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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伦王朝

他和她在天伦王朝饭店美食街的廊子里迎面相遇。

相对一笑。

他要了一客美式公司三明治套餐,她要了一客意大利通心粉套餐。

以粉红色为基调的厅堂很大,座位很多。尽管厅堂正中也食客寥寥,他们还是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

把盛套餐的托盘搁到淡灰色的桌面上,落座到粉红色的椅面,他们又相对一笑。

他吃他的公司三明治。照例狼吞虎咽。

她且不吃蚌形瓷盘里的通心粉,先小口小口地用叉子叉圆钵子里的蔬菜色拉吃。这是惯例。

他没有变。她也没有变。相互发现没有变。又都想到其实不该变、不必变,都想到根本就不该有那么个变没变的前提,于是,便又相对一笑。

他还没走成。她也还没走成。

他还是那个老问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弄到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不敢轻易进秀水东街的美国领事馆。现在是拒签后要隔半年才能再去签。

她却有个新问题:原来联系的那所日本语言学校经调查确系注册在案的正经学校,但却陡增了学费,因而必须再紧急筹款,不过,这也并非始料所未及。

他并不怎么着急。

她也并不怎么着急。

他和她又相对一笑。

他和她协议离婚已经三个多月了。

名副其实、货真价实、地地道道地好谈好散。

三年多的婚姻算什么?一场梦?不。他们的婚姻没有梦,不是梦。什么也不算。不好算。

都快吃完了。他们相对一笑。

他父母都是部里的干部。父亲正局级,母亲正处级。最大的社会存在优势是住房。在京城二环路边上最佳地段的宿舍楼的最佳层次最佳方位,他父母分到相靠的两个单元,一个大三居的单元父母自己住,一个独居的单元供他娶妻成家。有哥哥姐姐,但他们都自己有住房、有配偶有子女,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加以离得远,所以除电话联系和逢年过节的探视外,已是彻底同这个家断裂开的生命体。

他却一直没同父母分离。尤其是同好几年前就到了年龄说要退休但据说是工作需要究其实是需要工作的母亲,他们娘儿两个实在是难舍难分。结婚以后,他依然到大单元的厅里去同父母一起吃饭。妻子也乐得吃现成饭。但妻子偶尔想跟他单独做饭吃,“做着玩儿嘛!”却几乎总不能实现——头一个他反对。他说自他住进那独单元后,他那个厨房除了烧开水,就从未让油烟熏过,何必“破戒”。更何况父母那边还有保姆。保姆不光管做他们两老两小的饭,也管洗他们两老两小的衣服——先在洗衣盆里用肥皂搓一遍领口袖口,再开动洗衣机,最后管晾、管收,甚至还管把晾干的衣服叠成两摞——大单元的一摞,小单元的一摞,偶尔弄混,老两口和小两口里阴性的一方便总免不了要责备保姆几句。但总体而言,他们那两个单元里五个人的生活,应当说是满打满算的小康,从外人的眼光看去,实在是没有道理不和谐。

她的父母都是出版社的编辑。父亲是副编审,也有三室一厅的大单元。一间十二平方米的住房是她这个独生女儿的“终身居室”,即使她出嫁了,成了那一家的妻子和儿媳了。这边的闺房却没有丝毫的变化,无变化还并不是指的室内家具物品情调氛围没有变化——而是闺房主人的出入率入住率同未嫁时相比,实在是并没有减少到质变的程度。她一周里总有两三天要回家。“娘家”这个语汇在她父母心中口中,已淡到不能再淡的地步,她自己的心中口中则简直没有此二字的踪影。倘若她对同事说:“我回家。”那么便意味着她要回到这个出嫁前的父母的安乐窝中来。她对回到婚后的那个独单元去使用的语汇是:“今天我过那边去。”

她父亲不坐班,常常是一个人在家里审阅稿件,眼睛看累了,便站起来走动走动,走动的路线,照例是弯进女儿的闺房,进到闺房,摸摸这儿,弄弄那儿,特别是望望墙上女儿小时在公园中搂住他肩膀笑成一朵花的大照片,便觉得身心大畅,比吸食了一管北京蜂王精或中华乌鸡精或太阳神口服液或振华851营养液或昆明宏达田七口服液都要提神。他常常习惯性地把女儿床头柜上的一个六年前他从香港带回来的银苹果形带金叶子装饰的零食罐掀开看看,倘若发现里面空空的,便会连连摇头,嘴唇啧啧出声,心中不免责怨老伴和自己竟如此粗心如此渎职,没有及时给爱女往里头装填她最喜欢吃的美国大杏仁和开心果!

