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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身份

一、飞机场——电话——家

机场大厅宽敞简明,只有行李槽是个赘生物:它隆出地面,突出墙体,呈半椭圆形,如同伸出口腔的一截舌头。那些等待领取随机托运行李的人,此时正围着这条舌头摩摩擦擦,像舌廓上不停分泌的涎水唾沫。谁都希望尽早抓抢到自己的行李,其实,行李传送带还没把行李驮过来呢。

于非愚也想挤到前边,挤到紧贴行李槽边沿的那一地带,以便自己的行李一传过来,就能唾手而得。可他脚步慢了半拍,没能挤进圈子核心,他倒也没被其他人甩在圈外。比他脚慢的大有人在,他只等于,被圈里的人和圈外的人夹在了中间,成了三明治里那片夹馅肉饼。这样,行李传送带把行李传出来时,他距传送带和行李就仍然有着一段距离。那距离虽短,但足以限制他唾手可得地拿到行李——除非他拿身旁那几个已经拿到了自己行李的人的行李。他不能那么干,也没想那么干。受到人们重重包围的行李传送带柔韧舒展,缓走慢行,如同水流漾过草地。可透过它的拘谨表象,又不难看出,它骨子里边暴露出来的,完全是传输机械那种不近人情的固执和刻板,这使得它,更与一张摊满皮骨筋肉的血淋淋的手术台相近相似。是关于手术台的联想,让于非愚不再有兴趣看别人扑在传送带上东抓西抢。既然暂时靠不上前去,那他就抽紧身体,往圈外退。他的退却不合时宜,受到后几圈人的阻挠抵抗,他只能一边退却一边解释:“自己的行李吗,早晚是自己的,没必要急着拎到手里。”没人理睬他的解释。他们甚至都没注意他说些什么。他们对他要挤出圈外所实施的阻挠,也许只是本能反应,或者,他们把他当成了一个已经拿到自己行李的人。尚未拿到行李的人对已经拿到行李的人,嫉妒甚至仇视,也是本能反应。

没拿到行李的于非愚,和几个拿到行李的人一起,挤出了人圈。所不同的是,拿到行李的人立刻向机场大厅出入口走,而于非愚,则带着几许焦虑,走向了大厅中央廊柱旁那间小巧别致的天蓝色活动房屋。

来到那个天蓝色活动房屋窗口前,于非愚先在脸上挤出些笑容,讨好地看里边那个也是天蓝色的、并且真正活动着的民航小姐。“先生有事儿吗?”身穿天蓝色民航制服的民航小姐一边问一边手脚灵活地整理一堆文件报表,见于非愚在窗外冲她讪笑,就关上身后的铁柜柜门,按住那堆画有表格的打印纸,礼貌地迎住于非愚的目光。她的五官相当漂亮,在漂亮的五官上也挂着微笑。但于非愚能辨得出来,那微笑,仅仅是一种职业标签,在那微笑后边藏匿着的,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麻木和厌倦。于非愚不免畏怯起来,一个女人,尤其年轻漂亮的女人,若只有职业味而没有人情味,会格外可怕。但此时再想抽身退去,已不大可能了。

“你好小姐,我有点儿急事儿得麻烦你一下。”于非愚说,“我想借用你的外线电话,说两分钟就行。”当然,他能猜到一般这时候民航小姐会找怎样的借口加以拒绝,他就硬充老练地摆出一副行家的架势先发制人。“你别否认你这里有外线电话,那个,”他伸出一根手指,往民航小姐身前桌子上被活动房屋窗台遮住的某个部位指点了两下,“那个奶白色的是内线的,那个红色的或灰色的,就是外线的。”于非愚颇为得意地看到,民航小姐一脸尴尬,标签似的笑容随之凝固,继而消失,似乎正准备缴械投降,献出电话,一部红色的或灰色的外线电话。可眨眼之间,民航小姐又笑了,让于非愚一时觉得,刚才他从她脸上看到的尴尬,没准只是他幻觉的产物。这一回,民航小姐脸上的笑与刚才的笑不太一样:嘴角上翘,秀目乜斜,充满嘲讽。似乎,她一共掌握着若干种笑法,根据不同的需要,她能轻易更换,能流畅自然地把一种笑过渡为另一种笑。“你错了,”民航小姐从某个于非愚看不到的地方托起一部奶白色电话机,“我们这部外线电话,不是红的也不是灰的。”这么一来,轮到于非愚尴尬了,也不会笑了。“嘿嘿,你看你你看你,”停了一小会儿,于非愚开始低三下四,像个软磨硬泡的孩子或嬉皮笑脸的恋人。“是这样的,我知道那边有ic电话,那边那个服务台也有卖磁卡的,可我有手机呀。”于非愚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朝民航小姐脸前伸去,民航小姐动作夸张地躲了一下。其实他们相距不近,她不躲,于非愚的手也够不到她脸上,可她躲了。于非愚赶紧把手缩了回来。“我现在只是手机没电了,才想借你电话用用,否则,我买个磁卡,却只为往家挂个两分钟的市内电话,就再没用了,也是浪费……”这时候,行李槽那边有人喊:“这谁的包还要不要呀!”

于非愚急忙向行李槽跑去。

行李槽周围没什么人了,传送带已止步停转,这使得传送带更显荒敝萧条,也更像刚被洗净血污的手术台了。于非愚站在“手术台”旁,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行李,那只草绿色大号防雨帆布旅行包,但他无法把它拿到手里。不是距离问题,而是……他很容易就看明白了,他的旅行包,被传送带和行李槽之间的几根金属支架卡住了,如果他使劲儿拽,很有可能使旅行包的帆布面料受到损坏,那样的话,传送带也就真成手术台了,而他的包,则成了一个被开膛破肚的伤员病号。于非愚环顾四周,想问问身边的机场工作人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尤其是,这问题应该如何解决。可周围的人,都是旅客,不是机场工作人员,连刚才喊“这谁的包”的人也是旅客。

于非愚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他只能又回到那个天蓝色活动房屋的窗口前。这一回,他没对窗口里天蓝色的民航小姐硬挤笑容,开口说话时,多了几分理直气壮。“小姐,你们行李传送带怎么会有这么大纰漏,把我包夹住了。”民航小姐没明白于非愚在说什么,但她能感到,一定是她,或机场,有什么毛病被面前的旅客抓住了把柄。她请于非愚把话重说一遍。待她明白了她和她的机场确实是责任方时,立刻挂了桌上的内线电话,然后请于非愚等几分钟,说行李工马上会来解决问题。民航小姐说话时,脸上现出的是又一种样式的笑,带一点儿谦卑,含几许歉疚。于非愚敏感地抓住了这一点,并利用了它,他再次表达了想借用电话的意思。民航小姐犹豫一下,看看周围。“好吧,”她说,然后又补充说,“我主要是怕她们看见不高兴。”于非愚知道,她说的她们,是那些卖ic磁卡的年轻姑娘。

在民航小姐的示意下,于非愚把头探进天蓝色活动房屋窗口里,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88501513。发声送气时,他挤紧喉头,一字一顿,像电影里对暗号密码的间谍,唯恐出现差错惹来祸事儿。在那个也是奶白色的外线电话上,民航小姐把于非愚报出的数字按了一遍,也一字一顿,小心翼翼,显然是受了于非愚传染。可完成按键,听了片刻,她脸上挂出一丝茫然。她说:“你再说一遍。”于非愚就把那电话号码又重复一遍,民航小姐也把那串数字又按一遍。按完,听完,她把话筒放回了机座。于非愚期待地望着民航小姐。民航小姐面无表情,没有呼应于非愚的眼神,但她把桌上的电话机捧在手里,端向了于非愚。“你自己挂吧。”于非愚大为感动,一时手忙脚乱,这个漂亮姑娘不仅有种好事儿做到底的热情与耐心,还肯给他当话机座架。于非愚把要挂的电话号码按了出来,随即,盖戳一样将话筒受话器一端卡死在耳郭上。耳边划过一声振铃长音,一个呆板的录音女声就响了起来:“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电话机重新回到了桌上那个隐蔽的角落。这一回,轮到民航小姐看于非愚了。于非愚没勇气看民航小姐,他只看电话,看隐蔽在桌子角落里的、其实他无法具体看到的奶白色外线电话。“真荒谬,我家的电话号码居然是空号。”他抬起头,尽量坦然地呼应民航小姐的目光,可这时候,民航小姐的目光已挪到桌子的报表上了。“可能电话坏了。”他自我解嘲地嘿嘿笑着,只是那声音非常空洞。但笑一笑也的确有用,笑过之后,他发现自己平静了下来,甚至最早促使他过来借电话的那几许焦虑,也没有了。

这时,从行李槽那边过来一个小伙子,把他的草绿色旅行包送了过来。“你的包呀?”他叫,“它把我们传送带卡住了。”于非愚接过包,都没看看他的包是否有破损,就模仿着电话里的录音女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又对活动房屋里穿天蓝色民航制服的民航小姐说:“谢谢谢谢。”这就等于,他也接受了那个送还他行李的小伙子的说法:传送带上金属支架挂住他的包,不是传送带的毛病,而是他包的过错。

于非愚是坐民航大巴离开机场回市内的。民航大巴没出租车快,但可以省五六十元的交通费。本来,于非愚也想坐出租车回家,把时间往前赶,好快一点儿解除心中的焦虑或把那焦虑指向一个固定的事件。但他们单位员工出差,市内交通费和伙食补贴费根据出差城市的规模大小与消费水平,实行包干制。也就是说,这趟出差,除去坐火车乘飞机住酒店他可以实报实销,其他的,他花的每一分钱都等于是他自己的钱。为了提前个二三十分钟到家就多花五六十块钱,这并不是明智的选择。由于民航大巴开得迟,走得慢,给于非愚整理旅行包提供了机会,在查看带给妻儿的礼物时,他发现,他旅行包上的一条背带断了,是被机场行李传送带的金属支架生生绞断的。

在民航大巴的市内停车点儿,于非愚下车了,经过片刻的迟疑犹豫,他又上了一辆出租车。如果他手里不是提个大包,或者说,他的包没有断一根背带,还能背着走,他本来不必再打出租,走个十几分钟也就到家了。可现在,他旅行包的背带断了一根,这意味着,身旁这个偌大的行李,他不能背着走而只能提着走、抱着走、扛着走。这太不得劲儿也太不雅观。没办法,路程很短他也得打车,也得花一份完整的起车费。可出租车开到他家所在的小区门口,距他家楼下还有百十来米呢,就停下了。于非愚要求司机开进院里。他虚虚地拎一下他的大旅行包,意思是,这东西挺沉。他没说出来的意思则是,那份起车费钱他要尽可能地多用一些。司机看到了他拎包的动作,想必也看破了他的心思,所以脸上理解的表情中还掺了点儿讥讽,但他还是说,你下吧,进不去了。于非愚说,“开什么玩笑,这小区从来都像个集市,哪能不让进呢。”司机说,“不是这意思。这小区,能让机动车掉头的道全铺草坪砌月亮门了,你总不能让我一直开进去再一直倒回来吧。”于非愚说,“我不用你往最里边开,开到计划生育的雕像那儿就行,绕雕像就掉头了。”司机说,“雕像那儿也不行,这些天,这小区全重新规划了。”于非愚继续分辩,“我知道最近在规划小区,可我家就住这儿,从我家南窗口都能看到计划生育雕像,你听我的儿没错。”司机不耐烦了,“你怎么这么磨叽!你家住这儿你也至少半个月没回来了吧?要不咱打赌,咱一块去雕像那看看,赌一百块钱怎么样?”于非愚自信打赌他准能赢钱,但他认为那太无聊了,再和司机争执下去无聊,赌钱就更无聊了。他付钱下车,并索要了收据。他要收据没有用处,出租车开走后,他又把收据撕碎扔了。

于非愚站在他下车的地方,分别以拎、抱、扛三种姿势,试验最省力的包裹携带法。三种姿势都不实用,但也只能使用它们,此时此刻携带包裹,除了这三种方法别无选择。于非愚就交替变换着三种姿势,吃力地朝他家住的十九号楼走。确如司机所说,新规划完全改变了小区旧貌,若出租车真开进来,再倒回去是它唯一的出路。于非愚庆幸没和司机打赌,打的话,输一百块钱的肯定是他。他又自责刚才不该那么小肚鸡肠,不该刁难司机索要收据。按理说,乘车也好购物也罢,索要收据天经地义,但问题是,刚才他的动机比较狭隘,是想给司机添个小麻烦,并没考虑国家的税收利益。于非愚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再想出租司机而转脸去看周围环境。

在这小区里,原来所有的空地都堆着垃圾杂物,而现在,放眼望去,到处是绿草坪月亮门花池子。在于非愚家那栋十九号楼的一侧,坐落计划生育雕像的那个小广场也有了变化,一圈一人高的铁栅栏拔地而起,不仅可以限制机动车辆通行,也把那一家三口的计划生育水泥雕像圈了起来。那被铁栅栏圈起来的一家三口,经过粉刷已焕然一新,鲜嫩得如同出锅的馒头,而且,妈妈那个被人剜掉的一只乳房又“长”了出来,女儿那被人敲掉后搭在那个爸爸裤裆处的一只手,也被挪回原位接好了断茬儿。一切都像雕像刚被立起来时那样,“计划生育利国利民”,八个大字也红得耀眼。

对于周遭景物的观察,使疲累没那么快地出现在于非愚身上,他的精力被分散了。待他感到力气没了,走不动了,想歇歇了,他也爬上了他家居住的五楼。453,这是他家门楣上小铁牌标明的号码,他家住的是四单元五楼三号。

于非愚一站到453室门前,在感觉上就是已经到家了。他长舒口气。他没立即敲门,而是像个捉迷藏的孩子那样,故意延长对家中某种未知情况的想象猜测,直到气喘匀了,汗散尽了,才抬手敲门。可敲门声响起的那一霎时,他心中的焦虑又萌动起来……要不要再用力一点儿,大声一点儿?幸好,很快,不需他第二次用力地大声地敲击门板,他就听到了屋里的声音。“有人敲门,”他听到妻子在大声说,“于非愚,过来开门,我腾不出手。”于非愚轻轻舒了口气,焦虑之感一扫而光,妻子在家。于非愚喜欢听妻子叫他的名字,很柔和悦耳的女中音,发声时,能把吐出来的每个单音都拉长抻开,三个单音一组合完,好像就形成了一个首尾相接此起彼伏的音节的圆圈,美妙极了。“任杰……”于非愚想张口呼应妻子的声音。是的,妻子姓任名字叫杰,读出来,也很好听。“任……”可于非愚话未出口,又止住了,他忽然感到不大对头。

这时面前的房门无声地开了,一个身穿睡衣睡裤手里拿张报纸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找谁呀?”他的声调友善热情,边说话边打量于非愚。但很快,他的友善热情里就掺进了惊讶,他一定也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头了。“你……”于非愚的惊讶自然更掩饰不住,他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头了。好在这次出差,他已经被训练成了一个屡经意外之人,应付不对头的意外的能力,也就大大地强于面前的男人。“请问,这是于非愚家吗?”于非愚抬头看门楣上的小铁牌:453,没错。“没错,”门里的男人被于非愚的镇定感染了,同时,为了表示他没什么可惊讶的,就也显得从容起来,这使得他的镇定又悄悄地超过了于非愚。“我就是于非愚,有什么话进来说吧。”这么一来,于非愚……门外的于非愚,应付意外的能力再强,也很难继续沉着下去了。“你,你也是……”门外的于非愚看看门里自称于非愚的男人又看看自己,喊了起来。但门里于非愚的坦然和亲切都很真实,又反过来感染了他,他便放低声音,盯住对方眼睛用强调的口吻说:“我也叫于非愚。”“你也叫于非愚?”这回是门里的于非愚叫了起来,只是他的叫声中除了惊讶还有惊喜,“干钩于,是非的非,愚蠢的愚?真太巧了!我的名,你是电话簿上看的还是派出所查的?来……”“不是,我不是为名字来的,我……”“怎么了于非愚?”任杰的声音从卫生间传出,紧接着,她人也出来了,水淋淋的双手端在胸前。门里的于非愚说:“这位同志……”门外的于非愚说:“任杰是我……”

任杰愣住了。她看看门里的于非愚又看看门外的于非愚,脸涨得通红。“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她问门外的于非愚。门里的于非愚抢着替门外的于非愚解释:“他大概是对我这个与他同名的人产生了兴趣,所以对咱家的情况就都了解了……哎,你知道我们家还有一口人吗?”他兴趣盎然地把脸又转向门外的于非愚,好像在出一道脑筋急转弯的小考题。“于公,我儿子嘛。”门外的于非愚答。但他的这一答让门里的于非愚不高兴了,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玩游戏玩急眼了的小孩子。“说什么呢你?于公是我儿子。”门里的于非愚说。门外的于非愚说,“你搞错了,那是我儿子。”“你儿子?我儿子!”“我儿子!不是你儿子!”“于公是我儿子!”“于公是我儿子!”

