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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货

他走到卖牙膏牙刷的柜台,看了一下玻璃柜里的几种牙刷,便招呼:“小姐!买牙刷,这一种。”说着并用手指戳着。

售货小姐板着脸过来,回应他说:“你要几支?”说着便拿笔要给他开票。

“对不起,我想挑一支。”

“先去交款!”售货小姐飞快地开好票,撕下来扔在玻璃柜上。

“对不起,我想先看一下……”

“看什么?都一样!你买不买?买,交款去!”售货小姐睁圆了眼睛。

“啊!”他对售货员小姐莞尔一笑,“真对不起!瞧,我让您生气了,真糟糕……”

售货小姐的眼睛睁得更圆。

“瞧,您生我这么大的气,您干吗要生气呢?……”

售货小姐两眼翻上去,迅即变成两枚白果,又迅即回落,嘴里哼着一句什么,扭身走了,到柜台另一端去,那里有位男售货员在应付顾客。

他追了过去,盯住那位售货小姐说:“您怎么还生我的气呢?我犯了错误!居然想让您把牙刷拿出来让我挑一下,瞧,您还在生气,还不能原谅我的错误……”

售货小姐满脸怒容。

那位男售货员——好像现在还没有顾客称他们为“先生”,仍旧“同志”、“师傅”地称呼着,或省略称呼而凑上去直接对话——莫名其妙地望望他,再望望她,又望着他。

“怎么回事?”男售货员暂停应付原来的顾客,问他,“你要干吗?”

“我想买牙刷,”他柔声柔气地说,“可我犯错误了——我想先挑一下,就是说先不去交款,先挑……”

“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先交款,交完款把回条拿来,就让你挑。”男售货员向他解释。

“是呀,你看,我不懂规矩,得罪这位小姐了,她还在生我的气哪!这可糟糕啦!……”

男售货员脸上木住一个困惑不解的表情,他摆摆手说:“好啦!好啦!我给你拿吧!买牙刷是吧?你要先挑就先挑吧!”

他却并不打算跟那男售货员往摆放牙刷的那一截柜台移动,而是搓着双手,对那确实依然在生气的售货小姐说:“小姐!您别生气了好吗?我向您道歉!真糟糕,我到这儿来买牙刷,却惹得您生了这么大的气!我真不应该!……”

“你这人!你买不买?”男售货员生气了,“你怎么回事?”

原来由男售货员接待的一位中年妇女,一对走过来不久的年轻情侣,以及几个从那柜台边走过驻足观望的顾客,都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我只是想向这位小姐道歉!”

“道什么歉?!你不是买牙刷吗?”

“可是我让她生气了……”

“你究竟要干吗?”

“我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你买不买?不买别耽误别人!”

可那几个“别人”却只是好奇地观望。搁在别的情况下,他们或许会介入,要么支持他,一起埋怨售货员服务态度不好,或埋怨“先开票交款再挑选”的规定;要么呼应男售货员,请他:“快点!该买什么买什么!别耽误别人工夫!”又增加了几个“别人”,却都出乎柜台里那男售员的意料,他们对目睹的这一幕,竟全采取了彻底的“壁上观”态度,有几位脸上浮出下意识驱动出的笑纹,然而浅浅的,显然,除了他,这柜台内外的一群人此刻头脑中都没有“形而上”。

他原本真是要买牙刷,一个潜伏的人际互动逻辑使他面临这样一个困境,他忽然决心要作一个试验,看究竟要费多大工夫和多大努力,才能冲决这一困境。

“小姐!”他目光直射柜台里那位售货小姐,但用的是一种绝对善意的目光,并且配合以蔼然的近乎恳求的声调,“您别生气了,好吗?都是我不对,我向您道歉!”

不到一秒钟时间里,他心里飘过一连串“可能画面”:

“扑哧”一笑:“你这人,真逗!”

捧腹大笑:“今天我可遇上怪物了!”

摇一摇秀发:“好啦好啦!原谅你原谅你!恕你无罪!”

一跺脚:“行啦行啦!你不就是为了逼我承认服务态度不好吗?嘿!我还就不承认!先交款后挑货的规定又不是我订的!就是你错!我就生你气!就不原谅!”

却都不“可能”!那售货小姐恨他一眼,一转身,朝陈列商品的货架当中一处有帘子的地方,一掀帘子,倩影顿消。

“糟糕糟糕!”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周围的人却都听见他说,“事情闹大了!她就不原谅,我只好去‘自首’!”

