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缘起
讲一种古里古怪的故事,这不是我的特长,更不是如今讲故事人的时尚。我之所以还要冒着风险讲这个故事,原因只有一个,我答应过别人,要把这十八年间的事情都写出来。而要对这十八年间的事情进行一番提炼、剪裁、去粗取精,写出来的,便只能是现在的这么个东西。我知道,出力不讨好我也得这么干。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基本上算是一个守信的人。打个比方吧:我答应了要在一月末之前给《延河》的冯积岐两篇小说,尽管最近我在忙于结婚娶妻那么一件复杂的事,可我还是全力以赴,拼命写出了这《鱼纹陶罐》和《草原》。其实贸然许诺是桩可怕的事,那种可怕,不仅仅在于违约后外部有可能发出的指斥令你颜面无光,更关键的是,自己内心的那种不安与自责无法平复。所以,多年以来,尽管我周围的许多人都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说谎者,可我却一直要求自己要保持那么一种言必信行必果的良好品行。甚至有时候,我明明知道兑现诺言对我非常不利,可我宁可承受许诺后带给我的不利,我也不愿自食前言。当然我不是傻瓜,我并不会总是轻易许诺。尤其是现在,在我四十岁这样一个年龄,我不仅不再轻易许诺,而且在需要的时候,我还学会了食言与毁约。
以上所述,其实并非题外闲话,它们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古典故事里的“有诗为证”,也相当于《十日谈》中薄伽丘在每个故事的或首或尾让那十个大难不死的青年男女的议论分析、总结归纳,也相当于菲尔丁在他那部《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每卷前边的“序章”……好了,就此打住,书归正传。
囚徒生涯
我从来没有到过青海这个西部省份,严格说来,我都很少离开我出生并且生活了四十年的张集这座城市。所以,我关于青海这片神秘高原的全部知识,都来自刘仁义的介绍。
刘仁义当然去过青海,他在那里待过七年,与他一同在那里待了七年的还有很多人,其中之一就是史光辉。他们一块在那里坐牢。史光辉本人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他的照片。没坐牢之前的史光辉面相刚毅,目光炯炯,显而易见是那种敢作敢为、富有感召力的男人。我庆幸我从来没有见过史光辉本人,我庆幸正在刘仁义要把史光辉引见给我时,他们双双落入了法网。否则的话,我实在难说今天的我是否还在,在的话,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
刘仁义是我的大学同学,他的妻子何晶也是,在学校时,我们都是围棋俱乐部的成员。在那年“严打”之前,他俩结婚还不足一年,那时他们家是我这个光棍汉的主要混饭地点之一,我们三人经常一宿一宿地进行围棋循环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儿子刘清海,是我眼看着在何晶的肚皮下面一点儿一点儿地膨胀起来的。
当刘清海这个小小的胚胎在何晶的子宫里慢慢成熟时,何晶几次想过要偷偷地将他消灭掉。那时候,何晶已经开始理智和冷静,她对我说,对于她与刘仁义的婚姻,她已经感到追悔莫及了。刘仁义天生是一个愿意走极端的男人,他经常会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比如在大学里,他本来高我和何晶一届,可是那年为了能赶上参加“首届全国大学生围棋比赛”,他不惜故意两科考试不及格,降到我们这个年级来。再比如他本来是不打算养孩子的,甚至以前他和我的观点一样,连结婚都反对。可在他得知何晶怀孕以后,竟大喜过望,他对我和何晶说他的事业能后继有人这很重要。当然那时我和何晶谁也说不清楚他是指他众多事业中的哪一项事业。他嘴上总是念叨他未来的孩子,可是他对待那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做法却与众不同。他让何晶每天练下蹲,做仰卧起坐,像他一样洗冷水浴,并且经常不轻不重地在何晶的肚子上像玩拳击一样捶捶打打。我和何晶都担心这样做会流产,可刘仁义的理由是,如果这孩子经受不住考验流产了,说明他体质太弱,生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他需要的孩子,应该是一个有着强健的身体和强健的灵魂的孩子。那时候他已结识了史光辉,开始认为喜欢围棋是玩物丧志了。
