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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长生不老药

我住在北京一个新的居住区。

一条新街从楼群中笔直地穿过。

新街上有一家饭馆。饭馆门口有个个体修鞋的小摊。

每当我在家写作感到疲劳时,便下楼散步。散步主要是沿着新街的人行道走。人行道上的馒头柳栽得很好,长得很快。我一般总是先朝东头,在街东头的书店里转转,出来再朝西走,走到那饭馆门前,不免有点累了,便常坐到鞋摊闲置的马扎上,同修鞋师傅随便扯扯。

修鞋师傅是个黑壮的汉子。除了刮大风下大雨,无论冬夏,他总来摆摊。他一天能挣很多钱,少说一个月也要进三四百元。不过究竟挣了多少,他保密。

除了我常在他摊上闲坐,还有一个比我去得更多、屁股更沉的人,是个老头儿,几乎成为他那鞋摊的一个固有的组成部分,如同那个用铁管支起布篷,或那个搁放鞋料的铁丝筐一般。

老头儿究竟多大年纪,我没问过。总之一定很老了,因为他的皮肤已然完全萎缩,连像样的皱纹都不多,望去犹如发黑变质的鸡皮,所以他那张脸很难看。不过,他的眼睛相对来说还看得过去,眼白还没有完全变为青黄,中午饭后,他那双眼睛还能有些闪光。他的牙也没有全掉光,嘴巴还不算瘪。

我去鞋摊,坐着同修鞋师傅闲扯时,他总默默地坐在另一个马扎上,眼睛也不望着我们,也不开口说话,仿佛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又很像在打瞌睡。

来了修鞋的人,他总是抢先站起来,把马扎让给修鞋者,自己走开去。修鞋的来多了,我自然也得让位,但同时来两位以上的情况也并不多,因此常常是他让开了而我仍留着。

有一次,趁他走开,走远了,我便问修鞋师傅:“这位老大爷是干什么的?退休的工人吗?”

修鞋师傅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计,告诉我说:“不是,不是退休的工人,他连这城里的户口也没有。”

“那他怎么住在这儿呢?”

“是住这儿,具体住哪座楼,我也没问出来。反正住这儿。他一大早,天麻麻亮,就出来了。一大晚,天黑净了,才回去睡。”

“他干吗整天待在那头呢?”我问,“中午也不回去午睡吗?”

“不回去。中午他一准来我这儿。我们俩一块进饭馆。我吃四两,他吃二两。我请他,他不干。他自己买二两面吃,每天如此。吃完了,他就跟我在摊上这么一坐。有时候他就倚在那墙角打瞌睡。对了,他三顿全吃这饭馆。反正他是全天都靠这饭馆了。顿顿吃最便宜的,夏天是凉面,冬天是汤面。他也吃不腻。”

“他干吗顿顿在饭馆吃呢?家里晚上也没人做饭吗?我看他身体也还好嘛,腰板还挺得很直的。没人给他做饭,他可以自己做嘛,反正管道煤气,弄起来也方便。”

“是呀。我也这么劝过他。”

“他不能也摆个鞋摊什么的吗?挣钱倒在其次,总可以消磨时间嘛!”

“他倒也有这个心,可没户口,他能办来执照吗?现在他就是每天给这饭馆门口扫两回地,饭馆给他点钱。所以偶尔他也喝上杯酒,因为多了这点钱。”

老头有老头的生活轨道。

修鞋师傅有修鞋师傅的生活轨道。

我有我的生活轨道。

我们的轨道只在摊前交叉。

我出国访问一趟。去的是法国,主要访问了巴黎。

当我忙完了回国的汇报,写出了五六篇访法散文以后,才得闲在我们那条新街上散步。

人行道上的馒头柳依然绿得那么可爱。小书店中的书架上依旧是那些书。饭馆门口依旧是那个鞋摊。鞋摊上依旧支着白布篷子。修鞋师傅依旧不紧不慢地修理着手中的鞋。而老头儿也依旧坐在一旁的马扎上。

我走了过去,循例坐到一只空闲的马扎上。

修鞋师傅抬眼一望,是我,露出个浅浅的微笑,问:“好些个日子没见你露面啦,是出差了吗?”