美国大杏仁和开心果离这楼不远的稻香村食品店就有零购的,差不多四十元人民币一市斤,虽然贵,女儿在婚前便已嗜之成癖。女婿也一样。小两口也并不都依赖老四口供应。小两口的经济状况不错。在“那边”,女儿女婿象征性地交六十块钱,便算既付了饭费也付了房租水电费也付了保姆费,而到这边,女儿是回家,女儿又不是外人,所以一概白吃白喝白拿。女儿女婿的工资不高,但乱七八糟的外快不少。女婿为出国已辞去了铁饭碗,辞职后到一家旅行社“帮忙”,收入反比捧铁饭碗时多;女儿是一家报社的“开发部”的成员,“奖金”很不少;他俩婚后从未将各自工资合起来过,但也并没产生多少经济上的矛盾——小单元里的组合柜呀、席梦思床呀、转角沙发呀、彩电呀、冰箱呀以及吊灯、床头灯、茶具、酒具乃至壁毯、高级艺术风铃……都是老四口加上其他亲友为之置办、馈赠的,小两口自己出资的只有壁纸、地板砖、组合音响三大项的若干小项目;结婚以后他们的香巢是应有尽有,毋庸再增添什么大件的东西,双方的收入最大的份额便是置衣帽鞋袜,而他们也确实相敬如宾,钱虽不合到一处,但你赠我一件高档羊毛衫,我赠你一双合资厂的半正宗耐克运动鞋,这类的事经常出现;倘若一方想买更昂贵的东西,如她想买一套爱德康的新潮套服,他想购一身真正从德国运来的阿迪达斯运动衫,钱不凑手,一声“借我点”,便可立即得到响应,而且贷方会忘记催索,可当借方归还时,贷方倒也不辞,多一点少一点也不细点,相对一笑。所以说她自家闺房床头柜上银苹果零食盒的空虚,她自己发现时也并不会责怨父母,恐怕只会啧怪自己怎么忘了补充——而父母特别是满头银发但颜面红润的父亲一见零食盒空虚便立即前往稻香村去买来美国大杏仁加以充实后,她懒洋洋地回到家中,恹恹地往床上仰面一倒,抓过银苹果掀开盖子用食指和拇指一摸,感到美国大杏仁充沛得捉一得二时,也便只当是自己什么时候又买回来一些装进了一把,她原并不在乎父母的这一类“小意思”!可她父母特别是父亲这些年来对她的“小意思”简直是有增无减,愈演愈烈。父亲到稻香村买来美国大杏仁和开心果填满那苹果后,喘吁吁地坐回到书桌前,心里甜滋滋的,渐渐气平,再看那摊开的稿子,原来只觉得平庸,此刻却感到别有意趣,璞玉天成!

他和她在结婚三年多以后却离婚了。

他和她的同事、朋友们都不理解。

有种种猜测。

性生活不谐调?从三年多不生育这一表象来看,似症结在此。其实不然。他们相互性要求不那么强烈,但绝无不谐调的问题,更无不育症的问题。他们是主动地、自觉地避孕。他们不想在三十岁以前要孩子。结婚时他们才一个二十七,一个二十五。他们想快活几年再说。甚至永远不要孩子他们也愿意——不愿意的是老四口,他们原答应在三十岁以后生育,更多的是出于“为他们老家伙生一个!”但后来双方都想“出国深造”,不生育的理由便更充分了,老四口也都不再提及——起码是在把他们双双送出去以前。第三代要落生在“尤耐特司代茨奥弗阿美利加”那就好了,二十年以后便天然是一条美国好汉。总之他和她的离婚同性生活呀生育呀诸如此类的问题完全无关。