门里门外两个于非愚吵了起来。在他们争吵的间隙里,楼上楼下都传出开门的声音,而同一楼层的451室和452室,若有人在家,估计也一定正扒着门镜偷窥和贴着门板偷听呢。“别吵了!”任杰严厉地冲门里的于非愚喝了一声,结果,两个于非愚同时习惯性地垂下眼睑,错后半步,好像连个头都同时缩回去一截。“任杰,”过一小会儿,门外的于非愚先打破了沉默,咽两口唾沫后,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任杰,我不是对也叫于非愚的同名人有兴趣,我了解你家情况是因为你家就是我家……”“对不起,”任杰挤开门里的于非愚,对门外的于非愚说话,“重名重姓的人多了,犯不着攀亲认故的。来让让,我得关门……”门外的于非愚张口结舌,不知所以地看任杰的脸,好像她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他当然认识她,不论她脸色多么难看,多么冷若冰霜,他也认识她。倒是他,尽管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谦卑、怯懦、忠顺,还是惯常遇事儿时,那种盼望她发表意见等待她臧否决断的表情,但她已经不认识他了。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任杰问。“没,有了……”于非愚答,门外的于非愚答。

二、面包饮料——临时床铺

于非愚靠在圈围计划生育雕像的铁栅栏上,仰头看五楼。由于角度太小,他视线没法走进他家的窗户,他能观察到的,只是他家阳台里的部分情形。刚才他见到的那个于非愚,这会儿正高举双臂,往横贯阳台的晾衣绳上挂衣服,在他身体一侧,胸肋一带,则不断有一条光裸的手臂在伸出缩回地给他递送湿衣服。显然,那条裸臂属于任杰。于非愚努力回忆那条光裸的手臂,以前在他胸肋间伸出缩回时的具体样子。可他回忆不起来。他的回忆七零八落,像湿衣服上滴下的水珠。

于非愚扛起他的草绿色防雨帆布旅行包,几步一回头地往小区大门口走,他的脚步比进来时沉。在小区大门口,一辆出租车迎着他拐进来大半个车身,挤得他只能放下包躲车。出租车司机冲他探出头来:“走不走?”于非愚已经被出租车挤得无路退避,就对司机的莽撞有些不满。但听司机主动和他说话,为礼貌起见,便没把不满表现出来,只是愣愣地反问:“走?去哪儿?”司机嘴里嘟嘟囔囔,好像还骂了他一句,缩回身子开车走了。

这一幕,似乎被什么人看进了眼里,但这不是于非愚看到的,是他感觉到的。为验证感觉是否准确,于非愚就拧着脖子找,找看他的人。很快找到了,是小区大门口小卖店的主人。那店主人见于非愚发现他看他了,并不回避,而是让脸上立刻现出友好的笑容,并点头致意。这么一来,于非愚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本来也不知道找到看他的人要怎么样,这会儿见看他的人对他先有了表示,只能也冲那张时常见到的脸笑了一笑。笑过之后,好像事情还没完,为了赶紧完结什么,他又心神不定地走向小卖店,让那店主人给他拿一个面包一听饮料。小卖店主人是个大他几岁的男人,又白又胖,见于非愚被他引到了身边,格外高兴,殷勤地介绍不同牌子的面包和饮料:“这种两块二,奶油……这种樱桃味,冰镇……”于非愚说,“好呀好呀,什么都行,能填肚子就行。”那店主人问,“没吃午饭?”说着把面包饮料装进食品袋。找钱的时候,又说,“这玩意儿随便垫补垫补还行,当饭吃不抗饿。”于非愚本来没兴致多话,可店主人的热情在牵着他走,他就敷衍道,“我刚下飞机,饿了,可家里没人……”“唔……”店主人停止找钱,瞪大了眼睛,“刚才你爱人还来买过洗衣粉呢,说要全天做家务……”于非愚伸出去接钱的手也停了下来,使劲儿看小卖店主人。“你认识我爱人?”“当然了,老邻居吗……外科大夫对吧?咔……”那店主人“咔”的同时,右手在小窗口里斜着一抹,也真像任杰在手术台上开膛破肚。“你也认识我?”“嘿,当然了。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爱人是你爱人。”于非愚激动得满脸通红:“谢谢谢谢,”他连声说,差点儿把手伸进小卖店窗口与店主人相握。店主人得意起来,问“为什么谢我?”那种挤眉弄眼的样子,好像他和于非愚正在共享着一个秘密。于非愚倒无话可说了。

于非愚没打算在小卖店窗外吃面包喝饮料,就走向自己的旅行包,琢磨着怎么处理这新添的负担。他把旅行包拉链拉开,把面包饮料塞进去,还顺手拎拎,好在新添的负担没什么分量。他拎包打算往小区外走,可店主人开口叫住了他,那张肥白的大脸硬生生地从小卖店窗口挤了出来。“我说,别走了,回家吧。”他口气里满是关心体恤。“回家?我说了家里没人……”于非愚说得底气不足,就不说了,但也没走。“我一看你脸色就知道是两口子闹矛盾了……”店主人不笑了,表情严肃语重心长,“一吵架就拍屁股走人,这是负责任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做法吗?”“不是我要走,是她……”于非愚想解释可又不好解释,说出的话来就吭吭哧哧。店主人见他为难,便打断了他,“她让你滚对吗?当哥哥的我大你几岁,这种话听多了,可老娘们儿那话能认真吗?不能,她们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听我的,回去,占着理儿了也要说对不起。儿子在家没?去英语补习班了吧?那正好,两口子热乎热乎,就啥都没了……”于非愚说,“你理解错了,我们没矛盾没吵架……真是家里没人。”店主人沉下脸来,“兄弟,你蒙得了我?好,告诉我你家电话号码,要有人,通了不要钱怎么样?”“别别别。”“来吧来吧。”“我家电话现在是空号。”“你看你,这么编谎多没意思。”于非愚不知该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只好背出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小卖店主人马上变得喜气洋洋,拿起摆在窗台上的公用电话,一口气把88501513按了出来:“哎,弟妹呀,等一会儿呀……来,”他把话筒塞给于非愚。于非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如果说在机场得知他家电话号码是空号他已见怪不怪,那现在他家电话这么容易就挂通了,倒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他接过话筒,说出的话结结巴巴:“哎,任杰呀,是是我我呀……你看,我是刚才……”对方一句话没说就把电话撂了。于非愚握着话筒,满脸愧疚地看店主人,好像他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儿。店主人也无计可施了,用唉声叹气分担于非愚的愧疚:“还不让回家?还不原谅?”于非愚点点头:“不让回家,不原谅。”然后,他掏出四角钱给店主人。可店主人坚决拒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两人推让一会儿,于非愚只好把钱又揣回兜里。“再见了。”于非愚站在小卖店外边,隔着窗口与店主人握手。“多保重。”店主人握住于非愚的手连连晃动,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于非愚沿马路无目的前行,不时有出租车靠过来问他去哪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光摆手,意思是不坐车。但他双手都要用于把持肩头的旅行包,每次摆手,都挺麻烦,得先停下脚步,扭脸朝向出租车方向,同时确保一只手扶包也能平衡,再腾出一只手,冲司机摆。如此一来,害得好几个司机误会了意思,以为他停步扭脸是要上车。可他不是,他只是摆手。

走到运河桥头,于非愚实在走不动了,他止步放下旅行包冲河水发呆。午后的日光泻在河里,把河水映得金光灿灿。金灿灿的河水由于流速缓慢,就给它倒映着的天空与白云、它依傍着的堤坝和草木,都赋予一种慵懒的气质。于非愚无法抵御这种氛围的感染,就拎起地上的大包,也像河水一样,懒洋洋地拐个小弯,沿曲折的石板小路进到桥旁绿地里,在一张没人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坐下后,愣怔片刻,他意识到自己并非无所事事才来这里,就拉开旅行包,拿出里边的面包饮料。他的确已经又渴又饿,可他没立刻狼吞虎咽,他很斯文地对着面包饮料端详两眼,然后放下它们,起身沿河堤的坡度向河边走去,在温突突的河水里洗了洗手,这才回到长椅上坐稳,埋头吃喝。行走已让他筋疲力尽,吃和喝时,他就一直让咀嚼吞咽与闭目养神同步进行。反正一手面包一手饮料,凭感觉也不至于把它们送鼻子里。后来他吃完了喝完了,可闭目养神养出来的倦意,却让他仍然不想睁眼。他就那么一手捏着食品袋一手捏着空饮料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下意识里,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他忽然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睁开了眼睛。他发现,原本缓流在他面前的河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轻轻飘动在他视线里的,是一片艳红。他使劲儿挤挤眼睛,顺着艳红色往上看去。他看到,他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个姑娘,那姑娘的身体,裹在一袭摆幅宽大的纱质红裙里,是那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的裙裾,遮住了运河里缓流的河水。“请问,先生是在等一个姓张的小姐吗?”红裙姑娘彬彬有礼,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哦,哦……我在等,是想去找,一个姓张的先生。”于非愚歉疚地对姑娘耸耸肩,摊摊手,就像一个十足的绅士。可是,他耸肩摊手时,手里的食品袋和饮料罐却不慎脱手,食品袋飘落到草坪上,饮料罐则不仅滑落到草坪上,还沿着河堤的坡度向运河里滚去。起身捡食品袋和饮料罐的于非愚顾此失彼,从长椅旁一直窜到河水边,使他眨眼之间就像变成了条狗,在追踪主人扔出的骨头,而完全没有了绅士风度。等他把食品袋饮料罐都送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再回头时,见那红裙姑娘已朝另一条长椅走了过去,那条长椅上的单身男子,比他像绅士。

于非愚含糊不清地发句什么感慨,就回到长椅旁扛起了旅行包,快步向运河桥头的马路走去。他钻进一辆出租车,准确地道出一个地址,还适时地给司机指点近道。十五分钟后,他来到一处花园式住宅小区,轻车熟路地进楼门洞爬楼梯,按响了一扇防盗门上的音乐门铃。在音乐的背景音里,一个男声在门里问找谁,于非愚紧张的神经马上松弛下来。“就找你,找张先生。”他在门外快活地大叫,“张巍,我是于非愚。”

开门的张巍显得匆匆忙忙,身上只穿条大裤衩子。“你干什么,大包小裹的?”但他这样问了,却没有需要回答的意思,他的意思,只是让于非愚赶紧进屋。他顺带着把地上的大旅行包抓在了手里。张巍魁梧壮实,抓起于非愚的大旅行包,就像刚才于非愚把面包饮料抓在手里。而这时的于非愚,几乎连抓面包饮料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随着张巍一走进客厅,就一屁股陷到长沙发里。

“你累啦?先歇会儿吧。”张巍说罢拐进了书房,“是不是见我占线就直接来了,怎么没挂手机。”张巍说话只是说话,并不理睬于非愚的态度反应。看来,他的出现打扰了他。

于非愚感觉到了张巍的怠慢,他的疲劳感一下子没了,坐了片刻,见张巍不再出来理他,他腾地站起来,去拎他的大旅行包。可他几乎拎不起来。“你什么意思?”他冲书房喊,“不欢迎我我走!”但他没走。“别别,马上就下来。”张巍冲出了书房,“你等我十分钟,再有十分钟就能搞定。”张巍转身又回到书房。是这时候,于非愚才意识到,张巍是上网和女人聊天呢。他知道自己太敏感了。“真无聊。”他的口气缓和起来,随即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于非愚醒来时,张巍把给他沏好的茶水摆上茶几,自己则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吞云吐雾。“睡醒啦,还长脾气了,是不是升官了。”于非愚想笑笑,没笑出来,想喝口水,但嘴唇和杯口一接触就烫了一下,便没喝。“怎么样,总也没动静,好吗?”“好什么,混日子呗,”张巍用手里的烟屁股对上另一支烟,“咱俩半年没见了吧?和他妈半年前比,我觉得就是体重又增加了。”“一样,一样,”于非愚嘟囔着,不知该怎样把谈话继续下去。“你这干吗,弄个大包,给我送礼?”张巍问。“不是,我想……”于非愚抬腕看看手表,“这两天,我在你这沙发上住怎么样?”“你怎么了?”张巍说,“和任杰吵架了?让她打出来了?不会吧,你老婆可不是我老婆。”“不会不会,当然不会,”于非愚说,“就是,只是……瞎,我他妈的撞上鬼了……”他无法对张巍解释明白,但又必须解释。“张巍,我本来不想找你,我谁也不想找,只想自己解决问题……可这事儿,太蹊跷了,太离奇了。张巍,这事儿说出来不光让人难以置信,还特别丢人……我不能跟别人说,只能找你呀……”

于非愚的解释越来越混乱,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但归纳整理一下,其大概意思也说明白了:这次出差,他遇到一系列意外事件,先是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后来他家又不属于他了,到现在,他都不敢肯定,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他说,他这次出差二十三天,二十三天里,他什么时候往家挂电话都没有人接,而妻子任杰和儿子于公也没给他打过电话。这倒没什么,任杰和于公没事儿不喜欢主动打电话,另外能证明没什么的是,他把电话打到任杰医院时,虽然每次接电话的都不是任杰,但从别人的话里他听得出来,一切正常:任大夫做手术去了;任医生吃饭去了;任杰给你儿子开家长会去了……显然,不光任杰一切正常,于公也正常。可不正常的是,这期间,他还多次通过电子信箱与任杰联系,却也联系不上,每回发出去的伊妹儿都会被退回。他又给任杰寄过三封信,一封平信一封快信一封特快专递,说了电话的问题、信箱的问题、在后一封信里提及前一封信的问题,让任杰随便以什么方式与他联系一下。可他的信,既没引来任杰的电话、伊妹儿、信,也没被退回酒店。而今天上午,他从飞机场往家挂电话时,他家的电话号码又成了空号……

“空号?问问112,要不我再挂一下。”张巍操起茶几上的无绳电话,“你别着急,电话信箱邮局都可能出毛病。”张巍安慰于非愚。“不用挂,”于非愚制止了张巍,“刚才我挂了,还是我家那号,不是空号,任杰接了。”“那就行呗,别愁眉苦脸啦。”张巍又拿起一支烟,但尚未点火就又想到了什么,“可你怎么不回家跑我这儿来了?”于非愚说,“你倒听我说完呀,你也不听我说……”于非愚的话里都带出了哭腔,“我是直接回家了,可我到家一敲开门,除了任杰在洗衣服,荒唐的是,我也在家——哎呀,不是我,我意思是,我家里吧,还有个于非愚,现在他成任杰丈夫了,成我了,在帮任杰晾衣服呢。你明白我意思吗?现在我家,已经有我了,这么着,我就成了多余的人。可你知道张巍,我是于非愚呀……”张巍探身摸于非愚额头,嘴里发出嘻嘻的笑声,“没热度呀……”“我没开玩笑!”于非愚愤怒地喊了起来,“真的张巍,我没骗你,我从来不开玩笑不骗人。”于非愚这回真哭了,眼泪让手一抹,涂花了脸。“……我想在你这住两天,想想回家的办法。我不能硬闯回去,不能跟他们吵闹,我是有教养的人,我得顾及我的面子和任杰的面子。我要通过正常渠道,回自己家,回任杰身旁,让她接受我。”

张巍默默又抽完一支烟,站起来,示意于非愚随他进书房。他一边打开电脑登录上网,一边问任杰的信箱地址。“看看她信箱是不是废了。”张巍通过自己的信箱,写了封伊妹儿发给任杰,问她这个季节去医院住院床位是否紧张,又问于非愚在家呢还是又出差了。

“你说任杰也不接受你?”张巍点击完“发送”问于非愚。“是呀,现在问题就出在她身上,她认为我是冒牌货。”于非愚站在张巍身后,看他关机,两人又一起回到客厅。“那你觉得,她是不是和你闹别扭斗气儿呢?”“不会呀,我们又没有……再说怎么着也不能这么个闹法斗法呀。”“那个……于非愚,长得像你?”“像吧,我也说不好,一般没什么特点的人,是不长得都差不多?”“那倒是,可再差不多,任杰也该分得清呀,孪生兄弟她也该分得清呀。”“我没兄弟,不孪生的也没有,我只有个堂弟,我叔的儿子……”“可既然任杰都分不清了,那你,又有什么办法,证明你家那个于非愚是假的呢?”“喀,这还用证明吗?这不用证明,我是真于非愚,他自然就是假于非愚。”“那你,你又有什么办法,证明你是真于非愚呢?”“这,这也不用证明呀,他是假于非愚,我自然就是真于非愚了。”

两人一起吃过晚饭,把折叠沙发打开,为于非愚铺了个临时床铺。再上网,他们就看到任杰发来的伊妹儿了。任杰说,于非愚出差刚回来两天,向张巍附言问好;又说现在医院的床位并不紧张,有什么事情她会全力帮忙。

