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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教训.上册 §司马懿的阴暗面

司马懿(179—251) 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西晋王朝的奠基人。他辅佐魏国四代君主,后来掌控魏国朝政。他善谋奇策,多次征伐有功,对农耕经济发展也有重要贡献。

司马懿,在一般读者和观众的心目中,是形象不佳的。

这就是文学作品的力量,因为在那部流传数百年的古典文学名著《三国演义》里,他是作为诸葛亮的主要对手出现的。假设没有他,诸葛亮的雄图大业,至少有成功的绝对把握;由于有了他,诸葛亮终于饮恨而亡,中国历史上的“第一贤相”,最后败在他的手下,死在他的眼前。凡《三国演义》的读者,或了解这段历史的人,对司马懿怀好感者不多,那是情感上过不去。

读文学作品者,只相信文学的真实,而不会介意历史的真实。

在封建社会里,中国的老百姓对于当皇帝的那个人,好一点、坏一点、聪明一点、笨蛋一点,为非作歹一点、荒淫无耻一点,都可以无所谓的。关键必须求得一位贤良公正、为民着想、干事精明、治国有方,能够让老百姓有饱饭吃、有安生日子过的丞相。有好丞相,皇帝哪怕是个阿斗,或者,再不济,是个白痴,也能够容忍。反正,丞相也好,宰相也好,首相也好,首辅也好,只要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起到了帝王与黎民间的调节器的作用,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称得上海晏河清的太平岁月了。

司马懿把诸葛亮置于死地,毁灭了人们心目中的偶像,当然,人们对他没有好印象。

其实,后世老百姓的诸葛亮崇拜,是由于《三国演义》神化和美化这个人物的结果,诸葛亮头顶上的光环,是宣传造成的——是反复宣传在人们脑海中形成的伟人定势造成的,也是因为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好的丞相,实在不是在很多的情况下,在老百姓善良愿望的寄托和向往下造成的。中国人心中的偶像,被司马懿毁了,而且在五丈原看着他死,便不能饶恕司马懿。

但回顾史实,诸葛亮治理下的西蜀,也并非王道乐土。第一,他对外不停地发动战争,加重了蜀中人民的负担。甚至连阿斗都怀疑相父,有必要一个劲儿地上《出师表》,穷兵黩武嘛?第二,他对内以法威刑重著称,睚眦之怨必报。历史上留下了“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的记载。

诸葛亮“六出祁山”一次只能带一个多月的粮秣,粮吃完了,仗也打完了,就得撤回去。他是典型的追求“速战速决”的短期行为者。而司马懿不仅要打败诸葛亮,打败蜀国,还要打败吴国,打败魏国,变为一统的姓司马氏的晋国。他的目光,要比争夺几座城池来匡复汉室的做法,远大得多。

而且司马懿不但在军事上是诸葛亮难以对付的对手,在政治上也表现不俗,是不亚于诸葛亮的。他知道诸葛亮必取武都、阴平,遂派郭淮、孙礼袭蜀兵之后。但诸葛亮知道司马懿必有此举,亲率兵马又来袭郭淮、孙礼之后,前后夹攻,魏兵大败。在武都、阴平失守以后,司马懿料知诸葛亮不在营中,定去两城安抚百姓,就派张郃、戴陵去夺蜀寨。但诸葛亮并未离寨,却设下包围圈以待偷袭。司马懿在这时以一种开阔的胸怀、大家的气度,承认“孔明智在吾先”。一个不怕承认失败的对手,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他和诸葛亮打仗,对其骂阵,拒不应战。诸葛亮用竹竿挑着妇女穿的衣服,在阵前羞辱他,他也一笑了之,不予理会。他在等待,他不着急,他知道诸葛亮没有几天活头了,你急得要命,他一点也不上火。诸葛亮像油灯似的耗尽了最后一滴油,他不费一兵一卒,尽获全胜。

有所恃才无畏惧,在拳术场上,有真本事的人,并不急于亮招。等一等,看一看,让那些初出茅庐、心急如焚、按捺不住的人,先跳出来表演。司马懿对诸葛亮派来的使节问话,只字不问蜀军的虚实,只是打听丞相的身体如何,忙不忙,吃几碗饭,当他听使者说“丞相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订览焉。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时,他感叹说:“食少事烦,岂能长久?”使者回来,又把这话讲给诸葛亮听,难怪孔明先生也叹息:“彼深知我也!”

