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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箬溪之恋

阿柑致阿杉

阿杉:

……今晚忽然忆起前年秋天,我们一同乘筏顺青箬溪去枇杷村的情景。

筏下流淌着怎样的溪水啊!

不要用“清澈”两个字形容!不,那不仅仅是清澈!有的水域,透明度很强,望进去,水底的青苔,水中的荇藻,还有游动的鱼儿,乃至在水底石缝间跃动横移的小虾小蟹,都清晰可见;那固然令人欣喜,但比起我们的青箬溪,就平淡无奇了!我们的青箬溪,那溪水纯净到了怎样的程度啊:从筏上望下去,晶亮绵软的水流下面只有粒粒可数的五彩斑斓的卵石,没有绿苔,不生萍菱荇藻,甚至难得见到游动的小鱼,只有阳光透进水里,在卵石铺成的溪底上形成的一道道弯曲闪动的金光——看着它们有韵律地闪动,就仿佛听到一曲恬静优美的竖琴弹奏!

青箬溪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欣喜,而是惊奇!我们从小在青箬溪边长大,却久久未能认识到她那伟大的纯净!

走出了青箬溪边小小的村庄,走进了县城,又从县城走进了大都会,走进了大都会里的高等学府,眼界大大地拓展了,见到了很多壮美的河、宽阔的江、宁静的湖、优美的池,还有自然的溪流和人工的水渠,这才知道世界的博大与丰富,然而,却也憬悟出故乡那鲜为人知、静静流淌的青箬溪有多么珍贵!

青箬溪的水,从筏上任掬一捧啜饮,都那么晶亮微甜,赛过我们大都会里价格不菲的瓶装矿泉水。记得那天我们乘坐的竹筏经过形成小小落差的浅滩时,那跌落的溪水只挂成莹洁的水帘,没有泛起一星白沫。也许是“水至清则无鱼”吧,青箬溪奔流的船道中确实没有什么鱼虾蚌蟹,它们的特点是未长大时整个身子几乎都呈透明或半透明状态,而一旦成熟,则肥美无瑕,不像别处水中捉到的同类,需要再加洗涤方可煮食——它们几乎是从水中捞出便可直接食用的。青箬溪的水啊,别看你现在默默无闻,也许将来人们会称誉你为“天下第一溪”,而你受之无愧!

阿杉,我们小时候的一双眼睛充满了好奇与顽皮,我们总渴望着去张望外面的世界,我们能把一株倒卧在溪边的柳树当作一个老妖怪,能把一根灯心草想象成一盏神灯,可是我们的一双眼睛却并不懂得鉴赏青箬溪的美!

似乎直到去年秋天,我们一同乘竹筏从青箬溪上飘过时,我们在相互提醒中,才头一回铭心刻骨地意识到,青箬溪是那么样的美丽!

真的,阿杉,你已经回到故乡两年,尽管平时多在县城,但亲近青箬溪的时候毕竟较多,所以也许你不像我这样对她保持着最旺盛的审美情致;阿杉,你替我想想吧,我现在离青箬溪该有多么遥远啊!而且,从我住的这间宿舍望出去,只有形状单调的水泥楼房的巨大屏障,所剩无几的一角天空中,最晴好的夏夜也数不出多少颗星星!固然这边也有公园,有人工凿出的湖泊和小溪,有花草树木,乃至亭台楼阁,那也是一种美吧,却缺乏天然的风韵和情致!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说:一生爱好是天然。在这点上,我就是杜丽娘。

我是多么怀念青箬溪的天然之美啊!

阿杉,记得吗,那天我们乘筏顺流而下的情景?

青箬溪又称青箬江,它兼有溪江之称是万分合理的。因为它既有溪的浅滩湍流的特点,又比一般的溪水流量丰沛,且水面阔大,有江的特点,而且当夏季旺水期来临后,它当中可形成走吃水较深的木船的航道;那天我们在溪湾处所见到的泊作一簇的乌篷船,不就是夏日青箬溪中的骄子吗?——我现在知道,那些短胖的乌篷船便是宋代李易安居士《武陵春》词里所说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从远处看去,它们确也像一些巨大的蚱蜢趴伏水中,不是吗?我们小时候,见到成队的舴艋舟在青箬溪中行驶,只会联想到“摇摇摇,摇到外婆桥”一类的儿歌,现在才懂得,那景象从溪边的山冈上望去,便是活现的宋人词境!

唉,我心爱的青箬溪,我心爱的舴艋舟!

阿杉,我现在才悟出,我们青箬溪最美之处,在她那两岸如绣的滩林!