但刘清海是一个结实的孩子,他坚强地经受住了他父亲给予他的最初的考验,刘仁义对何晶肚子里的孩子也表示了满意。可是就在这时,刘仁义成了一名罪犯。收审期间的刘仁义变得理智起来,他似乎清楚地看到了他孩子的未来是何等叵测,他指示何晶处理掉这个不幸的孩子。然而何晶并不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女人,她知道她怀里的这个胎儿对刘仁义意味着什么。为了表示她的忠诚,她决心为刘仁义留下这个在千捶百打下仍安然无恙的特殊的后代。就这样,当刘仁义成了青海某监狱里的一名囚徒时,他的儿子出生了。在把这个消息写信通知刘仁义时,何晶接受了我的建议,为她刚出世的儿子以“刘青海”命名,以示对他那远在青海省服刑的父亲的怀念。刘仁义在接到何晶的信后,对于儿子的降生反应冷淡,他说他并不欣赏何晶这种表态的方式。“但是既然有了,就要好好培养他。”刘仁义在给何晶回信时这样写道,“要记住,咱们的儿子,是给祖国和民族养的,我希望他能当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听党的话,听人民的话。”刘仁义在信中最后说:“如果孩子的户口已经上完,名字不好再更改的话,能否在‘青’字旁边加上‘三点水’,免得让别人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何晶说:“你看看仁义怎么刚进去两天半就变成这德行了,我真不如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该意气用事。”
我说:“他这是对人生有了正确的认识。”
“屁,”何晶说,“现在认识也晚了,他非把小命交待在青海不可。”
“你别这么咒他,”我说,“仁义是个聪明人,表现好了是能减刑的。”
果然,刘仁义是个聪明人,他没像史光辉那样把小命交待在青海,他又回到了张集。在狱中,他的刑期由十二年减为十年又减成了七年。
归途
火车驶近德令哈时,是凌晨。刘仁义本来正伏在面前的茶几上做梦呢,可脚被人重重地碰了一下,他敏感地醒了过来,把脚挪开。他低头,看到是一个睡在座席下面的人正从他脚下往外拱。他便放心了,缩回脑袋,想接着再睡。可是这时,座位下边那个人的大脸呈现出来,刘仁义一下子愣住了。
“光辉?”
“仁义?”
那人也愣住了,他机警地看看周围,把一顶羊皮帽子严严地遮在脑袋上。然后他对刘仁义做了个手势,朝火车连接处侧着身子走去。
史光辉是半年前从监狱里越狱出逃的。他的刑期是十五年,由于他的认罪态度始终不好,没被加刑就算不错了,从来未列入过减刑人员名单。狱方在史光辉出逃后查实,当时任狱中文化教员的刘仁义虽然与他是同案犯,但没有相互勾结的任何证据,因此刘仁义未受史光辉的株连。
对于这样一次邂逅之后的情形,我和何晶大体上可以推断出来。当时刘仁义早就把监狱里的教育忘到了脑后,他想的只是立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刘仁义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任何新鲜事情都着迷上心。因为史光辉说在车上不便说话,刘仁义就临时决定,陪史光辉在德令哈下车。“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后来刘仁义也的确是这样告诉何晶的,“问史光辉是怎么越狱的,越狱以后这半年是怎么生活的。”
“可史光辉为什么不告诉他?”再后来我又问何晶,“仁义和他是那么好的朋友,他怕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怕。”何晶对我说,“但他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越狱的,他只说是被那个波斯老人施了魔法。那个波斯老人喜欢并且敬重史光辉,他出狱以后,终于掌握了使用鱼纹陶罐的秘诀,他就把史光辉弄了出去。”
“这太荒唐了。”
“我也觉得荒唐。可仁义就是这么说的,仁义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不会对我撒谎的。”
“那他怎么生活的呢?”