我说:“可不,这回去得远啊!”

他稍停又问:“去深圳了吧?如今有能耐的都往那儿跑。”

我说:“比深圳可远。去的是法国,巴黎,知道吧?法国的首都,巴黎。”

修鞋师傅问:“去干什么呢?大任务吧?”

我说:“我们这号人有什么大任务!也就是见见同行,看看戏!”

“看戏?”修鞋师傅笑得双眼成了两根鞋钉,“出国看戏去!你还说你不能呢!中国人能有几个,出差到法国看戏去!”

我说:“嗨,我干这一行嘛,我是编剧本的。”

修鞋师傅一边给高跟鞋换跟一边随口问:“在法国都看什么好戏啦?有《玉堂春》、《凤还巢》什么的吗?”

我笑了:“哪儿有!自然都是法国戏。有出戏倒挺逗的,叫《巴黎长生不老药》,讲的是——”

正在这时,来了个修鞋的,修鞋师傅便主动招呼主顾,而一旁的老头儿便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我也这才注意到他。在我同修鞋师傅闲扯法国、巴黎、外国的时候,他毫无反应,显然他连起码的好奇心也没有,他的灵魂假若不空,都装着些什么东西呢?

那修鞋的走开后,老头儿复又坐到那让出的马扎上。

修鞋师傅摆弄着那只刚接过的鞋,跟我唠叨起如今的鞋如何难修什么的,我本打算把那出《巴黎长生不老药》讲给他听听,看他兴趣只在与鞋子有关的事情上,便也作罢。

这条新街对面,正对着饭馆,是家百货店,百货店一楼一进门有个家具部,正在卖一种样式颇为新颖的组合柜。我偶然地朝对面望去,正望见一对夫妇买出一套组合柜来,指挥着帮助搬运的人往一辆“130”大车上搬送。

修鞋师傅和老头儿也都朝街对面望去。

那对夫妇,指挥帮助者时,不仅声调高昂,而且胳膊、脑袋乃至身体的摆动幅度都很大。我们这条新街平时比较安静,所以这声音、景象引动得街这面的人都朝那边望。

修鞋师傅说:“你看,人家两口子过得多红火。那一套组合柜少说也得六七百块。”

老头儿也说:“多地道!”

老头儿难得开口。我不禁朝他一瞥。他双眼闪着平时不多见的光。我似乎从偶然掀开一角的帷幕缝中,窥见了他那衰老的灵魂——原来他也有艳羡之情:对于一对与他毫不相干的正处于红火无虑状态的中年夫妇。难道他也幻想着购买一套如此的组合柜吗?

忽然,我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并本能地朝马路对面跑去——我认出来了,那购买组合家具的丈夫,是我中学时的同桌马金棵!

人生的轨道便是如此难以预料。我同马金棵再也未见过面。我几乎把他忘记了。

可是我们又在新区里重遇,双方的生活轨道,戏剧性地又一次交叉。

马金棵告诉我,他们搬到这里也有一年多了。现在他们决定把原有家具统统淘汰,对家里实行一番彻底的革新。他和他的爱人都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几天后的晚上,我应约而去。

当我朝他住的那幢楼走去时,关于中学时代的一些回忆涌上了我的心头。

马金棵鬼聪明。他的数理化特别好。

他特别会捉弄人。我们的俄语老师——是个中年妇人,不知怎么搞的,患了一种很怪的病,叫“恐球症”。也不是所有的球类,像足、篮、排那样的大球,或西瓜一类的东西,她是不怕的,但凡比鸡蛋更小的球类物体,她便怕得不行。又尤其是小而富于弹性的球,如豌豆,她见了,先是全身皮肤起鸡皮疙瘩,然后便气短,胸闷。倘若看见一把豌豆撒向桌面,弹起而流动,她竟会昏厥乃至休克!据说全世界当时发现的“恐球症”也不过二十八例。有一回马金棵没预习好课文,俄语老师抽查他,让他当堂朗读,他读不顺,老师给他记了两分,并让他补习好以后,再去办公室单独朗读。马金棵只好去了。老师让他朗读,他假装找不到俄语课本了,便把书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摆了一桌,末了便把书包倒提起来一抖,结果从书包里掉出了足有一百颗豌豆,在办公桌上又蹦又滚,有十几颗更蹦到俄语老师身上,俄语老师当场惊呼而昏厥……