这些年,有机会游过桂林至阳朔的漓江,当然美!但乘船泛游漓江,主要是看山,看水中倒影。也有机会游过武夷山玉女峰下的九曲溪,也是乘竹筏,但那乐趣也主要是看山,还有观石(溪边许多石头酷肖动物、人物或神怪)。我们青箬溪乘筏观景的乐趣却别有所在——那令人如醉如痴的滩林美景!

在青箬溪上乘筏观景,远山只是浅黛色的衬景,近处的山冈,以及冈上冈下成片的冷杉林、成丛的毛竹,还有从杉竹林中露出的表瓦灰墙的村舍,包括那满枝红籽的乌桕树、满树黄叶的香枫,也都只是一种背景,凸现在筏上人视野中的,则是由砾石、卵石和黄沙构成的进身颇宽的平滩,上面满布着成丛的灌木。入秋后,绿的依旧绿,黄的却黄出不同的层次,有鹅黄,有赭黄,还有浅红、深红与紫红;灌木林已美不胜言,更有一丛丛的芦苇、山荻和茅草,随处点染着。我也去过了白洋淀,那里的芦苇是大片大片地生长着,而我们青箬溪的芦获茅草却只都成丛而并不密聚成片,因而别有风味——它们长得比灌木林更高,细长的叶片高高蹿起,又优美地弯下,仿佛摆定着一个个曼妙的舞姿;最令人魂萦神驰的是它们那从叶片中高高耸出的花穗,有的如火炬般,闪着银红的光芒;有的如巨大的狐尾,肥圆而洁白;有的如侧垂的折扇,有的如倒撑的小伞……当它们至远而近又渐次退出我们的视野时,真如聆听着一首无字诗的吟诵,又如谛听着一首无音乐曲的演奏……

阿杉,杜甫曾说“春水船如天上坐”,我们那天可说是“秋水筏如天上过”啊!

能够忘记吗?在那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境界中,你我的心不仅仿佛贴在了一起而且撞击出了火花……当筏老大背对着我们用力撑篙时,我们紧紧地拥抱,并贪婪地互吻……

阿杉,唐人张志和的《渔歌子》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引出我多少思乡之情!对了,我刚才还忘记谈到那滩林上的箬竹,它们长得离水远些,所以从筏上望不真切,但它们散发出的那一股股特有的清香,却时时弥散在潺潺的溪流之上,青箬溪正是以它们命名的啊!写到这里,多么想吃上一个用刚采下的箬竹叶包好蒸熟的粽子!

阿杉,我问你,倘把易安居士的词改成“只恐箬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那最末尾的一个字,你将如何填写呢?

再这样信笔写下去,该大大影响我明天的工作了,就此打住……盼你快些回信!

阿杉致阿柑

阿柑:

告诉你一个最好最好的消息:县里决定开发青箬溪风景区,县里投资五成,地区投资三成,从民间集资两成,决定在半年内打出一定的知名度,并且尽快修好通往青箬溪畔的公路和有关的旅游设施。

我已自动申请转到县里新成立的青箬溪风景区管理局,这些天来投入了紧张的制定开发规划的工作。我们都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之中!

原来咱们县真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竟不懂得自然风光便是“无烟工业”的雄厚资本!一年年让青箬溪在那里白白地流淌,竟不懂得她便是县里现成的摇钱树!

经过近几年的努力,咱们县到去年已摘掉了“贫穷县”的帽子,相信青箬溪风景区开发出来以后,要不了多久,咱们县就能戴上“富裕县”的桂冠!

你说得太对了,青箬溪自有漓江、九曲溪不能取代的独特风光,那滩林美景的确是独一无二的。水质的清纯,堪称“天下第一溪”!

已经有位五十年前从咱们县出去的台胞回来游过青箬溪,世界上好多风景名胜区他都去过,他说绝不是因为乡里乡情才格外地偏向青箬溪——他评那景色的“全球一流”。他也去过了湖南的张家界和四川的九寨沟,他预言我们青箬溪必将很快同那两处地方齐名,会引来无数游人竞睹芳容。

阿柑,为青箬溪自豪吧!别看她以往“养在深闺人未识”,只怕“一朝选在君王侧”(“君王”就是游客)之后,真要令“六宫粉黛无颜色”哩!

寄上一份我起草的《开发青箬溪风景区规划(草案)》,你一定要细细研读,并提出你的宝贵建议!

本想再多写些——实在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明天一早要接待一个县里专门邀请来的“作家书画家青箬溪采风团”,这自然是为了把青箬溪的知名度尽快打出去——我是牵头接待这个“采风团”的,诸事烦冗,只好忍痛打住。

“只恐箬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那最后一个字,我本已填好,但现在且不说;因为,或许有更好的字眼可以代替哩!