“靠乞讨和替人打工填胞肚子,一边温习波斯老人在狱中教他的古波斯语,一边在整个青海省境内追踪波斯老人变幻不定的足迹。”
史光辉说:“你要是没在监狱给定的时间里回到张集,是要有麻烦的。”
刘仁义说:“你还没按监狱给定的时间服刑期满呢,不也照样活得挺好。”
就这样,刘仁义随史光辉在德令哈下了车,然后乘汽车和牛车外加步行,来到了波斯老人约史光辉前来见面的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地方。
刘仁义对何晶说,史光辉这人太有吸引力了,他追随史光辉,从无半点儿犹豫。他自认自己还算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可史光辉在德令哈下车后对他说的一切,他毫不怀疑地就接受了下来。史光辉说,那个自称波斯老人的人已经一百多岁了,可他看到波斯老人的尸首时可以断定,即使把他的年龄高估,他也不会超过六十岁的。史光辉又说,谁有了鱼纹陶罐谁就可以平安无事,并且事事发达,但他又亲眼看到波斯老人和史光辉都是因为陶罐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的。刘仁义自己也承认,他相信史光辉,就像着了魔一样。
“但是这陶罐太可怕了,你还是应该丢掉它的。”何晶说。
“那怎么行,波斯老人和史光辉都死了。”刘仁义说。
刘仁义跟着史光辉到达那个荒无人烟的不知名的小地方时,波斯老人已经奄奄一息,另一个比波斯老人年轻一些的男人躺在他脚下,而两个男人的身旁则是一堆破碎的陶片。刘仁义不敢靠上前去,他满面惊恐地看着史光辉抱住了浑身鲜血的波斯老人。平静了一会儿,他隐约听明白了波斯老人的讲述。老人断断续续地说,倒在他脚下的是他喜欢和敬重的另一个人,他也约了那个人这天来见他。他的三个鱼纹陶罐,是计划给史光辉一个,那个人一个,他自己留一个的。可那个人来到他这里后,忽然心生不轨,收起了一个后还要抢其他两个,结果在两个人争抢中打碎了一个,于是两个人便两败俱伤了。刘仁义认为波斯老人的意思是,谁亲手打碎了陶罐,谁是要遭报应的。波斯老人话没说完,就气绝身亡了。刘仁义看到,史光辉哭得很悲伤。波斯老人与史光辉同监数年,相处甚洽,后来波斯老人出狱了,把史光辉救了出去。史光辉本来是计划后半生与波斯老人相依为命的,可他辗转半载找到了老人,老人却死了。
史光辉把波斯老人身上那个鱼纹陶罐捧起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刘仁义,他自己又到倒在地上的另一个男人身上去收另一个陶罐。史光辉把那另一个陶罐从那男人身上收出来,想端详一下。不想那倒在地上的家伙并没彻底死去,他用出最后一点儿气力,扬手打掉了史光辉手里的陶罐。陶罐忽然坠地,沉闷地炸裂开来。紧接着,还没等史光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那人另一只手中的匕首也已经飞了出来,径直插进了史光辉的左胸口。史光辉对刘仁义说了句什么,都没看到刘仁义是否点头应承,就与地上的两个男人和两堆陶罐碎片倒在了一起。
鱼纹陶罐
刘仁义敲响自家房门的时候,他听到室内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好像他面对着的原本就是一间空房子。
“我是仁义,”刘仁义说,“我回来了何晶。”
这样又过了片刻,有一阵异常轻微的声响浮到了静默的上边,随之是何晶恐慌的声音:“真是你吗?”刘仁义感觉何晶的嗓子沙哑干涩。
“真是我。我出来前给你写的信你没收到吗?”
“我,我刚收到,还没来得及拆。”
何晶打开了房门,面色模糊地站在刘仁义面前。刘仁义看到,尽管天色刚黑,但何晶只穿了裤衩背心,好像正在睡觉,床上的被子也凌乱地摊着。在何晶的身后,挡了半拉窗帘的窗子没有关牢,在风中发出“啪啪”的响声。
刘仁义顺手拉亮了电灯。他衣衫褴褛,面色灰暗,但他的笑容依然聪明。“正好,你不用现脱衣服了。我都憋死了。”他说着把怀里的鱼纹陶罐拿出来,轻轻摆到桌子上,然后就手忙脚乱地脱自己的衣服,“住平房就是这点好,跳窗户出去不会摔折腿。”
何晶关好窗子,挡好了窗帘。“你等一会儿,”何晶推开刘仁义伸过来的手,钻进被子里,“你肯定看明白了,有个男人从这儿刚走。”
“没关系,”刘仁义说,“他不走你也不是他老婆而是我老婆。”
“我没法当这么多年烈女贞妇。”
“没有人能当得了。你不用解释。”
“你会怪我吗?”
