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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星和我

说来一点儿也不好笑,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传来的声音很生疏,我当时心情正不好,便随口给他一句:“不在!”撂下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继续发呆——那是我日常功课之一,呆人有呆福,我最喜欢人家说我“呆头呆脑”——谁知电话铃又响,我抓起话筒,还没来得及言声,那边就说:“怎么不在,您就是呀!”

我跟他在电话里抬起杠来:

“谁说我是?”

“您说您是!”

“我说了我不是!”

“您是说了一句‘不是’,‘不是’这俩字儿确实是您说的,说‘不是’的不就是您本人吗?”

“我就不是!”

“您这句子不完整,您应该说:‘我就不是我!’句子完整了不是?”

“那成什么逻辑?!”

“是不成逻辑,可咱们要那么多逻辑干吗!”

“那要那么多完整的句子干吗?”

“一行有一行的吆喝不是?我们这行,死抠逻辑非饿瘪了不行!”

“你以为干我这行非得句子完整吗?写那‘意识流’讲究的就是破碎的句子!懂吗?”

“您承认您就是您了吧!”

“贫嘴!”

“您还少说了一个词儿——滑舌!”

……

就这样,我掉在他坑里了。

我跟这位笑星在此之前只有不过三面之缘,因此他约我为他写个喜剧片剧本,我没等他说完就一口回绝:

“我这人天然不爱笑!我的爱好是发呆!”

“请对了神不是!发呆是笑的升华,笑的结晶!”

“我几乎没从头到尾听过你的任何一段相声……”

“烧对了香不是!我就是想请出个这样的菩萨,给我点化出一个崭新面目!”

“我不愿触电!”

“您远离电门,您就拉出个本子完事,电我触去,想必我也不至于给电个三长两短……”

“我没那兴致!”

“当然,您那兴致我哪儿够得着,就是我练出了布勃卡撑竿跳的那份儿功夫,也越不过您那兴致的横竿呀!”

“所以别找我呀!”

“嗨,您呆着也是呆着,划拉划拉,挣点不挣白不挣的钱,填补填补您那兴致,何乐而不为呢?”

少不得问能有多少“填补”,一听,真他妈发呆了,真他妈呆不住了,真他妈不呆白不呆不升华白不升华不结晶白不结晶!

这就掉在他那坑底儿里了。

敢情掉坑底儿还不算完,那坑里面还有横着的地道,还得往里头爬,笑星之所以有那么大的“触电”勇气,那么不在乎我的“干橛”,敢那么给我开价,除了别的因素以外,关键是他有一位海外投资者,那主儿跟他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他称“七叔”——是按族谱叫的;他们的祖上,是我们近代史上的一位极著名的人物,不仅每部《中华人名大辞典》那类的“纸砖”里必有该人的词条,而且据说最近一次高考历史试卷里还有一道试题以该人名字为正确答案,净值1.5分,有的考生就因为少了这1.5分,痛失被第一志愿学校录取的机会;当然近些年辞典里关于该人的词条不断地被“调整”,使该人的子孙后代的脖颈渐渐扬起,终致扬眉吐气。笑星原来对这一家庭背景讳莫如深,如今不仅任街上的小报渲染这一事实,而且也同几十年离散各方的亲友们一一取得了联系,海外的这位七叔,不过是其中之一;海外的诸亲友,七叔还并非最富有的,但七叔对笑星事业上的成就最引为骄傲,故愿投巨资给笑星拍片,已请到台湾一位新崛起的导演执导,一位大陆名摄影执机,一位香港名剪辑执剪,一位香港一流的女演员因同该家族有姻亲关系,故已应允友情演出;至于找到我编剧,笑星的那些个说辞全是虚的,关键是他那七叔扬言一定要找个知名度高的——按说大陆知名度高的作家颇多,但他向那七叔列举出一些名字,报至我名字时,七叔把茶几一拍,定夺说:“就请他编啦!”于是我就有了挣那不挣白不挣的钱的机会,但我还呆着连个提纲也没划拉哩,笑星又来电话了。

“怎么着?不是先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构思吗?打哪门子的岔!”