等你的信!

阿柑致阿荻

阿荻:

我给阿杉一封长达二十页的信(付了超重费一元整!)至今已近一月,他竟不给我回信,真真把我气死!

那封信其实完全可以在你们县政府大院的壁报栏上公开张贴!我主要是对他起草的那个《开发青箬溪风景区规划(草案)》提出了一系列尖锐的批评!

故乡为了进一步繁荣昌盛,将原本不为人知的风景资源开发出来,吸引中外游客,赚取旅游收入,并以旅游带动物资交流和文化教育的发展,我这个毕业后留在大都会高等院校中任教的青箬溪人,难道会不理解、不支持吗?

然而我忍受不了阿杉起草的那个“规划”!

阿荻,你现在是县环保局的技术员,从我、阿杉和你在县一中同班上课时,我就佩服你思考问题的冷静、全面和细致,我想县风景区管理局搞他们的开发规划,你们环保局一定是全力协作的吧?你一定也看到了阿杉起草的那个“开发规划”,你能首肯吗?你不痛心吗?你不生气吗?

按阿杉的设计,将在青箬溪分段设置“垂钓区”、“旅游区”、“滩林野炊区”、“皮筏艇冒险区”、“汽艇嬉戏区”,等等,等等。我以为除“垂钓”一项可以容忍外,其余各项,都万万不可开设!

我知道,县政府早已明智地禁止在青箬溪畔开办形成污染源的工厂和作坊,所以这么多年来青箬溪才保持住了处子般纯洁的身躯;然而,旅游本身,倘处理不当,也会形成要命的“旅游污染”啊!

阿荻,我不明白阿杉为什么不给我信。阿获,难道我阿柑真被误解为“一朝入都会,便任故乡贫”了么?

阿荻,你知道我昨夜做了些什么样的梦吗?

我梦见青箬溪那晶亮莹清的水,把我浸润在一派温馨之中。忽然有刺耳的马达声,一艘艘飞速作s形运动的汽艇,从我的身体——不,从我的灵魂上碾过……我费力睁开被汽艇激起的水线击中而针刺般痛疼的双眼,于是,我发现自己被浸没在一片发出腥臭的、流着蓝红绿紫色泽的油污之中……耳畔有游客们近乎疯狂的开怀大笑,空中飘落着枯叶般的人民币,而我的心在梦中紧缩,并且我听到了自己闷住的哭泣声……

我又梦见密密匝匝的果树林。我,阿杉,还有你,都还是中学生的模样,还有当年同班的一些同学,我们在那果树林里嬉戏着,红的是杨梅,黄的是枇杷,还有硕大的文旦、长圆的柿子、半红半绿的蜜橘、小刺猬般的麻栗……那么多的果子一齐成熟,混合成一股浓郁的香气,红嘴小鸟喳喳地叫着,墨黑翅膀上有银斑的蝴蝶飞着……我们追追打打地跑出果林,于是我们来到了青箬溪畔的滩林,那里有成群穿牛仔装的男男女女在用砍下的灌木点燃篝火,他们在嘻嘻哈哈地野炊……溪边漂着空的易拉罐、破的塑料袋和包装纸……我一脚滑进了溪流,溪底有砸烂的啤酒瓶碎片,顿时刺破了我的脚底板,我不禁尖叫起来,而这时溪上却漂过一只橡皮艇,坐在上面无动于衷地望着我的,竟是阿杉——现在的阿杉。他手里抱着一厚册《规划》,只顾把那《规划》打开,于是从那《规划》里乱七八糟地飞出了许多黑乎乎的东西。这些东西倏地变得很大很大,洒落在溪滩两边,形成一些水泥的亭子,一些简易房式的旅舍和餐厅……一座水泥亭子触目惊心地逼近到了我的身前,它的顶部用油漆漆成了鸡屎黄色,它的柱头则漆成了鸡血红色……我不禁捂住脸哭出了声来……

阿荻,我现在真的非常非常难过,因为阿杉不给我回信,因为我身在都会而心驰故乡……阿荻,我是不是对故乡旅游业的开发太过分苛求了?我的焦虑是不是太奢侈?现在离暑假还有那么久,我一时又回不去,真令我心悬意牵……阿荻,我明知青箬溪的开发对于故乡确是桩好事,可我内心深处却甚至于祈盼她继续“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好——也许她的价值,还在可以“摇钱”之上……

阿荻,你会给我回信吗?