三、机关——医院——学校——老干部活动中心

于非愚赶到机关大门口时,上班时间已经过了。机关门口门庭宽大,由于此时无人出入,就显得荒芜空旷,死气沉沉。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严阵以待地站在门垛旁,木呆呆地防范着一片空无,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滑稽样子,把心事重重的于非愚都逗笑了。

但也不能说于非愚完全是被军人的滑稽样子逗笑的,也许,是那个军人,也就是那个挺胸拔腰的军人见终于有人来了,他的威严仪表得以有人欣赏了,一高兴,冲于非愚先笑一下,为礼貌,于非愚才咧嘴回笑的。否则,军人不笑,于非愚想笑也得忍住,进这个大门笑还是不笑,是有说道的。于非愚进大门一般不笑,是因为他有正规的长期通行证。在这个机关,拥有这种通行证的人进大门时一般不笑,甚至要对站岗的军人显得不屑,只晃晃手里的证就可以长驱直入。而另一种临时通行证的持有者,进大门时,才需要挤出笑脸,以讨好军人。但即使那样,即使他们笑,笑得谄媚,按规矩,军人也要把他们的临时通行证拿到手里看上一眼,才放行。只不过,有时他们的笑能软化军人的警惕性,降低军人的责任感,使军人不好意思细看他们的通行证。正规的长期通行证扑克牌大小,彩版,压膜,一面有照片姓名年龄职务具体工作部门,一面有入门须知。而临时通行证,虽然也是扑克牌大小,但黑白版,不压膜,尽管一面也有入门须知,可另一面,却只有标志该证有效期的起止时间,因此军人对这种证要详细过目,以确认它是否已过期作废。这会儿,于非愚正边走边把手伸进兜里,欲掏证示证并咧嘴发笑时——不管他先笑还是后笑吧——他发现,那木呆呆的军人正冲他笑呢,还点了点头。那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进去吧,我知道你不是外人。于非愚便没掏证,只矜持地点点头进了院内。

于非愚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激动得敲起了小鼓,以至于,本来自己在三号楼办公,可进院后,竟一头钻进一号楼里。好像他其实没通行证,混进来了,怕军人变卦,由后边追过来再把他撵走,他得赶紧找地方藏匿。事实上他没想这个,他的激动,只缘于一点,门口的军人认得出他,即使不知道他名字,不知道他具体是哪个部门的,但知道他在这院里工作。于非愚出一号楼奔三号楼,远远见个人影就使劲儿看看,希望还有人认得出他。没有了。

进三号楼后,于非愚快而不忙地踏上楼梯,朝办公室走,尽量显得同以往一样。在走廊上,他见到了一两个熟人,是其他部门的熟人,他们有些机械地冲他点一下头就快速离去,让他难以判断,他们那种点头法,是针对熟人的致意呢,还是给予陌生人的礼貌。工作在这个院子里的人,什么都让人无法看透。这时候,于非愚已经站到自己办公室门口,而且下意识地把门推开了。

办公室里,有五六张办公桌,每张办公桌前都坐着人,包括他的办公桌前——那另一个于非愚正坐在那里。他推开办公室门没弄出声音,他进到办公室里也没发出响动,在开门进屋的同时他一直在想,他将采取怎样的方式,才能引起旧日同屋对他的注意,以使自己迅速与他们融为一体。“嗨!”他可以潇洒地打个西洋招呼;“我回来了!”他也可以谦逊地打个东洋招呼;“同志们辛苦了!”他还可以玩笑地打个领袖招呼……可他什么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他无声无息地一走进屋里,他的同事们就知道他进来了,并且,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口令,齐刷刷地把目光都投向他,却又不与他正眼对视,只鬼祟地瞟他身上除了眼睛之外的其他部位,包括那另一个于非愚。于非愚被同事们的目光挡在了门口:“你们好——”他尴尬地咕哝一声,还招了招手。按他本意,进屋以后,他要迅速与大伙打成一片,把同事们都争取到他这方来,以孤立那另一个于非愚,所以,他问的好要撇开那另一个于非愚,他招的手也要绕过那另一个于非愚。但这不现实。那另一个于非愚与其他人浑然一体,只有他游离在众人之外,他要冲大伙问好招手,必然会把那另一个于非愚也捎带进来。这很无奈,但没办法。没人与他往来呼应,见他招手听他问好,他们反倒不看他了,都垂下眼皮看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看报纸或茶杯。于非愚已经不仅仅是尴尬,连阵脚都乱了,可他想不好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只能暗怪自己没早点儿上班,没抢先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幸好,这时,同事中有人站了起来,并开口冲他说了句话。于非愚感激地把目光迎向那人,尽管,那站起来说话的是另一个于非愚。但他开口说话,毕竟让于非愚下一步有事儿可干了。“同志,请你别再缠着我好不好,你不能影响我工作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立刻又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这一回,不光看于非愚,也看那另一个于非愚。两个于非愚都红头涨脸,手足无措,可他们都不想服输,硬撑着让四只眼睛交错在一起。于非愚往前挪了两步。“我缠着你影响你?”他大声说,“你真能倒打一耙,怎么倒成了……”他说话时,注意到那另一个于非愚也在挪步上前,他以为他要打架,就攥紧了拳头。虽然他从来没打过架,可这时候,如果打架,他无论如何不能服软。可那另一个于非愚没有打架的意思,连拳头都没攥,他只是突然打断了他。“正好,我们领导来了,”他伸手指向于非愚身后,“有话你和领导说吧,请组织上解决问题。”于非愚应声回过头去,他看到,一个瘦小精干的男人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盯着他看。“主任……”于非愚委屈地叫了一声,回身去拉主任的手。但主任灵巧地闪了一下,没让他碰手,只是做得并不生硬,还算得体。

主任同意与于非愚谈谈,于非愚就一路追着主任的屁股朝主任办公室走,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你怎么了主任你怎么了,怎么你也认不出我了?你该不是开玩笑吧……”主任绷着脸一言不发,尽量与于非愚拉开距离,直到在主任办公室两人坐下,庞大的老板台办公桌把两人分隔到了两个区域,主任才松口气,点了支烟。

“你——”主任吐一口烟想开口说话,但明显的,他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把“你”字拖得挺长,像开会时,作为领导,给下属讲话。于非愚已经急不可耐,不等主任把长长的“你”音发完,就抢了主任话头。“主任呀主任,我真是于非愚,你怎么连我也认不出了呢?你不会真的认不出我吧,咱俩可是从念大学起就一个宿舍当同学啦。那时你当班长我当寝室长,有一回咱俩闹矛盾,你说我归你管,我说你归我管,后来咱俩都笑了,因为咱俩都没说错:在教室你管我,在寝室我管你……”于非愚的表白饱含感情,这一方面是为了争取主任对他的信任,另一方面,主任肯定也听得出来,是他意识到他抢他话头是犯了大忌,他要通过忆旧抒情,来消除主任对他的不满。可主任根本不为所动,满与不满都未表现出来,他只是冷静地吹散茶杯口冒出的热气,呷一口水。于非愚随着主任茶杯口热气的消散也冷静下来,再说出话来也有了点儿条理。“主任,”于非愚站起身,把衣兜里的一只牛皮纸信封掏了出来,口朝下地将里边的东西倒在老板台上,可怜巴巴地捕捉主任的目光,想等主任开口。可这回主任不开口了,眼睛也不看他。“主任,我真是于非愚,”这么一来,只能还是于非愚说话,“至少这些东西可以作证。你看,这是我工作证,这是我通行证,这是我身份证,这是我名片,这是我工资卡……我户口本房产证连自行车证也都有,只是在家呢……这是我这趟出门的所有票据,对呀,我要不报了它们,那等于我还欠财会的钱呢。主任,这回出门是你安排的,这时间也是你给我定的,要是那人是于非愚,他就等于提前回来了,就是不听你指挥了。可你知道,于非愚怎么能不严格执行你命令呢……主任呀,你倒说话呀,你不说话我心里发慌……老同学呀,你想想,咱俩私交可一直不错……”

说到这,于非愚转身去关办公室门。不想主任忽然开口了:“别关门!”主任的声音低哑但有力,像锤子狠狠砸向钉帽,把于非愚牢牢钉在了门口。“好好好,不关门。”于非愚顺从地从门口又移回沙发,但尽力把脑袋探向老板台对面,以使老板台另一端的主任对他的小声发言也能听清。“主任,我提醒你个细节你就不会怀疑我了,因为这事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于非愚几乎是用口形说话,边说还不忘边留意门口,只是动作有些夸张。显然,他希望主任能感动于他的良苦用心——他宁可自己受到误解,也不想让外人知道主任的秘密。“你还记得不,去年夏天,我陪你接待部里领导,喝完酒,你和部领导一人找个小姐,我在走廊替你俩站岗,以咳嗽为号……”

于非愚说着说着声就大了,还挺投入,就没注意主任正操起老板台上的内线电话。待他意识到主任有事儿要做息了声时,主任这边已经接通了电话:“保卫吗,你谁?是我,”主任用他低哑但有力的声音命令电话另一端的人,“你带两个人到我办公室来,我这儿有个疯子你给我弄走。”于非愚被主任的话说得一愣,扭着脑袋左看右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就他和主任在这屋里。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于非愚被保卫干部推出主任办公室时,匆忙之中,只来得及从老板台上抢回自己的身份证通行证和工资卡。于非愚被保卫干部推出机关大门时,尴尬之际,听到那个刚才冲他微笑点头很可能熟悉他的军人困惑地问:“怎么回事儿?”但他和推他的几个保卫干部都没回答。

以于非愚的性格,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到医院去找任杰。那是任杰工作的地方,她有她的社会角色,他得照顾对她的影响。所以,中午十一点半,于非愚赶到任杰医院后,只是在大门外给她挂去电话,希望她利用中午时间出来谈谈。谈能谈出什么结果,或者谈什么,事先于非愚并没多想,甚至,往楼上挂电话前,他还隐隐希望找不到任杰呢:任大夫在手术室呢;任医生在病房会诊呢;任杰没在,出去了。所以,也可以说,于非愚来医院门口挂这个电话,与其说是为了证明他的执拗和坚决,倒不如说是为了自我安慰——给自己的怯懦找个台阶。如果任杰接不到电话,他可以这样对自己解释:我是诚心想和她谈谈,要不然怎么能来医院呢,可她不在就没办法了。在于非愚急切渴望解决问题的态度中,又含有一丝逃避心理。他知道这事儿拖下去不行,但真正面对又勇气不足,尤其是面对任杰。任杰是这一事件中的关键人物,如果任杰仍然不承认他是于非愚,他就彻底没指望了——事实上,他相信,任杰肯定不会承认。是延长期待还是直面结果,这让于非愚身受双重折磨。然而,是那个电话,逼着于非愚做出了强硬选择,逼着他闯进医院去找任杰了。那个电话一挂上去,出乎他意料,接电话的恰好是任杰。电话里,任杰虽然声调平和,却态度冷漠,她说我正忙呢,又说没什么可谈的。一时之间,于非愚就被逼上了绝路,这样,他说给任杰的话,就只能是他预习过的众多台词中,那句最不绅士最无礼貌最死皮赖脸最气急败坏的话:“那好吧,我上楼等你,直到你有时间,也有话可谈。”然后于非愚就怒气冲冲地进了医院大门。如果闹得两败俱伤是我不仁,于非愚想,那是因为你任杰连话都不听我说先不义的。可这样的想法,虽然颇能平衡心态,却还是让于非愚有些心虚,他觉得自己像个无赖。

但于非愚毕竟不是无赖。走到医院楼的门厅里,他腿软了,就又给任杰打了个电话。他想,得再给任杰一次机会,如果任杰继续强硬,他再无赖,那也算是仁至义尽。事实证明,他的仁至义尽非常正确,因为这回任杰接到电话,有了一些谈问题的态度。“我不是不可以下去见你,光天化日的,见个面怕什么?可我必须重申,我肯定没搞错,我要连谁是自己丈夫都分不清,不成白痴了……我之所以同意和你面谈,一是感觉你的确不像精神病人,可能,只是某种误会使你这样,再一个,是我不愿意把这件荒唐事搞得满城风雨,让别人笑话。可如果你一定要闹起来,我没办法,也只能奉陪……”“不能不能,咱俩都是爱面子的人,我怎么能……我只是……”于非愚感动得语无伦次。虽然任杰进一步强调她不会认他,仍让他失望,但同意下来见他了,也足以让他感到温暖和满足,他甚至都忽略了任杰只是为维护面子才缓和了态度,答应见他的。于温暖满足中,他忍不住低声说,“小姐姐,你从来都那么懂事儿……”可任杰正色道,“请你注意,你没权利对我这么说话,如果你用轻薄的口吻和我说话,我就不下去了。”于非愚连说好好好好,“那我就用同志式的口吻与你说话。”但任杰仍不满意:“你什么意思?”“没——”于非愚意识到任杰想到了什么,忙解释,“我不是指同性恋,没说你是男人……”“你是女人也不行!”“哎呀,你……好吧,那我就用陌生人的口吻公事公办地和你说话,行吗?”“就应该这样。”任杰为他们的谈话定下了基调。

没穿白大褂的任杰匆匆而来,目不斜视地直奔医院对过那家古堡式咖啡屋。于非愚站在一群自行车中间,他以为任杰没看到他,赶紧叫:“哎任杰——”“乱喊什么,我看见你了。”任杰脚步并没停下,径直钻进“古堡”门里,就像在家和他怄气时,使小性子对他带搭不理。于非愚熟悉她这副样子,看着她的发梢、肩背、腰臀、腿肚子、鞋后跟,恍若真的是和她在家里怄气。他的身体燥热起来。也钻进幽暗的古堡咖啡屋里,于非愚并没先叫咖啡,是没空叫,一坐到任杰对面的高背椅上,他就指着自己说,“你看看我任杰,你好好看看,我真是于非愚……我什么地方不对你明说,可你这样……”任杰的目光停在他脸上,刹那间还真就现出些茫然,但很快,她表情中,就没有了让于非愚满意的内容。“好吧,你可以也叫于非愚,”任杰说,“我能理解。”于非愚摆着手说,“不光是名字问题,我的意思是,我应该是你丈夫,是你丈夫于非愚。”任杰这时非常镇静,“对不起,作为我丈夫的于非愚只能有一个,但不是你。”于非愚说,“为什么不能是我?”任杰说,“因为我已经有丈夫了。”于非愚说,“我就是你丈夫呀。”任杰说,“你不是,”又说,“你干吗要这样胡搅蛮缠……”于非愚说,“嗨嗨,我怎么胡搅蛮缠,我有证据,我有证据能证明我是你丈夫。”任杰说,“笑话,我确认自己丈夫还要证据吗?不过只要你不胡搅蛮缠,我倒可以听你说说。”于非愚长长地吁了口气,“咖啡,”他冲服务生叫,然后小心翼翼地说了起来。当然,说话时,他要时刻注意任杰的表情变化,避免胡搅蛮缠,更避免——毕竟,他说的话闹不好又会被任杰视为轻薄甚至调戏,他便在说的过程中,不时提前声明,他下面将涉及的某个话题绝非轻薄,请任杰能理解原谅。他说,“我说我对你非常了解,是有许多细节能说明问题的,比如你和我——好好,不提我,比如你和于非愚私下在一起时,特别是刚结婚那几年,特别是比较亲热时,我哦他叫你小姐姐,而你叫我哦……叫他小鱼儿。”于非愚看着任杰的脸色,声音很低,像乞求什么,所以任杰没面露不快。于非愚的胆子就大了一点儿。“这小姐姐,当然是你名字的谐音,可小鱼儿,就既有哦他,姓氏谐音的成分,更是指——男人的……呀……”任杰脸上一片绯红,使劲儿低头,看杯里咖啡,好在并无发怒迹象。“也是我没办法,只能说这些——我想你肯定还记得,你和哦,和你丈夫,第一次那样,是在你们学校实验楼后边的树林子里。当时你还没毕业呢,你每个周末都去他单位独身宿舍找他玩,因为他不太敢去你家。那天你们看完晚场电影《红高粱》,他送你回学校……”于非愚的表情有些异样,由于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他忽略了任杰的脸色变化,而这时,任杰的脸色正由红转白。“可那第一次,没成功,后来你们分析原因,觉得跟缺少经验和紧张害怕都有关系……”于非愚羞涩地抬起头来,这才看到,任杰早已满面怒容。“你们男人都这样吗?”任杰开口了,听她声音倒还平和,好像声音和表情并不同步,或声音和表情分属于两人。于非愚忙说,“那不一定,要是条件好点儿,环境合适,彼此配合,互相协助……”可任杰忽然提高声音,都不管旁边桌上是否有人:“不要脸!你们男人都把隐私往外说吗?给别人当笑话听?”任杰边说边站起来,转身离去。“于非愚你混蛋!”任杰边走嘴里边骂。于非愚跟在后边解释,“我没混,任杰……”可任杰根本不理睬他,“我饶不了你于非愚!”“任杰……”于非愚这才如梦方醒,“我,我不是听哦你丈夫讲的……不是,我意思是,咱俩的事儿我没告诉过别人……”