“我七叔又打纽约来了。”

“他是你七叔,不是我七叔。”

“他想见见你。”

“我不想见他。”

“他是出品人。”

“知道!出品人就是投资者,老板;可他买的是我的剧本,我到时候给他本子,他把钱付我,不就结啦!现在见哪门子的面?”

“他慕你的名嘛!”

“我卖笑不卖身!”

说完这句我有点不自在,毕竟这话对我对他都有点那个。

“嗨!你呆着也是呆着,离开你那窝儿出来活动活动,散散心,何乐而不为?”

这样,我就不仅掉进了他那坑底儿,还得往那里面的横洞里爬。

他说好到时候拿车来接我。那时候到了,门铃果然响了,我开门一看,不是他,是个毛头小伙:“我接您来了!”

“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您!”

我说我等的是笑星。

“他让我来的,他跟七叔一时脱不开身,怕您久等,所以让我及时赶来。”

“他们能准时到达约定地点吗?我可不愿意坐小轿子去那儿等人!”

“他们叫辆出租车赶去,咱们跟他们前后脚到,谁也不至于久候。”

我便跟那小伙子下了楼。

我认识笑星的车,血红的,“夏利”;那车也血红,也“夏利”,但我瞥了一眼,扭头就打回。

小伙子拉住我:“您这是怎么啦?”

“不对!”

“怎么不对?”

“这不是他的车!”

“怎么不是他的车?”

“你这车顶上有‘小坟头’,是出租车!”

“嘿,您说话吉利点行不行?他的车就不兴出租啦?”

“我坐过他的车,前些时候他还开车拉过我……”

“瞧您说的,‘前些时候’,这日子头,一天能有十八变,就不许他把车改个花样呀!”

“这么说你是他雇的司机?你就甘心让他剥削?”

“您不也是他高薪雇佣的编剧吗?谁甘心不让人剥削呢?”

我本想纠正小伙子,我不是他而是他七叔……的,可那又有何区别?倒也是,如今谁甘心没有人剥削呢?

“上车吧您哪,我看您对眼下的社会有点子跟不上趟儿,那您怎么练活儿?您在家里呆着也是白呆着,上车跟我白话白话,还能体验体验,何乐而不为?”

我斜了他一眼,歪歪嘴角,上车。

去的是五塔寺。那是北京动物园后墙外的一个小风景,为一般游客所忽视,所以四季人稀,很适合于我们聚谈——在笑星七叔下榻的那家大饭店当然不行,他们那个家庭的人简直是川流不息;在别的饭店宾馆或大的风景点也不行,因为笑星在劫难逃,一定会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就是五塔寺,原来我们也没十分的把握,但后来证明那选择是无比英明的——不是我们几个都英明,而是我英明,这地点是我选的,笑星知道个名儿,却从未逛过,他那七叔从前连名儿也没听见过。我们去的那天正当深秋,天高云淡,一派蔚蓝,大理石雕就的五座金刚宝座塔轮廓花纹格外清晰。最喜人的是塔门前的两株银杏树,都已粗壮得两人绝不能合抱,高过塔顶,树冠亚赛穹隆,叶片金黄,其间缀满肥硕的白果,人行其下,如笼金雨,而熟透的白果悠然坠落,又恍若天赐银珠。虽有若干先后而至的游人,都是专门去那里赏景的,但无一人注意到笑星的存在。

一同细品过金刚宝座塔和那银杏树以后,我与笑星、七叔来至后院的回廊,回廊的墙上镶着些书法石刻,庭院里栽着些柿子树,叶片殷红,柿果蜡黄,我们且坐在矮矮的廊栏的栏板上闲话。

“纽约哪儿有这样美的景色看啊!”七叔感叹道。

“您的普通话说得真不赖!”