司马懿能如此把握住诸葛亮,以致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可见这个司马懿确实是三国时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实事求是地讲,司马懿比诸葛亮,确实要高明一点。无论从历史还是从文学上来考量,固然魏比蜀地盘要大、实力要强,但在魏的司马懿,要比在蜀的诸葛亮,处境险峻得多。司马懿需要对付的敌手和潜在敌手,比当丞相的诸葛亮,不知多几倍?

刘禅称诸葛亮为相父,言听计从;曹睿视司马懿不过是老臣之一,并不十分信任。诸葛亮在西蜀,几无一人可与之埒等;而在洛阳朝中,曹真、曹休、夏侯楙这些近亲,陈群、华歆、王朗这些重臣,权势地位不弱,与司马懿不相上下,并对他深怀戒心。刘备托孤时,要他的儿子对诸葛亮以父事之;而曹操早留下了“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于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的评语。

因此,诸葛亮只有一个敌人,即曹魏;只有一个念头,即北伐;而且也只有一个手段,即诉诸武力。司马懿则不同了,他知道魏之患在蜀而不在吴,防蜀甚于防吴,但从曹丕起,攻吴之心重于攻蜀。他知道魏强蜀弱,坚守不出,以逸待劳,则蜀必败,但朝野上下,势骄焰盛,务求必克。他知道功高不仅震主,也会引起同僚警惧,适度退让,以免锋芒过露,但又不能使人认为他不是举足轻重的力量。为此,从长远来看,此刻不宜和诸葛亮决战。同时,等待中谋取求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但又不能不打,朝野上下要看到他的战果。同时,他也了解,一旦太辉煌了,同僚嫉妒固非小事,主子猜疑更加可怕。而无所作为的话,有可能被黜还朝、剥夺权力、解除兵甲、一败涂地。他得把握住赢不能太赢,输不能太输;攻打不宜太猛,退守不宜示弱的分寸感,要比诸葛亮难做人多了。

由此可见司马懿的心机,和他处于荆棘丛中的谨慎,以及善处左右的韬略。在当时诸葛亮、陆逊与他这三个堪称棋逢对手的主帅之中,应该说他的处境最难,所以他在政治上,也包括在军事上,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步步为营,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在三国人物中,我认为最能隐忍不发、最能韬晦不露、最能忍辱负重的,大概要数司马懿了。

他和曹爽共同辅政,事事请示汇报,做下级状;他知道曹爽还不大放心,后来索性装疯卖傻,病倒在卧榻之上,连话都说不周全,做奄奄一息的样子,使曹爽对其略无顾忌之意。其实他不是不能搞掉曹爽,但他宁愿等待,等到他作恶多端,民心丧失,便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收拾掉。

任何人碰上这样有耐性等待你犯错误的对手,那倒霉是必然的。

司马懿于魏、曹操于汉,大抵相同,人臣之位极矣,权术之运用极矣。但区别在于司马懿于曹操生时,每怀恐惧,一生谨慎;曹操死后,仍唯恐疑有异志,事事小心。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等待。曹操这一辈子,略无半点畏惧顾虑之心,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恣意行事,挥洒自如。我们能读到曹操的诗,却读不到司马懿的诗。我们知道曹操浪漫,好女色,营中狎妓;但规行矩步、按部就班的司马懿,则无这方面的风流行状。他不作诗、不题词、不高谈阔论、不出头露面,这一切的低姿态,说穿了,正是为了更好地等待。