“怪什么,我能想得出来你多不容易。”
这时何晶的泪水流了出来。“暖壶里有热水,你先洗洗……”
后来何晶告诉我,刘仁义折腾了将近一宿,到第二天中午了,才给她讲述了关于陶罐的故事。那时候何晶对刘仁义的讲述也将信将疑,但她不愿意破坏刘仁义的情绪,她言不由衷地惊叹陶罐的神奇。当天晚上,刘仁义从不同的角度画出了陶罐的解剖图后,又让何晶找来一个腌咸鸡蛋用的旧坛子,把陶罐放了进去。然后他一丝不苟地把坛口封好,撬开写字台下边的几块砖,挖了个坑,把坛子深深地埋进了地下。
“这件事情,只是咱们两个人的秘密。”做完这一切,刘仁义说。
“你放心吧,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何晶不以为意地说,“这只是你自己的秘密,我已经把它忘掉了。”
何晶确实没有泄露过关于陶罐的秘密,她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是在陶罐破碎以后。据何晶转述刘仁义的介绍,那陶罐的烧制年代已经超过两千年了。在两千年前的西汉时代,有一个波斯卜师游荡中原,学会了窑制技术。后来波斯卜师被控犯有颠覆之罪,遭到汉昭帝刘弗陵的驱逐。于是波斯卜师龟缩西域,制作了一批鱼纹陶罐,内含谶语卜辞,想要报复刘弗陵。可是不知何故,这批鱼纹陶罐制成以后,还未及发挥诅刘咒汉的作用,就散失民间了,而能够掌握并且使用它所包含的谶语卜辞的人则寥寥无几。两千多年以后,坐过青海监狱的波斯老人,自称已经部分破译出了使用鱼纹陶罐的秘诀,还利用这秘诀救出了史光辉。可是波斯老人在咽气之前,终于没有力气向已经掌握了古波斯语的史光辉传授秘诀了。于是这种神秘陶罐现在所具有的唯一功用,就是护佑保存它的人,而惩罚损坏它的人。
虽然这样的传说让人肃然起敬,但何晶本人对这个陶罐的印象,依然平平淡淡。她说陶罐其实蠢不堪言,十分粗糙,比两拳并拢要大一点点。罐表的釉彩也很难看,那几条错综复杂的长条波纹根本看不出来是鱼形,即使算是鱼,也只能是泥鳅鱼。何晶还说,这个陶罐与她见过的其他古董陶罐的最大区别是,它的罐壁很薄,就像是现代工艺的产物。
平淡的日子
刘仁义出狱后的最初几年,穷困潦倒。以前他喜欢夸夸其谈,享受精神美食,也正是这样一种特性把他跟史光辉拴在了一驾马车上。现在他变多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在冥想中度日。除了拜一位西亚专家刻苦学习古波斯语,再就是偶尔出门到算卦的瞎子和相面的老人那里流连徘徊,其他时候,他只是窝在家里面壁而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了掌握破译鱼纹陶罐的秘诀,面对他画下的陶罐解剖图而坐)。一些熟人劝他找点儿体面的工作去干,有的甚至还帮他四处推荐,让他到广告公司去搞创意,让他到小报小杂志去当编辑记者,让他到企业去搞宣传,让他到业余体校去教围棋……可他却总有挑剔。受人管的活不爱干,绑身子的活不爱干,需要出差的活他更是不干。间或去干一点儿的,都是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下贱活。他不喜欢与任何人打交道,连我有时去他家,他和我说上一会儿闲话都会忽然焦灼起来。以前他和何晶的儿子刘清海只是偶尔被何晶送到姥姥家去,可是自从刘仁义回家以后,刘清海就不大能回到自己的家了,刘仁义逼使他常年待在姥姥家里。对此何晶非常生气。她说她独自一人辛辛苦苦地把这个累赘抚养大就够意思了,现在孩子父母双全了,却还要给老人添麻烦,没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能拿出点儿热情好好培养一下这个祖国和民族的后代呢?”她质问刘仁义。刘仁义对此并无丝毫愧疚,他装疯卖傻地说,谁让你当初不听我的意见把他处理掉呢。当然刘仁义在有一个问题上让何晶感动,那就是他始终没有追究过何晶对他的背叛,他只是在一次做爱时开玩笑地咕哝了一句:但愿结出清海这个果实的只是我一个人的种子。
刘仁义的这样一种生活状态让何晶忧虑不安。“仁义,你真让我失望。当年你是那么信心十足、热情洋溢,可蹲了几年监狱,你就变成了一具性格乖戾的行尸走肉。”有一天我在场时,何晶终于忍无可忍地这样对刘仁义说。
可刘仁义对此不急不恼。“我现在和以前一样,信心十足、热情洋溢。”他平静地告诉我和何晶,“如果有了变化,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你连养家糊口的热情都没有了,还说什么方式?”何晶说。
“你不是在养家糊口嘛。”刘仁义说。
“挺大个老爷们儿说这种话你不害臊吗?”