感情不和?性格冲突?有“第三者”插足?也不是。他和她两人之间直接性的感情冲突,细想起来竟一次未曾发生过。要说性格,那就不仅毫无冲突,简直极为投契。小两口在各自单位下班前常常电话约定,不回他父母那个家吃饭,也不回她“自己家”吃饭,而一起到外面吃饭——高档的正宗饭店他们吃不起,低档的个体小饭馆他们要么嫌脏嫌差要么嫌没有情调没有特色,他们总是约在西式快餐店见面,一同吃西式快餐。

“加州牛肉面大王”的牛肉面很好吃,相对也便宜,才三块八毛钱一碗;厅堂布置得也雅气,但食客如云,有时要在门口排队等,因而为他和她所不取。对他们来说,厅堂雅致和氛围轻松第一,食品口味可屈居第二,而价格略高则在所不惜。

他们常去的有:前门或东四的美国肯德基家乡鸡快餐店;宣武门内的加拿大邦尼炸鸡店和绒线胡同口内的义利快餐厅,还有香港大快活快餐店和555快餐厅以及红宝石西饼屋;崇文门的日本三宝乐集团开设的西式快餐厅;王府井的美尼姆斯法式快餐厅;隆福寺街东口的汉堡包大王店;东直门外的必胜客美式意大利比萨饼店;建国门外美丽华美食城翠亨村茶寮旁边的山姆叔叔快餐店……后来他们又发现一些豪华大饭店附设的快餐厅不仅价钱并不像原来所想象的那么吓人,而且往往厅堂装潢得更其洋味十足,更其雅致,遮蔽光配合着遮蔽音响喇叭传送出的淡淡浪漫抒情曲,营造出一种特有的情调和氛围,更为可爱;因为座位一般永远不满,一份快餐吃毕后,再要上一杯咖啡红茶或一客冰激凌椰子汁,便可以在那里对坐很久,无论喁喁谈心,还是商议私事,都方便而舒适。就以爱到西式快餐厅消磨时光这一点而言,他和她的性格之相契合便充分地显现出来了。他和她思想上都很开放,他常同旅社的年轻女同事谈谈笑笑乃至打打闹闹,她即使遇上也见怪不怪,她在报社堪称一枝花,风过生香,自然有蜂来蝶往的情形,她便主动得意地讲给他听,讲时她咯咯地笑,听毕他也笑,也颇得意。真正的“第三者”,无论阳性或阴性,并没有在他们之间出现过。

然而他们结婚三年后离婚了。

离婚以后,他们都依然爱吃西式快餐。所以会在天伦王朝美食街的快餐厅里邂逅。

他吃完那份美式公司三明治套餐,又去取了一杯热咖啡。

她没把那份意大利通心粉快餐吃完,不吃了,却又去取了一份双味冰激凌。

对坐着,他和她相对一笑。

“我真受不了你妈!”她说。

“我真受不了你爸!”他说。

还说这个干什么?她自问。

怎么又说这个?他也自问。

总算离开你妈了!她想。

总算离开你爸了!他想。

对望。

合算我是跟你妈离婚。

合算我是跟你爸离婚。

谁是第三者?

合算是我?

合算是我?

可笑!

他妈的!

她用小勺小口小口地吃冰激凌。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

相对一笑。

她受不了他妈,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

一般的受不了,就不去谈它了。那回,那一回……天哪!

那是一个星期天。头天晚上她和他去了必胜客,吃了奶酪丝和番茄酱热喷喷发出浓洌气息的比萨饼,喝了蓝带牌罐啤,后来又去了卡拉ok歌厅;回家后他们轮流洗了澡,上床后他们有过几乎可以称作是最成功最尽兴最曼妙的一夜……当天光从窗帘缝中斜射进来,映到他们那张雅致的大床上时,他俩仍然紧偎着酣睡,如同两朵含露的玫瑰花蕾……

然而睡意未消的懵懂中,她感到有一个肥胖的物体移到了床前,并且听到一种令她惊异的声音:

“胖胖!什么时候了!还只管睡懒觉!你怎么搞的!怎么昨晚上又忘了吃药!”