当时,我们几个男同学正扒在办公室窗外朝里望,所以看见了这个场面。马金棵自然因此倒了点霉,但霉不大,看来这事并没影响他后来一帆风顺。

如今他是某设计院的工程师。他有大学文凭自不消说,又赶上了重视知识分子的大好形势,很得重用。他分到了一套比我那单元好得多的住房,并且娶了一位显然是门当户对又俊俏能干的妻子。他告诉我他有个长得像洋娃娃一般的儿子,在北京最好的幼儿园里全托,他家可以说已基本上实现了现代化,所以他真诚地欢迎我去他家“喝喝咖啡,听听音乐,叙叙旧”。

到了他家里,我立刻产生出一种羞愧感。

人家真会生活!我啊,只能算凑合着过日子。

他屋里换的全是成龙配套的家具。一间屋子布置成暖色调,另一间屋子布置成冷色调。举凡彩电、组合音响式收录机、电冰箱、洗衣机、落地式风扇、电器驱蚊器、负离子发生器、电饭煲、台灯、壁灯、落地灯……应有尽有。这倒也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他们两口子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的大大小小的摆设,组合柜的多层格里有唐三彩马、仿古双耳瓶、白瓷观世音、枝形烛台、抽象派风格的木雕……墙上有挂盘、铁画、国画长轴、精印的西欧印象派画选大挂历……在席梦思床的床头,甚至挂着一块金字塔图像的小壁毯。

更不用说他那排满一面墙的大玻璃门书柜,那有弧形活动百叶罩的写字台,那支架下装有电镀球的皮转椅……

总之一句话——他的家庭整个是件艺术品。

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呷着他夫人煮得恰到好处的正式非洲咖啡,在低音节的立体声美国乡村民歌伴奏下,一同回忆我们那天真浪漫的中学时代,为豌豆的蹦跑而哈哈大笑,为可怜的俄语教师频频叹息……说真的,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特别是他——“美满”两个字,他算是享受殆尽了!

原来他前些日子也出了一趟国,去的澳大利亚。他给我形容了一番悉尼大歌剧院,就是那远看活像一群海蚌张壳的著名建筑,我自然也就讲到了巴黎,讲到了香榭丽舍大街,讲到了巴黎圣母院……最后也就讲到我看的那出戏——《巴黎长生不老药》。

马金棵和他的夫人毕竟不同于那修鞋的师傅,他们对戏剧的兴趣浓于对鞋子的兴趣,他们俩一迭声地要求我把这出荒诞派的戏剧讲给他们听。

我便讲了起来。

这出法国戏,以极为夸张的内容和形式,表现了世界上发明了长生不老药后所出现的混乱。当电视台中止正在播出的电视连续剧,突然宣布长生不老药现已发明,并已生产出头一批一千份长生不老药后,整个法国,随之整个世界发生了大骚动。议会里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这一千份长生不老药该如何分配,闹成一团;黑社会立即行动,去抢劫那一千份长生不老药,结果同警方展开了一场混战;巴黎的医生和护士大游行,抗议发明和生产长生不老药,因为这等于取缔了他们的职业;世界各国舆论哗然,认为长生不老药属于全人类,而不能由法国独享;发明者虽早已被防暴队保护起来,不许苍蝇般的记者接近,却终于还是被一群暴徒劫持……正当法国政府一筹莫展,联合国安理会召开紧急会议讨论这一事态时,消息传来,首批长生不老药已被巴黎疯人院、低能人收容所和恶性刑事犯监狱中的犯人吞服,他们将凌驾于世界亿万人之上,率先获得一个不朽的生命……

马金棵和他的夫人穿着宽松雅洁的晚服,安逸地倚在沙发靠背上,一边听我讲,一边不停地发笑。

他夫人在我讲述时插进来问过我几个问题:

“已经是老头儿了,吃了那药也起作用吗?”

