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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教训.上册 §达者马援的“不达”

马援(公元前14—49) 东汉军事家。他为东汉的统一立下了战功,后请缨东征西讨,西破羌人,南征交趾。他老当益壮、马革裹尸的气概得到后人崇敬。

达,就是豁达,是一种生活态度;不达则执,执著同样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或达,或执,无所谓高低之别,上下之分。过分的达,放浪形骸,荡佚不羁,不管不顾,率意而为,随便过了头,也令人不敢恭维;过分的执,成为偏执、顽执、执拗、别扭,太认死理的话,也是使人敬而远之,来不及躲避三舍的。达和执,常常决定于人的性格、人的禀赋、人的成长环境,以及人的命运际遇。按道理讲,它们应该可以改变,但要真的改变起来,甚难。

不过,豁达之人,未必不会在某事、某时变得执著起来;反之,执著之人,在什么问题上突然表现出豁达,也不是不可能的。什么都“达”,或者,一切皆“执”,生活中、历史上有这样的人,不能不为其片面性而遗憾;如果,一个人能做到该“达”则“达”之,该“执”必“执”之,有张有弛,这才叫做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这才能于人际交往中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这岂是说到就做到的吗?所以说,人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也就表现在这些地方了。

读《后汉书》,不能不读《马援传》,这位伏波将军,在刘秀立国、群雄互争的时候,就表现出一种达者的魄力。他不只是一员很得军心的武将,更是个有头脑的政治家。“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这句名言,就是他说的。应该承认,他在这种选择中,表现出了明达识变的思路。他选择了刘秀,刘秀也选择了他,于是成就了他作为彪炳史册的一员名将。

马援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不凡俗的举止。他的哥哥马况要他正正规规地读书成才,这是一般人都要走的路。这也是中国人或者世界人直到今天,所有父母兄长免不了要对年轻人谆谆教诲的。但这普遍适用的规律,对于马援这样的个例则不灵,他自己很痛苦。《后汉书》说他“曾受《齐诗》,意不能守章句”,倒不是说他不想做章句儒,具有反潮流的气质,而是他的精神无法集中到书本上。他哥哥看出了这一点,就说:“你走吧,我不拦着你!一位优良的工匠,是不会把未完成的工料展示给别人的。也许你将来会成大器,但现在,我还是按照你自己的愿望,让你到边郡放牧种田,当兵习武去吧!”

因材施教的马况,不照常规苛求马援,是“达”;听任马援自由发展,不加以绳束,是“达”;同样,“因处田牧,至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的马援,享受大自然,是“达”;最后“尽散以班昆弟故旧,身衣羊裘皮绔”,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达”;而且他对于劳动所得,物质利益,看得很轻,“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那就更是我们所不能企求到的“达”了。

在“王莽末年,四方兵起”、天下未定之时,马援暂时依附于西北的诸侯隗嚣,取得他的信任,“与决筹策”,这也是马援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表现出来的“达”。后来,公孙述在蜀中称帝,与刘秀抗衡。隗嚣派马援去观察形势,决定何去何从。马援接受任务去了西蜀,一方面为隗嚣,一方面也是为自己的出路进行选择。

马援以为自己与公孙述同乡里,又是老朋友,到那里还不是“握手欢如平生”。谁晓得这位老乡,摆出帝王架子,搞一套觐见仪式,整个儿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马援看出这个沐猴而冠的家伙,决非成事之辈,便对他的款待和许愿,根本看不在眼里。回西北后他对隗嚣说,公孙述称帝时,连他自己都担心:“当皇帝容易,可当不长久怎么办?”他老婆倒想得开:“朝闻道夕死可也,哪怕当上一天皇帝也值得。”像这样一些井底之蛙,加之狂妄自大,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一席话说得隗嚣心乱意迷,于是马援建议这位军阀审时度势,“不如专意东方”,也就是要他向刘秀示诚。其实,这也是他自己观察时局,而做出的抉择。

一个人若不能豁达行事,无大器度,也就无高瞻远瞩之胸襟,便会局促于眼前和部分的利益。隗嚣虽然接受了马援的建议,遣子入质,但不久又反覆变卦,致使作为使者来到刘秀身边的马援处境尴尬。不过,凡达者,都有其坦然自若的心态。他第一次见刘秀时,曾经问道:“我去见公孙述,他怕我挟带武器,盘查再三。我到你这里,你马上接见,并无戒备,难道你不怕我行刺吗?”刘秀笑道:“你怎么会是个刺客呢?顶多是个说客罢了。”所以,“居数月,而无它职任”。刘秀不用他,也是很自然的谨慎行为。马援不被任用,也能放达自如,从容对待。于是,已经来到刘秀身边的马援,一方面给隗嚣做工作,使之回心转意;一方面对光武帝请求:“三辅地旷土沃,而所将宾客猥多,求屯田上林苑中。”

刘秀还真的马上拍板同意,这就是两个达者的聪明对阵了。如果回到隗嚣那里,对马援来说,不过是踏上一艘沉船,与之同亡而已;对刘秀来说,放走他,则增加消灭未来敌手的难度;因为马援非常人也,这一点汉光武心里是清楚的。马援也知道,如果求职不遂,心生怨艾,面露不悦,徒使本不很信任自己的刘秀生疑见惧之外,不会有任何好处,倒不如带着部属,在刘秀的眼皮子底下躬耕上林为好。刘秀更明白,连这样一条出路也不给马援,等于为渊驱鱼,为林驱雀,逼得马援反戈相向,与他作对。他们俩若有一人不够通达,心存偏执,戏就唱不下去。

这个世界上,像马援与刘秀这样两达相遇,惺惺相惜的,委实并不多见。有些人常常是阴差阳错,变生不测,好事搞砸,反目成仇,于是,英雄落魄,壮士扼腕,天底下的许多别扭,就层出不穷了。所谓的“不达”,通常是由人类自身的性格弱点造成的。再加之蝇营狗苟,斤斤计较,凡囿一己之私见,遂个人之欲求,图小团体之利益,存帮派狭隘排他之心者,无不狗肚鸡肠,心胸狭窄,争长较短,倾轧成性,也是使达者常常受挫的原因。马援的最后下场,不正说明这个问题吗?