“那我也工作过呀。”
“你干的那些事情也能叫工作?你甚至去为算命瞎子领路引道……”
“不管怎么着,咱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在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吗?”
何晶无言以对了。我也知道,刘仁义说得没错,他和何晶的生活的确蒸蒸日上。刘仁义现在大走鸿运,他似乎总能碰上一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我为你的世俗生活提供了保障,你也就不要干涉我的精神生活了。”刘仁义最后这样告诉何晶。
几年以后,依然没有任何正经工作的刘仁义,变成了个富甲一方的特殊人物,在张集的老百姓中,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神秘故事。但刘仁义似乎对他身上和他身边的所有变化都一无所知,他没有染上丝毫阔人的恶习。除了面壁静思的时间更多了以外,他干的还是为算命的瞎子引道一类的事情。这样的局面让何晶更加无所适从。她对我说,与刘仁义就这么生活,她连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她担心刘仁义的钱来路不正。我也很担心,不过我担心的不是刘仁义如何如何,我是担心何晶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女人会毁在刘仁义手里。但那时候我对鱼纹陶罐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不可能从一种超验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我只能很徒劳地与何晶分工监督刘仁义的所作所为,使他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都置身于我和何晶的视野之中。但在我们严密控制下的刘仁义,又的确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我们无法找到他偷抢诈骗的蛛丝马迹。我和何晶在秘密接头时,所能出具的都是刘仁义是一个“良民”的佐证。“怎么办?”何晶忧心忡忡地问我。“怎么办?”我疑虑重重地问何晶。刘仁义的奇秉怪癖,不光把何晶,也把我引入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生活中去。这样的生活挺有刺激性,可这样的生活又让我们惶惶不可终日。
“我说仁义,”有一天,我单独和刘仁义待在一起时,我有些艰难地开口了,“仁义,有件事情,是与何晶有关的事情,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可我无法张嘴。因为你们,你和何晶,都是我的好朋友……”说这话时,我异常紧张,像准备行窃的贼那样窥视着刘仁义的表情。
“什么?”刘仁义坐在写字桌前,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你不在家的时候,何晶背叛过你。”我说。说完,我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这事我知道。”刘仁义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在写字桌的白纸上画着一些波纹。他用的是吸水软笔,那些柔和的波纹好像是一条条游动的泥鳅鱼。
“你知道?那何晶是怎么对你解释的?”
“我没让她解释。这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这不是你的性格。”
“我什么性格?”