阿荻致阿柑

阿柑:

我犹豫了好几天,才提笔给你写这封信。

接到你的信,我就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我必须先找到阿杉。阿杉前些天从风景区的重点开发地枇杷村回到县里,我趁他得闲的时候,在县府大院后面的金鱼池畔叫住他。我走近他身边,先问他:“阿柑给你来信好久了,是吧?你怎么一个多月都不回她信呢?”

阿杉一听这话,脸上的肌肉就绷得紧紧的,他淡淡地问我:“你怎么晓得?”

我就跟他讲:“阿柑给我来信了。”说着我便从衣兜里掏出你的来信,递给他。

阿杉却不接。他白了一眼,说:“她给你的信,递给我干什么?”

我就又跟他讲:“这信其实等于给你的……”

阿杉没等我说完,便把手一摆,牙筋抖了抖,说:“这种事,怎么好等于……”不待我再解释,他便转身走掉了。

这几天即使在一个食堂里吃饭,他也总躲开我,连目光也不往我身上扫。

我不生阿杉的气。我理解他。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阿杉一如既往地爱你,爱得非常认真,非常深沉。

所以他的爱心不能承受你给他的那封长信所给予他的刺激。

所以他不能容忍你给我写了信这个活生生的事实。

我想他这些日子里一定始终盘算着给你回信,但我替他想想后,也觉得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开发青箬溪风景区,发展我县的旅游事业,我们县环保局当然与旅游局密切协作,其实几乎各个单位都积极地投入了这一协作之中。不过,因为各单位难免更多地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因而,协作中有所争论乃至争执,也是必然的。

简言之,县里一部分人比较热衷于开发风景区旅游业的经济效益,而且期望能尽快见到较丰厚的效益,“官方”如此,民间也如此——我就知道阿牛(上学时他总欺侮你们女生)已经从城里订了快艇的货。这几年他从经营鞋带这不起眼的生意入手,已成了腰缠几十万元的个体户。他确实希望能在青箬溪中尽快开辟快艇嬉戏区(你说汽艇还不够准确,快艇即水摩托,能在水中作飞速的抬升式和侧倾式弧形游弋,非常富于刺激性,一定能吸引许多年轻的游客),打算三个月内收回成本,一年内除交税外净赚它几万;而县里一些干部也企盼从阿牛一类的个体投资者和承包人那里尽快得到丰厚的税金和利润。当然县里也有另一部分人(我们环保局中似乎多些)比较着眼于保护青箬溪的自然生态环境。快速开发青箬溪旅游业的确有可能形成许多人预想不到的“旅游污染”,除了你梦中所虑的那些情形之外,我还可以补充上空气的污染这一项。

阿柑,不知你在家乡时注意到没有,我们青箬溪一带的地方,每天早晨和每天傍晚,常常是没有绚丽多彩的霞云的。人们常把朝霞和晚霞当作一种美景。当然,那确是一种美。但朝霞和晚霞的过分灿烂,特别是过度的五光十色,常意味着那地方大气中杂质的密度过大。我们青箬溪至少到最近仍没有那种景象。早晨,太阳鲜洁地升起;傍晚,太阳浑圆地降落到山背后;天际只有以太阳为核心的均匀的散射光,空气格外地澄净透明。也许正因为世代呼吸着如此鲜洁的空气吧,我们青箬溪沿岸村落里几乎没发现过肺癌的病例,再加上所饮用的青箬溪那天然矿泉水似的超常水质,我们这里年逾九十而仍然健康的老人似乎也格外地多……

阿柑,但是事情是复杂的。当大家坐到一起讨论开发风景区的问题时,阿杉就针锋相对地同我争论说:“也许非洲的某个地方,那自然生态比我们这里更保持着原始的绝对无污染的状态,但却并不一定意味着那地方具有较高程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甚至于,倒非常贫穷落后……试问,青箬溪纯洁无瑕地流淌了那么多年,我们这个地区不一直没能富裕起来吗?要想富,一是发展工业,一是开发旅游;发展工业,搞小化肥、小化工厂,搞箬竹为原料的造纸厂,你们不同意,说污染溪水和空气;好,那就开发旅游,没想到你们还是心里头不甘心……是不是什么事也不做,就达到环境保护的目的了呢?”

阿柑,倘若你在场,你怎样回答阿杉呢?

县政府的指示很明确:青箬溪的旅游业要开发,环境保护的工作要过细;经济效益要保证,但不能急功近利破坏掉生态平衡。

阿杉他们的《开发规划》,必须两头兼顾,容易吗?阿柑,你确实不要对阿杉太苛刻、太挑剔了!况且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而且又仅是个初步的草案,一切都还在探索中嘛!