“先生,”追到“古堡”出口,于非愚被服务生敏捷地拦住了,“你没买单呢。”于非愚怔了一下,站住了,回到刚才坐过的方桌前,看账单,但看不明白,只能看明白桌上那两杯咖啡还都一口未动。他先拿起自己那杯,仰脖喝净,想一想,又把任杰那杯也灌了下去,然后才问多少钱。咖啡很纯,是上桌之前现煮出来的,但倒的时候不够细心,里边有不少渣子沉到了杯底。一般人喝咖啡并不像饮啤酒那样亮底干杯,可于非愚连干了两杯,结果,咖啡流进食道以后,咖啡渣子却剩在了嘴里,乱糟糟的,害得他与服务生说话时口齿不清。

于公是个干干净净的初中学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什么特点,但只要和于非愚站在一起,外人很容易判断出来,他们是父子。但现在他们站在一起了,于非愚也确实是以爸爸身份出现的,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学生老师也肯定能猜到,那个叫住于公的男人是于公的爸爸,接于公来了,可于公,却拒绝承认他是他爸爸。“……我不知道,你别跟我说,你跟我爸我妈说去,我不知道,我不能管你叫爸……”于公这么小声嘟囔着,想跑开又怕惹人注意,想解释又说不明白,只能有些委屈更有些惊惧地往后退却,想重新缩回校门里边。他试图尽量若无其事地摆脱这个拦截他的男人。于非愚不忍心难为孩子,没追得太紧。

正好这时,有个中年女教师从学校小门走了出来,一见于公就站住了。从她急走急停的动作中看得出来,她这人挺有责任心的。“于公,怎么还滞留学校?”说话的同时,她也看到于非愚了。这时学校门口已没有别人。“家长来接你了?”于公还没来得及回答,于非愚就抢先说,“对对,我接他来了。”于公小声咕囔句什么,可女教师尖啸的声音盖住了他细小的声音。“他们都是初中生了,学校不主张家长仍然接送。但家长觉得有必要接送,也请留在距校门口五十米以外的地方,这规定你不知道吗?于公,没跟家长说过吗?”于公和于非愚同时说:“说过,可他不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以前都是妈妈或者姥姥姥爷来接的。”“下不为例,”女教师说,“赶紧离开校门口吧。”于非愚和于公又同时说:“好好谢谢老师。”“走吧于公。”“不,我不和他走,他不是我爸……”“什么?”女教师本来已抬脚往另一边走了,可由于这回于公说话声音大了一些,她就听见了,也又站住了。“你不是家长?”她看看于非愚又看看于公,“他不是你爸?”于非愚此时无比窘迫,但他从女教师的目光里看到了怀疑,不是对他是否是父亲的怀疑,而是对于公的声明的怀疑。“这孩子,”于非愚把脸上的窘迫化为苦笑,“我和他妈闹点儿矛盾,他坚决和他妈一个立场。”于公和女教师同时说:“不对,不是矛盾……”“你和任大夫闹矛盾了?是你大男子主义吧……”但于公声小女教师声大。“对呀,任杰,你认识她?”于非愚一下兴奋起来,“我是任杰丈夫。”“我看出来了,虽然咱们没见过面,可我能看出你是于公爸爸。”女教师脸上有了笑容,她扭头对于公说,“于公,小孩子不能参与家长的矛盾,跟爸爸走吧。听话,跟爸爸走。”于公本来还想申辩,可慑于老师的威严,他只能挪动脚步了。“再见,”于非愚对女教师说,“我们去他姥姥姥爷家。”这后一句话,也是说给于公听的,他要打消儿子的恐惧心理。

这一天,是周三,周三下午于公学校三点放学。每周这天,于公放学后都不直接回家,而是去姥姥姥爷家:要么在姥姥姥爷那里吃完晚饭再回家,要么五点半,按正常放学时间回家。当初这样替于公安排时,考虑的是,一般三点到五点半这段时间家里没大人,怕于公把邻居孩子招到家里,而于非愚和任杰都不喜欢家里来外人。这些情况,于非愚很清楚,甚至这条规矩,就是当初他制定的。这样,他和于公同行一会儿,就把每周三下午这种特殊安排的缘由说了。是于非愚说完这件事儿后,于公的紧张开始缓解的。“你说得对,”于公主动说,“你是挺像我爸。”于非愚身上热了一下,他想搂搂于公,可没伸手,他又想说我本来就是你爸,可也没这么说,只淡淡一笑。“你是大孩子了,我相信你有判断能力。”然后他又含蓄地引导于公,“你那个老师,她没见过我,却认为我就是你爸,你觉得这能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只能是父子,不是父子不能这么像。而现在,你也说我挺像你爸,你知道这又能说明什么?我们是亲人,你这么说,你所说的我像你爸,就不仅仅是外观模样上像的问题了,而是一种精神气质上的东西,我,和你爸爸,一样。那么精神气质是什么呢?那就又深一层了,就不只是模样啦、眼神啦、语气啦那些东西了,而是你对我多年来形成的某种感觉。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是外人不可能产生的,又是说不明道不白的。也就是说,即使咱俩外形上差异很大,但内质上,你仍然能看出来我具有的东西是属于你爸爸的。你说对不对?”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说,好几次说得哈哈大笑,好像重新又成为父子了,只是,于公仍然拒绝叫于非愚爸爸。

“这样说吧于公,我不是你爸也没关系,可你怎么能看出我不是你爸呢?”“你,你没穿短袖衬衫。”“没穿短袖衬衫?难道我穿短袖衬衫你就认我了?”“那还得看什么色的。”“哦,我明白了,你妈教你这么辨别真爸爸假爸爸……如果我穿了短袖衬衫,而且颜色和你的,那个爸爸一样,穿的裤子鞋子袜子,还有别的一切你能看到的东西,都一样,那你还能分得清我俩吗?”“我不知道……”“你看,你不认我是你爸,并不是你觉得我不是你爸,仅仅因为你妈告诉你怎么穿着打扮的是,你才认为是,你认的只是穿着打扮呀……”“对呀,是我妈告诉我的,可我能不听我妈的吗?即使你和我爸长得很像,我自己分不清你们,可我妈只有一个呀,我分得清谁是我妈呀,我听我妈的有什么不对吗?”

于非愚还真叫于公问住了。想了想,他说,“于公,我摸你一下行吗?轻轻地,就一下,摸摸你脸。”但于公只犹豫半秒钟,就躲开一步,拒绝了他。“不行。”

两人走进部队干休所大门时,门卫室的人只抻长脖子看看他们,什么也没说。看门人肯定认识于公,因为这里他常来常往;可他也没拦于非愚,是看他也面熟呢,还是因为他和于公走在一起,这于非愚想不好。于非愚悄悄对于公说,“我是自己进来的,没用你和门卫打招呼,你不用怕姥姥姥爷埋怨你。”

于公的姥姥姥爷,任杰的爸爸妈妈,于非愚的,岳父岳母吧——于非愚仍然要把他们称作岳父岳母——他们的生活非常规律,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安排,一般下午,都在老干部活动中心游戏玩乐。由于对他们的时间表了如指掌,此时,没用于公指点,于非愚就径直去了位于干休所大院一隅的老干部活动中心,而没去岳父岳母家爬楼梯。

老干部活动中心是一排回廊式木结构红漆平房,掩映在一小片并不高大的绿树之中,坐落在一畦畦环护周遭的花草之内。以前于非愚没来过这里,只知道大体方位,现在他在花池草坪间绕了半天,抬头看时,发现他其实是站到了平房后身的窗户底下。而这时,于公没来给他引路,只远远地站在柏油路那边。于非愚没敢张嘴喊,只是冲于公招手让他过来。于公那边没有反应,不知是没看到他招手还是不想理他。于非愚感到失望,不过有了前边儿子不认他为父亲的大失望后,现在这点儿小失望已经算不了什么。他顺着墙根扒窗户,看平房里边。他先看到的是一间乒乓球室,只有空球台子没人打球,接着看到的是一间大棋牌室,零零星星有两桌玩麻将的,并不热闹倒冷冷清清。他一眼就看到了岳父的身影,但没有岳母,屋里的八个人里没有女的。他不能叫岳父,他有点儿怕岳父,他继续往前走。再下一间屋子,又是一间乒乓球室,这间乒乓球室里龙腾虎跃,打球的、裁判的、等着接拍的热热闹闹。而再往前,则是又一间大棋牌室,像刚才那间乒乓球室一样,这里的人也一堆一伙儿热热闹闹:打麻将打扑克的,下象棋下围棋的,扎堆聊天交流舞步秧歌步的……男人挺多女人也不少。在这里,只一眼,于非愚就看到了与人聊天的岳母。

忽然,于非愚觉得有人拉他衣角,一扭头,看到于公不知什么时候来他身边了。他挺激动,刚想开口,却见于公将右手食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像个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于公悄声说,“你要非找他们不可,也别找我姥爷,我姥爷脾气不好容易发火,你和我姥说吧,她是全家最好说话的。”于非愚闻听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淌了下来,他想说谢谢,可嗓子发紧,出不了声,只能热泪盈眶地点了点头。他克制住了拥抱于公或者摸于公面颊的欲望。接着,于公也意识到了,于非愚来老干部活动中心后墙外扒窗户,并不是特意想这么干,而是因为不认识路,他就引他往前边绕。于非愚随于公往前边绕时,能说出话了,他问于公为什么姥姥姥爷没在一个屋玩。“姥爷是离休的,姥姥是退休的,”于公内行地解释道,“姥爷可以去姥姥那边,可姥姥不可以来姥爷这边,这是条例规定。”于非愚明白为什么岳父这边冷冷清清岳母那边热热闹闹了,离休的人少退休的人多。于公继续说,“离休这边有地毯,退休那边没地毯,离休这边有勤务员倒水,退休那边没勤务员倒水,离休这边每人配一副乒乓球拍,退休那边得自己预备乒乓球拍,离休这边有沙发,退休那边是椅子……”于公话没说完,顿住了。声音顿住了,人也顿住了。于非愚这时也看到了,他俩已经绕到平房门口,而平房门口刚出来的一个人,正看他们,也愣怔怔的。是岳母。

“姥。”于公说。“妈。”于非愚说。门口的老太太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惊慌,她下意识地冲于公招手。“来于公,来,姥刚想去院门口接你呢。”于公看出了姥姥什么意思,似乎,她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他就安全了,而此前在于非愚身边他面临危险。于公瞄一眼于非愚,不好意思把他甩开,他知道他不会给他带来伤害。这一切于非愚也看明白了,他冲于公笑笑。“去姥姥身边吧。”他说,同时,在于公脑袋上拍了一下,把他推向姥姥那边。这一下午,这是于非愚第四次动念头和于公有点儿肌肤之亲,前三次他没能做到,这次做到了。但做到了,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很像趁火打劫。他说,“于公,再见。”他又说,“妈,再见。”说着他移步回身往柏油路那边走。可走几步,他又心有不甘地停下来,回头看平房门口的一老一小。“妈,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于非愚?”岳母咕囔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只看到老太太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像抹眼泪,像招呼他过去,还像撵他赶紧走开。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于公说,“我姥说,于非愚的头发没你的长。”于非愚愣一下,苦笑一下,转身走了。

四、私生子——网恋女——宠物猪

于非愚有一套张巍家的门钥匙,张巍给他钥匙时说,你踏踏实实住着,跟在家一样。这话似乎没错,有了钥匙出入自由,的确更容易有家的感觉。可对于非愚来说,这套钥匙倒成了计时牌,叮当一响,就是提醒他已经在别人家住多久了。

当初于非愚并不想要钥匙,住到人家已经够麻烦了,再据有一套人家的钥匙,闹不好,在有些事情上都要担嫌疑的,可于非愚又不好拒绝。张巍豪爽慷慨,却也粗中有细,他把门钥匙给于非愚一套,并不仅仅是给了于非愚行动的方便,更是把信任的姿态和友谊的象征交给了他,如果他的内心活动暴露出来,那就是玷污信任亵渎友谊了。他只能把钥匙收下,但与此同时,他也决定,既然一时无法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那就赶紧租间房子,搬出去住。现在的问题是,他身上钱已不多。而房子这东西,若图便宜,去郊区租,活动起来太不方便。若想方便,地点好些,昂贵的价格他又承担不起。

可有些时候,解决有些问题,又容易得让人难以置信。

这天于非愚在一家房产信息站门前看公告时,有个戴眼镜的老太太悄悄问他租不租房,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太太先主动拿出自己的证件给他看:退休教师证、房屋产权证、身份证,意思是请于非愚信任她。于非愚没理由不信任她,但对她的神秘兮兮感到好奇,越好奇他越想尽快看透事情的根底,在这一点上,他和别人没有两样。他表示他信任她,并立刻把自己的身份证、通行证也掏出来,给老太太看,让老太太也信任他。这样,关于房子两人还没讲一句,却先通过各自的证件接受了对方。他们离开房产信息站,并肩坐在马路边的金属长椅上,像一道散步走累了要歇一歇的母子或多年不见偶然重逢的师生。“我观察你半天了,越看你越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们彼此有了称呼后——他叫她夏老师,她叫他小于——夏老师这样对于非愚说。“唯物主义者……”于非愚被这个熟悉却又生硬的评价搞得有点儿害臊,“我,我是党员,大学毕业前就入了,但从来没有党证,不是丢了,是组织上没发过。”夏老师点点头,意思是她知道党员都不发党证,然后解释说,她之所以出租房子,是因为她儿子定居国外了,她一个人不需要两套房子。于非愚表示理解,说他之所以要租房子,是因为和妻子分居了,这之后,他们才说到房子。那是一套理想的房子,地点、大小、楼层、朝向、设施,均无可挑剔。于非愚说:“夏老师你不必说了,我肯定租不起。”夏老师说:“你不能想当然呀,我的租金只要——”夏老师出的房价远低于市价,甚至比在郊区租同等标准的房子都便宜。于非愚很惊讶。夏老师猜到了于非愚惊讶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你怀疑我精神不正常?不是那么回事儿。我那屋死过人,自杀的,一些唯心主义者忌讳,我只能降低房价。怎么,你这共产党员也忌讳?你要不在乎我领你看看去,在乎就算了。”于非愚不知该怎么回答,但那低廉的房租太诱人了。

看房路上,夏老师说,她之所以把房价定得过低,还把屋里死过人的情况讲在前头,是因为她不愿意再为几个小钱惹麻烦了。她实事求是地说,在于非愚之前,她租房时没实事求是,结果就有坏心肠的邻居向租房者告密,挑拨租房者以这房子不吉利为由,找她吵架,要求退租或把租金大幅度压低。夏老师说,严酷的事实教育了她,如果把丑话说在前边,虽然收入少了,但能避免其他麻烦。夏老师说话通情达理,还没见到房子,于非愚就决定租了。接下来,他们来到出租房,夏老师感情复杂地讲了那个叫陶陶的姑娘自杀的故事。

夏老师说,陶陶住进来时已经怀孕,可她一点儿没看出来,她只觉得这女孩深居简出是个本分姑娘。出门是去个美术班听课,在家就是画画看书。陶陶一次就交齐了一年的房租,夏老师又不是个多事儿的人,所以,虽然她住的地方距出租房不远,可她并不来打扰陶陶,有事儿她们电话联系。是半年多后,有一天,有个邻居偶然见到夏老师,告诉她那出租房里有婴儿的哭声,夏老师急忙赶过去看,才发现陶陶当妈妈了,她儿子已出生两个月了,屋里还多了个月嫂照顾那娘儿俩。陶陶向夏老师表示歉意,夏老师看出了这事儿蹊跷,可还是说没什么,没什么可道歉的。也是,陶陶不可以生孩子吗?生孩子就损害了夏老师的利益吗?从这时到陶陶自杀,就不足一个月了。在那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夏老师去看过陶陶三次,每次都给新生儿带点儿什么。陶陶明显地需要帮助,可她更明显地不希望夏老师经常造访,这样,就到了她自杀的前一天。那天夏老师又去看陶陶,能感到陶陶已经撑不住了,她就和陶陶商量,我是再陪你一会儿呢,还是立刻就走?陶陶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说夏老师,你要有空就陪我一会儿吧,我还真想对你诉诉委屈。