“普通话?啊啊,哪里哪里……”

“七叔说的是‘国语’,他1948年去的台湾,住到六三年才去的美国,后来也不断地回台湾……”

“以后少不了台湾、大陆两边都要跑啦!”

“大陆这边的亲戚更多些吧?”

“倒也未必……不过他是我亲堂侄啦,至亲啦!”

“又成了‘星’,出大名啦!”

“成了‘星’?!成了精!妖精!……你哪儿知道,国外的亲戚里,老一点的,有好几位对我干这行不以为然,说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后代,就是要饭也不能堕落到优倡一流里去!七叔给我投资拍片,他们全都反对!”

“不要理他们!”

“大陆这边,就是你们族里的老人,也部把你‘成精’当作美事儿吧!”

“有什么美的?”

“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名上的事儿且不说,且说你那利上的事:你这些年‘走穴’,捞了多少?置了大单元,买了‘夏利’车,还贪心不足,如今居然把车承包给了个小伙了,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刮钱的车老板!你跟《骆驼祥子》里头的刘四爷有什么区别?……”

“他那单元么,还过得去;那车算辆什么车,太寒酸了嘛!”

“我也是百无聊赖……你哪儿知道买车容易养车难!一是没搁车的地方,总搁楼下吧,指不定哪天就让人撬了;我老到外地演出去,车就是不丢,谁给我保养?……让他去开,一是他崇拜我,巴不得;二是我让他交的款,比哪个全民、集体车队定的标准都低一半还多……”

“可你一call他的bp机,他那‘蛐蛐’一叫,不就先得给你义务劳动?”

“这么个搞法,在美国是违法的,也不会有人这么跟你合作!”

“这边法律上没禁止……我可是尽量少call他,今天是因为亲戚们缠得太久,非分头来这儿不可,才call他一回……”

“反正你是利欲熏心!”

“您呢?说是整天发呆,其实心眼子里头转悠的,还不全是沽名钓誉的事儿!”

“那倒也是!咱俩的区别,是我把名儿搁在利前头,你把利字搁在名儿前头!”

“这像画的,形不似,神似!”

“两位都是妙人!”

“自然!就拿我来说吧,跟着穴头哪儿都去,有一回去的地方,方圆几十里连一个抽水马桶也没有,我一个下午连演了五场,在台上我动不动就来个‘骑马蹲裆式’……”

“那是什么段子?”

“管他什么段子!我哪个段子都来回用这个姿势……这姿势能把屎憋回去不是?……”

“观众饶得了你?”

“差点把我们给撕了!”

“去法院告你们吧?”

“观众是如醉如痴!他们哪儿是听相声,他们在台底下乱成一团,激动得不行,指指点点:这就是谁谁谁,那就是某某某……他不是刚跟老婆离婚吗?他不是搞黄金走私给薅起来了吗?……他们的乐子就是见着了原来只能在电视上瞧瞧的真佛,你上什么段子,来个什么姿势,他们都无所谓!……结果我把那泡屎一直憋回北京……”

“那种地方,为什么要去呢?”

“嗨,分的money多不是!越是小地方,越觉着稀奇不是!别看抽水马桶还没有,那地方老百姓的兜可也鼓起来了,为看名角儿,10块20块的门票全不吝!在那儿憋两天不拉屎,带回个五位数不成问题!跟你们实说吧,头几年,歌星影星笑星,原始积累阶段,哪位没这么憋过屎?当然啦,如今都不将就啦,去哪儿,都起码得下榻个两星三星的饭店宾馆,money得先拍出来,还得附上完税单……”

“人模狗样的!”

“也有孙子样的时候,比如前些个日子,去一个大学参加他们一个什么艺术节,如今的大学生,光知道听摇滚乐,我们就受冷落了不是?那天我上的是传统段子——《关公战秦琼》,你猜怎么着?底下整个儿‘闷场’……”

“那是你玩意儿不溜!”

