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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窘迫与耻辱

阴茎只是偶然勃起,而且作为男性优势的象征,这种勃起经常成为窘迫与耻辱的原因:当它疲软、无能、皱缩时,像一些女性主义评论家提醒我们的,阴茎不是任何东西的象征。

——约翰·麦克因斯《男性的终结》

这是他们第二次分手。

第一次分手,走了就走了,没人说谢谢,没人说再见,眼睛都没对视一下,笑容都没传递一回,好像他们是陌生的路人。他很不满足,可不满足什么又说不好。他们是路人,但不陌生,在某些方面,他们都熟到了骨子里肉里,如果某句古老的俗语还不过时,他们理当恩情绵长。如今不是绵长的时代,通行短期效应。短期效应讲究高速、快捷、效率优先、直奔主题,不仅可以省略感激、友善、理解、关注这类由衷的精神活动,连礼貌客气这种允许虚假的表达都显得多余。这点他懂。他还知道,这种社会伦理模式的形成,发端于对一般认知规律的长期颠覆与持续反动:教完四岁的孩子爱祖国,再教四十岁的成人爱父母。感受性的爱心养成混同了理论化的功利教育。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既然爱已不再是情感活动,而成了知识的掌握,那掌握知识,聘任临时老师就不算毛病。临时的概念是这样的:当堂结算学杂费用,师徒不必如同父子。这样的确简洁方便,从心里讲,他也想这样。他不是公众生活的局外人,与许多人比,他甚至更善于与通行的社会风习保持一致。也正因为这样,在他与她间,师生的责权利关系他不难厘清。他愿意把她视为老师,短期老师,一字师那种。可对此他又心有不甘,是对感受性的理论化心有不甘。他不是浪漫之人,也很少不合时宜,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不合时宜地萌生出一种反颠覆与反反动的浪漫念头:对一字之师,也应该怀有真诚的感激。

现在,老师和学生还在彼此回避,都不好意思。分手前他们也不好意思,分手前,他们倒一直纠缠在一起。可除了特别需要,同样很少对视目光,很少笑。言语上也没什么交流,吐字发音都很含糊,只倾向于自说自话的单纯感慨:噢、啊、哎哟、嗯哼。他像个刚拿到驾照的新手,驾驶她时,笨拙、慌乱、紧张、恐惧。他试图掩饰,但掩饰不住。可她也是吗,也是新手?她肯定不是。她熟练、老到、循循善诱,只不过,有时她会巧妙地消解自己的熟练,像个厨艺精湛的新娘子,首次与不擅烹饪的婆婆共同下厨时,为了不让婆婆难堪,或为了避免尽早挑起家务重担,假装自己也拙于此道。她这老师,为什么要给他新手的印象呢?他没吃过肥猪肉但见过肥猪跑,对她的行当,不乏道听途说的概念化认识。他知道,她更应该厚颜无耻,外加公事公办和敷衍塞责:先像外科医生摆弄手术台上的患者那样大大咧咧,再像手术台上的患者接受外科医生摆弄那样任其所为。她没那样。作为医生她把患者当人,作为患者她懂得配合医生。在摆弄他和供他摆弄时,她尽量与他合拍接榫,通过自己恰到好处的笨拙和慌乱,紧张和恐惧,迎合他出自本能的笨拙慌乱,紧张恐惧,进而使两人的笨拙慌乱和紧张恐惧在中和之后,在勾兑之后,能化解为无。这有助于他舒张精神放松肉体。他不傻,能感觉到,她是特意陪他经历这个过程,又不留半点儿刻意的痕迹。她避免让他难堪,她的善良和体贴,不是职业性的。他明白了,她一定是那么种人:不论阅历多广博,经验多丰富,技巧多娴熟,在此道上也永远是新手,是精神上的新手。

上次他就这么看她,这次更是。

现在他们是第二次分手,与上次间隔两个礼拜。半个月工夫,新手不能进化成老手,但他俩的熟悉程度,毕竟加深了。分手前,语言上的交流就多了些。这次,与上次一样,还是她先离开房间,他面对电视抽烟;与上次不一样的是,这回他正脸看电视时,眼角的余光敢偷觑她了。上回他也想这样,但眼睛发僵,射不出余光。他预感到这不是结束。电视里,在个主持人率领下,几个演艺界名人嘉宾正嘲弄sars,通过羞辱俘虏,夸耀自己的胜利。当然胜利的指标并不确定:被sars夺走十人还是百人性命算胜利呢?降服sars用去六周还是六个月时间算胜利呢?没人知道。有个唱流行歌曲的男嘉宾说,最让我感动的是无数舍生忘死的白衣天使,我要献给医务工作者一首歌,然后他就唱,唱了一首我爱你你却不爱我可我还是爱你你爱上别人了我也坚决爱你的港台歌。有个唱西洋歌剧的女嘉宾说,我早就说,我们的前辈,八年抗战能打败日本侵略者,抗美援朝能打败美国侵略者,云南广西边境能打败越南侵略者,今天的我们,打败sars更不在话下,然后她也唱,唱了个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当兵不可以一天天想爱人的外国歌。轮到说对口快板的一对夫妻上台时,他们不做表白,起身往前走几步,互相看一眼对个暗号,噼里啪啦地就表演起来,以表演代发言:……(女)风儿紧,雨儿急,非典恶疫来偷袭,(男)哪承想,中国人民并不慌,精神物质双武装,(女)精神上,三个代表战旗招展指方向,(男)物质上,鸡尾酒疗法药到病除驱魔障……这时,他的预感应验了,他觑到了她的那个动作:她回头了。

走到门口回一下头,在她,肯定没有特别的意思。电视里,那对口齿伶俐的快板夫妻那么滑稽,她不能不想看他们一眼。可他捕捉到她的回头,却坚信她的头是为他回的。他激动起来,像个小孩子眼见同伴踩向了他事先扔在地上的西瓜皮。他迅速把头向她偏去,将预谋隐匿在礼貌之后。他们的目光对在了一起。她有些尴尬,想笑,没笑出来。他也尴尬,但预谋使他比她镇定,比她反应快,能率先做出友好表示。这时他是老手她是新手。他干咽口唾沫,说了个谢谢。听他说谢谢,她愣了一下,有点儿不适应,脚步一乱,屁股撞在一把恰好摆在门口的椅子上。她挪开椅子,抬头看他,尽力判断他的表达是否由衷。由衷,肯定不是轻浮的调笑。她急忙也回了一声谢谢,并接着谢谢,又多道句再见。本来,因为尴尬,因为不懂此中规矩,因为不知道由衷地对她表达谢意是否会很迂腐,他认为,他们这次额外的交流已可以结束,甚至都算圆满结束了。他视线离开了她的眼睛。可出乎意料,居然没完,她居然主动说了再见,他怎能不赶紧响应呢。他再次激动起来,再次突然扭头,于仓促之中也说了再见。他的两次扭头都挺突然,但前一次有预谋,后一次无准备。这时她手已搭在金灿灿的球形门把手上,留给他的,是后脑勺,后背后腰,后臀后腿后脚跟。

“等一下彤彤。”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他声音不大,不特别大,但她还是吓了一跳。“豪哥……”她右手没离开球形门把手,仿佛攥得更紧,像准备随时破门而逃。她不必逃。他们都清楚,眼下的地盘只属于她,不属于他。她是被他传染得紧张起来。

“你真愿意,再见到我?”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他蠢到家了,似乎他也成了电视里嘲弄sars的嘉宾。像他这么理解“再见”的,世上恐怕没第二人。“哦,我是想问问,你能,这么一次,你提多少钱?”

她没回答,警惕地看他。这一回,他们的对视时间较长。

“我没别的意思,就随便问问。你要不便说,是商业秘密,就不说,没关系……”

她的警惕逐渐褪去,笑了,先说不保密,然后说出一个数字。

“花姐她,够黑的哈?”他也笑了,“我是想,把你手机号给我好吗?”

“这,豪哥,我们有纪律。我手机是花姐配的,她会去电信部门查,如果发现有别人找我……我和花姐签过合同……”她很为难,脸色绯红,好像她仍陪他在床上忙活。

“哦,我这阵子,不会单独找你。我意思是,我离开北京时,想找你一下,想有你一个以后的联系方式,我再来北京,或者你回沈阳,我还想,见你……”

“那,那你离开北京前,找花姐要我电话吧,那时也许……她挺通情达理。”

“哦,我明白。”他摆摆手,意思是他不难为她。他站起来,离开电视,走到她身边,搂住她,像要勒死她那样紧紧抱她。“谢谢你彤彤,彤彤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连续叨咕。声音很轻,吐字很重。

不知是被他打动了心,还是被他勒疼了身子,她呻吟起来。他感觉到,或者说他愿意认为,这些细碎的、压抑的、无意义的呻吟,已不只是生理性的条件反射,而是出于幸福与痛苦这两块心理燧石的轻轻撞击。

“我猜对了吗?”

“我说你猜对了你相信吗?”

这是五年以后,他们的对话。

五年以后,他们才知道,当初彼此称呼的,都是对方姓氏的谐音。他名字里不带“豪”字,她的名字也不是“彤彤”。五年后,当他试试探探地回首往事,并得到承认,那些日子,他们在一起时,她对他确实也有好感,有了些职业之外的特别好感时。他最懊悔的,是离开北京前没给花姐打个电话,没试着去索要她的联系方式,没能以包养或其他方式保持与她的长期往来。

“如果当时我要求与你确定长期来往的关系,你会同意吗?”

“也许会。除了挣钱,我更希望有个靠山——不是金钱的靠山,是权力靠山。那时我虽然才读完大二,可我想得最多的,是毕业后的工作问题。”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个胡作乱闹的姑娘,我喜欢聪明有心计但不耍聪明不玩心计的人。你就是这种人。唉,怪我呀。我真不是在乎钱,我是不敢……”

“我理解。不说这个了。”

“哦——彤彤,再叫我一声豪哥好吗?”

“不!这不行!你也不许再叫我彤彤。”

“为什么彤——为什么?我没别的意思,名字仅仅是个代号呀!”

“不,不行,代号也不行……”

他不再坚持。他重新清醒。他的窘迫,被随即升出的耻辱所代替。他点烟倒酒让菜然后沉默。他愿意久一点儿接受耻辱的折磨,以惩罚他此前的心理活动。名字的确只是代号,谁都知道,德华曼玉这种代号,不意味着就比狗剩丫蛋这种代号高级到哪儿。但作为区别于每个个体的重要标志,他又清楚,与名字缠绕在一起的,更多的已是精神性信息。任何一个读过中学历史课本的人,当大脑皮层分别为“岳飞”与“秦桧”这两个名字所刺激时,别说心理反应,生理反应都会不同。他让心理和生理都不做反应,只努力将身体坐得端正,像通常开会时那么摆放自己。

“对不起,我昏头了。”

“没关系。”

他的“豪”字,不是自己编出来的,是阴差阳错的误叫,让他有了这个代号。他第一次来中关村这家地下妓院,是蔡蒙带他来的。蔡蒙是蔡启的弟弟,蔡启是他的中学同学,他与蔡启十五岁后,小他们两岁的蔡蒙就与他们掉了个个,不仅身高体重超过了他们,还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当他们的保护人,一直保护到他上大学蔡启落榜回家当农民。多少年过去了,他与蔡启早无联系,却挺偶然地在个回老家张集开会的酒局上,碰到了蔡蒙。当时,张集驻京办事处主任快退休了,蔡蒙盯上了那个肥缺。该疏通的关系已疏通好,巧遇过去的被保护者成了如今的省城官员,蔡蒙希望他跟张集的头头再打个招呼,说几句好话,只为起个增大保险系数的作用。蔡蒙如愿当上张集驻京办主任后,曾带上土特产和钱,专程来沈阳表达谢意。他收下土特产,没收钱,说多年的弟兄哪能扯这个。他的话,有一部分发自内心。不发自内心的那个部分,包括了两点:一,他懂行,在蔡蒙这件事儿上,他起的作用并不太大,若狮子大开口地来者不拒,就坏规矩了;二,他谨慎,与蔡蒙多年没联系了,不了解他底细,但又有感觉,蔡蒙在黑道上也有势力,与之交往要倍加小心,以防受牵连或被反咬一口。但蔡蒙没想那么多。张集是小市,干部素质普遍低下,运作事情规范度不够,光收钱不办事儿的官员不少,这就把问题复杂化了,把办事儿的价码抬得很高。现在,蔡蒙一下遇到个讲规矩的领导,他只觉得,这位当年的被保护者人虽阔了、脸却没变,心里对他充满感激,报恩之心出于由衷。当然,蔡蒙也有私心,也想到应该放出长线,把这条省里的大鱼牢牢钓住。这样,他这回来北京参加为期四个月的学习,就给蔡蒙表达心意提供了机会。他们见面的当天晚上,蔡蒙就绑架似地把他领到中关村这家地下妓院。蔡蒙请他放心,说这家妓院背景特殊,服务对象皆有头有脸,且妓女素质高,是清一色在读的本科生、研究生,既有入门之初的业务培训,也有定期的身体检查。郝哥,肯定比你家里安全。蔡蒙说,你在家,敢保证嫂子不突然回来?蔡蒙称他郝哥,那个四十上下的妓院老板花姐也这么叫。花姐把蔡蒙声调浑浊的东北音转化成卷着舌头的北京话后,一亲热一发嗲,就把“郝哥”变成了“豪哥”。也可能,花姐看多了港台片,觉得“郝哥”理应是“豪哥”。港台片里,黑社会的头目经常叫“豪哥”:张子豪陈国豪李志豪黄家豪林英豪。姓郝的他,叫郝英俊。