陶陶说,夏老师我对不起你,以前我说了许多假话,可你对我这么好,我觉得你现在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就把什么都说给你听吧。其实我没结婚,这孩子的爸爸是个有家的人,而且,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和我好快两年了,从开始就说要离婚,要娶我,我都相信,后来我就怀孕了。他知道我怀孕后,让我打胎,说他暂时离不了婚。我说没关系,有了孩子我先自己养,什么时候他离了再让孩子认爸爸,可他不干,逼我打胎。夏老师我可能太幼稚了,我不该固执,我应该听他的,可我没听。我偷偷跑到你们市来,生了这孩子。这期间我也非常犹豫,但时间拖得越久我越舍不得打,当然我也指望孩子能给他造成点儿压力,促使他早些离婚。可生完孩子,我告诉他,把我在哪儿也说给他了,他却连话都不听我说完,也没说要来看看我或者打发秘书来看看我,只是问我要多少钱。我觉得他口气不对,我说我手头还有点儿钱。他说不是这意思,他说,如果以后他不承认这孩子是他的,我没准要和他纠缠不休,可他没闲心被我和孩子牵着走,为了快刀斩乱麻,索性用钱找齐,这样一次结账也就一了百了了。我惊呆了,我说以后我就是你妻子了,你怎么这么说话。他说我离不了婚,现在离不了以后也离不了,我只能给你钱,我不会再见你包括那所谓的我的孩子……我知道这是我固执的代价,他这样绝情也是我把他逼的。和他通过几回话,我就不找他了,我想我得当机立断把孩子送人,不然越来感情越深,我又无力独自抚养,再拖下去,我和孩子就全毁了。这段时间,我联系了两份愿意收养孩子的人家,可都因为这孩子证明不全没法办手续,我问他们,人贩子偷的孩子都能卖出去,为什么我的孩子白送人还没人敢要。人家说人贩子的孩子大多卖到农村,没证明也没关系,但卖给城里人,是至少要有假证明的。我恍然大悟,就从图书馆复印出《收养法》反复研究,又从街上抄了几个办假证的电话打给那些人,按他们留的账号寄钱。这么一来,我的各种证明比《收养法》要求的还要齐全。

前几天,我终于又联系到一户让我满意的人家,至少是介绍人介绍的情况让我满意,因为这是规矩,我的孩子具体去谁家我不该知道。可前天和昨天,街道干部和派出所警察连来了两回,他们说他们抓到个办假证的,那人手里有我的地址,他们让我交代问题。我说我办假证不为害人,只是要把孩子送出去,请你们理解。可他们非要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不能说呀,我只说我是被强奸怀的孕,不知道谁是孩子爸爸。他们不信,一定要搞清,就收走了我的所有证件和给孩子办的各种假证明,还说我不坦白就不让月嫂再帮我了,还说要找你,让你收回房子,说不能让我在你们市污染社会风气,破坏精神文明……

陶陶讲得声泪俱下,夏老师听得泪眼模糊。陶陶讲完,夏老师冲动地说,你不走陶陶,你就住这儿,月嫂走了我照顾你,我明天过来把你的租金全退给你,这房子算我借你的,你是我学生、亲戚……

可第二天,夏老师还没出门,街道干部就给她打去电话,说陶陶上吊了。她赶到出租房时,见陶陶的尸体已被抬出屋子。原来,这天陶陶请月嫂再来一次,替她带孩子去医院做个简单检查,而她把留给孩子的钱物打个小包,放在桌上,又给月嫂写份遗嘱,说她不坚持孩子一定给城里人了,只要不是人贩子,送谁都行,然后,她梳洗打扮一番,自己给110打个电话请他们来处理她后事儿,虚掩上门,挂在暖气管子上就吊死了。

“孩子呢?”于非愚问。“不知道。”夏老师说。

这之后,虽然他们仍需要在感伤的气氛中再待一会儿,但他们都不再提及陶陶和孩子。毕竟,谈论陶陶之死不是他们坐到一起的目的,他们坐到一起是为了商量房屋租赁的事儿。“除了咱俩同意,租房还需要什么手续,什么证明,我得办齐了,省得街道或警察也来找我。”于非愚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

有时从外边回来,回张巍家,于非愚已经把钥匙插进锁孔了,才能记起张巍给他钥匙时提的要求:不论什么时候,开门前都先打个电话。于非愚非常理解张巍,张巍离婚后虽然没固定恋人,可身边却女人不断。也正因为他身边女人不断,他的所有时间才都可能是性爱时间,同时,也可能是受到贸然出现的第三者冲击打扰的尴尬时间。好在每次第三者于非愚回来时,即使钥匙都插进锁孔了,也能记起来打个电话,所以,尴尬的场面就没出现过。

这天于非愚又忘打电话了。他拎着从菜市场买的东西,兴冲冲地往楼上走,在缓步台处,有个年轻妇女从楼上下来,也兴冲冲地,几乎撞到他食品袋上。这么一来,倒给他提了一个醒。他忙止步,掏手机,挂张巍家的座机电话。按完号码,他刚把手机贴上耳朵,却见张巍正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上下来,也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你,去哪儿呀——”于非愚晃晃手机,意思是我正在给你挂电话呢。张巍领情地点了点头,说不去哪儿,送朋友。可说话时,他表情居然有些羞涩,当然更多的还是得意。于非愚便上楼进屋了,进屋一看,他就明白了,张巍送的朋友不是别人,肯定是那年轻妇女,而那年轻妇女,又肯定是从张巍的床上刚刚下来。当然了,准确地说,这些并不是于非愚看明白的,而是闻明白的,是屋里那股浓稠的肉欲气味让他闻明白的。肉欲气味像美食一样诱人,于非愚忍了两忍没忍住,贪婪地吸了口室内的空气,可吸完,他感到自己有些下作,急忙又把它们吐了出去。

张巍很快就回来了,见于非愚在厨房做饭,他便站在了厨房门口。“你把人家撵走多不好,我在外边多待会儿没事儿。”于非愚有点儿心虚地主动开口了。他这样说,表面上是为自己回来得太早表示歉意,其实质,是掩盖他刚才以深呼吸的方式对张巍肉欲生活的参与介入,尽管,他的参与和介入无人知情。“不是,”张巍说,“她急着去幼儿园接孩子。”隔一会儿,他又说,“有家的女人就这点好,不缠你——不过,这女人真好,我倒愿意她能缠我。”于非愚说,“那是时间短,还没腻呢。”“倒也是,”张巍笑,“是短了点儿。”于非愚问,“多长时间了?”“今天上午在办公室上网……”突然,张巍不笑了,“坏了,她约我明天出去,我没法在家等电话了。”于非愚想一想,下一天是周末,张巍应该休息。“约好一块出去还等电话?”“不是,不是她的。”张巍说,“还有个网友,约好明天九点和我通话,往家里打。”“还有一个?”于非愚说,“让她挂手机呗。”“她不知道我手机——”张巍连连摇头,“喀——”他满脸的焦急与遗憾。可接下来,他给于非愚解释怎么回事儿时,口气中又满是卖弄。

这天上午,张巍在办公室上网聊天,同时聊上了刚才来过的女人和另一个叫“语过添情33”的女人,用张巍的话说,这一上午特顺,他和这两个女人都可以网上谈情说爱了。因为先和刚才来过的女人定好了约会,张巍怕“语过添情33”得到他手机号码后随手就打,影响了这边,给她的便是家里电话,并约好第二天上午九点联系。粗中有细的张巍想的是,如果“语过添情33”下午就把电话打到家里,他不接她也不知道他在没在家;可如果她的电话打进他手机,不接的话,就会让两边的女人都起疑心。

张巍陈述这前因后果时,抽丝剥茧不厌其烦,好像一个家庭主妇给另一个家庭主妇介绍香酥鸡的制作方法或红烧肉的烹饪程序。他的焦急是香酥鸡没烤脆的焦急,他的遗憾是红烧肉太油腻的遗憾。于非愚不禁同情起张巍来,“那,重约个时间通话呗。”张巍说,“她没给我留电话呀——”“你也——”于非愚忽然灵机一动,“这样吧,明天她来电话时,我说你临时出去了,我替你和她再约个时间……”“哎,哎哎,对呀对呀,你在家呀……”张巍盯住于非愚,一下子也有了主意,“我看,这样吧,明天呢,你就是我,是张巍,怎么样?”张巍兴奋得大呼小叫,满脸的沮丧一扫而光。“我说哥们儿,你可记住了,明天只要你发挥得好,你的性欲问题就有着落了,任杰不帮你解决你也不在乎了……”原来,张巍想到了个狸猫换太子的调包计,顺势将“语过添情33”转让给了于非愚。

张巍要把“语过添情33”转让给于非愚,还真就不是即兴的主意。自从于非愚搬来借宿,他一直可怜于非愚有家不能归有妻不能用,多次建议他去网上碰碰“一夜情”的运气。他说这既不违法又不麻烦,比嫖妓和找情人都好。于非愚以在聊天室里无话可说为由,拒绝了他。可张巍为人古道热肠,说这样吧,哪天有合适的我给你介绍。于非愚却还是拒绝,说我可不想和你共用一个女人。张巍说我不介绍和我好过的,于非愚则说,你认识的女人还有没上过你床的?我信不着你。这么一来,把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张巍急得团团转。但这回,的确是个天赐良机,一个渴望红杏出墙的女人,将主动与于非愚建立联系,而这女人虽然是张巍引来的,却又绝对与张巍无染。“这机会你再放弃,那我只能说你阳痿早泄性无能了,我只能说我理解任杰为什么不要你了。”边吃饭张巍边这样说。

于非愚是被张巍最后的话深深刺疼的。在此之前,他们每次说到于非愚的性问题,于非愚都有一百个理由等在那里:爱情婚姻的理由;党纪国法的理由;一时之欢与长久之痛的理由;无爱之性与人畜之别的理由……可这回,张巍话一出口,他立刻无言以对了。张巍便乘胜发起攻击,耐心地复述他与“语过添情33”聊天的具体内容,并不时停止复述插入旁白。说什么说明了什么,什么意味着什么,好像老师给学生讲题,或者导演为演员说戏。后来,张巍讲完聊天内容,见于非愚没有反感的表示,又教他明天该怎么接“语过添情33”的电话,怎么表白自己。若见面,怎么打情骂俏并最终将她带到床上……“反正明天我一天不回来,这张床就随你用了。”张巍顺手拿出半盒水果香型避孕套,扔茶几上,“当然了,如果人家根本不挂电话,或挂完电话没兴趣来……”张巍把话说完,低头吃饭时,于非愚好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她,‘语过添情33’,真名叫什么呀?”

“语过添情33”真名赵依妍,这是第二天通电话时于非愚才知道的,前一天,张巍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在网上,一般都是男人留电话,留信箱地址,留姓名,把自己置于女人的选择之下,使女人拥有躲在暗处抛绣球的权利。这也正常,若女人在明处男人在暗处,女人容易受到骚扰。尽管男人受女人骚扰的个案并非没有,但更多的则是相反的例子。赵依妍从暗处走到明处,把电话打给于非愚——打给已易名张巍的于非愚,是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看来,为是否行使选择的权利,她犹豫了五十分钟。“你好,张巍吧?还记得‘语过添情33’吗?”“啊你好你好,我是张巍。哪能不记得呢,昨天我们那么投缘……”

是很投缘,他们在电话里又聊了三十五分钟,都坦率承认,经过比网上更为直接的声音交流,彼此对对方都挺满意,并且也有共同语言,应该见见,他们就见了。十二点整,赵依妍如约出现在约会地点。人没于非愚想象的顺眼,可与人家的自我介绍比,也没离大谱;想想自己名字都是假的,于非愚也就没了挑剔。“咱们吃肥牛好吗?”他一边郑重地与她握手,一边这样征求她意见。对于非愚,赵依妍似乎比较满意,走路时,与他谈笑风生,靠得很近,好像他们早就是恋人。其间有一次说起什么,她还掐了一下他的左肋,说你们男人真坏。但她拒绝去饭店吃饭,“不去了吧,闹哄哄的,也给你这候补单身汉省俩钱儿。”她说得实在,一点儿不做作,“我买汉堡了,简单对付一口吧;与吃饭比,我更喜欢听你说话。”于非愚对此大为感动,他为他此前的想法感到羞愧。此前他想,这女人如此热情主动,除了要来吃他一顿解解馋,没准上床还收费呢。他情不自禁地在赵依妍肩头搂了一下。赵依妍说,“先别轻举妄动呀,我还没说我有感觉呢。”于非愚说,“可我一见你就有了感觉。”赵依妍说,“你们男人呀,是个女人就行,我们女人可不这样。”

进到张巍家,赵依妍坐沙发于非愚坐椅子,这是赵依妍要求的。于非愚想坐沙发被她推开了,但吃完汉堡,喝了点儿水,继续说话时,赵依妍的戒备就解除了。她没要求于非愚坐到她身边,但她主动提起了昨天的网上聊天:“你和昨天判若两人。”于非愚问什么意思。“哼,什么意思?”赵依妍说,“昨天你多黄呀,说得人家都要钻地缝了,我就想,这家伙准是情场老手,可得警惕点儿;可今天,从通电话到现在,你腼腆得像个中学生。人呀,真奇怪……”于非愚脸红了,忽然问,“那我不中学生了,吻你一下行吗?”赵依妍噘噘嘴说,“都进了你这虎狼窝了,你能让我站着出去我就谢谢你了。”于非愚笨拙地绕过茶几,抱住赵依妍,吻了起来。赵依妍显然喜欢这样,她的回吻比于非愚热烈。吻了一会儿,于非愚想象着若是张巍此时该怎样,就试探着说:“去那屋床上吧?”见赵依妍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一高兴,一激动,竟把赵依妍横抱起来,挪向卧室。赵依妍也挺高兴,也挺激动,她贴着于非愚的耳朵喃喃不止,叨念他名字——是叨念张巍的名字:“噢,张巍,哦,张巍,唔,张巍……”这时他们已经挪到了卧室门口,于非愚用耳朵蹭着赵依妍的面颊,同时说,“赵依妍,有个情况我得说明一下,我叫于非愚,不叫张巍。”本来赵依妍双手搂着他脖子呢,听他这样说,就腾出一只手来拍他的脸,“哼,不诚实,怪不得昨天我问好几遍你才说叫张巍,现编的?”如果于非愚就这么将错就错,也没什么,可把赵依妍往床上放时,他又补充说,“但昨天和你聊天的人确实叫张巍,他没撒谎。”结果,赵依妍一把把他推开,跳到了地上。

于非愚接下来的解释都入情入理。他分居了,住张巍这里,想上网交个朋友,但不好意思,张巍体谅他,就把赵依妍推荐给他了。不过这一插曲,不应该成为他俩相处的障碍,虽然昨天在网上聊天的不是他于非愚,但今天电话里和这一中午能让赵依妍感觉良好的,则始终是他于非愚;甚至可以进一步设想,如果今天和她赵依妍在一起的真是张巍,没准她的感觉还没这么好呢。可赵依妍始终一脸的委屈,不论于非愚的解释多合情合理,她仍坚持要走。她说我是奔张巍来的,可你不是张巍,甚至于非愚泄露了张巍的秘密,说他是和另一个网友约会去了,赵依妍也不肯放弃张巍而把交往对象改为于非愚。“我可不是不专一的人。”赵依妍强调。于非愚后悔也来不及了,一次等于都进行了一大半的男欢女爱,让他的诚实给报废了。送走赵依妍,于非愚虽然不想打扰张巍,可既觉得荒谬又觉得窝囊,还是给张巍挂去了电话。简单汇报了整个事件的大体经过后,他困惑地问张巍:“这女人,她是想和人做爱还是和名字?”张巍在电话里大笑不止。

于非愚给张巍打电话,是把赵依妍送出小区后,坐在小区里的花池子边上打的。花池子附近有不少人,都在遛狗逗鸟闲聊天。本来于非愚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凑,可他的性欲让赵依妍逗了起来,他浑身上下全不得劲儿,他需要在热闹地方调适自己。

于非愚置身在热闹之中,可脑子里根本没有周围。他一闭眼,就能看到两个女人飘来闪去,一个任杰,一个赵依妍,但他又具体看不出她们飘什么闪什么。是在他一门心思与她们周旋时,忽然觉得裆下有异,好像被任杰或赵依妍抓了一把。他吓一跳,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只见他两腿间,裤裆里,不知什么时候偎进头小猪,此时,那小猪正拱他裤子里的生殖器呢——它用力拱时,他睾丸都有一点儿隐隐作痛。于非愚腾地跳了起来,把猪也吓一跳,它笨拙地朝后边退开两步,用阴森森的小眼睛瞪于非愚。那猪不大,可又不是猪崽。它身披绣花红兜肚,颈挂镀金铜铃铛,通体皮毛银白,唯有四爪黝黑。除了撅着的鼻子嘴上挂点儿涎水鼻涕,看上去倒也干净利索,煞是可爱——当然,于非愚对它没半点儿爱意。于非愚知道这就是宠物猪了。以前光听说有把猪当宠物养的,没见过,如今倒是长了见识。这时那猪已原谅了于非愚刚才的唐突起跳,小而圆的眼睛又柔和起来。它重新回到于非愚脚下,熟练地后爪一撑立了起来,继续用前爪和圆鼓鼓的鼻子嘴够于非愚裆部;不过由于个矮腿短,它够不着那里,便急得呼噜呼噜使劲儿喘气。于非愚赶忙又躲,可那猪立刻扑上来又够,如此几番,锲而不舍,好像于非愚裤裆里藏着美味佳肴,而猪饿了,急于吃它。于非愚不觉又急又气,飞起一脚,向猪踢去,把猪踢得吱吱惨叫。