“你不是说那药叫长生不老药吗?老头吃了不死,就只能叫‘长生药’,不能叫‘不老药’嘛!戏里是怎样解释的呢?”

“人类今后真能发明出这种药来吗?”

马金棵代我解答最后一个问题说:“戏是瞎编的嘛!这戏不过是借题发挥,伤时骂世罢了。哪能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万事万物都不可能不运动,都不可能不经历一个从新到老、从生到灭的过程。今后的人类有可能延长寿命,但不可能不死。你想想看,光生不死,那还得了!不要多久,地球上非挤得像上下班时间的公共汽车里一样,那多可怕!”

说着环顾一下屋子,仿佛真有那么个威胁似的说:“咱们这个单元到那时起码还得塞上二三十个人住!”

他夫人把双手一拍,耸耸肩膀说:“乖乖!你别说!吓死我了!现在我就够烦的了!老头儿老太太总活着,年轻的还有什么意思!”

我便开玩笑说:“咱们都会老的呀!再过二十年,我和金棵不就是老头儿?你不就是老太太?那时候,年轻人也会怕我们吞了长生不老药,败他们的兴呢!”

我们三个全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

关于巴黎长生不老药的话题,在我以后几次造访马金棵夫妇时,仍在闲聊中占据着一定的比例。

可是尽管我也想把那出法国的戏讲给修鞋师傅听听,却总也讲不下去。不是他有意不听,实在是他对巴黎之类的话题没有丝毫的兴趣。

有一天我又去他摊上坐着。那老头儿照例早已坐在摊旁。

我见他身旁左右搁着好几双修好的鞋,手里又正忙着给一只高跟鞋修跟,便捧场地说:“今儿个你又挣不少!”

他嘴里含着八枚铁钉,所以说起话来呜呜噜噜,不过我还能听出他说的是什么:“哪儿呀!就数今儿个不进财——这全都是义务活!”

所谓“义务活”,就是亲朋好友、熟人们送来的活计,倒不一定是人家想占便宜,一般这些主顾取鞋时也都掏出钱来,但修鞋师傅总是双手平挡,坚决不收。

他用锤子敲着那只鞋,把嘴里的铁钉一一取出钉到鞋跟上,这才笑着露出一嘴结实的白牙,用下巴指指一旁的老头儿说:“这不,这就是他拿来的义务活!”

我以为修鞋师傅开玩笑——因为他手里拾掇着的,是一只红颜色的高跟鞋。可老头儿却认认真真地望着手里的活计,并且说:“多地道!”也不知是夸修鞋师傅的活计,还是夸那只高跟鞋,很可能是二者并在一起夸。老头儿并且说:“咱们公事公办,该多少是多少。”

修鞋师傅笑呵呵地说:“公事公办!你拿来的一共是男女大小四双半,我打个八折也得要你五块钱,你得扫多少天地,才够得上这个数儿?”

老头儿却一本正经地说:“你别打八折,十块钱也行,就是得地地道道,别打马虎眼儿。”

修鞋师傅还是嘻嘻哈哈:“我还非打马虎眼不可——这里头哪只是老哥你穿的?要是你脚上的,我准跟绣花似的细细给你拾掇!”