司马懿玩弄权术的阴险水平,在三国中甚至要超过曹操。按照弗洛伊德学说分析,一个拼命压抑自己的人,反过来施之于人时,也愈残忍。他在讨伐公孙渊的叛乱时,那种杀无赦的残酷贼忍,也是令人发指的。俗话讲,不叫的狗,最能咬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曹操临终时,司马懿排位最后,到曹睿临终时,他已位居首位。这说明他的等待战术,逐步取得了成功。老实说,一个心怀叵测的人,在中国这种最具危险性的继承接班的政治游戏中,他能历仕三朝,虽然几次外放冷落,几次褫夺兵权,但能在政治风波中化险为夷,而且身居高位,始终处于权力的巅峰,应该说,他是三国末期最出色的政治家。

其实曹操是并不信任司马懿的,甚至预言过他是一个对曹魏有威胁的人物。但他察时知世,审势慎行,进退有度,应对机变,获得曹丕的信任,也改变了曹操对他的看法。特别是他在政治上的成熟见解,在军事上的指挥若定,在皇室国戚、元勋大老间的周旋应付,在权术斗争中的高超表演,以及他始终掌握军旅,踞守重镇,而且有诛孟达、杀公孙渊、与诸葛亮交手的卓著战功。加上他对于敌手的斩草除根式的狠毒,所以,他身受曹魏三朝顾命,但他在长久的等待以后,实际上结束了曹魏政权。

司马懿其实在曹丕死后,业已总揽魏国军政大权,但他还不急于动手,仍旧要等待下去的原因,是他已看透了曹魏政权的皇帝,不但一朝不如一朝,就连宗室,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时他大权在握,有足够的时间,来得及等它腐败到了极点,便是摧枯拉朽,不用费什么大力气了。

本来在寒冷地区粗放经营的马铃薯,一到南方土好、水肥、日照更充足的地区,倒愈来愈长不大了。这种马铃薯种子退化定律,同样适用于人类,尤其适用于养尊处优、四体不勤、骄奢淫逸、体质萎靡的统治阶层,这也是中国历朝历代帝王世家的难以逃脱的衰败规律。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是指从帝王到皇室,到整个贵族阶层,到官吏和一切剥削者,从遗传基因开始,已经像温室花朵逐渐失去适应自然的能力,于是用不了几代,就整体堕落腐朽下去,便是一种不值得奇怪的现象。包括他司马懿也逃不脱的,到第三代就不灵了,让大家饿得吃不上粮食,去吃大肉丸的司马衷,其实是个白痴,不也当了皇帝嘛!

至于曹爽这一等货色,智商很低,连句整话都说不周全的人,那些智囊劝他,不要离开都城,以防司马懿兵变,他只当耳旁风,照旧大开城门到高平陵打猎去了。再看他手下用的那些轻薄浮浪之徒,如何晏,如邓飏,虽权倾一时,但管辂为他们卜卦时,竟敢放肆地忤触了一番。别人为他担心,管辂却说:“吾与死人语,何所畏耶!”说明这个腐朽集团本身,不仅潜伏着巨大危机,而且迫在眉睫,旁人都把他们看成死人了。由此可见这个统治集团,已经腐化堕落到了极点;不得人心到了极点;内部分崩离析到了极点;对司马懿完全失去警惕,麻木不仁也到了极点。

自然,能够使曹操、诸葛亮警惧而未敢小视的司马懿,对付曹爽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他等待到了该动手的时候。“起旧日手下破敌之人,并家将数十,引二子上马”,把城门一关,就解决了。“高平陵事件”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统治集团若是腐败起来,那速度超乎想象之快,真是难以置信,就把城门一关,打发人送个口信去,那些正在放鹰纵犬的快乐人群,便惊瘫在地,未触即溃。

司马懿吃准了这些表面上强大而不堪一击的人的实质,他不怕他们反攻,也不在乎他们反攻,而且也知道他们不敢反攻。因为在他等待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本质上看透了这班纨绔子弟的当权者,其内心的空虚软弱,正如一匹老劣残败的驽马,只要有一把栈豆,就会停脚不走的。他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曹爽还幻想,即使我丢了官,还不失为一个富家翁,他忘了司马懿是绝不会手软的人物,会有好果子让他吃?死到临头,悔之晚矣!腐败的可怕,不仅仅是贪欲、攫取、占有和声色犬马,而是精神上的堕落。人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无药可治了!