“何晶背叛你,你却无动于衷,这是懦夫的行为。”
刘仁义又一次抬起头来,盯牢了我的眼睛。“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和她离婚。”我脱口而出,“你不能和对你不忠实的女人继续生活。”
刘仁义只是静默地看着我,不再说话。直到我忍受不了他的注视了,低头去抽烟,他才很突然地笑了一下。
“我会告诉何晶的,”刘仁义说,“我不允许她与我离婚。”
这一天,我没有在他们家待到何晶下班,我的晚饭是自己在街上吃的。
在这之后不久,何晶的妈妈死了,刘清海没处去了,他们两口子便把刘清海送进了一家私立的自费贵族学校去读书,同时他们还在非市中心地带买下了一处两室一厅的新楼房。
新楼房
自从我和刘仁义有过那次关于何晶的谈话以后,我没有再到他们家去过,但是我却无法放弃对他们家的关注。一想到现在只能是何晶自己面对刘仁义这个古怪的家伙了,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不过所幸的是,在我最初不再出现在他们家的那些日子里,正是他们家为何晶的妈妈办丧事、为刘清海联系去贵族学校读书、为新购进的两室一厅楼房修饰装扮的日子。外部事件的频繁干扰,避免了何晶与刘仁义的许多正面交锋。
那天他们把家搬完以后,时间已近午夜了。何晶站在厕所的淋浴喷头下洗澡时,刘仁义带上铁锹又来到了他们居住多年的平房,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出了那个封闭完好的腌鸡蛋的坛子。半夜里,他捧着鱼纹陶罐回到新家后,没有丝毫上床睡觉的意思。
“这新楼房又没有个地下室之类的地方,你不知道把它放哪儿了吧?”何晶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见到刘仁义的样子,她忽而讥讽忽而同情,“我帮你找个地方吧,保证把它藏得严严实实的。”
“我不藏它了,”刘仁义不看何晶,只看陶罐,“我的古波斯语已经出徒了,我该用它了。”
“你是说……”何晶惊讶地看着刘仁义,“你已经掌握了破译它的秘诀?”
“还不能这么说,但我可以试试。”
“那你要把它放哪儿呢?”
“我现在还在想。”
“想不好呢?你就抱它一夜,不睡觉了?”
“也只好这样,抱它一夜,不睡觉了。”
刘仁义的冷漠无情让何晶非常失望。这是搬进新居的头一天,何晶的心情可想而知。她事先甚至想过,借助搬新家这个契机,她要把与刘仁义的关系恢复到刘仁义入狱前的那个样子,所以何晶很希望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和刘仁义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何晶对我说过,现在刘仁义唯一和正常人还算一样的地方,就是性要求依然强烈。
“那我需要你呀,你不要我啦?”何晶压着火气开始撒娇。
“今晚不行,今晚我不能和陶罐分开。”刘仁义固执地面向电视。
第二天早晨,何晶醒来时,看到彻夜未眠的刘仁义仍然双目放光。这时刘清海已经上学去了。刘清海是寄宿生,这一走就是一个星期。何晶梳洗完毕也准备上班时,看到刘仁义走进刘清海那个房间,把鱼纹陶罐摆在了刘清海那屋的写字台上,心满意足地上下打量着,就好像是把一尊佛供在了龛上。然后他把那屋门锁死,将唯一的一把门钥匙挂在自己的裤腰上。
“就这么把它摆在明面上?”何晶望着刘仁义有些疑惑地问。
刘仁义笑了笑:“既然不能埋在地下,那就总有被发现的可能,清海那孩子让我没法放心。与其藏得不牢靠,还不如放在眼皮底下更保险。”同时他摆弄着一大沓画满了波纹组合图形的白纸说:“这样摆在手头用起来也方便,以后清海那间屋,他不在家时,就是我的工作室了。”刘仁义说着收好图纸抱住了何晶,拖拖拉拉地来到了他们夫妻的卧室里:“你今天晚一会儿上班吧,”他边脱衣服边对何晶说,“我现在想要你了。”
在这个时候,据后来何晶对我分析,刘仁义对鱼纹陶罐上秘诀的破译工作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当然他还无力使用秘诀。