她名字来历没那么复杂。她本来姓佟,叫佟婉茹,但入了这行,就像当作家的起笔名当演员的起艺名一样,也得为自己起个化名——花名,就“彤彤”了。

郝英俊是第二次见到彤彤的半个月前,被蔡蒙带花姐这里来的。花姐这里挂的牌子,不是夜总会、洗浴城、美发店、足疗屋之类,而是“人力资源整合中心”,不知花姐及其后台老板,认为嫖客和妓女谁算“人力资源”。也许都算。来这里“整合”的,多是回头客,熟人来前要电话联络,生人登门得有熟人陪同。当时郝英俊和蔡蒙一起吃饭,席间,他发现蔡蒙在电话里的嘀嘀咕咕颇为神秘。对这电话,他有预感,但不知怎么一打岔,就没深究。饭后,他想回住处,蔡蒙不答应,硬把他拖进车里带了过来。来了再走就不合适了。晚近的中国社会有个特点,人际交往中,尤其交朋友时,为了不显虚假外道,相互间喜欢攀比着降低底线,通过自行践踏美德和自愿展览丑陋,来赢得他人的认同。模糊底线,似乎已成为混同公众取消自我的一个仪式。比如,私下里你讨厌下流笑话,听觉得无聊,讲觉得恶心,可和朋友交往时,你若拒绝“染黄”,就会成为攻击对象,甚至会被逐出朋友圈子。人怎么可以没朋友呢?朋友比底线更看得见摸得着。以前,郝英俊也有嫖娼机会,但没利用过,他总设法提前避开那种机会。在两性关系上,不嫖娼是他的底线,是他以前的底线。可此时,蔡蒙和酒精都太犀利,如同双倍的强效涂改剂,抹他的底线像风抹水纹。他没有理由不随风而动重拟波纹。他悄悄地下移了底线,允许自己嫖这一次。就!一!次!重新为自己画过底线,他有点儿忸怩,为了掩饰自己的忸怩,他好像很用心很仔细地去看花姐呈上的卡片式散页花名册,看上边半裸的照片和简单的介绍:名字年龄身高体重三围籍贯及所学专业。这种卡片,以前他见过,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街上,在哈巴罗夫斯克的大街上,那些远东的俄罗斯皮条客,专门针对一望而知的中国官员旅游团发这种卡片,边发边生硬地用汉语说:打炮,发票;有发票,请打炮……花姐催他点人,他不点,蔡蒙没难为他,玩扑克一样捻捻卡片,顺嘴替他点了彤彤,又把他推进一间可以按摩看黄碟洗鸳鸯浴的豪华包房。随即彤彤就出现了,穿着暴露,青丝遮脸,衣服不如头发密实。她等他。他不熟悉规则程序,就犹豫、客套、手足无措。彤彤看出他是新手,便主动起来,耐心消除他的顾虑。令他惊讶的是,彤彤的温柔、朴实、含蓄、自然,一如母亲照料孩子,全不似他想象的那样,粗俗、龌龊、淫秽、放荡,好像圈中母猪或笼中公猴。他改变了对这一行当的固有印象。他忽略了一点,花姐这里,是服务对象特殊的高级妓院。后来不嫖娼不再成为他的底线,就与他对这一行当的初始印象有关。尽管后来,对妓院如何妓女怎样他都清楚了。与彤彤分手出包房后,蔡蒙安排“后事儿”时,他半推之后,就半就了。当着他面,蔡蒙把一笔钱交给花姐,说这是供豪哥再来消费二十次的专用款项,四个月内用完,如到期还有余额,既不退款也不能划入下一消费时段。

“郝(豪)哥你别跟我争,你住人民大学,离这近,我住大北窑,不可能专往这边跑。反正这几个月你不把这点儿钱花光,就便宜了花姐——她这又不是希望工程。”蔡蒙说。

花姐说:“我这怎么不是希望工程呀猛哥,”她把蔡蒙称作“猛哥”,“那些孩子,全指着咱们各位领导光临指教才能挣到学费,完成学业回馈社会呢。您就答应吧豪哥,知道您是大忙人,日理万机,可离家在外的……”

然后,过了一周,蔡蒙来电话一催,他和花姐就联系上了。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叮嘱蔡蒙:“你别跟蔡启瞎白话呀”。再过一周,蔡蒙又在电话里催他,他没不好意思就联系了花姐,又对蔡蒙说的则是“你忙你的,不用总来电话,我不会让你的钱白留给花姐。”蔡蒙嘿嘿一笑:“这才是我的‘好’哥呢。”而前一次,他叮嘱完蔡蒙,蔡蒙在话筒里是嘎嘎大笑:“郝哥呀,蔡启现在就一老农民,我瞧他都嫌累眼睛,哪有空说话。”

一周后的那次,他没看花姐递来的卡片花名册,他说还上回那丫头吧。花姐早忘了上回谁陪他,点着那几张卡片问哪个。散页的卡片花名册里没有彤彤。他说我那沈阳老乡呀,他不想表现出对彤彤记忆很深的样子。花姐还是一脸茫然,这个东北的,她指着花名册里一个叫文静的说。他不好继续假装随意,说,那个学机电还是电机的彤彤。不巧,这天彤彤没来“上班”,花名册的散页里没她卡片。换一个吧,换个新鲜的多好。花姐又把那几张卡片塞过来,捻出一个叫小娜的。这姑娘挺好,福建的。他扫一眼,唔一声。小娜是好,毕竟出自花姐门下嘛。蔡蒙说过,花姐是此行中素质高经验足的专业人士,年轻时在日本拍过三级电影。从长相看,小娜比彤彤漂亮,气质性格包括“活”,哪儿都不差,可他心里,偏想着彤彤。第三次来前,与花姐通电话时,他不再装假,在电话里提前号下了彤彤。

“彤彤在吗?好的,我马上过去,就要她。”

这就有了他与彤彤的第二次见面,也就有了他们的第二次分手。

再后来,他不到一周就去一次,每次去,都预定彤彤,彤彤不在他就不去。后几次每回完事儿分手,他还给她小费,亲自藏她胸罩或内裤里。直到有一次,他又跟花姐预定彤彤,花姐说太抱歉了豪哥,这回你真得换个姑娘了,彤彤合同到期了,她没续约,她不会再来我这里了。他半晌无语,放了电话,从此没再与花姐联系。蔡蒙留给花姐的专用款,还够他消费两三次的,他曾打算,给花姐再打个电话,把那余款,比照他每次消费的标准提给彤彤;当然他更想讨到彤彤的联系方式。他没打,猜到了花姐能找到彤彤他也没打。彤彤肯定比他清楚,在花姐这儿做事儿,比别处安全,收入上虽然被克扣得多些,但也算高薪,还有保障。有这些前提她还是走了,必然有她走的道理。或者,作为妓女,她不宜在一个地方干得太久;或者,作为学生,学习的压力让她再难分身出来挣钱。可他那么喜欢她,她不会看不出来,看出来了还是招呼都不打就拍屁股走人,难道,她对他一点儿不留恋吗?这念头一蹦出来,他立刻羞得像错进了女厕所,暗骂自己荒唐得离谱。作为妓女,如果彤彤想留恋男人,那心还不得长成石榴,让大心里包含无数粒心籽。怎么可能呢。她的心,理当冰壁般光洁平滑,任何东西经过上面,都要像水渗沙地,刷的一下就没了踪影。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他想恨彤彤,但找不到理由,或者,他恨她的理由是爱上了她。爱个婊子?这念头更荒唐。他笑话自己幼稚天真。可一边笑话自己幼稚天真,一边却干了件比幼稚天真还幼稚天真的荒唐事儿:给彤彤写信。那信挺长,手写的,七页纸,就是在那信里,他说虽然他年龄比她大一倍多,可在男欢女爱这件事儿上,他是学生而她是老师。“我知道,男女这事儿也和别的事儿一样,需要悟性,我可能天生悟性较差,不会享受。在别人那里,或许男人是女人老师,可在我这儿,尽管我已结婚多年,性生活正常,几年前又有过近一年的婚外恋情,你已是我遇到的第三个女人,又只有有限的几次接触,可我必须说,你开启了我,解放了我,教育了我,你是我老师,我爱你!”在信的最后,他与她商量,她是否可以当他的“二奶”,接受他的长期包养。“我非常反感‘二奶’一词,更认为‘包二奶’是男人用钱给女人编织的囚笼,是物化女人,贬抑女人。可我还这么说,只是想表达我渴望长期与你相爱的意愿,我愿意在物质上帮助你,但不是那种商人买卖式的帮助,而是情人式的、恋人式的、朋友式的、亲人式的,出于关爱的帮助。我会反对你再操现在的职业,但不会反对你恋爱结婚,甚至会把你当成女儿,尽力帮你缔结一门好的婚事儿。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喜欢与我发生性关系了,或者我丧失了男人的能力,我仍愿与你像父女加朋友那样继续相处……”

这封信他无处投寄。其实,他有她地址,知道这信往哪里寄,他也不会寄。他的幼稚天真还有限度。

五年一晃就过去了,表面看,他把彤彤基本忘了。不基本的地方在于,有时作为参照,他会拿她与他交往过的其他女人做个比较。他没拿彤彤比较他后来经历过的其他妓女。他觉得,拿彤彤比妓女就是亵渎,不光亵渎了彤彤,更亵渎了他自己的感情。最初,他用她比较何丽红和孟洁,后来,又用她比较白玉霞和罗晏,比较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彤彤的确更让他迷恋。与年龄无关,与长相无关,与性生活时的表现有点儿关系。但那种关系,渐渐也退回到背景里了,也无关了。除彤彤外,何丽红、孟洁、白玉霞、罗晏,与他交往的基础都是感情,都是性,都没把身心的需要折算成钱;可他,却偏偏更钟情于一个人尽可妻的妓女,一个很可能只把他看成提款机而把自己当成垃圾桶的婊子。他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儿。

当然了,他并没幼稚天真到傻的程度,说不清的东西,未必就想不明白。他知道,这一切,最终还是人的问题,是性格、脾气、修养、素质那些东西决定了彤彤有彤彤的样子,何丽红、孟洁、白玉霞、罗晏有何丽红、孟洁、白玉霞、罗晏的样子。不能说彤彤的性格、脾气、修养、素质多么好,也不能说何丽红、孟洁、白玉霞、罗晏的性格脾气修养素质多么差。能说的,只是彤彤的性格、脾气、修养、素质造就出来的彤彤他更接受,而何丽红、孟洁、白玉霞、罗晏的性格、脾气、修养、素质造就的何丽红、孟洁、白玉霞、罗晏,接受时他要打点儿折扣。他也考虑到了时间因素:与彤彤交往只有三个多月,还是多有保留戴着面具遮遮掩掩的三个多月,有毛病也不易暴露;而其他女人,与罗晏交往时间最短,也有半年多了。

不可否认,何丽红、孟洁、白玉霞、罗晏,都是好女人。虽然他与孟洁早分手了,也与何丽红离婚多时,白玉霞别他而去不知去向,身边的罗晏会偶尔与他闹点儿小别扭耍点儿小脾气……但他必须负责任地评价她们,不论作为社会角色的人还是作为性别角色的女人,她们都没太多毛病,在性格、脾气、修养、素质方面,她们都挺优秀。

