可现在,自己的妻儿都不在了,潜隐在别人的日常生活里,他却似乎一下子悟到了某种本质的东西,王学冰一时感慨万分。这时,那个当妈妈的女主人随着女儿的离去,也要休息了。看她拐进卫生间,在冲沐浴前先脱光了身子站到人体秤上,王学冰忙礼貌地回避开对她的观察,只注意那个当爸爸的男主人。

虽然按习惯,那个当爸爸的男主人已经钻进了书房,但他一定考虑到了下一天的计划,知道他睡早觉的习惯要受到破坏了,便表现得特别无所适从:打开电脑吧,他怕工作得太晚收不住闸,第二天和女儿共同出入公共场所时,会因为无精打采“真像老头”而让女儿脸面无光但上床睡觉呢,由于事先没倒时差,他的生物钟在这个时段,根本不为他生产倦意,睡不着干躺着,那会让他格外地难受。眨眼间,一个习惯于用工作充实夜晚的人就陷身于一场夜晚的无聊中了。他显然是故意地调暗了书房的灯光,并故意翻看乏味的杂志,他在为女儿培养自己体内的睡眠。

所幸的是,第二天早上,爸爸和女儿同时醒了。起床,洗漱,吃饭,出门,一并精神抖擞地前往书店。

由于有约在先,当爸爸的不许买文史哲类书,进书店后,爷俩简单逛逛一楼,买一版花花绿绿的不干胶贴纸,又简单逛逛二楼,买一本新编英语学习参考书,就径直坐电梯上四楼了,他们越过了三楼。一楼卖光盘画册等时尚玩意,二楼卖教材教辅等学生用书,三楼卖文史哲经政治宗教战争类书,四楼卖辞书,还有理工农医股票电脑之类的书。

女儿在前爸爸在后,直奔辞书柜台。营业员见有顾客来了,忙问他们需要什么,又指点着汉语词典、成语词典、英语词典、日语词典、音乐词典、美术词典热情推荐。但这对父女在选书购书上都有主见,他们一齐老谋深算地摇着脑袋说谢谢,我们自己看。这样说着,他们也就同时看到那本《医学词典·生命科学分册》了,没用当爸爸的说话,当女儿的就开了口。

“阿姨,请把那套书中生命科学那本递我。”

女儿礼貌地要过了书,翻看着。爸爸一边凑到女儿身后,一边还恋恋不舍地瞟着书架。

“应该是它了。”爸爸把书接过来看看封底。“能单卖吗?”他心虚地问营业员。

尽管营业员立刻回答了,但即使营业员不回答,他们父女也都从书的封底上看出来了,这书不拆单,只成套卖。这一套银灰色的书都摆在架上,有的薄些有的厚些,一共七本。女儿看看书又看爸爸,爸爸看看女儿又去看书。

“爸,以后我想学医;不是简单当医生治病,是研究,怎么避免人生病。”

“我明白,爸爸喜欢你有志向……”爸爸把那一套书都要了过来,逐本翻翻。“不学医了解身体了解生命也很必要,咱都买了,爸的钱够。”

女儿踮起脚亲爸爸一下。“谢谢老爸。”然后她目光看向了书架的另一个地方。“爸,你的钱买完这套书,要是再买一本,也是贵的,还够不够?”

王学冰能想象出来,爸爸被女儿主动亲一下,心里肯定都乐开花了。可没想到,女儿的恩赐是有条件的,这……王学冰都想替那个当爸爸的去保护钱包了。

那当爸爸的当然已经底气不足,可有女儿甜美的一吻留在腮边,他说出的话来也就没怎么含糊。“够,够够。现金没了我还有卡呢,咱可以找个自动取款机提去。开卷有益,我女儿读什么书我都支持,说说你还相中了啥……”

“阿姨,把那本棕色的,《小说词典》,拿一下。”女儿看着惊讶的爸爸,狡猾地笑了。“我早看见你对它探头探脑了。你看看吧,要是喜欢,有用,就也买下来。”女儿的口吻,是另一种老奶奶对待小孙孙的口吻。

那当爸爸的庆幸没被女儿戏弄出本相,假装无所谓地点女儿一指头;可王学冰这边却鼻子都酸了,也湿了眼睛。他真想凑上去,和那当爸爸的一起摩挲厚厚的《小说词典》,以掩饰那种男人的情感。当然他不能,他只能通过人家的手,去接触并深入这本《小说词典》。这是世界文学出版社不久前出版的新书,装帧考究,印制精良,十六开本,挂漆的硬壳封面为庄重的深棕色,厚达一千七百九十一页,托在手里沉甸甸的,若砸谁头上,估计跟半截青石马路牙子的效果差不太多,都能把人打个半死。这书看上去哪儿哪儿都好,美中不足的,只是在它封面的右下角处,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漆皮脱落了,一小片不规则的焦黄色纸壳纤维裸露出来,好像人的皮肤上长了斑。它肯定不影响这本书的工具价值,但作为明晃晃的瑕疵,它看上去让人不大舒服。

“这本书还有吗?请给我换一本。”当爸爸的把那霉斑展示给营业员。

“对不起,没有了,这么贵的书进得很少。”营业员表示了应有的歉意。

“那——可不可以便宜一点儿?”他说这话时有点儿害羞。

“不能。”营业员的这一回答非常果断,看来她有应付这种问题的经验,或为此领导曾有过指示。

“算了,”女儿悄声说,“以后我要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奖金全给你和我妈。”

父女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笑得营业员疑疑惑惑。她肯定以为,他们是在嚼她舌头。王学冰望着这父女俩的背影也微笑起来,同时,还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凑上前去提醒那女儿,将来她要得的那个奖,全名应该叫,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