不过鱼纹陶罐总是摆在明处,即使这很有利于工作,但毕竟大大减小了安全系数。所以每天面对一目了然的鱼纹陶罐,刘仁义的疑神疑鬼更加严重了,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他基本上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他天天守在家里,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即使不是在刘清海那屋工作,他也要时不时地站到刘清海那屋的门前,隔着门上的窗玻璃看刘清海屋里写字台上的那件宝贝。而在双休日里,由于何晶的妈妈已经去世,他们没地方打发儿子了,于是每周刘清海在家住的那两天,刘仁义就片刻不离地抱着陶罐吃饭、看电视和上厕所。在这两宿,他是绝不睡觉的。
百密一疏
何晶告诉我,她实在受不了了,她要发疯了。可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时,她对鱼纹陶罐的存在却不敢多着一词,她只能给我讲刘清海的种种劣行。
刘清海已经快十四岁了,长得精壮结实,个头只差一点儿就超过了刘仁义。他不是个笨孩子,在下棋、打牌、玩球这些事情上,他是贵族学校的骄傲。连老师都说,只要他想学习,他就能成为尖子生。可是刘清海不想成为尖子生,甚至当了落后生他还不满足,他的不良行为常常都要惊动公安机关。刘仁义防他如防贼也有道理,发生在他身上的小偷小摸现象似乎与生俱来又无法根除。他所就读的那所学校几次都想把他开除,可刘仁义指示何晶,无论如何也要说服校方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继续收留刘清海。“不然的话,他就得住在家里了。”这是刘仁义私下陈述给何晶的理由。
可是寒假的时候,刘仁义就无计可施了,刘清海除了在外面玩,其他时间只能待在家里。刘仁义每天护着手中的陶罐,连研究陶罐解剖图的时间都没有了。作为一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刘清海早就从爸爸手中的陶罐上感觉到了某种神秘性,他多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何晶陶罐的事。但刘仁义已经有言在先,不许何晶向任何人透露关于陶罐的半点儿情况,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了他们不争气的儿子刘清海。何晶便一次次地拒绝回答儿子的询问。可她自己也承认,她那种拒绝时的含蓄口吻,只能更强烈地刺激起刘清海的好奇心来。有一次刘清海从外边回来时得意地对何晶说:“你不用保密了,我去八一公园的旧货市场问过了。那玩意儿叫古董,年头越久越能卖钱。”当时刘仁义正抱着鱼纹陶罐在寒冷的阳台上念念有词地叨咕着一些古波斯语言,那是他刚刚发掘出来的又一组秘诀。何晶招呼刚回家的刘清海到客厅来,打算向这个贵族学校的围棋冠军讲授收官技巧。客厅与阳台之间,被厨房隔出了一小片足以阻挡声音的空间。“在八一旧货摊上能见到的陶罐,充其量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何晶虽然好像是在低声地自言自语,但她终于头一次应接了儿子关于陶罐的话茬,“你爸的陶罐,可是汉代的,都两千多年了……”刘清海放下了手里的棋子想乘胜追击:“两千多年,那得值多少钱呀?”何晶却忽然正色起来:“放屁,我说什么两千年了。好好跟我学棋。”这时刘仁义踱了进来:“你们在说什么呢?”何晶能感到,刘仁义的新秘诀又失败了。何晶说:“清海这孩子就是玩行,他的棋艺,都超过我了。”刘仁义“哼”了一声没说什么。他对刘清海,从来都没什么可说的。
刘仁义和何晶搬进新楼房后,我没去过他们家。每次有事儿我去找何晶,都是我在距他们家挺远的地方等她,而没敢靠近那幢簇新的大楼。所以,何晶对我讲她家北窗户不安全,有可能爬上贼来,我一点儿也想不好这新楼房的三层楼上有什么不安全的。
“那仁义没想点儿什么措施吗?”我随随便便地问。
“他可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何晶说,“他总也不出屋。在屋里是不容易看出问题的严重性的。”
后来我终于得以频繁出入这个新楼房里三层那个两室一厅的住所了,我特意站在北窗户外边看了看,我发现那里的确不安全。我就找到工厂的一个朋友,让他在北窗户外焊了一个钢筋架子,同时封闭了宽大的阳台。我问何晶怎么样,何晶满意地说:“这回好多了。”当时是夏天,窗户不论在白天还是黑夜,总是要开着的。
而在春天,在窗户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需要关着的时候,那幢新楼房三楼的两室一厅住宅却如何晶所预料的那样,爬进了贼来。