我希望你不要再给我写信,而要再耐心地给阿杉写信。我打算把你给我的来信和我这封回信,都复印后送给阿杉一份——我想我设法搁到他办公桌上,他总不能真的不读。

阿杉致阿柑

免掉称呼吧!事情很清楚了:当我每天起早贪黑地为开拓故乡的旅游事业奔忙时,却有人蜷缩在大都会的蜗牛壳中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行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你早说过你学的教的那专业同环境保护很能挂上钩儿,原来听了也没在意,现在恍然大悟了!所以给“献身伟大的环保事业”的阿荻写起了长信,惺惺惜惺惺,信然也!

青箬溪滩林之美,原来我只注意到那茂密的灌木丛,还有入秋以后红得像珊瑚一样纠结到一起的江蓼,经你提醒,才知道还有那一丛丛的芦苇、山获和茅草。但我以为你对芦苇和茅草的赞美也许都只不过是顺便而已,使你倾心的,其实单是那山荻吧?火炬般高高耸出的花穗,还“闪着银红的光芒”,谁比得了呢?

这些天我很累,累一点好,可以忘记一些应当忘记的事……

不过还记得“只恐箬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的试题,最后一个字应是什么?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必另外苦苦寻觅,千古名句本不必更动——当然还只能是一个“愁”字!

的确,对于我来说,“怎一个愁字了得”!

但清夜扪心,却异常坦然。

别了!我要离开梦境,踏牢现实!

顺告,明天我们将接待头一个正式的旅游团,是从广州来的——他们除了乘筏、垂钓和旅游外,也还要在指定的滩林区野炊。

阿杉致阿荻

阿荻:

同在一个县府大院里却以写信的方式联络,我想你一定并不怪讶。因为你的做法比这更离奇——把人家给你的来信和你给人家的复信都复印下来,悄悄地搁到我的办公桌——夹在我那新到的《旅游》杂志中。

这封信不是复印的,但我也附了一封复印的信给你——是写给她的。

我想你们心心相印是必然的。我承认我嫉妒,但我决心压抑下这冒着毒焰的嫉妒。或者,就让这毒焰把我烧成一股浓烟吧——啊呀,不好,那就又污染大气了,或许会使青箬溪上出现百年不遇的艳若桃李灿若珠宝的朝霞或晚霞!

坦诚地说,这些天我确实一直在苦苦地思索,我们人类同大自然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记得小时候——大概才小学五年级吧,头一回到城里去,头一回去动物园,在动物园的一堵墙壁上,见到了一条语录,是一个苏联人叫米丘林讲的。记得是这样的意思:我们的任务不是等待大自然的恩赐,我们的任务是向大自然索取!当时不大懂,后来渐渐佩服起这个见解来。难道我们不应当具备这种气概吗?我们的老祖宗荀子也早就强调过:人定胜天。我们生在青箬溪边,长在青箬溪边,不错,青箬溪是个美得不得了的美人,但我们难道就应该作这个美人的奴隶吗?难道不应该是美人向我们作出贡献吗?

明天我们风景区的头一个旅游团就要到来了,我们的旅游大巴士已经开到城里火车站恭候,我们的第一位导游小姐阿芳也已随车抵达那里。这个旅游团将给我们县带来第一笔旅游收入。不管你,还有那位念念不忘“山荻”的女大学士怎么想,反正我是只感到无比的快慰!

但我又忍不住要告诉你,经我们摸底,来旅游的主要是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来这里,除了想看风景,也几乎都提出来一个朴素的问题:有什么好玩的?他们岂止想垂钓、游泳、乘筏、坐快艇、野炊,有的还提出来要打猎,要在深水区潜水,并且要求我们除了提供食宿外,还要提供咖啡厅、酒吧间、卡拉ok、电子游戏、保龄球、打靶场、歌舞厅、录像室、棋牌馆……更有的要求我们出租摩托车和摩托艇,好让他们在陆上和水中都能“自由驰骋”。因此,要青箬溪保持原有的纯洁、宁静,是绝不可能了!处女终要出嫁,新娘终要受孕,我以为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的心现在平静了下来。

祝愿你们永远志同道合!

阿荻致阿柑

阿柑:

我还是要给你写信。附上了阿杉给我的一封信,你可先看那封信,看完了再接着看我这封信。

你应当更加明白,阿杉是那样地爱你,以至于你要再让他误会下去,他或许会正式找我决斗的!

你一定要马上给阿杉写信,写长信,告诉他你是多么爱他。

关键是我们必须帮助阿杉找回失却掉的心理平衡。

其实阿杉内心深处同我们并没有多大区别。他爱青箬溪如同爱你,是一样地诚挚,一样地深沉!