“说完了,稀稀拉拉有几个教员鼓掌,我们还没下台呢,一个大学生就从观众席里站起来,大声提意见说:关公战秦琼,这一点也不好笑,这样的演出是‘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典范——‘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就是‘同一空间里不同时间的并置’,‘后现代’是最新潮的,最前卫的,讥笑‘后现代’,是一种愚昧的表现!……”

“好嘛!”

“哈哈哈哈……”

“别光让我自我表扬呀,你们那一界,您本人,就没有光彩焕发的事迹吗?”

“哪能让你们专美呢!”

“你们怎么说来着?‘诺贝尔情结’,是这么个名儿吧?”

“什么?”

“就是各的个儿的心里头都惦着去得那瑞典文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

“心里想,嘴上骂:什么玩意儿!”

“典型的‘作秀’!”

“先别说那么远,且说国内的奖,先就打听,谁是评委,谁虽然不是可影响大大的……就——给他们送书……”

“这无可非议嘛!”

“送完了,一细打听,哎呀!……”

“这是怎么啦?”

“有二位送错啦!他们跟这评奖毫无关系!”

“那送他们瞧瞧也没坏处嘛!”

“不行!钱我得用在刀刃上!”

“你那书能值几个钱?”

“几个钱也是钱!再说,再说……”

“说呀!”

“这儿没外人吧?”

“没外人,非亲即友。”

“那书里头,我还夹得有东西呢……”

“钱?”

“当然不是钞票!能那么构思吗?能那么古典吗?现代主义都落后了,‘后现代’也算不上多新潮了,‘解构主义’时髦得也差不多了……咱们的招数,得又新又奇又妙灵……”

“妈耶!您那作品要能达到这段数就好啦!”

“你懂什么!‘功夫在作品之外’——这是得奖的妙诀!”

“究竟您在那书里夹了些什么?”

“嗯……这个嘛……您得尊重我的隐私权,对不对?”

“哟哟……怎么嗲声嗲气的?您这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呀?”

“你外行了不是?”

“他怎么外行了?”

“你该‘门儿清’呀!现儿今,讲究的是‘中性造型’,男人看他像女人,女人看他像男人,或者喜欢他像男人的女人看他还是像男人,喜欢她像女人的男人看她还是像女人……世界潮流嘛!”

“哈哈哈哈……不过,美国人,大多数,趣味不是这样的……”

“这是港台通俗文化的趣味!”

“你管它什么趣味哩!我混了个奖是真的!”

“完全都是这么样吗?”

“当然不是!可乌烟瘴气的事儿,这几年确实不少!……”

忽然响起了掌声,原来,还是有十几个游客认出了笑星,并在一旁围观了我们一阵;跟着就有几个人上前请笑星签名,我忙和七叔走开,去看金刚宝座塔两侧的石雕。我跟七叔抱怨说:“才刚我明明是‘逗哏’的,他不过是‘捧哏’的,可您看,人家还是认他不认我……”七叔还在笑,不一会儿,笑星摆脱开崇拜者,跟我们汇合,他笑说:“都问我,那新的搭档叫什么名字?”我说:“你别臭美!谁跟谁搭?你给我捧哏我还不要哩!”七叔开怀大笑,连说:“珠联璧合,珠联璧合……”

那一年冬天笑星去美国探亲,我把拉出的本子让他给七叔带去,我严正声明:

“好赖就这一稿,我听不懂‘修改’俩字儿!”

他一脸职业性笑容:“好说,好说……”

“不满意,就另请高明!”

“哪能,哪能……”

“有什么不能?”

“实话说,哪个导演真照本子拍呀?”

“那倒是……”

“到时候完全不给改动全须全尾保留的,也就您剧本封皮儿上的那几个字儿……”这时他那一脸笑才有了点“内容”。

“说明白点儿!是封皮上所有的字儿,还是一部分字儿?”

“您圣明!我能打保票的,足有一、二、三……仨字儿!向***保证!”

我俩相视大笑。

没几天就接到纽约的长途,他在那边报告:“七叔很满意!”

“他看啦?”