他果真去“自首”。

那是一家大型百货商场,有四层楼都营业,各层之间有电动滚梯相通,但只有向上时滚梯在动,向下的滚梯一律停开。他是在底层“犯错误”的,所以先去寻找底层的值班经理,绕来绕去,终于在卖搪瓷用品的柜台边找到了“值班经理席”,那里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显然,她是一楼货区的经理之一。

“您有什么事?”值班经理主动问他。表情很丰富。显然,打算为他解决一切问题,并且不怕他对售货员的服务态度提出最尖锐的批评,而对商品质量的意见,也乐于记录下来迅速转给有关厂家。

“是这样,我犯错误了,”他开始叙述,这种叙述方式她还不曾听到过,特别令她惊异的是全部叙述导致了这样一个结论和这样一个请求,“我因为不懂贵商场的规矩,使那位售货小姐生了气,这令我心里非常难过,真的!我现在只希望您帮助我,得到一个向那位小姐道歉并得到她原谅的机会!可是她气得躲进货架后面去了……”

值班经理听完他的叙述,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得混沌起来,混沌一阵之后归于单纯——是单纯的严肃,她对他说:“什么道歉?哪有顾客向售货员道歉的?她服务态度不好,我们可以批评教育,怎么叫请她原谅?您不就是想买牙刷吗?走,我帮您解决问题!”

值班经理说着朝卖牙刷的柜台走去,他跟了过去。柜台里只有那位男售货员,值班经理嘴里呼出了那位售货小姐的名字,问那男售货员:“……在哪儿呢?”男售货员说:“不知道呀!”他心里很钦佩男售货员对同事的维护,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引来值班经理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更不希望引出影响他们奖金的后果,他企盼的是……

值班经理向那男售货员交代说:“把各种牙刷都拿出来一些,请这位同志挑选,选好了再开票交款!”

男售货员就要照办,他却对值班经理说:“买牙刷事小,今天不买也行!可我让商场的一位小姐生了气,这问题没个圆满解决,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他望着值班经理。这时已有一些顾客围聚了过来。他企盼着、企盼着——

或者脸上的表情又丰富起来,拍下手说:“行呀行呀,我就代表她,代表敝商场,接受您的道歉,并给您一个最大最大的原谅,好吧?”

或者把潜在的狂笑使劲收敛成一个绷得要爆开的超级严肃——“我们这位小姐怕是一时难以原谅您哩!这样吧,您留下一份书面检查,并留下地址,我们一定说动她,过两天给您寄去原谅信!”

……

却都未能盼来。那值班经理忍住气,口气僵硬地对他说:“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我们哪能让顾客道歉!您要买什么尽管买什么,售货员服务态度不好我们可以批评教育……”

他和值班经理都朝围聚的顾客望去,值班经理希望有顾客站出来指责他“无理取闹”(她是不便批评他的,尽管她心里怀疑他“别有用心”,或者是有“神经病”),他呢?他希望他们当中哪怕有一位,笑出声来说:

“干吗这样?像要进行柔道表演似的?……”

然而周围的人们脸上都只有一种淡淡的惊诧。“上帝”们一反常态,不介入。他也是一位“上帝”,可他没有道歉和请求原谅的权利……

“您要买牙刷我帮您落实,您那个什么什么道歉、原谅……用不着!我们有个别服务员态度不好,我代表商场向你道歉,请你原谅!行了吧,请您自便吧!”值班经理说完这些话,挺直腰板走开了。围聚的人们也就都随即散开。他希望听到哪怕是一声因这一切而发出的笑,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商场里只有许多“上帝”的脚步声与话语声混合而成的“嗡嗡嗡”,他突然感到深深的寂寞。

他乘滚梯上到了四楼,然后找到一个步行楼梯口,那里竖着一块大牌子:“顾客请您止步。”他没有止步,他决心去找总经理。

有人拦住他,盘问他,拒绝他,劝阻他,然而他终于还是进入了总经理办公室,那里面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有着额上部分高高朝一侧抛起的时髦发型,她一见到他便弹起眉毛问:“您哪儿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找您——总经理同志!”他明明估量出她并不是总经理,大概是总经理的秘书,大概正式职称还不是秘书,但大概总是那一类的角色,他想也好,大概在她这里能找到他所企盼的那种东西,哪怕一点点也好,于是他对她说:“您问我哪儿的?我来自天堂,因为我是上帝,上帝难道还没有到处走动的自由吗?”