我知道,当广东来的那第一个旅游团离开后,在风景区管理局同我们环保局联合召开总结会前,阿杉一个人偷偷地哭过。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阿杉!记得吗?上初一时,有一回他从溪边最高的那株械树上摔下来,小腿错位性骨折,疼得一张脸煞白,豆粒大的汗珠挂满额头。当时我们围着他,全都傻了,你竟“哇”地替他哭了起来。连一贯自夸最勇敢最有办法的阿牛,也皱鼻子咧嘴。阿杉却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还冷静地指挥我们,告诫我们不要对他乱扶乱抬。他让你跑回你姑姑家,去把那张竹躺椅搬来,后来我们就齐心合力用那张躺椅把他护送到了县医院……

然而阿杉这回偷偷地掉了泪。我知道,我对谁都不说——除了你。

你应当理解阿杉,深深地。

第一个旅游团并没给我们带来多少收益。这倒不算什么。任何生意总要先付些学费,从小赚乃至不赚甚而小赔起步。阿杉不为这个掉泪。

为的是青箬溪失去了童贞。

尽管阿杉他们作了很周密的安排,又向旅游者宣布了若干的规定。然而,还是有个别旅游者把饮料瓶投手榴弹般地掷入溪中;从竹筏上往溪水里唾痰,扔烟蒂、橘子皮、易拉罐者有之,找个僻静处往溪水里小便者有之;更没料想到的是有几位业余画家,他们画出的水彩画和油画固然挺美,但他们毫不犹豫地在溪水里涮洗他们的画笔和调色板……规定野炊时要在一定的灶位上,只许拣拾确已枯干的枝叶当作燃料,却偏有极个别的游客随意砍伐拔取正蓬勃生长的灌木;至于任意粗暴地拔摘芦苇、山荻和茅草,就不只是极个别人的行径了……还有游客把随身带来的手提录放机音量调得极大,惊走了世代栖息在青箬溪畔丛林中的红嘴山雀,它们还会飞回来吗?小小的鸟魂该怎样地惊诧而战栗?……

罚了一些人款,事后又组织枇杷村小学的孩子们到溪边拾了一次“荒”,然而,想想吧,这还仅仅是几十个人的头一批旅游者;最近各处报刊上已经陆续刊载出了前些时应邀而来的那个“采风团”的作家们和书画家们的文章、作品,青箬溪作为新的旅游胜地的名声确已开始“远扬”,估计随之而涌来的将是数百、数千直到上万——到暑期时,会有很多大学生乃至高中生成群结伙地自发而来。他们并不组成统一管理的旅游团,必定会满处乱窜而随心所欲……那时候,将罚不胜罚,即使天天发动县里小学生拾荒,也将拾不胜拾……

而旅游设施的建设谈何容易!旅店、餐馆且不论,公共厕所就来不及安排。试想,倘每天有一万人同时出现在青箬溪,那他们一天的屎尿加起来至少就有一万斤,如不能妥善处理而使哪怕是十分之一渗流入溪,那么,一天一千斤,一个月就是三万斤,一年呢?两年呢?青箬溪该成什么模样?该散发出什么样的气息?

而把一切方面都筹划好、安置好、管理好,谈何容易!经费不足,经验不足,人手不够,精力不够……

还有本乡本土那些看到赚钱机会逼近眼前便眼发红心狂跳手乱舞脚胡蹬的人物,比如阿牛,他几乎天天跑到阿杉那里吵闹,从办公室一直吵到宿舍——因为风景区管理局还没决定开设快艇旅游项目,而阿牛订下的快艇卖方又不让退货,所以他不依不饶地缠住阿杉,要他们管理局或者允许他将快艇下水兜揽生意,或者赔偿他的损失……

阿杉内心里该有着多么复杂的情绪,多么深沉的痛苦,多么热切的期望……

给他你最纯真的爱!他需要的不是廉价的安慰,不是浅薄的嗔怨,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无味空论,不是徒增新误解的强颜幽默……

相信你会马上给阿杉写信,为了你对他的一片痴情,也为了你对青箬溪的永不会泯灭的魂牵梦萦的爱!

阿柑致阿杉

阿杉:

在这静静的春夜里,我在台灯泻下的光圈里,给你写信。

我要告诉你,最近我交上了一个新朋友,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她叫弗萝娜,是去年到我们大学里来教德语的外籍教师。她汉语说得不错。我自前年开始进修德语以来,颇有长进,现在也能用德语跟她交谈。我们俩把中国话和德国话掺和在一块说,加上手势,足能完全了解对方表达的意思。

为什么跟你提起弗萝娜?