“嗨你干什么你,在老娘头上动土呀!”于非愚趁猪未及反扑想迅速离开,可一声比猪的吱吱声更为尖利的人的喊叫喝住了他。“你别走,看把我肥肥踢坏了我饶不了你。”于非愚扭头一看,见一个不一定比那宠物猪重上多少的瘦小女人冲了上来,手里还抱着一只一巴掌长短的嶙峋瘦狗,也算宠物吧,披挂得也是花里胡哨。瘦小女人先蹲下来亲吻抚爱她的肥肥,然后侧仰起头冲于非愚咆哮,还指挥身边几个老头老太太拦住于非愚,说别让他跑了。从那瘦小女人的穿着打扮看,是个有钱人,但说身边那些老头老太太是她保镖,又不大像。那些平均年龄大她约二十岁的老年人似乎对她言听计从,可他们明显缺少保镖的基本素质。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一个接过瘦小女人手里的宠物狗,说把美美给我。两个蹲下肥硕的身体替瘦小女人百般拍哄受惊的宠物猪肥肥,说肥肥别怕你妈给你做主。而其他人,则将于非愚团团围住,重新站起来的瘦小女人向于非愚发难:“你什么来头你这么大胆,你知道肥肥值多少钱你敢踢它……”“你知道杨老板不,你这么狂?肥肥美美的妈可是杨老板夫人……”“你怎么这么残忍,你知道虐待动物犯法不……”“不和他废话,去医院体检……”

于非愚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立刻傻了,一连声管那大不了他几岁的瘦小女人叫大姨:“大姨大姨,你听我解释,我没惹它,是它拱我……”瘦小女人说,“别找理由,你踢疼肥肥了,疼在肥肥身上,就是疼在我的心上。”那些老头老太太也说,“对,疼在肥肥身上,就是疼在肥肥妈心上,也是疼在我们心上。”于非愚说,“对不起对不起,可,可你养宠物,也该把它拴手里吧,这有规定……”“哼,规定,你还知道规定,你是不是这小区的?”一个老头说。“对,是有规定,可那规定是,全小区只有杨家的宠物不用拴。”一个老太太说。“你要真明白规定还好了。你看看肥肥美美身上的牌,那是可以不拴的牌,是哪儿都能去的牌。”又一个老太太补充。“这种牌,全市才发九十九个,好多副市级的领导家还摊不上呢。”又一个老头补充……听着众人的粗声细嗓,于非愚连辩白的勇气都没有了,只会说对不起。“我说对不起了大姨,我对不起肥肥对不起你对不起各位大爷大娘叔叔婶子……”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瘦小女人不那么蛮横了,主要是肥肥早没事儿了。这会儿它挺老实,睁着亮亮的猪眼逐个看人,一副憨厚友善又通情达理的样子。虽然对一切都茫然无知,似乎又难以掩饰心中的焦灼,只是,它好像意识不到这场纠纷是它引发的。瘦小女人突然问,“你干什么的?”“我?”于非愚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谨慎地答,“机关,公务员。”瘦小女人点了点头,挺满意的样子,好像于非愚的回答证明了她的明察秋毫。“虽然你行为粗鲁,可我看得出你不是坏人。”她说着扫了一眼周围的老头老太太。那些老保镖们赶紧点头,对她的眼光表示赞赏。“你身上带证件了吗?”“证件——”于非愚更加警惕起来,“没有——呀……”于非愚想不好这个傲慢的女人要怎么样。“没有——呀……”瘦小女人学于非愚一句,嘻嘻一笑,“你不诚实吧?我为你好。我家肥肥不是低贱畜生,它有名有姓有血统有级别,你踢它,去哪儿打官司都是你吃不了兜着走。”众人都称是是,于非愚也说是是。“可让你赔钱呢,不是我说大话,你一年薪水不一定够;要让你带它看病呢,它的医生这两天去外地巡诊了,别的大夫我又信不着。我想这样,既然你不是盲流民工那一类人,也有根有蔓的,我就把你什么证件留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你来找我,没事儿当然一切都好,要有事儿呢,只能再说了。”众老头老太太都为瘦小女人的申明大义啧啧点头,推搡着于非愚让他说谢谢。于非愚只能谢了,并且把手伸进兜里,错开身份证,错开工资卡,把进出机关的通行证拿了出来。

“我叫于非愚,”于非愚一字一顿地对瘦小女人说,“全机关就我一个叫这名的。”他说得底气十足,好像他这人一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记住你叫于非愚了,”瘦小女人指点着通行证说,“我信任你一回,不打电话核实了,但愿这东西不是你捡的。”

五、回家——回家——回家

坐两小时火车,再坐一小时汽车,继续坐十五分钟摩托车,于非愚就到家了,到了那个他十九岁前和爸妈姐妹共同生活的农村的家。

农村这个家,与于非愚生活的城里距离不远,但于非愚很少回来。二十年了,他平均两年回来一趟,平均每次回来住两到三天。倒不是他和爸妈关系不好,不,他和早已出嫁的姐妹关系也没不好,他和他们的关系谈不上好,却也谈不上不好。他偶尔会想他们惦记他们,但基本上不想他们不惦记他们。他们若有困难,没有他一想一惦记就能解决的。每次回家,和他们同处一室,他都像个清白的犯罪嫌疑人和调查自己的警察待在一起。不论人家客客气气地问话还是察言观色地打量,他都不得劲儿,不情愿接受但又无法拒绝,他觉得这是一种互相折磨。所以,他尽量少回家。但爸妈家日子过得差强人意,又不能说与他没有关系。以前他家挺孤,全村就他家和他叔家两户姓于,两家又分别只有一个男孩,就挨村里人欺负。是后来,大学毕业工作了,县长县委书记听说他们管辖的地盘上竟有个在他上级单位工作的人,某年春节,就专程下村给他爸妈拜年,送去不少鸡鸭鱼肉。顿时全村乃至全乡都轰动了,从此再没人敢欺负他家包括他叔家,连嫁到外村的姐妹都扬眉吐气了。其实他不认识给他家送鸡鸭鱼肉的县长和书记,他们也没找过他,但后来那两人分别得到了提升,人们却盛传是于非愚帮的忙。以后乡里村里就把给他爸妈家提供各种好处作为习惯延续了下来,并以此作为向县里表功的一项政绩;而多年来,只要县里有头头得到升迁,人们就会把功劳归于于非愚。若哪个头头倒霉了,人们则说:不定做了多大的孽呢,连于老大的儿子都保不住他。

以前于非愚回家,都先给爸妈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他要回去,也是让他们把出嫁的姐妹都叫回来,一块见见。可这回,他没打电话,他想通过突然袭击的办法检验一下,爸妈是不是能认出他。

下了出租摩托,于非愚走进他家低矮的院门时,首先看到的是他家的看门老狗。那狗居然还认识他,见他进院,稍微一愣,就摇头摆尾地来蹭他舔他。于非愚平常不喜欢狗,鸡鸭驴马花鸟鱼虫都不喜欢,可这时他放下给爸妈带的东西蹲下身子,和那老狗贴了贴脸。“谁呀?”和狗贴脸时,于非愚听到了他妈的声音,忙抬头,见他妈双手端个盛猪食或鸡食的大盆,正从屋里出来。“哟,飞龙回来啦?哎——”他妈扭头冲屋里喊,是那种努力压低的声音,但又掩饰不住兴奋地喊,“飞龙回来了。”于非愚松开狗站起身,看着他妈说不出话。这时屋里传出他爸的声音,与他妈腔调不同但情绪一致,也是努力把声音压低,但满腔的兴奋没法掩饰:“来来飞龙,快进屋。大白天的着急来啥……”随着话音,于非愚看到,他爸的脸侧歪着从窗口探了出来。显然,此前他爸正躺在炕上,而他大白天的躺在炕上,说明他又犯了腰病。他每年都要犯几回腰病。于非愚鼻子酸了一下,快步往前走几步,来到门口的他妈和窗口的他爸之间,看看她又看看他。他爸他妈还在热情洋溢地说着什么,可于非愚什么也听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俩,真的都觉得我是于飞龙?”

于飞龙是他叔的儿子,小他四岁,前几年在乡办企业当工人。有天喝完酒把个女工给强奸了,人家告了他,幸好县里乡里都有人通风报信,他才免了牢狱之灾。这几年,他一直在山西挖煤,虽然累点儿,可也挣了些钱,曾经偷偷回来过几回。于非愚对于飞龙干出强奸这样的坏事儿非常反感,但又知道,他不在家这么多年,他爸他妈全指着于飞龙照顾了,这也是他爸妈从来不麻烦他的重要原因。

此时,于非愚话一出口,他爸他妈便像忽然被按了静音键的电视机一样,虽然画面还在活动,却没声了。他妈迅速退回屋里,他爸的脸也从窗口隐了回去,不过于非愚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爸他妈在炕沿嘀嘀咕咕。然后,他爸下炕,来到门口,弯着腰撑根棍,赔着笑脸冲他说话;而他妈,为搀扶丈夫也弯了腰,只有半张脸露了出来,赔着半张笑脸替丈夫帮腔。他爸说:“大侄子,哦大兄弟,你看你有啥事儿,你看我们老于家都是本分人,没啥钱财,我那儿子在城里,其实也不是啥大官,要不你进屋坐坐……”而他妈说的是:“是呀,对呀,唔的,嘿嘿……”老两口儿齐齐弯在于非愚面前,像在深深地作揖鞠躬。

于非愚返身走到看门狗身旁,拎起地上的一大包东西,送到门口。于非愚往门口走时,他爸他妈想保持镇定,可身不由己,还是拱着屁股缩回了门里,只是幅度较小。于非愚把东西放好后退几步,他们才又团着身子往前蹭蹭,蹭出了门外。“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就问一句话吧。”“哪里话呢,什么?”“看你说的,什么?”他爸他妈一齐说,声调表情都诚惶诚恐。“你们说,我究竟哪儿不像你们儿子,哪儿不像于非愚?”他爸他妈无言以对,张口结舌地互相看着。他爸说:“这这大兄弟呀,哦像是没啥不像的,可那啥吧,我们吧,我们只有一个儿呀……”他妈说:“是呀是呀,于非愚他只有一个……再说我们哪配给你,给您……”于非愚转身往院外走去,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看门狗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过来送他,好像要和他再亲近亲近。可他没领情,没搭理它。

晚上张巍下班回来,有个男人也贴在他身后顺了进来。那人肩上背个女式皮包,看上去很滑稽。他和于非愚一照面,就麻利地把手中的香烟递上来一支。“不会不会。”于非愚拒绝。可他拼命往于非愚手里塞:“抽吧抽吧。”张巍把他推开了,“人家不会你就别让。”又对于非愚说,“这小子,跑家门口堵我来了。”于非愚猜到了来人的意图——张巍的工作,使他在许多失业人员眼里成了需要香火供奉的佛。于非愚看一眼那个比他和张巍小不了几岁的“小子”,说你们聊,我得出去一趟。可张巍把他拉住了。“他马上走,”他这话自然是变相下给那“小子”的限时逐客令,“你去那屋上网吧,不影响我们。”

于非愚在书房上网看新闻时,没太听清张巍和那“小子”说些什么。是觉得新闻没什么意思,想下网时,才听到客厅里传来那“小子”的哭声,其间夹着张巍不耐烦地呵斥:“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我很同情你,理解你,也为你汇报了,争取了。可凡事儿都有政策规矩呀,你的情况不符合条件,你求到总理头上也没用。再说了,我也不是总理,我就是普通工作人员,我没权力修改规章制度……”那“小子”哭声越来越大,惹得张巍声音也越来越高。“你别在我这号丧似的,有话办公室说去!再说了,你还要什么保障,你他妈买得起好烟好酒还缺钱?!”“不是不是,”这回于非愚终于听到那“小子”说话了,“我这只是意思意思,我自己饭都吃不上了……”“放屁,”张巍说,“你吃不上饭还意思我,谁信哪。”那“小子”说,“真的张处长,张大哥,张老板——我知道你是先进工作者模范党员,我特别敬重你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能三个代表四项基本原则,我这是一片情意送先进,一片爱心献模范……”不光张巍笑起来,屋里的于非愚也笑了。于非愚凑到书房门口往厅里看,透过门缝,看到那“小子”的女式皮包瘪了,茶几上放了一瓶酒一条烟。“你他妈真是有病,知道我先进模范还扯这个。告诉你呀,就冲你有钱买这玩意儿,政府坚决不保障你。”“这这这是我借钱买的。”“能借着钱就说明你能还起钱,你还是有钱。”“没有没有你说说我怎么能有!”“你没有偿还能力还有人敢借你钱?那你就借着活吧。”张巍连推带搡地把那“小子”赶了出去。

张巍从门外回来时,于非愚在打量烟酒。“真的吗?”“他妈的,我哪知道,”张巍也过来端详,“但愿是假的,让他少破费几个。”“呵,你这先进模范倒不白当,还有良心了,”于非愚去厨房做饭,“要假的别给你喝出毛病抽出毛病。”张巍在厅里说,“真的假的我也不能收。”于非愚说,“还来劲儿了,你不想收不让他带走。”张巍说,“你真是在你们那大衙门口里待傻了,怪不得你从来和先进模范没有缘分。这东西,明个我得交给党委,让他们备案记录。”“操,”于非愚感叹了一句,隔一会儿问,“怎么回事儿呀?”“他?嗨,要保障金呗。”张巍把烟酒装进个黑兜子里,“厂子黄了,两口子都失业没收入了,还有个孩子。”“这种情况也不管?”“照理说管,只要厂子和街道证明他没生活来源就得管他两年。可这小子倒霉,我们刚建立了抽查制度,让他赶上了,我们调查发现,他们三口儿是和他爸妈住在一起,他爸妈有退休金。”“你意思是,都四十来岁了靠爸妈养活也算有生活来源?”“那倒不是,主要是他们户口不独立。”“那怎么才算户口独立?”“很简单,把户口从他爸妈那儿迁走。”“迁哪儿去?”“迁他自己的住处去呀。”“他自己有房子?”“没有。”“那往哪儿迁?”“买个房子不就迁走了。”“你这是放屁!”于非愚从厨房冲出来,红头涨脸地冲张巍喊,“他要能买起房子,他他妈还用上你这儿来找保障?”“哎哎,你至于这么激动吗?”“我激动?你看这人多可怜呀。”“哎呀,比他可怜的多去了,你还——唔,兔死狐悲,觉得你也没地方开支了,和他一样了……”“对,我就比他还可怜,我他妈其实还不如他呢!他还有爹妈,有老婆孩子,有户口有住处,我呢,我有什么?除了我这一百多斤的皮骨肉,我什么都没了!”

这一晚上,张巍在书房上网聊天,于非愚在客厅看电视连续剧里反腐。

第二天是休息日,吃过早饭,于非愚对张巍说对不起,张巍摆手,意思是没什么。以前每天,早饭的时候,于非愚都会把他这一天的计划叨咕叨咕。于非愚为找回自己的身份总有许多计划,尽管那计划总要流产,可他总有。但现在没了。他陷在沙发里,垂头丧气地压手指头,嘎巴嘎巴之声不绝于耳。张巍意识到于非愚今天没计划了,也就没问什么,只是坐沙发对面的椅子上,从高处看于非愚。于非愚抬头时他假装看别处,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可于非愚低头时他便仔细端详,且目光炯炯,入木三分。于非愚没注意到张巍的目光,压完手指头,嘟嘟囔囔地说,“我算黔驴技穷了,你脑子灵活办法多,觉得我该怎么办?”“唉,”张巍叹口气,眼神柔和起来,“这个,我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要我看呢——你别不高兴呀——我觉得,你也许得找找自身原因,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都不认你?”“你看你这话说得,这事儿你让我怎么反省,怎么找原因?”于非愚倒没不高兴,只是觉得张巍的话文不对题;其实,他忽略了张巍话里的潜台词,恰恰是张巍想表达的题旨文意。“你分析分析,假设我是冒充于非愚,目的何在呢,我要骗什么?要冒充我也应该冒充个中央领导的儿子或海外的富翁华侨吧。要骗我也得选一家值得骗的吧。可我家,哦,任杰家,就普普通通一个家庭……”“我倒不是说你有意欺骗冒充,也许,真是你搞错了……”“怎么,你也怀疑我张巍?”“我?我不,我无所谓,你又没冒充我。”“你怎么说话呢!”这回于非愚不高兴了。“就是吗,我真不介意你是不是于非愚。”“可我介意呀!行了行了,那我去医院。张巍,我a型血,这你以前知道吧,我去化验,一化验就一清二楚了。”“不行吧,a型血的人多去了,于非愚,哦,我是说那个于非愚,也有可能是a型血。”“那我就,鉴定指纹,据说全世界没有一对指纹重复的人。”“也没用。你又没犯过罪,任何部门也不可能有你的指纹记录,没记录,你鉴定了也没法证明你的指纹就是于非愚的指纹……”“可我就是于非愚呀!”“行,你可以是于非愚,可现在的问题是你证明不了你是于非愚。”“这他妈的,我怎么这么窝窝囊囊地就不是于非愚了呢……”“也并不是说你不是于非愚了,你可以还叫于非愚像我这名,重名率更高,加上音同字不同的,估计全市有几百上千个……”“嗨,你别乱掺和了,我的重名和你的重名能一样吗!”