我瞥了瞥修鞋师傅指点的那些鞋,式样都极为时髦,看上去似乎也并没怎么旧,不知都有了什么毛病,须得拿来修理。

入城随城,入乡随乡,在修鞋师傅的摊上,就得谈鞋。

我虽是专业编剧,可偶尔也写点别的东西。你说多巧,一家文学杂志约我写报告文学,我本来对报告文学这玩意儿最怵头,谁知人家点的题目,竟恰恰是马金棵!还有什么说的哩,我揽了这个活儿。

马金棵在单位里担任着一个科研项目的负责工作,他们那个组的确成绩斐然,而他起的关键性作用,也确实值得我秉笔讴歌。

这样,我去他家喝咖啡,就更理直气壮,也更有滋味了。

有一天晚上在他家一聊聊到十点多,临告别的时候,外头下雨了。他夫人忙打开壁橱,给我拿伞。我那么偶然地往壁橱里瞥了一眼,不禁更加叹服——他家连壁橱里头也摆放得井井有条,并且显示出一种精心安排的艺术性,比如说,里头搁着的以备不时之需的折叠床,还有一摞被褥,都巧妙地与其他物品组合成一种悦目的图案……

从他家出来,我打着伞朝自己家里走去,路过那业已打烊的饭馆时,我发现门檐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细一看,是那老头儿。

修鞋师傅自然早已收了摊,回了家。不知为什么那老头儿在那么晚的时候,还在那白天摆鞋摊的地方,倚墙站着。

我便走过去招呼他。我想或许是因为下了雨,他没带伞,所以一时回不了家。我便对他说:“老大爷,我送您回楼吧!”

他说:“不用。您走吧。这雨不大,不碍事。”

我心里多少有点纳闷,雨确实不算大,而且好像一两个钟头以前并没下雨,他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他家里的人不见他回去,难道不着急吗?下雨了,就该打着伞来接他呀!

我坚决要送他回去,他执拗地推辞着。最后他对我说:“我还有点事儿。我还要在这里站站。您先回吧!”

这么晚了,他一个老头儿能有什么事呢?

下着雨,还有点小风,连我身上都觉着有点凉,我便对他说:“您还是快回家吧。什么事那么要紧?等人吗?看别让身子骨受凉!”

他说:“不碍事。再说,老薛也借了我这个。”

老薛便是那修鞋师傅。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披着修鞋师傅的铺单。

我只好由他待在那儿,自己回家去了。

我脑海中飘过一个念头,要真有巴黎长生不老药,真该先给这老头儿一服吞服……

第二天我路过鞋摊,见老头儿正端着修鞋师傅喝水的茶缸,仰脖子吞药片。显然,他感冒了。我便走过去招呼他说:“昨晚上受凉了吧?怎么还不在家歇着?吃了药该上床卧卧。”

老头儿摆头说:“一卧就坏事了。我这辈子白天就没卧着过。不碍的,多扫扫地就好了。”

我因为有事,没在鞋摊上坐,站着跟他们聊了几句,便忙自己的去了。

又过了几天,我那报告文学的初稿出来了。晚上我到马金棵家去,把那稿子念给他们夫妇听,他们很满意,马金棵夫人还特意端上银耳汤款待我。她笑吟吟地说:“这是北京长生不老药,喝吧,不一定比巴黎长生不老药效果差。”

我又是十点多才告辞。可我回到自己那栋楼,站在自己单元门前时,一摸兜,傻了眼。

我找不到门钥匙了。

偏那天我爱人带着孩子到天津看姥姥去了。我急出一头的汗。双手摸遍了全身。门钥匙掉在哪儿了呢?

最后,我判断出,一定是当我坐在马金棵家的沙发上高谈阔论时,门钥匙从我裤兜里,滑落到他家的沙发上了。

我便折回他家去,按他家的电子门铃。

我想他们从门上的窥视镜,能看清叫门的是我,尽管他们会觉得好笑,总能马上把门打开的。说不定他们已经发现了我落下的钥匙,正等着我回去呢。

可是,他们竟很久都没来开门。我不得不用手敲门,呼唤起来。

门终于开了,但只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马金棵夫人一张惊惶的脸,她问我:“怎么?!怎么回事?”