那天早晨,何晶和刘仁义一起出门时,在刘仁义通过刘清海那屋的房门玻璃看完写字台上的鱼纹陶罐后,何晶也往里边看了一眼。不过何晶的眼光没在鱼纹陶罐上过久停留,她主要看的是北窗户。北窗户的扭动式金属把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拴上了一根细铁丝,那铁丝的一端长长地从窗缝延伸出窗外。如果有人站在窗台上利用钳子一类的工具拉动窗外的铁丝,窗内的把手就会转动,窗子就能够被轻松地打开。何晶看了看刘仁义的表情,她知道刘仁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窗户。
这一天是星期一,早晨刘清海返校上学时,头一回表现得十分积极。而在此前休息的两天里,他一分钟也没坐在桌前写过作业。何晶连续两天在买菜时特意绕到八一公园的旧货市场,这两天她都看到,刘清海和一个面前摆了一大堆各式古董的戴眼镜老头谈得眉飞色舞。星期日的晚上,何晶在饭桌上说起了刘仁义第二天的活动,她话没说完,刘仁义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来刘仁义不在跟前时,刘清海说:“我爸还要出门,真是难得呀。”何晶说:“就是。本来他不想出去,可梁瞎子是全张集最有名的算命大师,他过六十大寿,你爸不去不好。”当天晚上,刘清海早早地回自己屋睡觉去了,何晶这才旧话重提,详细地告诉刘仁义第二天上午应该去哪家商店买什么礼物。
星期一这天上午,何晶只在单位待了一小会儿,就回家来了。不过她没有上楼进屋,而是停在了自己家住的这幢楼的附近,在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抬头看自己家的北窗户。她发现,北窗户离自己家的阳台实在太近了,而她家的阳台,又与走廊上的通气窗只有咫尺距离。如果有一个人想进入她家,从走廊上的通气窗爬上她家阳台,再从阳台爬上她家北窗户,简直是轻而易举……
后来何晶从外边进到了自己的家里。现在的何晶,早就像刘仁义那样,已经养成了进屋之后要先透过门玻璃去看刘清海那屋写字台上的鱼纹陶罐的习惯了。这时她下意识地向刘清海那屋望去,只见北窗户大大地敞着,而摆在写字台上的鱼纹陶罐,已经不翼而飞了。何晶有一种临战前的紧张与慌乱,她对着镜子简单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声音,然后果断地挂通了算命老人梁瞎子家的电话。她找到了刘仁义,说家里进来贼偷走了鱼纹陶罐,她提醒刘仁义应该立刻去八一公园旧货市场的古董摊前看看。
梁瞎子家离八一公园比何晶家距八一公园要近一点儿,所以何晶赶到八一公园的旧货市场时,刘仁义已经先到了那里。虽然距离尚远,但何晶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旧货市场的古董摊前,自己的丈夫刘仁义和自己的儿子刘清海,以及那个买卖古董的戴眼镜老头,站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三角形,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脚下。在他们三人的脚下,何晶发现,被春风扫得干干净净的柏油路面上,摊着一堆破碎的陶罐碎片……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我这个四处混饭吃的光棍汉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归宿,我住进了何晶家两室一厅的新楼房里。还是在上大学时,我有过一次求婚的经历,可是随着那唯一一次求婚的失败,我就发誓不再谈婚论嫁了。可是现在我四十岁了,却要当新郎官了,我有些无所适从。
即将要成为新娘子的何晶也四十岁了,但她有过结婚的经验,所以面对未来的婚礼她踌躇满志。她问我要送她什么订婚礼物。
“你还记得吗,”何晶温柔地说,“你曾要送我一块高级棋盘,作订婚礼物,可被我拒绝了。我收了刘仁义送我的云子围棋作订婚礼物。”
“当然记得。”我期期艾艾地说,“可现在我也不下棋了,我只是个穷写小说的,我没什么礼物可送了呀。”
何晶想了一下,忽然说:“小说不是比围棋和棋盘都要更有意义吗?你就送我一篇你写的小说吧。”
“送小说?行倒是行,可……”
“你就在小说里写写咱俩相爱这十八年。”
“相爱……十八年……”
“……我要把你送我的小说供起来,就像刘仁义对待鱼纹陶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