她揉开双眼,惊异地看到是婆婆正站在他们小两口的床前,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个药瓶子,满脸慈爱的笑容,又夹杂着真诚的嗔怪,双眼的视线焦点正落在揉眼的丈夫脸上……

天哪!她是他的妈,她并不以为他娶进妻子来以后,她同他的关系便需进行某些调整,她仍掌握有一把开启他们这个独单元的钥匙,并且她在这个早晨毫无心理障碍地旋开了他们这个单元的大门,又大摇大摆地走进他们小两口的卧室,并且毫不犹豫地走拢他们的床前,她满心里只有她的小儿子,尽管这个儿子早已超过了法定的自主年龄,不仅有独立的公民权,而且也已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而且已经娶妻成家,甚至除了有一床大鸭绒被遮挡住是赤裸裸地成双成对地拥卧在一起……但她却只觉得他是她的儿子,就同当年她走拢他的幼儿床,看见他光屁股拥抱着绒毛小狗熊时,那心情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总大惊小怪、咋呼呼地对待他在餐桌旁出现的几声咳嗽,她给当年的中学同学如今中医学院的一位权威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遵那权威之嘱去王府井那家最权威的百草中药店,买了最权威的厂家所出品的最权威的一种纯生物原料的片剂,连续若干天地督促她的宝贝儿子吞服……尽管儿子已经这么大了,而且如今也并非当年的小胖子那种体型,她却仍然叫起来左一声“胖胖”,右一声“胖胖”!

“您!您……出去!请出去”!她忍不住坐起来,扯过一件衬衣遮住胸部,红着脸对婆婆嚷:“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请出去!”

他也坐了起来,并且也很尴尬,他也恳求地说:“妈,您瞧您!我们还没起啦!您先出去嘛!”

他那妈妈却并不吃惊,并不生气,尤其对她——她后来理解,婆婆的不对她生气,就如同不会对当年胖胖拥在怀里的小绒熊生气一样,甚而有时也还会用手指头刮刮小绒熊的鼻子,笑眯眯地说一声“好乖哟!”

婆婆望了她一眼,说了声:“你也小心冻着!”便又双眼只盯着她的胖胖,絮絮叨叨地敦促他漱完口以后便立即服药,因为她计算过,倘若胖胖再过半小时还不服药,那距昨天吃药就超出十二小时了。而据那位权威叮嘱,这药只有按时连续服十天作为一个疗程,使其在血液中保持一定的浓度,才有真正的疗效……

后来婆婆走了。后来她同他大吵。他试图向她说明,他也不喜欢他妈这样,但他妈确实没有恶意也没有邪念……她吵累了,便一摔门回自己家了。在自己家里她不便于说出心里不痛快的原因,而偏她爸爸妈妈又看出来她不痛快,又偏想问明白她为什么不痛快,仿佛他们真能赴汤蹈火为她排除掉那不痛快似的,结果弄得她更不痛快,大不痛快,她又在家里大吵了一通,还摔了爸爸从景德镇带回来的青花瓷瓶……

她受不了他妈!她知道,即便他顺利地办成了出国手续,真出去了,他心里头最当成一桩大事的,便是接他妈去那边“探亲”,他们母子确实是情深似海,难分难舍……他还并没有走成,还没有弄到全额奖学金并且还根本没希望得到签证,他妈妈便已经开始唉声叹气,开始声称胸闷气促、心肌梗塞……餐桌边常常停筷哀鸣:“胖胖你真走了,我非倒下不行!”胖胖便说:“那我不走不就结了吗?”她也故意说:“他走了,不还有我吗?”人家却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倒是她老伴一旁说出的话一针见血:“她是又想吃鱼,又想吃熊掌!”

……她终于作出了决定:跟他离婚。

他原来并不想跟她离。

但经历过半年前那桩事后,他也便作出了离婚的决定。

确实,非离不可!他妈的!

……那天是她的生日。婚后,她的两次生日,他都依她和她父母的意思,去她家陪她过生日。但那天他实在没有兴致去她家。他头几天就对她说了:“你已经结婚了,你有自己的家庭了,你的生日应当在自己的家里同丈夫一起过了。”她对这道理倒并不反感,但她歪歪嘴角,冷笑说:“话倒不错。可我们真能两个人一起过吗?到头来恐怕还是成了你爸你妈——特别是你妈掺和进来的一件事儿。我都能想象出来,就算生日蛋糕是为我定做的,上头都用红奶油浇出了我的名字,可你妈切下第一块以后,一定忍不住还是要往你跟前的盘子里搁——那叫作惯性作用,对吗?”他便建议:“我们就干脆在外头过。我有个好主意,你开名单,不要超出十个人,我跟红宝石饼屋的老板谈谈,让他们给个特价优惠,到那里给你搞个生日派对,如何?”她一听挺有趣,便点头应允了。