现在,彤彤又出现了。哦,这回出现在他面前的彤彤,叫佟婉茹。

对不起,佟婉茹还需继续待在幕后。既然有五年前才有五年后,那就该沿着五年的时序渐次递进,一程程从昨天走向现在。

或者,将时序往前再提一提,提到八年前,都有必要。事物的因果链不像跷跷板的此起彼落那样关系明确,但谁又敢说,五年前郝英俊能让彤彤帮他下移底线,与八年前孟洁配合着他将底线下移没关系呢?心理基础是在反复捶击中被夯实的。在两性关系上,郝英俊最早的底线是忠诚专一,婚外情都拒绝,可那条底线,早被孟洁修改过了。说孟洁是彤彤的必然前因肯定不妥,但把彤彤看成孟洁的偶然后果则未必不对。

八年前,郝英俊在政府系统一个厅里当处长,到党口任职是后来的事儿。那年春天,在铁岭清河水库开会,他和孟洁成了恋人。孟洁是辽阳局的,此前开会他们也见过,一两面吧,互有印象,没说过话。这回在清河,郝英俊要张罗一摊子事儿,与各市局的许多人都有交道,很自然的,与孟洁也熟悉起来。聊天时,彼此的眉眼间多了点儿内容后,他们就为他们找到了个共同特点:郝英俊是张集人,由沈阳回老家要路经孟洁居住的辽阳;孟洁是铁岭人,由辽阳回老家要路经郝英俊居住的沈阳。这种“共同特点”太牵强,归纳它就挺无聊的,再作为话题讨论,超过一遍便属于智力戕害。兔子和鲸鱼也有共同特点,它们都有嘴巴;豆芽和梧桐也有共同特点,它们都有根须;陈水扁和姚明也有共同特点,他们都是会说英语的中国人……可五天的会上,从第二天到第四天,三天里,郝英俊和孟洁讨论他们的“共同特点”不少于六回,每回还都激动、欣喜、惊讶、感叹不止。这是典型的没话找话。但如果没有第四天晚上,他们的关系曲线图,很可能只上扬到没话找话那个位置,以互有好感为顶点,然后因各奔东西和彼此淡忘而一路下滑,最终,跌回原点。可他们拥有了第四天晚上。那晚整个宾馆的五层楼上,八点到十二点半只有他俩。这样,此前他们那些无聊并且低智力的没话找话就获得了意义,它们成了一座纪念碑坚牢的基座。

孟洁下午去了市内,去铁岭市内,看望爸妈,搭的车还是郝英俊帮找的。她计划会议结束后直接回辽阳,利用会议期间去看看爸妈也就得了。原本她想在爸妈家过夜,第二天起早赶回宾馆。第二天的会要九点半开,起早回来不会迟到。可正好妹妹有个同学晚上来清河,她知道了,就搭人家顺风车回了宾馆,这可以免去第二天起早坐公交车的麻烦。她在宾馆五楼下电梯时,距离八点差一两分。而差一两分八点这个时候,看完电视里《焦点访谈》的郝英俊,调了几下台后,想找服务员过来看看,这电视怎么没有体育频道。这几天他忙死了,都没注意电视里没有他经常看的体育频道。也正因为忙,这天晚上,他没参加会议活动,他想留在房间放松一下。开会嘛,除了大吃大喝玩麻将,除了男女调情跑关系,统一组织的娱乐活动也每晚都有,按会议日程,这晚的项目是看二人转。这么着,会议代表看完演出就会回来得晚,下一天会议的开始时间,也便由八点半推到九点半了。还有就是,看演出人人踊跃,除了想独自休息的郝英俊和去铁岭看爸妈的孟洁,其他代表都去了剧场。

这叫天赐良机。

孟洁住519房,出电梯后,要先经过郝英俊住的501房,才能回她的519房。结果,她路过501房时,好像事先有什么约定,501房的门忽然开了,往外疾走的郝英俊险些没撞到她的身上。他们没约定。

“嘿,孟洁!”郝英俊的脚没迈出去。

“郝处长?”孟洁和他一样惊讶。“你怎么,没去看二人转?”

“啊,我,我估计你晚上能回来,就没去,留下陪你说说话呀。”

“真的?”孟洁还真信了一下,接着就不信了。“看你嘴甜的——哦,我知道了。那你忙吧我回屋了。”

“别呀。”郝英俊顺手拉她一下。其实孟洁还没迈步呢。“你知道什么了?”郝英俊从孟洁的表情上,能估摸出她的“知道”是什么意思。孟洁眼里噙着微笑,但有点儿酸,像和人赌气那样拉长了脸。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长。

“你是——有约会。”

“哈,瞎说,我还——不过算你聪明,我还真有约会,就是约你嘛。”

这是一句机灵话。依据对话的一般规律,在这种时候,顺势抖个机灵对谁都不是太难的事儿。这种机灵属于调情手册里的初级课程。可郝英俊的性格,端庄有余机灵不足,至少面对男女问题时常常这样。这会儿,好容易憋出前一句机灵话,后一句机灵话却跟不上趟了。他不知道往下再说什么。他避开孟洁眼睛,看孟洁身后的走廊窗户与孟洁脚下的紫红地毯,在心里期待孟洁能继续唤醒他的机灵。孟洁拉长的脸已重新复位。也许她想过,可以羞答答地应一句什么,把郝英俊的机灵再推进一步。可她没想好,作为辽阳局一名普通干部,在省厅领导面前,此时此刻,主动为宜还是被动更妥。毕竟他们不仅仅是一对男女。她选择了被动,只收回那张拉长的脸柔柔一笑。孟洁的态度比较暧昧,郝英俊就更没下文了。他摸烟,掏火,点烟,但抽烟不解决实际问题。他挨过焦灼的十几秒后,几乎只为证明自己真没约会,没与别人约会,便不无生硬地,强烈要求孟洁进501房。从心里讲,他确实为孟洁的探家早归感到高兴,说是独自留宾馆放松一下,可独守电视也挺寂寞。而孟洁,不用郝英俊要求,她也愿意进501房坐坐。不论以何种方式,她都愿意与省里领导多些接触。平常聊天周围总有人,闹哄哄的。可现在,孟洁的暧昧与郝英俊的生硬,把两人的独处变尴尬了,好像他们坐进501房,真为验证这里是否将有约会发生。孟洁首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知道,她没权利查实甚至破坏郝英俊的某项计划。这样,虽然人进屋了,还是心神不宁,就会把一次机会难得的造访变成了点卯。她坐不稳屁股。见她不肯坐稳屁股,郝英俊就急,就更想久一点儿把她留住,不为别的,只为证明自己没别的计划,也得留她。如此一来,他们就都不自然,都有点儿复杂地去猜忌对方,并谨慎着自己的言语表情。机会就是这时候来的,照理说,这气氛不好,它让人没法正常交流,但好坏从来都得相对而言。在他们有过大量没话找话的示好铺垫后,此时的气氛倒别有意味,想故意营造都没这效果,它能完美地烘托出一对恋人剖白心迹前的那种畏怯与游移。这期间,孟洁不断起身想走,郝英俊不断真诚挽留,有时的挽留与反挽留,在语言之外,还加入了肢体动作。最后一次的挽留与反挽留终于到来:她起身,他按她;她移步,他拉她;她挣脱,他抱她;她呻吟,他吻她摸她剥光了她。

“我这不彻底毁了你的约会吗?”她说。

“我要的就是这个约会!”他的机灵又复活了。

这天晚上,分手之前,他们拟定了下一次的约会计划:第二天散会后,孟洁不直接回辽阳了,还去看爸妈,然后住到妹妹家,后天妹妹、妹夫上班后,她将独自待在妹妹家;郝英俊这边,后天做完会议善后,也不直接回沈阳,而是找借口离开同事留在铁岭,到孟洁的妹妹家与孟洁会面。他们将一起待六小时左右,下午三四点钟,再一道离开铁岭。他回沈阳,她路经沈阳回辽阳。

他们好了将近一年。十一个多月里,他们又相聚十次,写信三十封左右,通电话五十回左右,然后,何丽红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当时,何丽红是郝英俊的妻子。

何丽红与郝英俊是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系。对当今的社会风习,她不缺少了解,她倾向于接受那个无法证实的社会学统计:在已婚者中,与配偶之外的人有过性关系的,男人不少于百分之七十,女人不少于百分之三十。可人性的特点,总是从主观想象开始就趋利避害,永远认为灾祸只是别人的影子。在发现郝英俊的秘密以前,她没想过郝英俊也会加盟那百分之七十的男人队伍,她甚至认为,丈夫脑子里没那根弦,对有可能影响仕途顺畅的所有欲望,他都会理性地予以节制。有一天,何丽红的同事要办件事儿,需要求助郝英俊的同事,何丽红带同事去了郝英俊办公室,郝英俊去找他的同事。这时候,传达室的人来给郝处长送报纸,何丽红接过报纸,递给同事两份,自己展开余下的一份。她那份报纸,是三份报纸中最里边那份,展开的同时,她感觉到,这份报纸里还夹了东西。是夹了封信。她就在看报纸前先抽出信,想顺手扔办公桌上。可字迹隽永的信封上,郝英俊名字后边的“亲启”与落款地址上的“内详”,像两粒灰尘落入她眼中,她不能不清理它们。她看信。当然她只能看信的外皮。那是一封非公函信件,很厚,明显超重,贴双倍邮票。何丽红侧脸瞄一眼被她用身体挡住的同事,没太犹豫,就将信塞进自己包里,然后看报,微笑,说话,与郝英俊一起陪他们的同事谈事情和吃午饭。这天晚上,郝英俊到家前,她已看过孟洁的长信。

何丽红很伤心,最初也很冲动,但在郝英俊的反复哀求下,再三安抚下,理性最终占了上风。她答应不找郝英俊领导,也不去向孟洁的丈夫及单位领导揭发检举,为儿子郝兵的心理健康,也不离婚,对郝英俊的惩罚只是,以后饭后碗由他洗,并且一个月内不许碰她。郝英俊感激妻子的宽宏大量,当着何丽红面,给孟洁写了措词严厉的绝交信,又给何丽红写了长长的检讨悔过自新书。前者由何丽红寄出,后者由何丽红保存。一个月后,有一天郝英俊在办公室看报,孟洁的电话打了进来。听到孟洁声音,他一激灵,吓得赶紧挂断电话,好像何丽红在身后站着。他身后没何丽红,谁也没有。他自己一间办公室。当时何丽红刚允许他碰她,但要求他戴套。郝英俊说,你有环呀,还戴套干吗?何丽红说,我让你戴的不是避孕套,是安全套。他们的性生活便在环套结合中安全地进行。郝英俊在办公室里一趟趟地绕开了圈子,像走在环中行于套内,环与套裹住了他试图触摸电话的手。如此失礼,他觉得不妥,可不妥又能怎么办呢?他没有解决不妥的办法,只能任不妥造成的歉疚感虫子般咬他。被虫子咬了半个月后,他把手从环套之中伸了出去,哆哆嗦嗦地拨通了孟洁的电话。孟洁模仿他,立刻挂断电话,再挂再断,如是者三,他才罢休。两人分别拒绝了对方,扯平了。两人的恋爱算画了个句号。

然后就到五年前了。五年前距郝英俊与孟洁的互断电话有两年时间,那两年里,他再想孟洁时,已不是想她具体的人,他想的是,她所代表的那种感觉,想的是作为夫妻的男女和作为婚外情人的男女间的区别差异。比如,同样的爱,夫妻间做与情人间做,给人的心理感受很不一样。前者是刻板的课堂作业,后者是灵活的课间游戏。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有时在心里,他也会对别的女人想入非非。以前一想入非非,他就恐惧,就担心何丽红能看透他心思。后来不了,不担心了。不是何丽红已不再让他感到恐惧,而是他知道,何丽红看不透他的心思。一个人的心思自己不说,别人很难看透,即使看透了,你不认账,那心思也等于并不存在。渐渐地,郝英俊的想入非非没顾虑了,他的心思,如同果实那样日益饱满,直到蔡蒙出现,彤彤出现,他借助外力,顺势把成熟的心思暨成熟的果实采摘了下来。

可彤彤的一闪即逝,让他太难受了,就好像,那果实刚被他掂一掂,嗅一嗅,舔一舔,尝一尝,正欲大嚼大咽,却被人抢了过去。馋涎欲滴不是好滋味,得而复失的滋味更不好。所幸的是,白玉霞出现了。

白玉霞不是才出现的,郝英俊认识她已近十年,如果把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那段时间也算进去,都超过十年了。此时这个“出现”的说法,是特指他们成了情侣。

白玉霞是何丽红的朋友。她们是对古怪的朋友,至少看上去挺古怪的。她们思想观念并不一致,行为方式尤其不同,年龄也有不小差距。这还是次要的,她们间的古怪主要在于,作为朋友,她们缺少互动。年长的何丽红是个附庸,在跳这场友谊的双人舞时,她很被动,只能茫然地、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地,接受年少的白玉霞牵拉拖曳,忽而被她揽在怀里,忽而又被她抛到一边。对此郝英俊很生气地说:“你宠物呀,被个毛孩子牵着鼻子走!”

