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我现在更懂得庄子了。

乙　什么意思？

甲　你记得《庄子》上有这样的几句话吧？“为之斗斛以量之……”

乙　“则并与斗斛而窃之。

甲　“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

乙　“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

甲　“为之仁义以矫之，

乙　“则并与仁义而窃之。”[1]

甲　你公然也还记得。

乙　并且我也懂得你的意思了。

甲　你请说说看。

乙　我懂得你在感慨时事。把庄子的话套下来便是：

“为之和平以召之，则并与和平而窃之。

为之自由以要之，则并与自由而窃之。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五月重庆《联合三日刊》第六期。一九六一年收入《沫若文集》第十三卷时，略有改动。

为之民主以号之，则并与民主而窃之。

为之整编以调之，则并与整编而窃之。”

甲　对哪，一点也不错。你请看，不是一切都成了真假两种的《双包案》[2]吗？分明是杀气腾腾的扫荡，它也叫作“和平”。分明是统字号的分店，它也叫作“民主”。南通、上海都已经成立了“自由保障委员会”了，他们保障的什么自由呢？不是杀人的自由，捣乱的自由，造谣的自由，贪污的自由，一切法字号、统字号的自由吗？

乙　是的，这是值得愤慨的。庄子当年所处的时代大约也和我们的时代约略仿佛，是新旧两种东西斗争得最厉害的时代。不过问题来了，你更懂得了庄子，是不是你就同意了庄子的不谴是非的办法呢？

甲　庄子并不是不谴是非，他是要另外拿出一套是非出来，把两种对立着的真伪都当成非，而把他所见到的齐生死、同万物的见解作为是。

乙　我不想听你的哲学史讲义，我是想问你，对于现实的感触是怎么样？你是同庄子一样逃避现实而退撄下去，还是同他两样？

甲　有点难说。退撄吧，有点不甘心；不退撄吧，我实在也有点失望了。

乙　我早就明白你的心境了。那是最危险的，你已经在反动势力的面前有点避易了。我们正应当乐观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失望？

甲　乐观？可惜我不能再盲目了。当其政治协商会议闭幕的时候，我也曾和大家一样乐观过一晌，可是自从二月十日较场口事件[3]以来，我的心境逐渐起了变化。闹到今天，象南通那样惨无人道的血案[4]也产生了，北平中央公园来了较场口的翻版，陈瑾昆[5]教授那样老成持重的学者都被特务暴徒们打伤了。一切旧文章都变本加厉，而新花样却层出不穷。组织南通自由保障委员会的人就是组织那种惨无人道的血案的人，人的良心还有什么办法挽救吗？

乙　你不用那么着急吧，慢慢的来。你不要以为旧的东西毫无改进，或者愈搞愈坏了。其实这一两年来，中国的局面是大有进步的。两年前我们能用“人民”或“民主”这样的字样吗？今天公然连法字号的、统字号的人都不能不冒牌民主或人民了。去年年初，全国各界以及在野各党派要求政府召开党派会议，改组政府，那时候当权者们说“党派会议就是分赃会议，改组政府就是推翻政府”。在那时的高压之下要找人在宣言上签名是多么困难？就连宣言两个字也还不敢用，不是只好使用“进言”吗？结果呢？“进言”[6]一进出去之后，费巩[7]教授失踪了，至今还无下落；文化工作委员会被撤消了[8]，有好些朋友一直都还失着业。这些仅仅是一年以前的事。然而今天是怎样呢？“分赃会议”早已召开了，政府诸公反而急急于要改组政府。你说这些不是进步吗？尽管假的拚命在假，然而“伪善者的存在正是表明着善的胜利”的。

甲　这些我自然是明白的，而且我也明白这些都是由于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是人民的力量，民主的力量强大了，所以逼得反人民、反民主者都不得不伪装和平，伪装民主。然而今天这伪装的后边是有大的国际力量支持着的，所以使我悲观。

乙　慢慢来吧，悲观有何用处？你只要相信人民，你应该知道人民的力量可以超过任何横强的霸道。把悲观化成力量吧。超过国界，彼此都有人民在作主人。人民的利益，九州万国都是同一的，那就是要得到真正的民主，真正的和平，真正的自由。我们不要只看见少数管事人的排场，而以为全体的主人都在睡觉。大的国际力量又怎样？希特拉不是强大过一时吗？而今安在呢？

甲好，我谢谢你。总之，我现在更懂得庄子了。我也另外想到一个大是大非，有机会再谈吧。

1946年4月23日

[1]以上引语俱见《庄子·胠箧》。

[2]京剧名，内容写五鼠精分别化身为假包拯、王朝、马汉等以乱真包拯。

[3]一九四六年二月十日，重庆各界人民在较场口集会，庆祝政治协商会议取得成功。国民党派特务捣毁会场，打伤郭沫若、李公朴等六十多人。

[4]一九四六年三月十八日，江苏南通市民众集会要求和平，反对内战，遭到国民党军警武装镇压。随后参加集会的顾迅逸、孙日新、孙平天等先后被捕，并遭杀害。

[5]陈瑾昆（1878—1959），湖南常德人。法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他在北平中山公园音乐堂的一次讨论国大代表问题的群众集会上呼吁和平民主，遭国民党特务殴打致伤。

[6]指《文化界时局进言》。一九四五年二月由作者起草，有沈钧儒、柳亚子、马寅初、茅盾、老舍等三百十二人签名。载二月二十二日重庆《新华日报》。

[7]费巩（1905—1945），江苏吴江人。浙江大学教授。一九四五年三月五日应约前往北碚复旦大学讲学，在千厮门码头乘船时被国民党特务秘密逮捕杀害。

[8]一九四〇年九月三十日，国民党政府将政治部第三厅左翼文化人全部解职。作者卸去第三厅厅长职务，主持文化工作委员会。《文化界时局进言》发表后，该会于一九四五年三月三十日被国民党政府下令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