但这之后,经过与张巍的一番质疑反质疑,于非愚还是为打发这天找到了事儿做,他要再度回家一趟——回那个有任杰于公和另一个于非愚的家,他要请任杰同意他和于公做亲子鉴定。为此他需要张巍陪同。张巍有些不情愿,不过最后只能同意。

张巍拿起电话,把一长串数字按了出来。张巍按键时,于非愚紧张得闭上了眼睛。电话很快通了,一个男声叫了声喂:“喂,谁呀?”电话的扩音效果好得过分,于非愚也能听到对方说话。张巍犹豫一下,说,“我是张巍。”对方的声音立刻热情起来,“是你呀,挺长时间没动静了,那天听任杰说你打听住院的事儿。怎么样,谁病了?”张巍看了于非愚一眼,怯怯地问,“你是——”对方说,“嘿,我于非愚呀儿,你不找我?挂错了?”张巍忙说是找你是找你你在哪儿呢,对方说在家。张巍又问任杰在不在,对方答在。“你找任杰?”对方反问,张巍忙说,“都找都找,我现在就去看看你们。”

放下电话,张巍让于非愚把手机给他。他先看于非愚的手机是否开机,开机;然后他用于非愚的手机往他手机里打了个电话,但他没接,只看他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于非愚问他在干什么。“你没注意吗,”张巍说,“刚才我是打的手机,打的你这个手机号;你没关机,可你手机不响,倒是人家那边接了。”于非愚打量着自己的手机,满脸狐疑。张巍又问,“这些天你接过电话吗?”“没有,”于非愚说,“可它能往外打呀。”于非愚想了想又说,“我得找移动公司讲理去,有这么干的吗!”当然,由于有了此前的约会,于非愚没先去移动公司,而是和张巍一起出门上了出租车。

二十分钟后,两人走进新规划过的住宅小区,绕过计划生育的雕像,来到十九号楼前,进四单元,上五楼,敲开了三号室的门。闻声来开门的是任杰,她刚要和张巍打招呼,一眼看到了跟在张巍身后的于非愚,她的表情僵硬起来。“任杰,”张巍尴尬地笑着,“进屋说话好吗?”他看一眼身后的于非愚,“让他也进去。”任杰没有挪动身体。这时另一个于非愚从屋里走了出来,“张巍来了吧——”随即他也看到了张巍身后的于非愚,他也站住不动了。冷场片刻,他对任杰说,“任杰,让他们进来吧,别让邻居看笑话。”

于非愚随其他三人往客厅走,不失时机地左顾右盼:看了眼厨房,看了眼书房,看了眼有双人床的大卧室,又看了眼有单人床的小卧室,最后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看客厅的花盆、电视、空调以及各种工艺品小摆设。于非愚左顾右盼的动作不特别明显,眼睛只是有限度地忙活。四个人都一言不发,屋里的气氛紧张压抑。“张巍,”倒是于非愚先憋不住了,“这房间的格局,一点儿都没变,全是以前我布置的。”“胡说八道。”任杰说。“莫名其妙。”另一个于非愚说。于非愚脸上挂出了哭相,“任杰,你听张巍说,他能证明我是于非愚。”于非愚说着推张巍一下,“你说话呀,你证明呀。”张巍本能地躲了一下。“是这么回事儿,他,他让我证明,”张巍看看任杰和另一个于非愚,任杰和另一个于非愚也在看他,“证明他是于非愚……”张巍低头点了支烟,狠抽两口,又抬头把两个于非愚看了一遍,看完,讨好似地对任杰说,“他们俩,长得还真就挺像哈……”任杰扭脸去看别处,不理张巍。另一个于非愚说,“张巍你神经出毛病啦?”张巍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使劲儿抽烟,然后对于非愚说,“我敢说,如果你俩都去和于公做亲子鉴定,包括回乡下和爸妈做亲子鉴定,仍然分不出谁是谁来……”“不可能——”于非愚喊。“你混蛋张巍!”任杰叫。“张巍你怎么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呢?”那另一个于非愚痛心疾首,“行呀张巍,我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这么多年就咱俩不错,可现在我碰上这么件恶心人的事儿,你不说帮我还来笑话我,你太过分了……”这时张巍脸上怎么使劲儿也挤不出笑了,他掐灭烟头,站了起来。“我说过我来了也没用,你非让我来。”他这话是冲于非愚说的,可他没看于非愚。他谁也没看。他边说边甩手往门外走。于非愚在他身后喊,“哎哎张巍,你别走呀,你走了我怎么办呀?”任杰和另一个于非愚这时也都站了起来,面对着唯一还坐着的于非愚。“你也走。”任杰说。“对,你也走。”另一个于非愚也说。于非愚就也站了起来,也走了。走到门口,他回头问,“于公呢?”没人回答他。他被推出去,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于非愚追上张巍时,张巍已出了小区大门。小区门口的食杂店主人看见于非愚,特意从窗口探头和他打招呼,可他只冲那店主人点点头,就和张巍站到了一起。张巍说对不起。于非愚理解地点点头。但担心他的理解表现得不够充分,让张巍误以为他不理解他,就又伸手搂张巍肩膀。“没关系,”他说,“我知道在这事儿上你帮不了我。”“我的意思是,”张巍甩开于非愚搂他的手,迎向一辆朝他们开来的出租车,“我快结婚了……这几天,我得收拾收拾房子。”于非愚呆住了,由于无法看到张巍的脸,他只能怔怔地看张巍的后背。但张巍的后背也没在他视野里过久停留,一弯一晃,就隐进了出租车里。

六、得而又失的工作——失而复得的名字

住进夏老师的出租房后,于非愚不再为恢复他于非愚的身份做任何努力,当然了,也是他不知道还怎么努力。每天,他做的事情只有两件:白天出门找工作,晚上躺床上与陶陶说话——现在,吊死在这间屋子里的陶陶姑娘留下的鬼魂,是他唯一的朋友。这期间,他去过一次张巍家。他特意选一个张巍应该在家的时间,站在张巍家门口,通过电话请张巍把他忘在他家的两件衣服送出来。他谢绝了张巍让他进屋的邀请,在这次会面中,张巍两次称呼他名字,而这两次称呼,竟引发了他对自己的全盘否定。一次在电话里,一听他声音,张巍说于非愚吗;一次是交接完衣服,张巍说你别怪我于非愚。这两次张巍叫完于非愚,于非愚都不等张巍把话说完,就提出了抗议。第一次他说:“别叫我于非愚,我不是于非愚,你说哎我就知道是说我了。”第二次他说:“我没怪你。我说了叫我哎就行,我不叫于非愚,也不叫别的名字,我没名字。”那天回家后,他从张巍给他的衣服里翻出个信封,上边有张巍写的“送于非愚”四个字,里边装了两千元钱。他捏着那信封问陶陶:“我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告诉张巍,这两千块钱算我借的。”然后他又替陶陶回答:“不理他,他没写名字你打电话还行,那说明是给你的;现在他这是给于非愚的,与你无关。”

有名字的人找工作都困难,没名字就更困难了,因为每次与人交谈,首先涉及的就是名字问题:“怎么称呼呀?”“随便,你愿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于非愚本打算就这么倔犟下去,可不行,这样的回答在用人单位看来,这应聘者不是犯了精神病就是气不顺了来找碴儿打架。虽然看上去,于非愚既不像来打架的也不像精神病人,可谈话也只能至此为止。所以,于非愚倔了两回就犟不下去了。找到一份工作,得到一份收入,这比张扬个性重要得多,尤其是,他于非愚从来都不是个有个性的人。他就只能还说自己叫于非愚,并主动出示身份证——这是他身上唯一还能证明他有资格生活在人群中的东西。可即使这样,他仍然无法找到工作。多年来,他除了通过抄袭领导讲话、上级文件和报纸社论、写公文材料,别无所长,而所有的用人单位,最过剩的就是他这种人。承揽广告,媒体策划,商务管理,图书编辑……他首先找的是这类他觉得可以胜任也有兴趣做的工作,但谈一谈或试一试,人家就说他不行,他自己也掂量得出他确实不行。清洗汽车,扛包送货,门童保安,浴室搓澡……他随后就对什么工作都没挑拣了。见有招聘的帖子就闻风而去,还再三强调,虽然他大学毕业后坐了多年机关,年龄也稍大,可他毕竟是农家子弟,能吃苦耐劳又身体结实。但同样,只要谈一谈或试一试,人家就说他不行,他自己也掂量得出他确实不行。

没有工作,光有身份证证明他有资格生活在人群中,活下去的实际问题仍无法解决,他便不断降低自己的择业标准和工资标准。有几次和陶陶对话时,他甚至征求陶陶意见,像捡垃圾或者当乞丐这样的工作,他是不是也可以做。他已经了解过了,捡垃圾或者当乞丐,也不是厚起脸皮就能做的。捡垃圾的有垃圾王,当乞丐的有乞丐头,没有他们同意接纳,那就像没得到工商税务的许可批文就流动叫卖的小商小贩一样,必然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他去一家英语补习学校应聘教务管理人员时,却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一份网吧夜间看车人的工作。

那是一家新开张的大型网吧,有五百台电脑,叫极限体验网络超市。那天,于非愚循着帖子去那家英语补习学校应聘,可才说三句话校长就说他不行。于非愚说你怎么这样草率就认为我不行,校长说他不草率,其实不用说话他就判断得出一个人什么行什么不行。于非愚赌气地问:“那你说我干什么行?”校长说:“我认为行的你不一定干。”于非愚说:“你说,我什么都干。”校长说:“看自行车,干吗?”于非愚说:“干。”他以为校长是戏弄他,可校长笑了:“你以为我开玩笑吗?”说罢校长把他领出英语补习学校,来到了马路对面新开张的极限体验网络超市,原来,校长也是这家网吧的老板。于是,一份夜间看车人的工作就属于于非愚了。在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面前,于非愚显得很无奈,好像他是因为不肯食言才接了这活。可走出昏暗的网吧,站在和风暖日里望着极限体验网络超市的大字牌匾,他的眼睛都湿润了。网络时代,他想,他和他身处的这个时代头一次有了切肤的关系。

是的,网络时代,于非愚得以找到工作,完全是因为网络时代这个大背景。现在,上网是城市人生活中的重要内容,顺应时势的网吧在城市已遍地开花。网吧都是通宵营业,网吧里的顾客基本上是青年少年。而没有收入或收入微薄的青年少年,主要交通工具便是自行车,这样,每到夜晚,所有网吧的门外都能排出自行车的长龙。但同样的,在城市,丢自行车也是人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如果某人因自行车失窃去派出所报案,人们就有权利像轻蔑偷车贼那样瞧不起他。网吧多自然竞争激烈,除了进行技术竞争,服务竞争也是重要环节,如此一来,一家网吧是否能替消费者妥善看管好自行车,也成了衡量服务质量的一个标尺。

夜间看车工作是一项简单工作,白天睡觉夜里上班。上班时,不论刮风下雨,只需拎把椅子坐在极限体验网络超市的高台阶上,俯瞰台阶下面那一大排自行车,注意别让小偷钻了空子也就行了。做这项工作,于非愚的工具只是一个大书包和书包里成双成对的数百枚小铁牌。有人存车,他拿出一对铁牌,给车主一枚,他拴车上一枚;有人取车,他对一下车主手上铁牌与车上铁牌的号码,认定吻合了,即可收回铁牌,为人车放行。替车主看车是免费的,不用麻麻烦烦地收钱找钱算账,这能让于非愚感到这项工作毫无压力。

但也不是一点儿压力没有,只是,那压力不是工作带给他的,而是,就算马路对面的英语补习学校带来的吧。照理说,国家提倡素质教育,不赞成学生在业余时间参加各种补习班死抠书本。同时,国家又反对淫秽色情,也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网吧;可现在,青少年学生出入最多的地方,恰恰是形式各异的补习学校和名目不同的大小网吧。似乎中国青少年从小就分化成了两大群体,一拨立志成为网络游戏与网上聊天的高手,另一拨则掠夺式地学习各种知识。在后一拨里,学习的主攻方向又是英语,都期望着有朝一日能走出国门,去混欧洲美洲大洋洲那些说英语的国家的户口。由此,他就想到了于公,而想到于公,压力也就随之而来了。于公更喜欢的去处也是网吧,可他和任杰,一直努力往各种补习学校,主要是英语补习学校驱赶于公。以前,他一直认为于公英语已经学得挺好,偶尔去网吧玩玩也没什么。可现在望着马路对面英语补习学校里那些于公潜在的竞争对手在拼命苦读,他没法不替于公感到压力巨大。他想,一旦他有了回家的资格,有了给于公继续当爸的资格,他一定要成倍地加大力度督促和帮助于公提高英语水平;而现在,他能身体力行的,则是拿出更大的热情当个模范看车人,以优质的服务吸引更多于公的同龄人来网吧消耗智慧时间和精力,为于公击败竞争对手做些旁翼的策应工作,以确保将来于公能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顺利成为美英澳加爱新新等国的合法公民,至少弄个绿卡可以永久居住。

肯定与这样的压力有关。有一天,精细谨慎的于非愚想全球化时想溜号了,心思飞到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爱尔兰、新西兰、新加坡后,没收回来,结果,等那个和于公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孩子泪流满面地让他赔车时,他才意识到,他连看自行车的工作都无法做好。他脸上的冷汗淌了下来,淌得比男孩子的眼泪还多。

这是一个寒意阵阵的深秋之夜,是于非愚找到工作的两个半月以后。按照网吧方面对消费者的承诺,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给了丢车男孩有限的补偿,那男孩也就放过于非愚了。可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没放过于非愚,依据工作合同,于非愚得交出一个月的工资作为罚款。于非愚不想把以前挣到的工资再还回去,他就表示,这个月算他白干好了,发薪的时候不必再给他。可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不干,他一定让他立刻交罚款,否则下半个月就不用他了。于非愚再三解释,说前两个月的工支已无剩余,都交了房租买了冬衣,如果这个月不能开支,到月底他都得借钱吃饭。他请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理解他的难处:“这是换季的季节呀。”可温文尔雅的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脸子一撂,说我理解你谁理解我呀,坚持让他赶紧认罚。于非愚平常有理都常常吃亏,现在没理,只能又急又气地自己窝火,结果,早上一回到出租房里,就发起烧来,头疼咳嗽浑身无力。到了下午,他估计自己上不了班了,就给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打电话请假,说了自己的情况,请他找人替他一夜。可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说,不是替你一夜,是永远替你,等你病好了过来一趟,用罚款换回你的身份证咱就两清了。于非愚这才记起来,他身份证还押在学校校长兼网吧老板手里呢。想到自己的最后一份证件也已失去,于非愚的绝望超过了疾病对他的打击。

在家里,也就是在夏老师的出租房里,于非愚与高烧搏斗了两天两夜,治好他病的,是有限的药和一盆盆滚烫浓稠的酸辣鸡蛋汤以及漫长的睡眠。退烧以后,他身上舒服了,但体质还很虚弱,一碗稀粥都无力一气喝完。他只能瘫在床上,任思绪带他东游西逛。

其实思绪没能力引他走得更远,他反复琢磨的还是那一件事儿:如何才能再找份工作。没有身份证他就无法找到新工作,而找不到新工作他就交不上罚款,交不上罚款他自然赎不回身份证,可没有身份证……这是一个看不到出口的怪圈,于非愚陷在这个怪圈里不知如何脱身。尽管,他也知道,只要他一出现在用人单位,说我是谁,用人单位就能知道他是谁;但这个是谁却很难算数,一般来讲,用人单位只相信那些白纸黑字的证件对是谁还是不是谁的说明,不相信一个人空口白牙地对自己是不是谁的确认判定。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身份证,假身份证也行。想到可以办个假证,于非愚揪着的心松开了一点儿,甚至还有了些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段时间,于非愚这个倒霉的名字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伤心欲绝,人不人鬼不鬼地受尽了屈辱。他实在没必要非死皮赖脸地夺回于非愚的名分不可,名字不过代号而已,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即使叫莎士比亚或拿破仑或马克思,不也就是吃饭睡觉做事情挣钱然后死掉吗;而办假身份证,他恰好可以顺带着将“于非愚”这三个字带给他的晦气一扫而光,他可以自由地选择张巍、任杰、于公、赵依妍、陶陶、夏老师、杨老板或随便什么名字作自己的名字……是这时,想到自己也可以叫别人的名字,叫陶陶的名字,于非愚的思绪停滞了下来。想到他将像陶陶为她的孩子购买假证件那样去购买假身份证,想到他不仅要办假身份证还要使用假身份证,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好像疾病又回来了。别说现在一文不名,已经没钱办假证件,即使有钱,办了假证,他有胆量使用它吗?他的心又揪成了一团。