大学毕业前,白玉霞在何丽红单位实习俩月,何丽红算她指导老师,给她介绍过一回对象,没成。就因为涉及了对象问题,白玉霞对何丽红说了些隐私,诚恳而坦率;而何丽红,面对别人的信任与亲近,有点儿受宠若惊,一下就把她好当听众的一面展示了出来,让白玉霞宣泄得特别到位,特别畅快,特别舒服。友谊就这样建立了起来。但这样的友谊不该有重量,就像两片风中的树叶,分别飘摇的概率,远远大于重合的概率。所以,两个月后俩人分手,彼此遗忘才更正常。尤其是白玉霞,生性不安分,毕业刚三年,就变换过七个生活地点和十个工作单位,足迹遍布小半个中国。她接触的人里,比何丽红更合拍对路的应该有无数。何丽红这个质朴的老大姐,与年轻的白玉霞差距太大。作为只懂工作与持家的无趣之人,她根本不敢奢望那个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学生”会珍惜她。在她们超过十年的友谊中,她一直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时刻等待被白玉霞抛弃。可白玉霞不知迷恋何丽红什么,不论上天了还是入地了,十多年里,始终不忘穿针引线,东系疙瘩西结扣地缝合她们的友谊。有时她连续一年销声匿迹,让何丽红觉得她已从人间蒸发,可突然间,她会兴冲冲地浮出水面,来何丽红家住上几天,那种随意、从容、自然而然,好像上一天她也住在这里。何丽红永远找不到白玉霞,或者说能找到,但不找,她本能地知道,即使她真的有事儿找她,她也没空理她;而白玉霞不论多久没有音讯,只要在某个时刻突然上门,那就说明她需要倾诉了,何丽红便不论多忙,也得放弃其他角色,只当收音机旁的忠实听众,听她或一个或两个或三个晚上地说个不休,然后重新消失。最初两个月,白玉霞称何丽红老师,不久之后,她找到第一份工作来跟何丽红汇报时,就叫丽红姐了。她是在毕业一两年后,才第一次见到郝英俊的,一见面,她就对何丽红说,我不想叫他姐夫,就想叫名字,叫他全名。何丽红和郝英俊都没意见,你随便呀,叫啥都行。白玉霞就叫他郝英俊了,和何丽红一样。何丽红对他,也一向直呼全名:郝英俊。

“你那么早就不叫姐夫叫我名字,倒能避免你现在做决定时受你丽红姐的感情牵制,这是你的一个策略吗?”后来,郝英俊问白玉霞。

“嗨,那时候我哪想到有今天呀!我可不像你们当官的,屁点儿事儿都要蓄谋很久。”白玉霞说,“我就是喜欢叫男人名字。女人无所谓,叫姐叫姨叫奶奶都无所谓;可男人……我愿意和男人建立平等的关系。”

“反正你要是叫我姐夫,咱们再这样,就有点儿不好了。”

“那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我亲姐夫我也不觉得不好。”

郝英俊听不出白玉霞的话是真是假,他只知道他又自作聪明了。在白玉霞面前,他经常有自作聪明后的愚蠢之感。

对何丽红被白玉霞牵着鼻子走,郝英俊的确时感不平,但那更多的,只是对何丽红在人际交往中缺乏掌控能力感到遗憾。对白玉霞,他倒没恶感,反感都没有,在心里,他和妻子一样,也觉得白玉霞天然就该这样:主宰友谊,自我中心,率性而为。甚至没见到她时,他就那么认为。后来他们认识了,他不光接受她那样,许多时候,还会和何丽红一起关心她,惦记她,思念她。好多年里,他常常好奇地,甚至羡慕地,把何丽红给他讲的白玉霞的片断故事组合起来,编成辫子,依一般的逻辑关系,细细梳理慢慢品咂。白玉霞是挂在他们夫妻嘴边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郝英俊和何丽红反复讨论后一致认为,在这世上,人们的活法太相近了,相近使大部分人对同类失去了兴趣,而愿意把关注点,投给那些少数的另类,尤其当那少数的另类与自己有关时。他们说,他们喜欢白玉霞接受白玉霞容忍白玉霞甚至敬佩白玉霞崇拜白玉霞,就因为她和他们太不一样,有了她,他们的生活都能多几分色彩。

白玉霞不怎么说她工作的事儿:“饭碗呗,有什么说的,除非哪个活能让我年薪百万,还值得我心脏使劲儿突突。”她一夜夜讲给何丽红的,多半是感情故事:“最平淡的恋爱也让人心跳。”她特别看重心跳的感觉。当然,她也经常自相矛盾,态度和行为矛盾,认识和做法矛盾。比如,她的恋爱有波折时,她也会说男人让她失望,爱与被爱都令人麻木;可她的生活,又永远由前一次恋爱和后一次恋爱连缀而成。也许前一个晚上她刚骂完男人,刚声称麻木,下一个晚上见到何丽红时,不用开口,她脸上那种少女才有的妩媚和幸福就能表明,这个白天她心跳了。也不一定非投身恋爱她才心跳。只要她发现一个值得她关注的男人,哪怕那男人只仓促地与她握了下手问了声好。而且她清楚,那男人与她根本没戏,她也心跳。她那种特殊的心跳,像郝英俊的烟瘾,会固定地隔一小段时间就犯一次。她总能碰到值得她关注的男人。每逢白玉霞犯了“烟瘾”,何丽红都大惑不解:“为个根本没可能得到的男人,你至于这么瞎激动吗?”白玉霞也不做解释,只傻傻地笑,沉浸在她对那根本没可能得到的男人的想象之中,直到有一天,也许就是第二天,她忽然发现那男人衣领上有头皮屑,或见到上司时笑得猥琐谄媚,她才会放弃对他的关注。如果有两三个值得她关注的男人同时并存,又都与她有了交道,那可苦了她了,为了分身有术,能公平地把时间分配给他们两个或三个,她不惜请假、旷工、放弃工作直至移居他地。她宁可自己受委屈受损失,也不让她甘愿献身的男人因得不到她而焦躁痛苦。永远身处恋爱与失恋中的白玉霞,不论怎么说或怎么做,不论说什么或做什么,绝望也好快乐也罢,她的表现都始终如一,与个早恋的初中女生没什么两样:真实、诚挚、纯粹、天然,你除了陪她悲陪她喜别无选择。

郝英俊与白玉霞,是认识多年后好起来的。也许,这与彤彤的短暂出现与迅速消失有些关系。彤彤于不经意间,改变了郝英俊,让他对性对女人都有了新的理解。作为男人,郝英俊一直想当然地以为,他不可能喜欢“滥情”的女人,更不能允许自己喜欢的女人“滥情”。可他没法否认,他对彤彤那种感觉,已不仅是喜欢,都成“爱”了,而彤彤职业的特殊性,恰恰需要她成为“滥情”链条上最核心的一环,她那种从另一个男人身下来到他身下,再离开他身下钻进又一个男人身下的流动方式,逼着他必须让自己的观念也“流动”起来。男人的观念,从来都是固定的骨骼,而不是流动的血液,几乎在性别意识确立之前,他们的共识就达成了:男人“滥情”天经地义,女人“滥情”大逆不道。可现在,经由对一个“滥情”女人的“爱”,忽然对自己及整个男人世界的思想意识都发生质疑的郝英俊,不想再简单地当一个男性观念的传声筒了,他希望依循自己的发现,背叛别人贩给他的观念。他背叛的具体标志是,他又选择个“滥情”女人,作为自己“爱”的对象。是的,彤彤消失了,这让他的“爱”无法坐实,但彤彤撼动他意识的那股力量还在,仿佛原子弹爆炸后的强大余波,推着他向白玉霞靠拢。当然凡事儿都有过程,人的观念也会起伏波动。在接受白玉霞时,郝英俊还无法彻底敞开胸怀,除开顾忌白玉霞与何丽红的姐妹关系,白玉霞的“滥情”史,终究也是隐形的障碍。只是,与把他俩绑上同一辆战车的那股力量比,任何障碍都只是挡车的螳臂,至少暂时只是挡车的螳臂。

另外,最终把郝英俊推给白玉霞的,又是何丽红,这种奇异的力量,更能将一切障碍都碾成齑粉。

那段时间,白玉霞又回沈阳了。有一天,她约好晚上来看何丽红,可饭都凉了,她也没来。何丽红挂去电话,知道她感冒了。感冒不是什么大病,躺几天就行,何丽红不必放在心上,她放在心上的,是导致白玉霞感冒的原因,即她的失恋。何丽红知道,如果白玉霞没失恋,死过去也能活转回来,可失恋了,头痛脑热就是绝症。何丽红就说,今天太晚了,我不过去了,你好好睡一觉,我一会儿给你煲汤,明早去看你,我煲的汤准保比药好使,你一喝上病就能好。何丽红当即下厨煲素什锦汤,为此夜里都没睡踏实,起来三次去加水放作料调整电汤锅开关。第二天是休息日,她打算好好陪白玉霞一天。可第二天一早还没起床,单位就来电话找她,说有个临时会议她必须参加。她只能请郝英俊代劳,留下白玉霞电话后,又画出白玉霞租住房子的详细走法。郝英俊不愿去,说多大个事儿呀,至于这么夸张?何丽红也知道她太小题大做,可她说,我昨晚跟玉霞说了,汤也煲了,你就麻烦一趟呗,你不能让我言而无信呀。郝英俊还是不爱动,想把这差事推给郝兵。郝兵也不愿动,提出两人通过石头剪子布的胜负来决定由谁跑腿。郝英俊输了。郝英俊往保温瓶里装汤时,何丽红给白玉霞打去电话,说她有事儿,送汤的活派给郝英俊了。白玉霞也拒绝,说一点儿小病,别大动干戈,你不能来就算了,还折腾郝英俊干吗,我病歪歪的不想见男人。何丽红说别胡扯,你可以不把郝英俊当男人嘛。而接下来的两句对话,何丽红作为说者和听者都没在意,但就是这个回合的一来一往,基本上,把郝英俊和白玉霞中间的线给牵上了。半小时后,在白玉霞住处,郝英俊将温汤加热时,白玉霞满脑袋冒汗地喝热汤时,他们的交流之所以能迅速走向实质,就是由何丽红与白玉霞电话里的对话引起来的:

“哈,什么女人敢不把郝英俊当男人呀?他不光是男人,还是有魅力的男人呢。”

“那更应该让他照顾你呀,你不一见有魅力的男人就百病不生吗?”

他们好上后,都避免多提何丽红,提的话,也只客观涉及,不展开议论,就好像人们吃猪头肉时,吃就是了,不会把一头记忆中的生猪牵上餐桌,再根据夹在筷子上的某一片或某一块,感叹猪嘴巴的贪婪,猪鼻子的肮脏,猪耳朵多尖或猪眼睛多小。但与此同时,他们与何丽红在一起时,对她都更好了,好像尽量让何丽红开心快乐,是他们自己开心快乐的前提与保障。对郝英俊的细微变化,何丽红没感觉,多年的夫妻了,多一些关心体谅也属正常。但白玉霞的变化,从那变化出现之初,何丽红就注意到了。当然,自从任性的小妹妹病好以后,已越来越少抽风似的骚扰敦厚的老大姐了,偶尔出场,也属于礼节性拜访。她不再把何丽红当储蓄罐或泔水桶,而把她当成需要孝敬的祖宗供奉的神。对此何丽红倒不适应了。玉霞这回喜欢的男人呀,她对郝英俊说,准保好得都没边了。郝英俊敏感,但不能不接茬,他故意说,你信她?她的毛病就是喜欢夸大恋爱对象。何丽红说,这回她啥也没说,是我感觉到的,你没看疯丫头都变淑女了?郝英俊私下提醒白玉霞,在何丽红面前,变化不要太过明显。白玉霞不会装假,不知如何掩饰变化,就只能尽量避免与何丽红接触。

不过,不用装假不必掩饰,一切秘密也都隐藏得很好,直到最后,何丽红也没看出破绽。如果没有王愿杀的回马枪,没有王愿杀完回马枪的一通乱战,他们的太平盛世,大概一直能保持到那样一个时刻。对那样的时刻,郝英俊不敢多有奢望,但白玉霞愿意常常畅想:那时候,何丽红年龄再大一些,对许多不一定非要斤斤计较的事儿,就能看得淡也想得开了,她又那么喜欢我,肯定能答应我当你的第二个女人。我又不分你财产,也不养你孩子,还不要任何名分,甚至都不会登你家门,她为什么要反对呢?