当时司马懿并无多少兵力,即使这样,留守在城内的曹爽部下,竟无可奈何,坐视其成事。凡大势已去,唯有兵败如山倒,一垮到底了。这大概就是更广义的“马铃薯退化定律”。在三国这场政治游戏中,最成功的玩家还得算司马懿。看来,这个司马懿是个成熟的政治家,他善于等待,善于在瓜熟蒂落的时候去摘胜利果实,三分天下,最后一统于晋,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读《三国演义》,热闹都在前半部,司马懿出场较晚,舞台上的风光,都被最早起到脚灯前的角色抢光了,他显得不那么光彩出色。其实,在这段历史中,他是一位最了不起的靠耐性、权谋、机智、残忍,夺得胜利的最大赢家。

司马懿在此之前,为文学椽,政治地位较高,但不掌军事的全面指挥权。尽管他与诸葛亮多次交锋,实际上魏国高层仍旧要任命曹姓、夏侯姓的近亲将领统帅部队。此次征公孙渊,他直接向曹睿表态,哪怕兵少,也足以取胜,于是排除皇亲国戚的干扰和掣肘,独自担纲主演,他要把这出戏演好,那就是必须取得干净彻底的胜利。怎么叫干净彻底呢?那就是杀。对这个“嗜血狂”来说,也就只有这唯一的手段了。

将战争中所杀戮的敌军尸体,堆在一起,其状如山,谓之“京观”。在汉语中,这是最血腥的词汇。司马懿进襄平后,“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千余人,皆杀之,以为‘京观’。伪公卿已下者皆伏诛,戮其将军毕盛等二千余人”。正是这些人的首级尸骸,堆成“京观”,为司马懿铺平了成为最高统帅的路。

公元249年(嘉平元年),“高平陵事件”得手后,司马氏就一路开杀下去。公元251年(嘉平三年),平王凌,杀曹彪;公元254年(嘉平六年),杀李丰、夏侯玄;公元255年(正元二年),平毋丘俭;公元257—258年(甘露二至三年)平诸葛诞;公元260年(甘露五年),弑高贵乡公……平均两三年大开杀戒一次。曹操之杀,是“薅稗草式”;司马懿之杀,是“割韭菜式”。到了晋朝,天下名士减半,也就不必惊讶了。

《晋书·宣帝记》载:“及平公孙文懿,大行杀戮。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姐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既而竟迁魏鼎云。”

历史学家吕思勉在《从曹操到司马懿》一文中写道:“晋朝的明帝,曾经问王导,晋朝是怎么样得天下的。王导乃历述司马懿的事情,和司马昭弑高贵乡公之事。明帝羞愧得把脸伏在床上道:‘照你的话,晋朝的基业哪得长久?’可见司马懿的深谋诡计,还有许多后来人不知道的,王导离魏末时代近,所以所知的较多了。而且他很为暴虐,他的政敌被杀的,都是夷及三族,连已经出嫁的女儿,亦不得免。所以,做《晋书》的人,也说他猜忌残忍。他一生用尽了深刻的心计,暴虐的手段,全是为一个人的地位起见,丝毫没有魏武帝那种匡扶汉室,平定天下的意思了。”

吕思勉认为:“封建时代的道德,是公忠、是正直、是勇敢、是牺牲一己以利天下。司马懿却件件和他相反,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也都是这一路人,这一种人成功,封建时代的道德就澌灭以尽了。”钱穆认为:“他们全只是阴谋篡夺,阴谋不足以镇压反动,必然继之以惨毒的淫威。”这也就是晋的短暂统一以后,长期的南北分裂,使中国人处于黑暗状态的根本原因。

在中国,凡搞分裂者,无一不是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