于非愚无助地睁开眼睛,四处寻找,似乎在找陶陶,希望她帮他拿拿主意。但他看不到陶陶,只能看到暖气管子。屋里的四面墙壁,有两面伸延着暖气管子,一面墙上是一横一竖两根,另一面墙上只有一根横的。陶陶是吊死在暖气管子上的,那她显然利用的是两根横管中的一根,可她利用的是哪一根呢,是那根长点儿的还是短点儿的?于非愚有些遗憾,怪自己住进来时没问问夏老师,陶陶死在哪个部位。可他又没理由特意打电话问这件事儿,这让他心里异常烦躁。烦躁中,他硬撑着钻出被窝,在一根横管下边比一比,然后下地,踩上椅子,又去另一根横管下边比一比,但比较之后仍难确定。比较的结果只是,两根依墙横悬的暖气管子,都适宜上吊,当然了,前提是要有一根结实的绳子。于是于非愚又怪起自己来,陶陶用什么绳子上吊的呢,他也忘问夏老师了。

于非愚重又躺回床上,从不同的角度摸自己脖子,摸着摸着,他忽然想到,女人上吊可能好办一些,她们没喉结,把个绳圈随便套脖子上也就行了;可男人上吊,特别是那些喉结较大的男人,应该把绳子卡在喉结上边还是下边呢,这还真就是个问题。也许把绳子勒在喉结下边更科学些,比较容易一勒即死;而勒在喉结上边,那就如同把绳子挂在下颏上,可能也疼,甚至能磨破颏骨两侧的薄皮,但不会死人,若被人抢救下来,容易被讥为死心不诚,是作秀、整事儿。不过直接把绳圈套喉结下边也不一定稳妥,谁能保证喉结肯定会卡住绳子,而绳子不会在受力过程中自行滑脱到喉结上边呢?上吊是与地心引力做斗争呀。于非愚并没想好是否应该步陶陶后尘,也在暖气管子上吊死自己。但他是一个大喉结男人,他估计肯定有些大喉结男人会把自己的死亡方式选择为上吊。所以,他替其他打算上吊的大喉结男人为难犯愁,也是惺惺相惜的人之常情。是这之后,于非愚摸着自己的大喉结睡着以后,电话响了。不是桌上的座机电话,是他外衣兜里的手机,丁零零响了。

于非愚猛地坐了起来,那电话铃声,好像把他病后的虚弱也赶跑了。他把手伸进外衣兜里摸电话时,惊讶得不行,都忘了自己手机还有接电话的功能。自从他出差回来,住进张巍家,给手机充上电,他就一直保持自己的手机电力充足,日夜开机。可几个月里,他的手机一次没响。那天张巍挂他手机的号码,他这边手机一点儿反应没有,那边那另一个于非愚却接了电话,他很气愤,过后去找移动公司,还把身份证递给人家,让人家和用户登记档案对了一下。人家说没错,身份证号码都对,但由于你的手机入网手续是单位统一办的,要检查维修,还需要单位介绍信。这一下他又没辙了,他手机的问题只能不了了之。可现在,他手机居然响了起来,他听着那振铃声都感到陌生。

“嗨,你是,那个也自称于非愚的人吗?”于非愚立刻听出对方是谁了,是那另一个于非愚。“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自称,我就是——”已经放弃自己名字的于非愚,在霸占了自己名字的另一个于非愚面前保持着强硬。“好好,”对方的态度倒很随和,“你不自称,你就是。咱不吵架,能见见吗?有些事儿我想和你说说。”“说吧。”于非愚恨不得立刻飞到那个于非愚身边,可他的表现,却是强硬之外又加了些傲慢。“见个面吧,电话里不方便说。”“那你——”于非愚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不过话一出口他心就虚了。果然,那另一个于非愚借题发挥起来:“我不知道你电话,我问张巍怎么找你,张巍给了我这个号码,我说这是我的号呀,可张巍说他只有这个。我先用座机打,可一打我手机就响,我只能又用手机。哼,我还想问你呢,这阵子,我电话费明显……”两人差点儿又吵起来。但对两人来说,交流沟通的欲望比争吵责备的欲望更强烈,他们就没吵,就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两人是在市政府前边的花园广场见的面。花园广场游人如织,但仍能找到一些僻静的地方,这是因为,人们在整个花园广场上是分散于各处的。而他们决定在这里见面,也说明,两人对这次见面都抱有警惕:选择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谈话,能免除某种潜在的危险。谈话开始时,两人还是争执了几句,那另一个于非愚指责于非愚不该去找他妻子、儿子、岳父岳母、爸爸妈妈;而于非愚说他们就是我的妻子、儿子、岳父岳母、爸爸妈妈,我为什么不能找。两个着装不同但长相一样的男人在草坪间的长椅上面红耳赤,不时会惹来好奇的目光。这样,他们便同时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跟你讲不明白。接着,在另一个于非愚的要求下,于非愚保证他先不插话,有意见随后再发表,另一个于非愚才把找他的意图讲了出来。

“我家的情况,我是说我父母家乡那边的情况,过去的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了。我现在想说的是,我堂弟于飞龙,前些天煤矿冒顶被砸死了……”“怎么,飞龙死了?”于非愚追问一句,但立刻把嘴又闭上了。“一块死的,有二十三人。但国家有规定,一次死亡超过十人的,算特大事故,麻烦多,整个矿区都要停产。当地不想在生产上受太大损失,往上报时,只报九人……”于非愚忍不住又问,“瞒报十四人,上边不查?”另一个于非愚皱起了眉头,“你能不插话吗。死亡三人以上九人以下算重大事故,生产也会受影响,人家原来还想只报两个人呢,只算个简单小事故就得了。明白吗,想瞒二十一人也有办法,要你操心?”于非愚忙点头,“好好,我不操心。”另一个于非愚接着说,“对另外十四个死者的家属,当地政府答应多给点儿钱,然后他们偷偷把尸体一处理,就大事儿化小了。对这个,反正人死了,给的钱又多,那十四个人的家属都没意见。你听懂了吗,我叔也是同意不要尸体的家属。这回在山西处理于飞龙的事儿,是我陪我叔我爸去的。结果,我们一到那儿,一知道死人了还可以瞒报,受到启发,就想到了你——我叔愿意于飞龙还活着,而你恰恰可以充当于飞龙,这也是我们同意不要于飞龙尸体的理由……”于非愚控制不住又张嘴想喊,可要喊什么他一时却没能想好。而那另一个于非愚已经看出他要喊了,就不再说话,只看他,他便喊不出来了。另一个于非愚说,“村里没人知道于飞龙死了,连他媳妇和两个孩子都不知道。我们的想法,主要是我爸我叔的想法——不论你接不接受,都别再打断我呀,也别评价。这话我说不出口,好容易有勇气说了,你再打断……这事儿除了那两个老人觉得合适,没准对你也有好处,所以,等我闭嘴你再开口行吗?”于非愚想一想,点点头。另一个于非愚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是我叔想让你给他当儿子——这也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想让你当于飞龙,理由有两个。前一个是虚荣上的,他不想成为一个没儿子的人,不想死的时候没儿子送葬,即使你一年只回家一次两次,只顶着于飞龙的名字在村里走几趟,他就能满足;再一个呢,有实际意义,他担心于飞龙的事儿一传出去,他儿媳妇就会改嫁,把孙子带走——她带走那个女儿我叔不在乎,可他在乎孙子,这你能理解。如果再过十年,那孙子在村里安家立业娶媳妇了,他就放心了。可现在,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他妈改嫁他肯定得跟着走。可你成于飞龙了,这两个问题就都能解决。我叔说了,于飞龙的抚恤金,有一半归你,当然眼下得先放他手,他可以给你打欠条,什么时候孩子结婚了,什么时候立刻给你,还包括利息,反正我叔为了自己也不会亏待你。以后呢,你要愿意回村,真于飞龙怎么活你怎么活——明白我意思吧?你不愿意回村呢,愿意上哪儿都由着你,但一年必须回村待个十天半个月的,这得立字据。还有就是,你不愿意和于飞龙的女人过的话,过一段时间,找个理由离婚也行,但那儿子一定得留下……这事儿吧,也许太不地道,都有点儿缺德,可我又觉得,除了能遂老人心愿,对你也那啥……你想想,这么一来,你就能有正当出处了,有姓有名了,有家庭籍贯了,有老婆孩子父母了,干什么事儿也有村委会乡政府甚至县里给你打证明开介绍信了,也就是说,你又可以找到自我了。所以呢,总之吧,反正……还有就是,于飞龙强奸那事儿也摆平了,钱花到位了,那姑娘也结婚了,她家和公安的,都不会再找你,哦,再找于飞龙任何麻烦……”那另一个于非愚把这番话说完,汗水淋漓虚脱了一样,好像大病初愈的是他而不是于非愚。倒是这边的于非愚,听得两眼发直身体发硬,病后的虚弱一点儿都没了。

“这事儿——这事儿任杰知道吗?”好半天后,于非愚提了这么个问题。另一个于非愚尴尬地笑笑:“嘿,我这人没啥主意,我爸我叔有这想法时,我还说他们呢。是后来我在山西和任杰通电话,提到这事儿,她拍的板……”

他们心平气和地又聊了挺长时间,不仅没争没吵,还都表现得宽容友好。最后商定,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论于非愚同不同意更名于飞龙,都要电话通知一声另一个于非愚。他们羞答答地握手道别时,另一个于非愚说,“到时你就打我手机,打家里电话也行,反正号码你也知道。”于非愚说,“不打家里的了,万一任杰接了,不好——咱现在先试试吧,看我打我自己的电话,你那边响铃不。”两个于非愚便都掏出手机,试了起来。一个在自己手机上按出自己手机的号码,另一个的手机果然敏感地叫了起来。两人都清楚肯定是这样,可铃声一响,他们还是都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更多的还是惊异。但很快,惊异就抵消了不好意思,另一个于非愚建议再试试他的手机。这样,他们本来已经握过道别的手了,可谁都没走,像一对痴迷游戏的孩子,你探头我探脑地紧挨在一起摆弄两部手机。这一个于非愚按手机听那一个于非愚的手机振铃,那一个于非愚再按手机听这一个于非愚的手机振铃,做完一个轮次,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再开始一个新的轮次……

按约定,就是按任杰和另一个于非愚的导演安排,元旦前一天的傍晚,于非愚以于飞龙的身份回到了村里,回到了于飞龙家,回到了有他叔叔婶子堂弟媳妇和堂侄子侄女的那个家——不过,这些人,现在已经是他爸爸妈妈妻子儿女了。他知道,第二天,也就是元旦日,当他去自己父母家看父母,也是以于飞龙的身份看大爷大娘时,他还将看到任杰和那另一个于非愚。这样一来,全村人将很快知道,于飞龙强奸的事儿彻底过去了,他不必再跑到山西的煤矿躲灾避难了,他要随特意来接他的堂兄堂嫂去城里工作……当然了,在他过去的爸妈现在的大爷大娘家,他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在那另一个于非愚和任杰以及他过去的爸爸现在的大爷的主持监督下,他将与他过去的叔叔现在的爸爸签署一份包括多项内容的合同文书协议文件,其中心内容将是,他甘愿从此顶着于飞龙的名字生活到死。

这天傍晚,风尘仆仆的于非愚(于飞龙)走进家门时,于飞龙的妈妈媳妇孩子都喜出望外,于飞龙的爸爸于老二虽然知道怎么回事儿,但也表演得滴水不漏,也喜出望外,像真把儿子迎了回来。在这之前,于非愚(于飞龙)和于老二已有过两次秘密接触,这保证了于非愚(于飞龙)此时的一切应对都天衣无缝。如果面对某些突发情况,他还是不知所云,仍然不知所措,那么,于老二也会巧妙地将他带出窘境,为他解围。可以说,即使现在真于飞龙死而复生从外边回来,在这个家中众人眼里,他也绝不比于非愚(于飞龙)更像于飞龙。事事顺利,处处圆满,于非愚(于飞龙)与于老二悄悄对视目光时,他觉得于老二比他还要满意。

酒足饭饱后,于非愚(于飞龙)和于飞龙的媳妇回了房间。那女人飞快地跳上火炕钻进被窝,不时瞟向他的眼睛热辣辣的。这女人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自小在庄稼地里风吹日晒,但神奇的是,她不仅不蠢不糙不丑不老,反倒颇解风情颇有风韵。以前给她当大伯哥时,私下里,于非愚(于飞龙)曾对她有过想入非非的欲想妄念,可现在,要真格地和她同床共枕,他倒羞得手足无措了。“咋地,来呀,不急啦?”那女人嘻嘻地笑着,面带红晕,声音柔和,全不似进被窝之前的高门大嗓。于非愚(于飞龙)也面带红晕,但双目游移,结结巴巴地说他想再洗洗下边,而事实上,刚才进家之初吃饭之前,他已经洗过一个热水澡了。那女人麻利爽快地又爬起来,穿个背心裤衩在地上忙活。“逼样,还文明上了,完事儿再洗呗,我以为你进屋就能把我按那块呢……”那女人话里没有指责的意思,而是撒娇,她基本裸着的身体在灯光之下很是诱人。结果,没等她准备完水,于非愚(于飞龙)说一声那不洗了,就连拽带抱地把她弄上了火炕。于非愚(于飞龙)好几个月没近女人了,一爬上这女人的身子,兴奋得如同飞了起来。完事儿之后,简单洗洗,还没等女人把脏水倒掉,他又行了,就和那女人又抱到一起。这一回,时间很长,他也有空分散注意力想别的了。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任杰,并且想的结果,出乎他意料,这粗拉拉的乡村女人,居然比细皮嫩肉的任杰更对他胃口。为验证这感觉是否准确,第二次完事儿后,他们说几句话,眯一小觉,半夜醒来后又来了一回。这第三回,于非愚(于飞龙)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而且他认为,他的判断与任杰对他的抛弃和这女人对他的接纳没有关系。这之后,他们说了许多话,天蒙蒙亮时,筋疲力尽的两人决定再睡上一会儿。于非愚(于飞龙)临睡前说:“亲爱的呀,我太爱你了。”那女人高兴得都语无伦次了:“哎呀妈呀,你到底也会说这个了——唔哼,让人挺难为情的……”

第二天是元旦,于非愚(于飞龙)在他过去的叔叔现在的爸爸陪同下,去看他爸妈——现在他叫他们大爷大娘。看门老狗不念旧恶,没因为几个月前他冷落过它就记他仇,仍然跟他亲亲热热。他情绪不坏,虽然还是不喜欢狗,可没扫那老狗的兴,也表现出了亲热的样子。这时候,那另一个于非愚和任杰都迎了出来,神色紧张地看他表情,与他说话时小心翼翼,既担心出现什么失误惹他不快,更害怕他睡一夜觉改了主意。于非愚(于飞龙)没有不快,更没改主意,不光对爸妈大爷大娘地叫得很甜,对那另一个于非愚和任杰也毫无芥蒂,哥哥嫂子地叫得圆熟,还问于公怎么没来。这时村长书记听说于非愚回来了赶来看他,带了不少乡下特产,恭恭敬敬的样子让那另一个于非愚很是受用。于非愚(于飞龙)一点儿没有吃醋的感觉,甘当绿叶陪衬红花。村干部自然也没忘记关心于飞龙,在与那另一个于非愚说话的间隙,对于非愚(于飞龙)说,“飞龙呀,你看上去可成熟多了,看来去外边闯荡就是比窝在家里强,这回回来能多待几天吧……”那另一个于非愚说,“飞龙打算这两天就和我一块……”可他话没说完,于非愚(于飞龙)就打断了他,虽然听声音低声下气,但看眼神却态度坚决。“哥呀,”他对另一个于非愚说,也是对那两个村干部以及屋里的所有人说,“昨晚我想了一宿,我不打算跟你去城里了。这回吧,我那档子丢人事儿也过去了,我想留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说话时,他面色羞涩语气诚恳,眼睛里好像还泪花闪烁。“我也老大不小了,可这些年,不懂事儿,给亲人朋友脸上抹了不少黑。从现在起,我于飞龙要重新做人了,也请村长书记看我的行动。所以合计再三,我想我就不去给哥嫂添麻烦了,就待在村里,孝敬父母,替哥嫂照顾大爷大娘,再好好陪陪老婆孩子,和他们,也是共享天伦之乐吧……”

于非愚(于飞龙)不很流畅地说这番话时,很动感情,为了不让眼泪淌出眼眶,眼睛就一直往上方看,看房顶的糊棚报纸和沾在报纸上的蚊虫残骸。但话说到最后,他这个一向对自己缺少自信的人没能忍住,还是习惯性地拉回目光,瞄了眼一直偷偷打量他的任杰,似乎在盼她发表意见,等待她的臧否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