浪漫主义者白玉霞描绘的是一幅融洽和谐的喜乐图。“那样的时刻”,将是一个纯洁的时刻,美妙的时刻,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时刻和有利于所有人的时刻。可惜,那时刻是否存在不得而知。在那时刻到来之前,王愿先到了。王愿击碎了诱人的幻象,那个寄生在幻象身上的伟大时刻,粉碎于蓝图状态。

像何丽红一样,王愿也是郝英俊与白玉霞好上的媒介。他是背景性媒介。

那天白玉霞病倒,天气变化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王愿的离去。白玉霞与王愿好挺长时间了,这回回沈阳工作就是为他。交流中,他们已开始涉及嫁娶。但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王愿,白玉霞比他大了两岁。在他心中,白玉霞大出去的两岁是道玻璃壁垒,洁净透明仿若无物,但却存在。不影响他们彼此相望,却阻挠他们互相触摸。这两岁的差异,不仅是他们结婚的障碍,都快成了交往的障碍。白玉霞倒没要求王愿非得娶她,可王愿认为,男女交好,就是为踏进婚姻殿堂。有一次,他请几个户籍警察吃饭,过后对白玉霞解释说,我想求他们改你年龄,争取改三四岁,这样你就比我小了。其实不改年龄,从外表看,白玉霞也比王愿年轻。王愿不接受事实上的年轻,他看重户口簿身份证上以数字标记的年轻。白玉霞说,那你找个年龄小的结婚吧,我做你情人。王愿不干,说我怎么能脚踩两只船呢,又问那你会结婚吗。白玉霞说我无所谓,但有合适的,当然也结。王愿反对。他是一个严谨的人,视身体上的专一为两性间最重要的甚至唯一重要的联结纽带。他倒也知道,专一这种稀世珍宝,在这世界上已基本绝迹。所以,他也可以降低标准为他的严谨打些折扣。但他的折扣,只能打到这样的程度:他允许自己有妻子时再有白玉霞,但白玉霞有他的同时还有丈夫,他不能接受。后来,家里给他介绍个女孩,学计算机的在读硕士,小他五岁,比白玉霞年轻不说还漂亮些,家里条件也很优越。王愿离开了白玉霞,白玉霞的感冒由此引发。

这是王愿杀回马枪半年前的事儿,也是郝英俊与白玉霞好到一起半年前的事儿。

半年里,郝英俊与白玉霞的秘密恋情枝繁叶茂,最初针对何丽红的愧疚,已像对疾病的记忆那样渐渐淡去。白玉霞更勤勉地憧憬着皆大欢喜的“那样的时刻”,并依照通行的“偏房”标准,学乖巧样,做驯顺态,提前进行预演彩排。可有一天,王愿出现了,想与白玉霞恢复恋爱关系,他说他不介意白玉霞比他大两岁了。其实你没大我两岁,王愿说,你只大我十九个月零十三天。他说,他和女硕士分手了,因为他发现,与白玉霞在一起的愉快无人能比。白玉霞拒绝了,即使十九个月零十三天的年龄差不再是交往障碍,连结婚障碍都不是,她也不同意与王愿恢复关系。她说她不再喜欢他了。但白玉霞也不讨厌王愿,甚至王愿的倾诉,还让她的柔情醒了一会儿,她允许王愿上了她的床。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郝英俊身上,在心理上,她也保持着对他的专一;但身体专一,在她眼里是可笑的事情,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到。白玉霞把和王愿上床看成他们最后的晚餐,其意思是好合好散。可暌违半年,有一个问题她忽略了,在两性观念上,王愿与她并不合拍。也不是一点儿合拍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说,王愿与她合拍的程度,远不及郝英俊与她合拍的程度高。这与年龄无关,与性别无关,与生存的背景也没关系。王愿是前几年考入一个大机关的公务员,与郝英俊一样,参加各种堂皇的会议,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工作,而在会议上所受的教育,不论从反腐倡廉的角度还是从道德治国的角度,只要涉及两性问题,他都被要求,有性欲时,只能与妻子性交。他没妻子,但有性欲,如果严格执行会议要求,就只能手淫。但不用打听,会议也不会赞同手淫,会议只主张通过做工间操和不停地开会排遣性欲。王愿的灵活性在于,作为一个没妻子的人,他允许自己与恋爱对象上床做爱。这样,他重新把白玉霞看成了恋人,把白玉霞允许他上床当成了承诺,把白玉霞“不喜欢”的说法,当成撒娇赌气的一种说辞。他恢复了对白玉霞的电话问候和登门拜访。这让白玉霞非常反感。往昔的好感,受抛弃时都没散尽,倒是在这短短几天的被纠缠中,全丧失了。她冲王愿发了脾气,把不能和好的话说得挺绝。也许这伤了王愿自尊,几天后,经过秘密观察,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找到郝英俊,先问郝英俊是否可以离开白玉霞,郝英俊说这是我和白玉霞的事儿,与你无关。他说好,但就在两周前,她和我上床了。他以为这能激怒郝英俊。可没想到,郝英俊闻后笑了起来。她都和你上床了还拒绝你,还留在我身边,郝英俊说,这不已经说明问题了吗?姜还是老的辣,第一回合王愿落败。但是,年轻的王愿并不笨,那些经验老到的人平素怎样捅刀子使绊子,他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把郝英俊当成了练手的沙袋。两周后,何丽红和郝英俊单位的纪检部门,分别接到匿名信,揭发郝英俊腐化堕落包二奶,信中还附有郝英俊与白玉霞的合影照片。那不是裸体照或床上照,连亲热照都不算,只是从两人对视时的目光表情上,能看出他们的亲昵默契。单位纪检部门与郝英俊做了一次哥们儿式谈话,不很严肃,毕竟匿名信和普通照片都不算证据。谈话的目的只是提醒郝英俊,他仕途正顺,前景正好,玩的时候在后头呢,千万别在关键时刻因小失大。何丽红跟郝英俊则什么也没说,连白玉霞找她赔礼道歉的申请都遭到了拒绝,她把一纸离婚协议摊在桌上,让郝英俊签字。郝英俊也说不出什么,当着郝兵面,跪在地上,给何丽红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办妥离婚手续,拿上自己的东西净身出户。他租的房子,与白玉霞租的房子不在一个小区,但两个小区间只隔条小街。

王愿继续纠缠白玉霞,这让隔开郝英俊与白玉霞的那条小街成了天堑。跨越了何丽红这道天堑的一对恋人,仍无法尽欢,就像吃着香喷喷的白米饭时,不时会嚼到一粒砂子。何丽红也是饭里的砂子,但她是一粒显在的、醒目的、明晃晃的大砂子。大砂子的好处是易辨易防,即使它就在碗里,把它扒拉到一边,扒饭时不往嘴里填也就无碍;可王愿这样的小砂子不行,它与米粒混在一起,稍不注意就会吞到嘴里,硌得牙齿咯嘣作响。

“他怎么是这种人呢?”白玉霞的愤怒,好像并不针对王愿的骚扰,更是为自己判断力低下竟爱过王愿感到自责。

“这小子疯了,可别狗急跳墙再来点儿别的。”郝英俊这时已如愿成为副厅级干部,在处理工作上的棘手问题和下属间的复杂矛盾时,很有一套,可此时,王愿搅得他精神恍惚,干什么都三心二意,好几次做爱都中途阳痿。

“还他妈有这么死缠乱打的人!你们放心,我教他怎么遵守游戏规则。”蔡蒙听郝英俊讲了三言两语,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他把脸扭向白玉霞,问她怎么能找到王愿。

“你别胡闹蔡蒙!”郝英俊制止蔡蒙,同时制止白玉霞给蔡蒙提供王愿信息。事后,他告诉白玉霞两件他无从核实但认为可信度很高的蔡蒙传闻。其一,蔡蒙的一个哥们儿与另一个人竞争张集财政局的局长位置。有一天,那另一人与情人约会时,被打折了双腿。人们都传打人者是那情人的丈夫,但没证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那另一人,一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连副局长都当不成了,财政局局长的乌纱帽,自然被蔡蒙的哥们儿戴到了头上;其二,蔡蒙的另一个哥们儿是张集著名企业家,因为偷税漏税,被一个税务官抓住了把柄,有人替企业家向税务官游说,请后者放前者一马,但后者口出狂言,说他这么坑害国家,我必须让他受法律制裁,可十个月后,企业家作为纳税大户在电视上与领导握手时,税务官则因受贿罪刚被戴上手铐。郝英俊告诉白玉霞,断人双腿送人入狱,只有蔡蒙敢这么干,也干得成。

“蔡蒙,那个王愿不用你管,你千万别给我添乱。”当天晚上,与白玉霞分析完蔡蒙,郝英俊连夜给蔡蒙打去电话。

“郝哥,什么王愿?我管什么?我喝酒时说了大话?”蔡蒙迷迷瞪瞪地说,“我刚睡着你就吵醒我,我明个还得起早飞北京呢。”

蔡蒙是个讲义气的人,自从与郝英俊续上旧谊,又觉得郝英俊没瞧不起他这小地方的粗人,就再没忘过这个哥们儿,每年春节,由张集经沈阳去北京给相关领导和关系户送年货时,都会给郝英俊带上一份。给北京上供的年货不是普通年货,郝英俊知道他在蔡蒙心中占什么位置。往返于张集北京间的蔡蒙常停沈阳,但一般要隔三两个月,才找一回郝英俊,还多是很随意的吃饭聊天,让郝英俊觉得,他既很亲密又不黏糊。蔡蒙粗的是外表细的是心里,这点郝英俊看得出来。郝英俊不是白眼狼,平常再谨慎,蔡蒙真有事儿,他帮忙时也很卖力,尤其能给蔡蒙提供很多信息。蔡蒙要的就是这个,在北京吃得开,在沈阳玩得转。只要他经常把首都的情报和省城的动态带回张集,张集的领导就得重视他使用他,张集的同僚就得畏惧他恭敬他。

这回他路经沈阳,找郝英俊还真有点儿事儿,他想了解省里一次新的干部任免意向。可在饭桌上,王愿用公用电话打给白玉霞的骚扰电话,让他在了解到自己需要的情报之前,先了解到了郝英俊私生活中出现的变故,又了解到一个叫王愿的陌生男子,什么长相如何作息。

不知蔡蒙下一天是否真去了北京,但从下一天起,在郝英俊与白玉霞的生活中,王愿却确实消失了。没有了干扰,郝英俊与白玉霞的恋爱安静而安全,可受惯了干扰的他们,在安静安全中,过得还是不太舒服:王愿出了什么事儿吗?难道蔡蒙把他——他们不敢再往下想,就偷偷地,在王愿的家门口和单位门口观察过两回。他们松了口气。王愿没缺胳膊没少腿,脑袋还长在脖子上,只是,原先他来来去去都开辆奥拓,一辆总那么干干净净的玩具式小汽车,而现在,他出出进进都挤公交。

有天晚上,郝英俊穿过清冷的小街,离开自己租住的小区,去白玉霞住的那个小区。自从王愿不再来骚扰,除了晚上有应酬,下班后,他都去白玉霞那里过夜。可这回,屋里黑着灯,门铃响了半天也没人开门,白玉霞的手机也关机了。他知道,如果白玉霞加班,至少会发短信通知他一声。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处,急忙请来开锁公司的人。进屋后,他看到昔日的爱巢空空荡荡,白玉霞的东西都搬走了,留给他的,只是封信。说那信是写给何丽红的更准确些。她表示了歉意,请他们复婚,她说她不会再回沈阳。