我连连告罪:“真对不起,真抱歉——可我不得不来,我一定是把门钥匙掉在你们家了……”

马金棵夫人没有请我进去,她仍旧只开着一条窄窄的门缝,脸上仍是惊惶的表情——并且不仅是惊惶,还有掩饰不住的不快。她用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你没把什么钥匙落在这儿,这儿没有,你一定是掉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想起过去的情况,钥匙从裤兜里掉了出来,掉在了沙发靠背和坐垫之间的夹缝中,那是不细找绝对发现不了的……

彼此本是熟人,我又实在不能不找钥匙,于是我在情急之中,冒昧地往门里走去。马金棵夫人不知是要挡我没挡住,还是要让我时没站稳,她趔趄了一下并发出一声不快的呼唤——我在几秒钟内已然闯进了他们的单元,并且几步走到了作客厅的那间屋子。马金棵似乎惊惶地站在屋子当中,望着我,我却嘴里一边本能地说着:“打搅打搅,我这就找到——”一边到我坐过的沙发上找了起来。我很快便找到了那门钥匙——果然在我预料的处所。

我攥住钥匙,一边继续道歉一边往门外走。走到门外,转回身,发现马金棵夫妇二人在半合的门内,双双表情复杂地望着我。我忙点头哈腰地说:“打搅打搅,恕罪恕罪,找着了找着了,再见再见!”马金棵在两秒钟内恢复了正常的表情,笑着骂我:“你这家伙!真有你的!‘马大哈’!”他夫人随之才舒了一口气,也笑着说:“快走吧快走吧,我们可不欢迎唱‘二进宫’!”

我往楼下走的时候,心里好不是滋味。

我在“二进宫”的过程中,分明看见他家的过厅里支开了一张折叠床,床上坐着个老头儿。尽管那老头儿背过了脸去,一动不动,细想起来,绝对不是别人——分明就是那白天总在饭馆门口鞋摊上坐着的老头儿。

出了楼,我觉得口涩,胸闷。

虽然我手里拿着门钥匙了,我却不想马上回家,顺着新街朝东走去。

新街东头的路灯底下,天天晚上聚着一群人打扑克,下棋,总得十一点多才散得净。他们大都是附近几家工厂的工人,有的是利用上夜班前的时间,有的是利用下中班后的时间,在那里聚一聚、玩一玩。也有一些住在附近的居民,参与其中。

我走拢那路灯下的一群,一眼看见了修鞋师傅——他正弯着腰,背着手,看别人下象棋。我过去把他肩膀一拍,如获至宝。

他抬头见是我,有点吃惊。

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他:“那老头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老头儿?怎么了?”他莫名其妙,愣愣地望着我。

及至他把我的问题弄明白了,便告诉我说:“他究竟住在哪栋楼,我始终也没弄清。他原在乡下,老伴死了,孤身一人,所以来投靠三女儿女婿。他从没说过女儿女婿的坏话,可我听他断断续续说出来的那个情况,可觉得不公。女儿女婿给他粮票,给他饭钱,供他衣穿。你看他,吃是吃得饱的,穿得也干净整齐,还经常洗澡、理发,一点儿也不埋汰……可就是有一条难受。女儿女婿跟他讲明了,白天一大早,没别人去家里的时候,就让他出来;晚上要等家里所有客人走净了,才许他回去,就是说,晚上有一个床位,白天可没他的地盘……他说那是因为女儿女婿都为国家干着大事,白天不该打搅。我心里揣摩着,准是女儿女婿嫌他老,土气,搁在家里碍眼,所以不乐意让客人们看见他……要我的女儿女婿这么待我,我早反了。他对小两口可是忠心耿耿……你打听这些干什么?你这是怎么啦?直眉瞪眼的?”我没有回答修鞋师傅,转身就快步往家里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最后悔的,是不该给马金棵夫妇讲那巴黎长生不老药的法国戏……

报告文学我没有再写下去。

我也不再到马金棵家去。

在修鞋师傅摊上,还总坐着那老头儿。我连那鞋摊也总绕着走。

1984年夏写于北京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