谁知生日前一天,她父亲便打电话来,先是打到他们所在的旅行社,让他们两口子一定要“回家给甜甜过生日”。说是他已从美尼姆斯西餐馆定了一个拿破仑式蛋糕,也买好了三打彩色生日蜡烛,并且“她妈妈还准备了几台中西合璧的好戏”,等等,等等,任凭他怎样推辞、解说、恳求乃至哀求,都不能让那位岳父改变主意。当晚又把电话打到他父母那里(他们小两口房间有分机),纠缠不休。他父母对媳妇的生日本来没有很高的热情,当然支持亲家的安排。好在她自己接过电话筒冲着父亲撒了一顿火,告诉那边第二天红宝石饼屋的派对都邀好人而且也交了定金了,她都这么大了难道就不能自己过回生日吗?难道后天再回家吃那拿破仑蛋糕就不成吗?……但是她从撒火、撒浑渐渐变为了撒娇和讨饶,因为,据接过电话筒的她母亲谈,他父亲因为恼怒、失望和伤心,心脏病发作,已脸发白、嘴唇哆嗦,简直要晕死过去了!

她终于让步,并动员他让步,把那派对改在了生日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得罪了人(因为改期的通知来不及使所请的朋友都及时知悉了),还浪费了钱(饼屋扣下了三分之一定金),她同他到“自己家”过了那个生日。拿破仑蛋糕确实棒极了。岳母烧出的那满桌生辉的中西合璧生日餐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大舅子大姨子两家打来的祝福电话也确实情深意切。她也确实很快活。他却满肚子不高兴。他尤其看不惯岳父,无论是那言辞还是那神态表情。左一声“甜甜”,右一声“甜甜”,二十八岁的小媳妇了,当着她丈夫,怎么还这么样地叫唤奶名?灌了几盅白酒,那两眼便总直勾勾地盯住女儿,满脸堆出不得体的笑容,倒好像罗密欧在望着朱丽叶似的!她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欢呼一声犹可说,怎么就可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脸挨脸地眯眼亲热,虽说你是她父亲,可旁边坐着的是堂堂的丈夫!

……使他终于忍无可忍的是,当他也喝得半醉,决定留宿时,岳父却吩咐他睡在厅里的长沙发上!连她也觉得吩咐是无效的,招呼他去她的闺房,并且对那满头白发满脸赤红的父亲说:“爸,您别管了,我能安排!”而那位父亲却莫名其妙地阻拦到底,手舞足蹈地说:“不行!不行!不能去甜甜的屋子!就在这厅里,这沙发一放倒靠背就是张很舒服的床,就在这儿……”

结果是两个喝得半醉或者说差不多都是全醉的男子大吵起来,他愤怒地冲进妻子的闺房,把床上的一个枕头朝着进来的岳父脸上扔过去,大声地吼:“你给我滚!她是我老婆!”……后来四个人全吵起来,乱成一团,其情景不堪回想。

这样,他和她很快便达成了共识——他们必须离婚。

“怎么样?”他问。

“咱们离成了,最高兴的是我爸。”她说,“他庆幸我终于又回到他身边。”

“那你当然知道,你走了,最高兴的是我妈。”他说,“她庆幸不再有人夺走她的爱,或者说,至少不再有人分享她的爱。”

“可我爸真是个好人。”她说,“一个世界上最慈祥的父亲。”

“没错,”他说,“我妈也真是个好人,一个世界上最富爱心的母亲。”

他们相对一笑。这一回相对的时间和笑的时间最久。

天伦王朝饭店在北京灯市口大街西口路南。是一家四星级豪华大饭店。它的二层楼面有号称亚洲第一阔大的内庭——确实,即使是有周游列国经验的洋人,一迈进那高大开阔、中间绝无撑柱、穹隆上的玻璃棚罩壮丽辉煌的内庭,也不禁要发出喝彩:真了不起!

这家饭店的名字也真好——天伦王朝。

1992年1月13日写毕于北京安定门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