故事已经走到这里,还轮不上佟婉茹二次登场,真是抱歉。但也快了,按顺序,下面亮相的该是罗晏,罗晏亮完相,聚光灯就该对准佟婉茹了。

离婚以后,郝英俊没考虑过再婚问题,至少与白玉霞没探讨过。他想当几年自由人?还是在等何丽红收回成命召他回家?白玉霞认为是后者。何丽红也一直没谈恋爱,有朋友给她介绍对象,条件多好她都拒绝;而且,她没反对过郝英俊打着看郝兵的旗号间或回家,还允许他像男主人一样干这儿干那儿。郝兵大学毕业两三年了,恋爱也谈两三次了,不必郝英俊像对待孩子那么频繁看望。但郝英俊非把大小伙子当温室的花朵,白玉霞即使看得穿他的心理动机,也不说破,也不好说破。郝英俊倒也有具体理由。郝兵小时候跟他关系不错,可初中后期或高中前期,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与他就疏远了。最初一段时间,郝英俊何丽红都没往心里去,认为这是郝兵的青春期反应。子女的反叛,多开始于杀父弑母。郝兵没弑母,他把妈妈当成朋友。何丽红多次问他,爸爸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对他好像有仇?郝兵就委屈地说,你们这不瞎挑刺儿吗,我觉得我对他挺好的呀。郝兵指的挺好,是说他能像下级对待上级那样,嘴里从不违拗爸爸,不与爸爸发生正面冲突,还能与爸爸进行五句话以内的正常交流,在交流时,表情上的冷漠不特别明显。郝英俊与何丽红离婚前他基本这样。那之后,除了离婚那天,他面对下跪磕头的爸爸无声地笑了十一秒钟,把厌恶不加掩饰地笑了出来,再就不怎么理爸爸了。郝英俊去看他他借故出门,郝英俊希望与他像朋友那样谈谈,他总说改日吧,现在我忙没有时间,对郝英俊的电话和短信,他也基本不接不回。

郝英俊挽救与儿子关系的努力没有效果,他很郁闷。有一天,和白玉霞聊天,也不怎么提到了孟洁,孟洁的名字一冒出来,他恍然大悟。他立刻跑回家,对何丽红发火,问当初他和孟洁的事儿,她是不是对郝兵说过?何丽红否认。郝英俊相信何丽红不会撒谎,但经他提醒,何丽红也认为,当初他们因孟洁一事儿闹别扭时,郝兵肯定能猜到八九。郝兵除了敏感早熟,还观念正统,疾恶如仇。何丽红以讥讽回敬郝英俊:“这就是报应!”郝英俊软了,不再刻意与郝兵和解,只是进一步增加了“看郝兵”次数,并且在郝兵面前,谦卑、拘束、胆怯、逢迎,像一只受到冷落的宠物狗,在主人面前摇尾乞怜。

“今天郝兵对我笑了。”有时从家里回来,他会喜滋滋地告诉白玉霞。

“好兆头,”白玉霞会同样喜滋滋地接他话茬儿,“你有点儿耐心,坚持以柔克他的刚,郝兵年龄再大点儿,懂事儿了,也就不怪你了。”只是听不出来,白玉霞的话里是否还有话。

郝英俊与白玉霞都是光棍,相处也好,但没论过你娶我嫁,最冲动的时候也只表示,我们就这样好一辈子。既然可以好一辈子,为什么不能结为夫妻呢?谁都没挑明过。也许,对白玉霞来说,郝英俊求婚她会答应。那样一来,的确会更伤何丽红面子,可时间久了,就正常了,人与人有怎样的缘分,也由天定,不能太介意别人的脸色。但郝英俊不提这个茬儿,她就不能往这上引。郝英俊也能想到,一个女人,再自由洒脱不善约束,对嫁人成家也心存渴望,尤其未经历过婚姻的研磨时。任何东西,习俗也好观念也罢,只要能绵绵地延续下来,就说明它大体符合人性的需求。就好比,一桌饭菜摆在那里,多数人说好吃,你没吃过也会那么认同,还会争着抢着上前品尝。如果品尝之后,觉得不好,甚至恶心,可只要多数人继续说好,你还是会觉得好吃,你还会再把它塞进嘴里。记吃不记打是人性的特点。至于有人从来没品尝过那桌饭菜,只借助间接经验认定它不好,还声言要主动拒绝,那多半是自我安慰,其本相是,不是不想品尝,而是恰好筷子折了勺子掉了,用手又不雅,失去了合适的品尝机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是人性特点。具体到郝英俊,他仍相信婚姻是桌好吃的饭菜,尽管这桌饭菜噎过他喉咙反过他胃口。那他现在,为何回避这桌饭菜呢?白玉霞认为,这里边,对何丽红感受的考虑只是次要因素,主要因素,是他对她太了解了,他干吧嗒嘴却不往前靠,是对与她同桌进餐心存忌讳。除了王愿,她以前的男友,郝英俊没有能叫上名的,但她与他们的恋爱细节,从认识到分手,从一夜情到生死恋,从调情风格到床上怪癖,郝英俊了解的程度,就像了解自己的上司,知道他手势上的好恶与眼神中的喜怒。也不是白玉霞对郝英俊讲过这些,他们好上后,她已忘掉了以前,也没兴致追忆往昔。她不是有意保密,她的性格特点,就是善于遗忘,不断遗忘才能不断开始。郝英俊则是另一种性格,对过去总是挂在心上,还长于回味。这样,以前何丽红给他讲的白玉霞轶事,在他记忆中,就发酵成了一种古怪的食物,时不时地,总会诱着他嚼上几口。郝英俊渴望戒掉这食物,他知道它没有营养只含毒素,可做不到,什么东西常吃都能上瘾,尤其有毒的东西。把白玉霞当成恩爱情侣,这已经超过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因为像看彤彤那样,他先把白玉霞看成了老师,一字师那种老师,然后才把她接受为恩爱情侣。但由老师,由恩爱情侣,继续前行再走一步,走到组织家庭结为夫妻的那个地步,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准备和更大的观念转变。先清空思想,再一点点地,把新的记忆程序与感觉系统添加进去,那可能吗?郝英俊倒不再介意单身女人是否处女,但他无法不介意这单身女人身上匍匐过一两个男人还是十个二十个男人,他的理解方式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只被一两个男人匍匐过还算干净,若被十个二十个男人匍匐过,就不清白了。郝英俊爱白玉霞,对她的“不清白”却爱不起来。他怎么能娶个“不清白”的妻子呢?白玉霞能猜到郝英俊的心理活动,但不为以前对何丽红讲得太多感到后悔,她不把交往人数当成干净的标准清白的尺度。处女可能是魔鬼,婊子也并非不能是天使。这样,一对彼此接受度甚高的独身男女,各怀心事地挨过了他们的最后时刻,由白玉霞采取措施结束了尴尬。这也符合人物性格。

白玉霞的离去让郝英俊痛苦,同时他也感到解脱——不是摆脱一个讨厌之人的那种解脱,是摆脱一种矛盾心理与精神煎熬的那种解脱。郝英俊征求何丽红意见,问他可否回家里住,何丽红拒绝了。他又求郝兵,倒没有求他说合的意思,是求他听他说心里话,毕竟他们是父子,是一家人。白玉霞离去后,他只剩下一个说心里话的人,就是蔡蒙。可蔡蒙与他不是父子,不是一家人。这回郝兵不错,听了十分钟他的电话,然后说,你让我妈这么快就由替补升为主力,她不适应吧。郝英俊连说谢谢谢谢,连说儿子你长大了。从此以后,他几乎是大张旗鼓地拒绝别人介绍对象,还不断故意忽略熟悉的女人的友好暗示。他以公开节欲的实际行动,向何丽红表白渴望回家的心迹。他当然有性欲,但努力克制,不想克制时,就把欲望寄托在蔡蒙身上。倒不是与蔡蒙搞同性恋,而是蔡蒙往返张集北京途中逗留沈阳时,他可以陪他去找妓女。蔡蒙的粗中有细表现在,不用郝英俊把话挑明,也能把握好他对他需要程度的强弱大小。以前蔡蒙逗留沈阳,十回能约郝英俊三回,现在十回能约七回。郝英俊曾想摆脱蔡蒙单独行动,甚至试过,他的性需要有自己的规律,不总与蔡蒙到来的时间同步。可不行,不是舍不得花钱,也不是不懂嫖娼程序,但身边没蔡蒙,他心里没底,就像个在楼下玩耍的孩子,尽管也知道家门在哪儿,可回头时没看到瞭望他的妈妈,就玩不尽兴。也有下属替他考虑这种需要,他们貌似随意但很周密地,给他安排性交的时间地点对象,他一概拒绝,身临其境了也抽身而出。倒不是他矫情拿捏,他也清楚,如今的时尚,是放纵感官展览淫欲。他身边的同僚,不论上级下级还是平级,有不少都半公开地出入妓院或婚外恋爱,根本没人觉得不妥,如果他与同僚为伍,只能让他在群体之中更如鱼得水。否则,人人都以他人的不幸为快乐源泉时,助人为乐的雷锋就是公敌。可郝英俊就是时尚不起来,宁可受到同僚忌恨,也坚持性生活属于隐私的陈腐观念,他只能与个别特殊的朋友,比如蔡蒙,部分地分享自己的隐私。他不认为这是虚伪,至少主要不是虚伪。这样,他这个没妻子没女友的人,这个曾被人写过绯闻匿名信的人,在他人眼里,却成了个私生活上的正人君子。

在等待蔡蒙召唤的间隙,饱受性欲折磨的郝英俊通过两件事来安抚自己:一是手淫,二是追求罗晏。

与郝英俊租住的小区一墙之隔,有个挺大的幼儿园,上下班时,他常经过那里,但对那个闹闹吵吵的所在他很少关注。可有天下午,他回家拿东西,路经那个幼儿园时,他看到了罗晏。当时罗晏在幼儿园的栅栏里边,蹲在一块草坪旁,与一个穿裤头的小女孩低声说话。罗晏很白,长发,瘦削,戴眼镜,穿条朴素的蓝裙子。严格地说,罗晏不是美人,不足以让人一见倾心,甚至大框眼镜一架一遮,她脸型偏窄的特点还很突出,她双眸也射不出什么神采。但当时,阳光洒在她身上脸上,她金灿灿的,像童话中来自太阳国度的美丽仙女,特别是她对一个根本不注意听她说话的孩子的絮絮而谈,她的绝无敷衍的耐心,她的柔和安静的表情,她的纤细颀长的脖子和手指,一下把郝英俊就勾住了。他驻足看她,心里涌出一丝暖意,都忘了他司机正在不远处马路边的车里等他。良久之后,罗晏起身,拉着小女孩,轻盈地往楼里走去。郝英俊怕人家发现他的窥视,急忙扭头假装看别处,来不及了,他的头还未完全扭开,罗晏已冲他笑了一下。郝英俊很吃惊,他距罗晏和小女孩倒不太远,可他一直眼巴巴地注视着的,只能是罗晏的侧面背影,如果罗晏不转身回头,站起来前,根本没可能注意到他——那小女孩倒正对着他,能看到他,可那小女孩始终在玩手里的玩具,也没抬头为他分心呀。那么罗晏,是怎么发现他看她的呢?她那回眸一笑,显然是对他的友好回报,回报他长久的善意注视。

后来郝英俊对幼儿园的关注多了起来,并有意让在院子里带孩子玩的罗晏感到,是为了她他才关注幼儿园的。他也很快就发现了,她只是个普通少妇,除了白皙,高挑,文静安详,也并无特别的诱人之处。当然,他的关注是谨慎的,有其他幼儿园老师在周边时,他绝不让人感觉到他对那个花花绿绿的院子有什么兴趣。他教养颇好挺绅士这一点,他相信罗晏能感觉到。

“你来看孩子?是哪个班的叫什么?”有一天,罗晏下班时,见躲不过而与她狭路相逢的郝英俊,红着脸这么问了一句。

“我?孩子——”对罗晏的主动开口,郝英俊倒没什么准备,他只愿意多关注她,而结识她,他没想过,也没敢想。“我孩子,哦,不在这儿,我孩子大学都毕业了,我是大人——比你大很多的大人。”

“你这口气,好像我是孩子,我也是大人。”

“对,我们都是大人,所以,我说句大人话你别生气好吗?”

“什么?”