“有仨字儿看得仔细,戴上老花镜看的,我向***保证!”

“其余的字儿呢?”

“翻了足足有……18秒88!”

“实发!发!发!”

“没错儿!拍出来能发就行!”

……

也不知过了几时,笑星从美国回来了,把稿酬送到我家,我把装钱的纸封往茶几上一撂,懒懒地问:“七叔他好吧?”

“嘿,您别捏酸假醋的好不好?”笑星脸上一丝笑纹也没有,把纸封又搁到我手上,用食指点着,命令说,“点点!”

“还能少了我的?”

“废话!您还名作家哩!懂不懂规矩?里头有签收单,您点明白了还得给人家签字呢!”

“搞什么烦琐哲学……”

“还繁文缛礼、文牍主义哩!”

“可不是吗?你七叔个人投资,又不是有党组、党委、办公厅、人事局、保卫处等公家单位……”

“您懂什么叫投资吗?”

“好好好……签签签……听说你那‘夏利’白给那小伙子开了,打算再买辆丰田,你七叔送你新车,也让你签单?”

“您这叫什么思路?他凭什么白给我一辆丰田?他虽然投资拍片捧我,片子出来归他,赔赚都是他的事;我跟您一样,也是拿酬金……”

“明白啦明白啦……不过我点完数了,我这份儿酬金怎么离一辆丰田差那么远呢?干脆我单买四个车轱辘吧!”

“您爱买吗买吗……依我说,您不如买四个高腰痰盂,拿回来一个沙发前头摆一个!”

“好主意!妙极了!我该为你的主意付多少钱呢?”

“一亿美元!十年内分期付款!”

“ok!”

……

一周以后,我给笑星打电话:

“……你七叔纽约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怎么,要他追加酬金么?”

“你倒提醒我了……对对对……多少?”

他说一大串数字,然后问:“您要去纽约么?”

“无亲可探,就不能去么?”

“只要七叔没离开纽约,您找着了他,他就算个亲戚嘛!”

“我倒没把他单看成一个老板,只是他未必不把我单看成一个花钱雇过的编剧……”

“那就看您二位的缘分了!”

当然!

我是由美国几所大学请去讲学的,我的看家节目是《中国当代小说叙述语言中的插入语》。我打北京直飞纽约从那里入关,在纽约讲了一次以后,参观了一些博物馆,临去华盛顿前,才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笑星的七叔挂了个电话,没想到他一接听,竟极为热情。

“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告诉他我在哪儿。

“你今天还有什么计划?”

“我……没什么计划了,就等着明天一早去华盛顿啦!”

“那好!今天我们一起玩玩!”

我原只想给他问个好,他这话一出来,我就憬悟:在我的潜意识里,还真是想跟他再聚聚,只是我觉得那机缘渺茫罢了——笑星告诉我,在美国探亲期间,七叔说是要陪着玩玩,但生意上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多到那个程度,到头来他们爷儿俩聚在一起的时间,归里包堆不到三个钟头!

“可是天都黑啦!”

七叔在那边笑了:“真正的纽约生活,才拉开个序幕嘛!”

七叔说马上来接我,我住在一位大学教授家里,我懂得让七叔到人家住宅里来是不得体的,所以我跟他约定在离那儿最近一个地铁站口会面。

在等七叔的时候,我回忆着他的相貌,我怕到时候认不出他来了。七叔和笑星都是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脸庞眉眼颇有些相像,但区别也真分明:笑星脸上天生挂着几分滑稽,而七叔脸上总自然地透出一种慈祥与威严相混合的表情。

我望着街上开来的汽车;笑星告诉过我,七叔有一辆奔驰;但七叔却从地铁里走了出来,并马上认出了我。说实在的,要不是他主动招呼我,我可不敢贸然去认他,主要是他那身穿着,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大冷天的,他没穿大衣,不戴帽子,只穿个皮夹克——灰蓝色,上面还镶着些白色与红色的图案;皮夹克领子竖起来,但拉链又不拉满,露出咖啡色带碎花的丝围巾,整个儿是小伙子的打扮;不过我得承认,穿着上的飒利,把他那皱纹不多却条条很深的脸庞也映照得年轻多了,相比之下,我那西服大衣法兰西帽虽中规中矩,人却老气了!