回过头来,观察时下诸多是非,大半与缺乏这份最起码的豁达,不无关系。“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而“达”,首先,是要有一份大度。假如刘秀和马援都像文人相轻那样的话,怕就形不成这份无言的默契了。

不久,光武帝“率师西征嚣,至漆,诸将多以王师之重,不宜深入险阻,计犹豫未决。会召援,夜至。帝大喜,引入,具以群议质之”。第一,刘秀敢用马援,毫无隔阂,这是“达”。第二,马援也乐于为刘秀用,不存芥蒂,更是“达”。“于帝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并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分析曲折,昭然可晓。帝曰:‘虏在吾目中矣!’明旦,遂进军第一,嚣众大溃。”

于是,光武帝便重用马援,公元33年(建武九年),拜为太中大夫,平凉州。公元35年(建武十一年)夏,拜陇西太守。在任时,他“务开恩信,宽以待下,任吏以职,但总大体而已。宾客故人,日满其门。诸曹时白外事,援辄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烦?颇哀老子,使得遨游’”。这表明马援为官的“达”,不像某些一阔脸就变者,有了点权,立刻露出抓耳挠腮的浅薄,令人鄙夷不齿。

公元43年(建武十九年),马援南下九真、日南、合浦平叛,因斩征侧、征贰,传首洛阳,封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获此殊荣以后,这位伏波将军能够推诚对部属坦言:“吾从弟少游,常哀我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踮踮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今赖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诸君纡佩金紫,且喜且惭!”从这番话里,可以看到马援胜利时的清醒,他没有贪天功为己有,更没有不知天高地厚,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过如此”,也许是更值得赞许的明达了。

尤其,他在《诫兄子严敦书》里写道:“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士,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但遗憾的是,像马援这样的明白人,到了晚年,却达者也有其“不达”的时刻。如此懂得自我约束的将军,怎么能毫无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间,放肆地攻讦起权贵来呢?不是小人之不可得罪,而是像他这样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该懂得不能无端地发起攻击,对小人打无把握获胜的仗,打蛇不死,必遭蛇咬,怎能如此大意呢?特别是他还极力提倡龙伯高的“敦厚周慎,口无择言”,结果自己嘴上却没有把门的了。

廉颇老矣!这是人们对具有光荣过去的老人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惋惜之语。看来马伏波老了,我一直想,他这样与梁松过不去,向他发难、寻衅、挑战、找碴,是不是和他年纪越来越老有什么关系?老而“不达”,也是许多上了年岁的长者,被年轻人不大尊敬的地方。

《后汉书》载:“(马援)自九月到京师,十二月复出屯襄国,诏百官祖道。”这当然是他的莫大荣誉了,有功和年老,不等于他就拥有当众教训别人的权力。看来,他是老了,失去最起码的感觉。他对设筵送行的官员说:“凡人为贵,当使可贱,如卿等不可复贱,居高坚自持,勉思鄙言。”这话当然不错,第一,看对什么人讲;第二,看在什么场合讲。而他要教诲和训斥的不是一般人物,偏偏是势倾朝廷的新贵梁松,这人可是当朝皇上的女婿。碰上这个绝对意义的小人,自然是要遭到嫉恨的了。更有甚者,“援尝有疾,梁松来候之,独拜床下,援不答。松去后,诸子问曰:‘梁伯孙帝婿,贵重朝廷,公卿已下,莫不惮之。大人奈何独不为礼?’援曰‘我乃松父友也,虽贵,何得失其序乎?’松由是恨之”。这种行为,不仅是“不达”,而是可怕的迂“执”了。

结果是马援这位老将军尝到了他这种过于“不达”的苦果。公元48年(建武二十四年),“秋七月,武陵蛮寇临沅,遣谒者李嵩、中山太守马成讨之,不克。……马援请行,帝愍其老,未许。援自请曰:‘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盼,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铄哉,是翁也!’……遂遣援率四万余人征五溪”。这时他62岁,连汉光武帝都认为他不可能率军出战了。

老了,就得服老,他完全用不着逞强,更不该认为除了他,地球就不转了。但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结果适得其反。这是许多英雄一世的老人,不早早给自己画一个圆满句号的悲剧。这也是力不胜任,犹要强撑,想不认输,却偏偏输了的典型例子。他挂帅出征,兵进湘中,在进军途中失利。这时的光武帝,也失去了早年的豁达,竟一点不肯原谅,派了恨不死他的梁松,“乘驿责问援,因代监军。会援病卒,松宿怀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绶”。于是,这位曾经何其明智的达者,因最后的“不达”,落到的是一个死无丧身之地的结果。

看来,“达”与“不达”的区别,在于生活在大千世界中的我们,不仅仅要充分了解自己:长处和短处、强项与不足、能力有多大、弱点在哪里,能拿得起,放得下;还要能了解与自己有关联的一切人:对方底细、实力状态、周边情况、客观形势,能看得准,懂得透。只有知己知彼,才可以做到进退有据,得失不惊,行于其当行,止于其当止。若再记住马援晚年犯的小人不可得罪的这个错误的深刻教训,始终保持警醒的头脑,也许就能做到真正的“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