“我是来看你的。”

这句话并非有备而说,它是情急之中陈述的事实。但它也敏感,容易惹恼罗晏。如果说郝英俊想到了什么,他想的还真是把她惹恼,惹恼了她,他就不必再这么傻小子似的荒唐下去,就能结束这一阵子的心猿意马。他得清清白白地等待何丽红召唤。找情人是不清白的,找妓女则是另一回事儿。他这句话,是经典的调情语言,它包含的信息是欣赏和喜欢。被人欣赏喜欢是好事儿,无伤大雅的调情也不是坏事儿。但许多女人,不论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反感男人欣赏喜欢,更憎恶调情,对陌生男人尤其如此,这没什么不好理解。人与人间没安全感,自然无法信任,“别和陌生人说话”,这是时下国人最明智的自保策略。这些郝英俊都懂,作为“陌生人”,他话一出口,罗晏就有了反应。他也做了另一种准备,如果罗晏愣头愣脑地问句有事儿吗,以傻丫头的形象让他扫兴,那也有助于他收回关注。可他没想到,罗晏的回答,达到的却是第三种效果,是他最该有所准备,却恰恰准备最不充分的那么一种效果:他心猿意马的程度又被推进了一步。

“我知道,”罗晏声音很轻地说,“可你不要再来了好吗?我不舒服。”可能罗晏觉得这话重了,怕伤害眼前的斯文男子,又说,“我有丈夫,我儿子都读二年级了。”

在此后的对话中——这天之后,间或地,郝英俊仍能找到说话的机会——罗晏很爽快,把自己的姓名年龄甚至家庭大体住址丈夫简单情况都告诉了他,但拒绝他追求。不吃饭,不唱歌,不看电影不逛公园不看展览。郝英俊只能见好就收:仅仅默默关注,不再上前纠缠。直到有一天,郝英俊在每天下车的地方下车以后,习惯性地等待司机把车开走时,见身体左侧,分隔绿地与人行道的石头花圃旁,局促的罗晏站在那里。罗晏距他两三米远,他不用转身就看到她了。以前,司机离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儿总是回转身体,注视二三十米开外的幼儿园方向,许多时候,罗晏就在距他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与家长交接孩子。现在他已没必要转身,只需要惊讶。找个地方说说话好吗?罗晏的脸没对着他,对着一棵树提出了建议,他代表那棵树接受了建议。

这之后,他们就坐到了一起,吻到了一起,也睡到了一起。那天罗晏对他的解释是,她和丈夫一直很好,可近来丈夫表现反常,几天前,她从丈夫的网上聊天记录上发现,丈夫在网恋。丈夫的网恋让她痛苦,让她伤心,思来想去,她找到三种应对办法:第一去死,但她舍不得孩子;第二离婚,但她觉得丢人;第三就是与人聊聊心中的委屈,挑来选去,她决定把“陌生人”郝英俊作为倾诉对象。她说她没打算通过与他上床报复丈夫,她上他床,是爱上了他。郝英俊说你选择第三种应对办法是最正确的。当然,上床的选择也正确,上床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爱的态度尤其正确。

郝英俊越来越喜欢罗晏,他们的秘密恋爱迅速升温,以至于,他主动联系蔡蒙,让他为他们安排了一次为期三天的大青沟之游。但还没从大青沟回到沈阳,他就后悔了,不是后悔他恋爱的消息有可能被何丽红知道,而是后悔他冲动了,对问题考虑得不够周到:他等于,间接地帮罗晏与丈夫公开叫板了。罗晏希望他陪她出去走走,他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可他没想想,罗晏这样一个每周工作六天有时还得加班的幼儿园老师,怎么跟丈夫解释她的三天假期呢?他责怪她不该把他作为与丈夫怄气的砝码,并预见到,她的意气用事必将升级家庭矛盾。果然,不久后罗晏就离婚了。郝英俊最初提出批评,罗晏还不买账,说他不理解她,好几天不接他电话也避免见他。但私下里,她对他的批评还是往心里去的,整个离婚过程中,她做到了冷静节制,在道义和气度上,始终压了丈夫一头。

事情的脉络是这样的,这边发现丈夫网恋,那边罗晏就上了郝英俊的床。而这边抓住丈夫陪网恋女友去抚顺游玩红河谷的证据,那边罗晏就让郝英俊安排了前往张集方向的大青沟之行。丈夫对罗晏声称的幼儿园休假根本不信,一打听,就知道了罗晏请假是要扣奖金的。丈夫先向罗晏发难,让她说清楚去大青沟干了什么,和谁去的。是这时候,郝英俊的批评发挥了作用,罗晏就没较劲儿到底,没说你能陪女人玩红河谷,我就能陪男人游大青沟。她的说法是,丈夫的行径让她愤怒,为避免吵架,她一人到大青沟散心去了。这是郝英俊提早替她设计的台词。丈夫不信罗晏的解释,但问不出实情,就打了她。这惹恼了罗家人,罗晏的哥哥又打了妹夫。积怨益深,两人的日子没法过了。离婚的前两天,丈夫找来他那中学生一样的小女友帮他收拾东西,主要为的是气气罗晏;同样,郝英俊的批评继续有效,罗晏没把他找去气她丈夫。这场风浪,没把水珠子溅到郝英俊身上,但面对湿淋淋的罗晏,他不能不对两人的关系进行深度判断。罗晏是个贤妻良母式的好女人,这没得说,但她天性简单肤浅,比较幼稚,两人精神层面上的差距非常明显。也许罗晏没这种感觉,可退却的念头,却在郝英俊脑子里扎下了根。他怀念白玉霞。他为自己观念陈旧心胸狭隘感到羞耻,为没向白玉霞求婚感到后悔。当然了,在罗晏刚离婚的节骨眼上,他不能打退堂鼓,那样做就太缺德了。这之后,他对罗晏的关爱,男女的成分逐渐少了,兄妹或父女的成分多了起来。罗晏从没说过她是为郝英俊离的婚,但既然她和他一样也单身了,两人结合,他娶她嫁,在她看来天经地义,至于郝英俊拒绝与她同居,她把那当成一个身居要职的官场中人应有的谨慎。她儿子一直与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不是他们同居的障碍。但这时候,一条关于何丽红的消息传了过来,让郝英俊在一腔妒火中,做出了一个幼稚的决定——事后他认为,他那决定的幼稚程度,比之罗晏的幼稚毫不逊色——他让罗晏出租自己的房子,然后搬来与他同居。两年之内我买房子,他这么告诉罗晏。他拒绝去罗晏家住,罗晏的住处条件一般,但总比他的出租房适合日常生活。我是男人,我住猪圈你也应该跟着我喜欢猪圈,郝英俊作报告似的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没幼稚到家的地方是,说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种话,他没接下去再作婚姻的承诺。我恐惧婚姻。一直以来,他都这么向罗晏渗透。

关于何丽红的消息是这样的:近段时间,郝兵去外边租房与女友同居,何丽红便常常将同单位的一个处长留宿在家,那处长郝英俊认识,高大帅气,会写魏碑,下巴上有一颗痣,小何丽红三岁,一年半前,妻儿外出旅游时同死于车祸。

这天,郝英俊穿身旧运动服,帮罗晏收拾准备寄存娘家的东西。趴在床底下挪箱子时,郝兵的电话打了过来,通知他某日某时回家吃饭。

“没问题没问题!你妈找我?”郝英俊没控制住自己情绪,匍匐在床下大喊大叫,把一大缕灰吊吸进了嘴里。床下的空间相当于音箱,夸张地把郝英俊的惊喜传给了罗晏。

“哦,也是。主要是我找你。”郝兵对他说话的声调,少有地客气。“我妈请我女朋友爸妈吃饭,算会亲家吧,算定亲饭,你是我爸,这个仪式需要你出席。”

有读者可能猜出来了,郝兵的女朋友就是彤彤——佟婉茹。

这是一次窘迫和耻辱的晚餐,对郝英俊和佟婉茹而言。对别人来说不是这样,在郝兵看来,在何丽红看来,在佟婉茹的爸妈看来,这次晚餐快乐圆满。一对年轻人,认识一年出头,同居将近半年,看上去,金童玉女那么般配。女儿的父母,从准女婿追求女儿之初就认识郝兵,两个老人都喜欢他,最终女儿能接受郝兵,也是父母督促的结果。儿子的母亲认识准儿媳也好几个月了,刚开始,她为佟婉茹的工人家庭出身和大儿子两岁的年纪有些犹豫,但很快,准儿媳的个人素质就征服了她。她也出身工人家庭,郝英俊父母更是农民,她现在的男友,那个与她同事的帅哥处长,年龄比她小三岁呢。何丽红的犹豫很快没了,开玩笑时,她甚至对小两口儿说,你俩结婚了,我也不把婉茹当儿媳妇,只当女儿。在这种情况下,会亲家吃定亲饭,不过就是走个形式,公开表明两家老人认可他们交往,还表明,一对年轻人如果愿意,随时可以结婚成家。

在漫长的晚餐过程中,郝英俊和佟婉茹都把持得很好,初始的惊愕与慌乱,只私下里做了瞬间交流。接下来,他们就像一对真正刚刚认识的长辈与晚辈那样,正常地客套,礼貌地热情,轻松地观察。分手时,在何丽红送给佟家的彩礼钱之外,郝英俊也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万块钱给了佟婉茹,说这是见面礼,也是以此祝福她和儿子幸福快乐。佟婉茹通过恰到好处的拒绝、羞涩、接受、致谢,显示了一个懂事儿儿媳在公公面前的得体与适度。这一切,能证明他们的控制能力与表演技巧都超乎常人。唯一带点儿风险性的举动,是郝英俊做出来的。席间佟婉茹去厕所时,郝英俊假装看一下表,然后掏出手机,离开饭桌,去厕所与餐厅的拐角处说电话:“小赵呀,那个材料你自己多看两遍吧,不用给我发了,我家里有事儿,来不及看了。你看完立刻发到刘秘书信箱里,再和他通个话,要是他那边有新的需要……”这期间,佟婉茹走出厕所与他交臂而过,他飞速地把个字条塞到她手里。佟婉茹收字条的动作麻利隐蔽,脸上的表情纹丝没变:含蓄、柔和、甜甜蜜蜜自自然然。那字条,是郝英俊见到佟婉茹的半小时内偷偷写好揣兜里的,上边是他的手机号码,外加口号一样的两行十个字:“白天均可打”,“请尽快联系”。字条上没有标点符号。

这天晚上,别人离去后,郝英俊留下与何丽红说话。何丽红说你走吧,我太乏了,有什么话改天再说。郝英俊说,我儿子有未婚妻了这么大个事儿,我恨不得当老佟家人的面就发表意见。何丽红说我知道你挺兴奋,可我有原则,不能留你。何丽红以为郝英俊因为高兴,想留下与她重温旧梦。不能说郝英俊没这想法,但此时,这想法得让位于其他想法。他不再过渡,直接说,他不同意儿子的婚事儿。

“你打电话,让郝兵回来。”他知道他没力度指挥儿子。“我要和他谈谈,他不能和这个小佟结婚,要立刻和她断掉关系。”接着他说出了他的理由,很苍白很可笑的、他自己说时都心虚的两个理由: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儿子比佟婉茹小了两岁。

“这都什么年头了,你还拿这种理由干涉孩子婚姻?”何丽红的困意让郝英俊说没了,“婉茹家境的确一般,可她和她父母,都很懂事儿都很自重,不可能给咱添什么麻烦。至于年龄,能说明什么?婉茹看上去比郝兵大吗?她这种娇小型女人,一辈子都不会显老。哼,你居然跟那个王愿一个德行。”王愿那个年龄心结,在郝英俊和白玉霞好上之前,何丽红就听白玉霞说过。

郝英俊一时无语,使劲儿皱眉。但他不能无语,得继续强硬。“那也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叫郝兵!”