“我们好好散散心!你想怎么玩?要不要去世界贸易中心顶上看夜景?还是乘游艇从哈得逊河一直逛到海里去?……taxi!”

他叫了辆出租车,我们坐了进去,他让司机开到时代广场,说到那儿先找个酒吧,我们可以边喝边议。

时代广场最能体现纽约那万丈红尘的气派,我们钻进附近一家比较大的酒吧,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喝威士忌。

随口闲聊。

……我说来纽约多日,还顾不上去唐人街,主要去了一些博物馆,去了充满小画廊和咖啡馆的苏荷。七叔说,对,唐人街去不去无所谓,既来美国,就该看最有美国味儿的地方,又说那回在北京,多亏我指点,才知道北京有许多极有特色的小风景,除了我约他和笑星去会面的五塔寺,他又去智化寺、白云观、法源寺、恭王府花园、钟鼓楼、什刹海、蓟门烟树等等地方,他说这以前亲戚们特别是与他有合作项目的中国机构的人士,总把他从一个大饭店带到另一个大饭店,带到洋里洋气的地方,其实洋气的东西他又何必非到北京去看呢?……

……离开酒吧我们又去了百老汇一家昂贵的夜总会,那里面有几十个美女同时出场狂跳大腿舞的表演,声光色电强烈到令我难以长坐的程度。于是七叔又把我引到一处收费更加惊人的地方,那里雅得不能再雅,古希腊风格的大厅里,只有一位穿素白色拖地长裙的女郎弹奏着三角大钢琴,曲调柔曼。在那里喝着鸡尾酒聊天,声音必须压低。七叔小声笑说:“我这身衣装,你我这样的搭档,在这里很特殊,也许会被认为是一对同性恋者……不过你不必紧张,在纽约没有人去注意陌生人,我想你各处都见识一下,有好处……你饿了吗?”

我承认饿了。

“你想吃哪一种饭?西餐?法式的?德式的?俄式的?还是去吃印度饭?犹太饭?希腊饭?土耳其饭?也可以吃墨西哥的、巴西的、印度尼西亚的东西……或者我们去吃日本和食?在纽约,你有最充分的选择自由。”

我笑了:“明白,不过我还是想吃中国饭。”

……七叔带我去唐人街的中国餐馆,我坚持要坐地铁去。我们从地铁出来后,七叔让我跟着他走,我东张西望,发现所谓唐人街并不是直来直去的一条街,实际上是许多条蛛网般的大大小小的街巷构成的,怪不得英文里把它叫作“中国城”。我发现街上来往的人们似乎有很多都认识七叔,凡看见七叔的都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但七叔却仿佛谁也没有看见……

七叔带我进了一家装潢得豪华到不堪地步的酒楼,领座小姐一见七叔媚笑到惊惶的地步……我们刚在一个红柱鎏金的单间落座,显然是经理本人闻讯立刻跑来了,搓着双手,卑躬屈膝到倒人胃口的地步……经理和七叔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对话……紧跟着已开始上茶,并布上许多的开胃小菜……

热菜还没上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搞不清是怎么找来也弄不清是什么身份的中年人,挨近七叔用更听不懂的方言急切地说了些什么,七叔开头很不耐烦,后来就打断他,跟我说:“抱歉之至,我要离开一下……”正好经理亲自送第一道菜来,七叔便向他交代,我听懂了那大意,就是要他好生伺候、色色精细,有一句我更听得明白,绝无误会:“他是我的人!”