因为,我想你会同我一样地感兴趣——弗萝娜在德国属于我们称为“绿党”的社会团体的一员。

我向弗萝娜讲到了故乡的青箬溪,讲到了在开发旅游业和保护环境之间所产生的困惑。她说她的故乡也有一条晶亮可爱的小溪,属于莱茵河的支流,那小溪也是永远流在她的心上、她的血管中……

我想把弗萝娜的一些看法,尽量扼要地报告给你,供你参考。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弗萝娜说,中国人把他们一伙称为“绿党”,其实不够准确。他们不认为自己的组织是一个狭义的政治性团体,按字面应称他们为“绿的”,他们站在整个人类的立场,着眼于整个世界的生态。她很为自己是一个“绿的”而自豪。

“绿的”是不是一群致力于环境保护的人士?当然,她说,可以这样看,但这是从较低的层面上看。

最初,“绿的”面对着城市人的乱扔垃圾,感到痛心疾首,发起了一次次结伙到公共活动场所特别是旅游地“拾荒”的行动,把不文明的人们弃置的废物脏东西一一捡拾搜集起来,集中处理掉。那时着眼的还仅仅是个环境中的“观瞻”问题,用中国话说,也就是清除“脏乱差”现象。后来,他们着眼于从环境同人类健康的关系上做文章,采取种种手段,同城市、乡镇中的水污染、空气污染、声污染(即噪声)现象做不懈的斗争。又渐渐从消除污染转到更着重于预防污染,后来更致力于把环境保护当作一门科学来研究,在保护天然植被、野生动物方面尤其下功夫,以维系地球上食物链和生命圈的良性循环……

以上种种,都属较低的层面。我问她,高层面是什么?据她讲,那已构成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一种观察和处理事物的总体把握。

她说,米丘林的那个说法是不对的——尤其是提出向自然索取的功利主义口号。人类同大自然应该平等相处。把大自然当作对立面,动辄强调“与大自然开战”,提出“征服自然”,都是违反规律的。宇宙、世间的运作规律是要相互和谐。把大自然当作敌人向大自然无情索取,必将受到大自然更加无情的报复。或许在一时、在局部,人类确实能用强制的手段从自然中索取到一些好处;但长远而言,整体而言,人类对自然的蔑视和掠夺,必将造成生态的紊乱以至毁灭,如不及时刹车,及时改变,人类无异于自杀。弗萝娜说她没有研究过中国古典哲学,荀子所说的“人定胜天”究竟是什么含义,她不懂,但中国还有老子,老子那顺应自然的思想,在德国和整个西欧都长久地引起着哲学界的重视,她个人以为就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而言,老子所强调的那种和谐精神是正确的。

弗萝娜一再强调,人类应当同大自然做朋友。人类更应该把自己看成大自然中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有些对大自然的破坏,比较容易觉察,例如乱伐森林、毁害植被、污染水域、工业粉尘、光化毒气、城市噪声、核物质扩散、大气中臭氧层的破坏、对野生动物特别是鱼类的滥猎狂捕,等等;另外一些生态环境问题就比较容易被一般人忽略,如城市建设的无计划性所带来的对人的心理压抑,水利建设以及公路、铁路和航空运输飞速发展所带来的地貌变化和时空感的变异,其中也包括旅游作为一种越来越普遍的人类运动方式所派生出的一系列复杂效应……

阿杉,你在心平气和地读我写下的这些外方人的“怪论”吗?

你想到些什么?“好个阿柑,不讲该讲的,倒跟我讲外三路的什么弗萝娜!”

是的,偏跟你先讲一通弗萝娜!

弗萝娜岂止是“外三路”,简直是“外四路”!她还有古怪的哪!她说,他们一些“绿的”近来结成了一个小组,专致力于研究人类同昆虫的关系问题。她说,几乎全世界各地域各民族的人都视苍蝇、蚊子、蟑螂为必欲干净彻底消灭的厌物,总体而言,“昆虫界”里招人类痛恨的角色确乎出奇的多;而现在弗萝娜他们却要问:昆虫真的那么应当被人类憎恶吗?苍蝇、蚊子、蟑螂等等“败类”,消灭到什么程度才恰当呢?人类连虾蟹那样狰狞的东西都吃,且视为美味,为何却几乎不食昆虫呢?其实许多昆虫都富有高蛋白、精脂肪和对人体极有禆益的微量元素,本应成为人类最简便易得的优质食物……当然,弗萝娜承认,在这个课题上,她们常陷入两难境地,常在困惑的泥塘中不能自拔……

阿杉,陷入两难境地,在困惑的泥塘中一时不能自拔,这是整个人类时时都会遇到的情况啊!