“你以为你谁呀?我还能好好跟你说几句话,换了郝兵,都懒得理你。他让你回来吃这顿饭还是我劝的呢,算给你面子了。”

两人谈到半夜,越谈越崩,最后郝英俊被何丽红轰了出来。回到出租房,罗晏还没睡,抱着枕头看电视呢。他们同居刚刚一周,但以前,不论一周之内还是一周之前,郝英俊什么时候出现在罗晏面前,罗晏都像只殷勤的小鸟,飞来飞去地拿烟倒水,可这回,她没动。郝英俊主动打了声招呼,她冷冷地说,我以为何丽红能留你住一宿呢。

下一天中午,郝英俊走过普通干部就餐的大餐厅,即将走到厅局级以上干部吃饭的小餐厅时,佟婉茹的电话打了过来。她没叫叔叔,更没叫豪哥,只怯生生地说我是佟婉茹,然后就像放了电话那样再无声息。站在大餐厅与小餐厅间的青石路上,郝英俊独语。他先说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会再见,真是感慨万端哪;又说我好像更了解你了,对你印象也更好了,郝兵有你我很高兴;接下来说如果我俩没有过关系,即使我知道你的过去,也不会多话。可现在——郝英俊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车轱辘话,其核心意思是,他希望她能找个理由,主动和郝兵断掉关系。大概听郝英俊独语时,佟婉茹的情绪已得到调整,轮到她表态时,她的怯意已经没了,显得挺冷静。我知道,她说,从昨天到你家一看到你,我就在想这事儿,想应该怎么和郝兵分手。佟婉茹的表现,比郝英俊想象的还通情达理。可郝兵,他是你儿子,你应该了解他,你不了解的话,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了。我敢说,不论我找什么理由,他都不会同意,还会闹个天翻地覆,我毫无办法,愿意听你指点……哦。郝英俊一下矮了一截,像有一股重力压在他头上。他本以为,佟婉茹会是一支奇兵,只要她接受他的意见,就有办法对付郝兵。可面对郝兵那不存在的反扑,佟婉茹竟像他一样,也是没上阵就先举白旗。郝英俊相信,佟婉茹不是不配合他。

时隔五年,重识已经是佟婉茹的彤彤,他的确对她感觉更好,这回的感觉不涉男女,而在于他对她的基本素质,有了一个立体的把握。如果佟婉茹是他的兵,他愿意对她委以重任。他知道,佟婉茹的判断非常准确,郝兵忠诚、顽固、一条道跑到黑,对佟婉茹已爱到了骨子里头。他有足够的洞察力定性郝兵。多年里,官场上的风云他都看得透彻,怎么会看不明白自己儿子。那你,郝英俊为难地说,你不提我,只说你以前……对不起,佟婉茹说,她的声音略显激动,这个我不会告诉他的,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尊重郝兵和你们家庭,同样,我也尊重我下半辈子的声誉和我父母的脸面。即使有人——比如花姐,当面指出我的过去,我也不会承认。如果你这么干——对不起,我相信你不会——我也还是一样的态度。请听我强调一遍,我没有过去,我的过去,与任何一个女孩子没有两样……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郝英俊要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非常困难。郝兵吧,他很保守,他以前有个女朋友,也什么都好,可因为不是处女,他们就……哦,这事儿他说过,他一开始追我,我就明确告诉过他,我不是处女。那——那他,那你怎么说的?有回聊天,说到以前恋爱的事儿,他承认他和以前的女友上过床,还问我是处女不,我说不是。他想往细抠,我阻止了他,我说反正我不是处女,再具体解释很没意思,然后我给他讲了个故事。故事?是的,我说了个德·唐森夫人的故事,她是十八世纪的法国作家。我说德·唐森夫人有过不少情夫,还有个著名的私生子,叫达朗贝尔。达朗贝尔也是作家,还是哲学家和数学家,他提出的“达朗贝尔原理”非常有名,是对牛顿第二运动定律的另一种表述。我说德·唐森夫人去世前,神父赶来听她忏悔,她只说了这么几句:“那时我年轻、漂亮、有才华,大家都这么说,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剩下的事儿,你就自己去想象吧。”我对郝兵说,你就自己去想象吧,当然了,我没私生子。你知道郝兵怎么表示的吗?郝英俊“唔”了一声,像想知道又像不想知道。佟婉茹说,郝兵说,我有私生子他也爱我……郝英俊再也说不出别的,撂电话前,他希望能和佟婉茹见面谈谈。佟婉茹犹豫一下,先拒绝了,说这事儿你还是争取说服郝兵吧,我随时准备离开他,一点儿问题没有。是郝英俊又劝几句,强调见面说话的重要性,她才说,我只有工作日的午休时间能跑出来,晚上和休息日都不行,郝兵和我总在一起。

当天晚上,郝英俊计划再回趟家,是想再去一趟何丽红家。他打招呼他要过去,还让何丽红叫郝兵回来。事先打招呼,是怕碰见何丽红单位那个处长,而让何丽红叫郝兵,是知道他叫不动儿子。距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时,郝兵的电话打了过来,郝兵直言说,我妈转达了你的意思,但在我婚姻问题上,我不想听你任何意见,也不接受你的干涉。你要不喜欢婉茹,没关系,你可以不认这个儿媳,你不认我这儿子也没关系。郝英俊急得一个劲儿想插话,可插不上,他差一点儿喊,这女人的过去你了解吗?他没喊。他知道这话喊出来,第一是没用,他的话郝兵不会相信。第二郝兵很可能说,我愿意,她当过妓女我也愿意。而第三将是最可怕的,郝兵会问,婉茹的情况你怎么知道?他没勇气实话实说。他这个已经有过两次婚外恋前科的爸爸,能再向儿子承认嫖娼吗?他说出的话,便只能是无力的乞求:郝兵我是你爸,我不会坑你,你听我的没错……电话里的郝兵只冷冷一笑,爸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有两个人最重要,一个我妈一个婉茹,她俩还排名不分先后。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吧?

这天晚上,郝英俊没回家,只打电话问何丽红,郝兵真离不开佟婉茹了?他知道,他这电话也打得多余,他的问题相当于放屁。何丽红说,我只知道你在郝兵眼里可有可无。

郝英俊约佟婉茹出来见面的那个中午,唯一能做的,还是劝佟婉茹放弃郝兵,或者说,是与佟婉茹商量,怎样才能摆脱郝兵。仿佛他们是地下同党,正密谋一项颠覆计划,那计划需要里应外合。开始佟婉茹比较僵硬,摆不好自己的同党位置,甚至本能地,流露出一丝对长辈同党的警惕怀疑。长辈同党对此已有准备,他有办法卸载晚辈同党的心理防御,他把那封写给彤彤的、保存多年的、无处投寄的信,郑重交到佟婉茹手里。佟婉茹没法不被感动,这样一封陈年旧信,是造不了假的。在这天之前,写信者写它和保留它,除了情之所系,不存在任何功利性意义。收信人踏上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婉转心路,感觉告诉她,她脚下的路面还算踏实。踩到实处人才能放松,佟婉茹这个定力很好的姑娘,很快被自己的泪水软化稀释了,她不再僵硬,能积极地参与到与长辈同党的密谋中了。她一边把信放入自己包里,说要留个纪念,一边拭去眼泪,坦率地向郝英俊交心。她承认,她喜欢郝兵不假,但接受程度不太高也是实情。她接触过不少优秀男人,与那些人比,郝兵只是个热情男孩。当然作为结婚对象,那些优秀男人是不存在的,郝兵才是合适的人选。不过这也需要前提,即郝英俊与郝兵没有关系。可现在,她眼里的优秀男人之一郝英俊成了她未来的公公,在看不到边际的未来生活里,他们的关系,将始终以谎言和欺骗垒砌修补,实在太可怕了。这不光是对两个知情者的长期折磨,对何丽红和郝兵这两个受蒙蔽者来说,更是一种慢性杀戮。所以,佟婉茹说,她愿意诚心诚意地响应郝英俊的号召,赶紧离开郝兵。但现在的问题是,不论她以什么理由提出分手,都不可能得到郝兵同意,比如她离开沈阳,比如她说她喜欢上了别人,比如她说她忽然想要独身一生,比如她开始和郝兵吵架拌嘴胡搅蛮缠,比如……似乎所有的方案都不可行。佟婉茹越说越没信心,郝英俊越听越感沮丧,这场密谋设计到最后,他们一致认为,把能想到的任何理由强加给郝兵,其最终结果都将一样:郝兵发疯;郝兵杀人;郝兵自杀。

“如果,如果我们说,我俩一见钟情了,我俩结婚,你觉得郝兵……”郝英俊最后说的这几句话,好像只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发没发出声音他都感觉不到。

发出声音了。“这个念头,我也有过,”佟婉茹说,“我甚至认为,我嫁给你可能比跟郝兵在一起更合适些。”佟婉茹一直低着头说话,可说到这里,她忽然抬头,牢牢盯住郝英俊眼睛。“但那样,郝兵不光要杀死我,连你也会一块杀掉。”

郝兵与佟婉茹的婚礼提上了日程,佟婉茹想方设法地拖延婚期,却毫无用处。她偶尔会致电郝英俊表示歉意,郝英俊只能沉痛地对着电话说,这不怪你这都怪我。郝英俊没对人说起过儿子的婚事儿,但关注他的人比他想象的多。他已经属于那么种人,咳嗽一声,会引来无数声嘘寒问暖,皱一下眉,会吓得无数人心惊胆战,他儿子结婚,在无数人眼里,是件比自己儿子结婚要重要无数倍的事儿。郝兵的婚事儿在郝英俊的圈子里成了公共事件,许多沈阳之外的人也来打听情况:婚期定在何时?婚礼怎样操办?布置新房还需要什么?婚后小两口儿想去哪儿游玩……有一天,听到风声的蔡蒙也专程赶来了,他是替张集的头头过来表示的,作为郝家的祖居之乡,根脉之地,张集方面希望为一对新人多做点儿什么。

那天蔡蒙与郝英俊一联系上,就张罗去狗肉馆,意思是甩开罗晏,罗晏是满族人,不吃狗肉。蔡蒙的计划是,饭后带郝英俊去找妓女。郝英俊没反对蔡蒙的计划,是没反对那计划的前半部分,甩开罗晏。郝英俊甩开罗晏,似乎是为灌醉自己,他不怎么吃菜光大口喝酒。蔡蒙看出郝英俊心情不好,就阻止他多喝。大哥你怎么了你少喝点儿吧,今天我带你去个新地方,那里新来几个……郝英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蔡蒙呀,我再也不会玩女人了,而且,你小子把我引上这么条道,我恨你呀……蔡蒙见郝英俊说得认真,有些紧张,说大哥怎么了我哪儿做得不好?郝英俊继续大口喝酒叹着气说,也不全怪你,还是他妈的我自己不好,我他妈的不叫个人呀。然后他哭了。一个平素行止稳重谈吐儒雅的大男人,在狗肉馆的一间小包房里,在一桌子狗排狗脖狗杂碎间,在一个他唯一信任的朋友面前,耸动着双肩哭出了声音。哭了大约两分钟后,他止住眼泪,重新说话,先吞吞吐吐地,再详详细细地,把佟婉茹的事儿说给了蔡蒙。蔡蒙呀,郝兵的对象,你早见过,没准你还睡过她呢,当初叫彤彤……但他没提佟婉茹这个名字,没提他给佟婉茹写过信,没提在他印象里,在他感觉中,佟婉茹是多好的女人……

“蔡蒙呀,我他妈造的是什么孽呀……”

蔡蒙盯着郝英俊嘴唇,静静地听他絮絮叨叨,郝英俊讲完了,光骂自己光喝酒时,他才收回目光,端着酒杯凝神沉思。良久之后,他偏转些头,扫一眼左边再扫一眼右边,然后轻声叫了声大哥。他左边是包房门,右边是一幅山水壁挂。

“大哥,你冷静点儿,别太激动。你不想让彤彤当郝兵媳妇,我觉得这不是难事儿。这事儿你就甭犯愁了,兄弟想办法分开他们。”

郝英俊已经喝多了,还在自顾磨磨叽叽。“我他妈做损啦,我这儿子——你呀,别给我宽心丸吃了。我儿子怎么能,怎么能娶老子玩过的女人,而且她,她还是——”郝英俊的叨叨咕咕不断卡壳,可以理解为他是喝多了酒说话不利索,也可以理解成他在为选择语词而迟疑犹豫。也许蔡蒙听不出来,但他自己知道,更是后一原因导致了他的不断卡壳。是的,选择语词让他为难,那样的语词比刀锋利,扎在他心上能疼死他,但他必须那样表达。“是个卖逼的臭婊子呀!”他一边这么虚弱地叫骂,一边用手捂住了脸。捂脸的手也捂在了嘴上,他发出的声音,便更加含糊不清。“她那么,那么见识广,城府深,郝兵让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呢……这个没出息的玩意儿,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这辈子,得戴多少绿帽子呀……我不怪你蔡蒙,就是我他妈不叫个人哪……”

“大哥,我不是给你宽心丸吃,你想想,这世上,什么意外随时都有。也许呀,就这几天,没准啥天灾人祸就能找上彤彤。当然了,那么好的姑娘,遇点儿啥事儿都挺遗憾,都让人不忍,可没办法呀,谁有本事跟天灾人祸抗呢。我觉得吧,郝兵那孩子再一根筋,再死脑瓜不开窍,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到时候,他难过一阵子,伤心一阵子,亲戚朋友再挑点儿好姑娘给他介绍介绍……”

郝英俊捏着酒杯的右手和夹着香烟的左手都僵在半空,像举手投降,他大张的嘴巴黑洞洞的,如同吞多了子弹的靶盘。他不哭了,也不说了,眼里含着好奇,脸上挂着懵懂,痴痴地看着蔡蒙点烟,像打量一件怪异的东西。蔡蒙点完烟回看郝英俊,希望从他表情上看出点儿什么。什么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