那是我平生吃得最无味的一餐,经理看我那么些菜连一筷子都不沾,惶急得眼泪都淌出来了……后来就问我想怎么消遣?可以陪我到任何地方,寻任何一种快乐……

我撂下筷子就宣布我累了、困了,要回住的地方了,让他们立即把我送去。

经理直到陪我坐进了出租车,还在用极其蹩脚的“国语”向我求情似的絮絮地说:“先生不到42街开开心吗?……啊啊俗气了是吗?那去布鲁克林大桥旁边喝一杯热咖啡吗?……先生不是不满意我啦?……”

终于回到借住的那间客房中。一边热水淋浴我一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七叔真奇怪,细一想,最怪的还不是他匆匆离去……他和我聊了不少,但竟没有一句关于我那剧本的话,也几乎没问及笑星的近况,更未涉及那紧锣密鼓筹拍中的影片……

第二天我刚起床电话就响起蜂音,七叔打来的。

“真抱歉……”

“没关系……”

“有人送你去拉瓜地亚机场吗?”

“放心,没问题……”

“什么时候返回纽约?”

“两周以后。”

“回来你再打个电话吧……”

心里想哪儿还有那份兴致,嘴里却只好说:“当然当然……”

可是两周以后,我回到纽约,头一天傍晚心里就痒痒起来,忍不住给七叔挂电话。几次都没人接,后来又多次挂,总没人接。笑星倒是跟我说过,这号码轻易不能告诉人的,当然不是他公司的电话。奇怪的是如今录音电话那么发达,他这电话却只发出最朴素的非占线的长间歇盲音……可想而知,他是离开纽约了。

我又在纽约待了一周,没再去唐人街;临回国上飞机之前,又挂了一次电话,还是没人接。

在飞机上,我竟为此惘然若失。

回国以后,过了十多天,笑星打来电话。

“……你在纽约见着七叔啦?”

“当然!他挺好!对我特热情!我也是回来就瞎忙……你看,都来不及接茬儿追你这颗星!……”

“告诉你:七叔去世了……”

我被电话烫了一下:“没、没你这么瞎开玩笑的!……”

“是真的,那边亲戚发来了正式讣告……”

“你胡说!我上个月还跟他在纽约喝酒!他比我还壮!……”

“可讣告是真的,我也打了国际长途去询问……说是癌变,突发的,很快扩散到全身……他死得很痛苦……”

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笑星那部电影没拍成;七叔去世,资金不能到位,又没别的热心人投资,只好作罢。

一年以后,有个美籍华人朋友来北京,到我家做客时,闲聊中偶然提及,那边的人动不动就兴开枪……有个纽约的老板,华人,名门出身呢,说是去休斯顿处理什么事情,在一座停车楼的顶层,跟对头互相枪战,结果寡不敌众,被当场击毙……据说身上有13个弹孔……啧啧啧啧……

最近我和笑星通电话。

“……干吗啦?”

“待着呢……”

“这日子头,还待得住呀?”

“‘我正在城楼观风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扑通’!‘扑通’!‘扑通’!……”

“是呀是呀,都往海里跳哩。”

“您还守那空城干吗呀?连司马懿都下海了。”

“商海一入深无底呀。”

“不入海穴,焉得海宝?”

“你那公司开张俩月,捞了多少生猛海鲜?”

“嗨!别提了,连开张那天的花篮钱还没捞回来哩。”

“那花篮不都是人家白送的吗?”

“是有白送的,可一点,十个,能那么摆么?”

“是不能‘死’呀!”

“所以我赶紧让人再买了八个……”

“每个花篮的缎带上,都写上你自己的名字……”

“哪能呢!自然都写上些‘大腕’的名字,您的芳讳,也列在其中……”

“好小子!你侵犯我的署名权!我要跟你打官司!”

“太好啦!这么一闹腾,那些个让别人拐走的读者、观众,不就都能‘回头是岸’了吗?”

“敢情你是要我帮你做广告呀!”

“嗨,您待着也是白待着,何不把您那功夫跟玩意儿转化为通货呢?”

“露出毒牙了不是!……”

我们照例地插科打诨,但我们谁也不再提及七叔。

1993.2.22于北京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