且不去管“外四路”的弗萝娜,且说你我吧……好,就先说我,我就既想单刀直入地跟你讲些什么,却又觉得还是先跟你讲讲弗萝娜的好,我就对你的那些误会那些嫉妒那些恶言恶语深深地感到困惑而不得解脱!

多么企盼不是在这台灯下写信,而是同你面对面地促膝交谈啊……

你现在是怎样的一副“尊容”?还在板着脸,生我的气吗?

写到这里,我的气倒涌上来了!

亏你心里头钻出了那样一些怪念头,说出了那样一些怪话!什么我既然爱青箬溪滩林上的山获,也就等于我钟情于阿获,什么“惺惺惜惺惺”,诸如此类。你这个傻瓜、坏蛋、嫉妒虫、讨厌鬼!

真想一头扎进你怀里,用我两只拳头狠狠捶你的下巴、你的鼻子、你的额头!

……不过,阿杉,我终于还是心平气和了。扯扯弗萝娜,对于我们的烦躁和焦虑毕竟有一种中和作用——她的一番议论,不管对不对,终归启迪着我们:人类到处生存,人类也经常困惑,因此,我们关于开发青箬溪风景区的种种争论,其实也并非什么特别稀罕的事情——那是我们生存中的一种正常状态,一种并非导致消极而恰恰能导向积极的困惑。困惑引出思考,思考启动智慧,智慧能开出物质和精神的并蒂花朵!

阿杉,我们为什么要心浮气躁、徒生误会和自寻烦恼呢?

我多么不愿向你认错啊,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首先心浮气躁、徒生误会和自寻烦恼的是我,而不是你!

现在我意识到,像我这样坐在千里之外,只凭着一腔感情,对青箬溪风景区的开发指手画脚,那是很容易的;而你们,脚踏实地的开发者,每迈一步都多么艰难、多么沉重啊!

我知道,经受了最初阶段的种种得失忧乐后,你们正灵敏地调整着纸面上的规划,并更为慎重地启动着实际中的运作……

我想象自己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青箬溪,同你在一起,又坐在那质朴的竹筏上——那竹筏由十多根大毛竹捆扎而成,筏头上翘,那是用炭火把毛竹烘烤后加以弯曲而成的,还带着焦黑的痕迹……筏老大点篙进发,我们相依相偎在竹筏后部的小竹椅上;竹筏时而摩擦着溪底的卵石滑进,时而跃过浅滩,进入深流,似空无所依,这时我们只感觉溪流天宇合为一体,真是飘飘欲仙……

阿杉,在那悠然飘进的竹筏上,你向我指点着:那边小山冈上的点景亭,并非水泥构筑,而是就地取材,以杉木为柱、蓬草为顶,与周遭自然生态相当和谐;那蓊翳的竹丛中露出一角的青瓦白墙建筑,便是精心设计建造的杨梅庄旅舍,那里有三百张雅洁的床位和必要的卫生设备;那边是溪边最宽阔的一片滩林,供游人憩息的坐凳是从附近溪谷里找来的鼓状大卵石,自然天成;烧烤架都是反复研究测量后才加以固定的,并有附近村民专门供应游客燃材;皮筏艇游览项目不拟上马,而改为了舴艋舟半日巡览垂钓游——古老的舴艋舟为新时代的游客们带来了意外的喜悦;岸上的阿牛不再对我们横眉竖眼,因为他正承包着三只专供游客聚岸参观的鸬鹚捕鱼船,所带给他的收入并不比用咆哮的水摩托提供强刺激为少,瞧,他正朝我们招手憨笑哩……

阿杉,你拥着我的肩膊,附在我耳边,轻轻对我说:“我们青箬溪张开双臂迎接游客,并不单是为了向他们显示一方水土的优美,更不是单为了赚取钞票,我们是对他们进行美的教育,进行一种内蕴丰富的文明熏陶……”而我则附和着你,也轻轻地说:“我们要让越来越多的游人懂得,人类同大自然应该平等地相处,应该相亲相爱、互补互慰……”

这时候,对,就是这时候,你会直视着我的双眼,问:“你……还不能做出决定吗?”

阿杉,我也直视着你的双眼,我回答说:“决定了,教完这一学期,我便申请回到故乡,回到青箬溪畔,到风景区管理局——或者,你不介意的话,你一定不会介意——到县环保局,加入到你们所从事的那桩事业之中……而你我,将在县城里,或者竟在枇杷村,筑起我们温馨的小巢……”

阿杉啊,我和你,共乘一架竹筏,那从小把我们哺育大的青箬溪水,将永远托举着我们,带我们驶向人生中更坚实也更璀璨的阶段……

阿杉,“只恐箬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那末尾该添的一个字,还用说吗?你一定同我一样,也在默诵着……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