她弹起的眉毛没有落下,而且几乎直竖起来,立即作出判断说:“你有精神病吧?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出去!”

“啊,我没精神病,真的!我只不过是想找总经理本人谈一谈……”

“总经理不在!到公司开会去了!”

“啊,小姐,真遗憾,那么,我就跟您谈谈也行……”

“甭跟我谈!跟我谈什么!”

“谈谈有什么关系,比如说,谈谈电影——”

他进门时瞥见,这位小姐正坐在一把转椅上翻着《大众电影》。

他几乎是热切地企盼着——

或者,笑得仰起脖子:“好呀好呀!你这人眼真尖!就谈电影吧!不过你先得跟我交代清楚,你究竟是谁?是不是抢我们商场的贼探子?……”

或者,好奇地歪着头,盯住他问:“你好滑稽!到底怎么回事?你在下头买东西究竟发生了什么纠纷,值得闯到这儿来?你认为总经理是万能的吗?……”

或者……

却只听见“砰”的一声,那女子把办公室门拉开,朝走廊里一处什么地方喊了起来——她在喊一位副总经理,而那位胖胖的、一头花白头发的副总经理也就闻声而至。

“这人不走。非要谈谈。”她这样把他介绍给副总经理,然后就不再理他,坐到转椅上去——不再翻看《大众电影》,那本杂志已搁入抽屉——仿佛弄起了一份什么报表来。

副总经理就坐到总经理的那张大办公桌后面的大转椅上去,客气地请他坐到面对大办公桌的一把沙发椅上,还递过一支烟给他,他说从不抽烟,副总经理便自己点燃了一支,请他“有什么话直说,我们希望倾听一切方面的各种意见。”

他便用那样一种叙述逻辑和叙述文体讲了一遍,他如何“犯了错误”,如何为“使一位小姐那么生气”而“心中不安”,并再次提出希望“那位小姐”能接受他的“道歉”,对他说声“原谅”。

副总经理一副“久经沙场”的面孔,并不以这一回听到的“枪炮声”怪异而增添新的表情,听完他的叙述和请求,副总经理弹弹烟灰说:“这位同志,您的意见我听明白了——您是对我们商场制订的‘先开票交款,再挑选货物’的规矩不理解。这也难怪。我愿意耐心地给你解释一下:近一年来,商场里常发生顾客挑选完东西,不付款就拿走的事!一般的商品也就算了,比如牙刷,别说拿走一支,拿走一打也没多少损失,可我们四楼的皮货部,几千块一件的裘皮大衣,就愣让人不付款穿走了两件!如今客流量这么大,我们也不能一味责备售货员眼神迟慢。反过来,这两年商场里也发现不少售货员贪污的事,嘿,这就反过来了,卖裘皮大衣的倒难贪污,卖小商品的,像香皂牙膏,牙刷牙签什么的,原来都是在柜台中交现款付现货,可小商品周转量大,不到一月一季,谁能过细盘货?就有个别售货员悄悄从钱柜里抽出几大张来,偷藏起来……盘货时候就是发现亏空,也查不清楚……”

他感谢副总经理向他解释这一切:“但是,说真的,我倒不是对贵商场的这个规定有多大意见,我只是希望——”

“希望服务态度好一点对吧?”副总经理点着头说,“我们也在花大力气抓服务态度,难哪!”

他却执拗地说:“服务态度有时不好,这也难免——谁都有心里郁闷的时候,面对着陌生的‘上帝’,一定要她现出微笑,那确实过于苛刻……我只是希望,在发生了碰撞以后,像我这样,‘上帝’道歉时,她能……而且,您也能,大家都能……”

副总经理耸起眉毛,警惕地望着他,捏住的烟头几乎烫了手指……

他一瞥那位坐在一侧的“秘书小姐”,绝无任何呼应,扭过头来看他一眼也好!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也好!转过身去冷眼观察副总经理的表情也好!……不好!她只给他一个凛然的背影,一动不动!

……他从四楼下到三楼,下到二楼,下到一楼,他想再到那卖牙膏牙刷的柜台去弯一下,却终于没有去。

商场里货架上堆满琳琅满目的花花绿绿的商品,顾客“上帝”们熙来攘往,“嗡嗡嗡嗡”的混合音响持续不绝,他从稠密的“上帝”群中挤出了商场大门,当他快步走到相对比较安静的人行道上时,他像弹玻璃弹子般地弹了自己鼻子一下,哈哈大笑地对自己说:“现在不是‘上帝’了!你这家伙,干得好事啊!”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