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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的倾诉――“扶贫司令”彭楚政纪实 甘露之歌

甘泉是水,洪水也是水。水啊,你孕育了多少生灵?你毁灭了多少生命?水啊,你让多少人爱,又惹多少人恨?

许多人因水而得福,许多人因水而受穷。英明的治国者必治水。精明的治穷人巧用水!用水驱赶贫穷,用水浇灌幸福!

山水,山水。山水相连,山水相依。

苍山如海的湘西,水资源丰富,应该说不缺水。

然而,上帝常常喜欢和人们开开玩笑。这也许是上帝的一种幽默吧!在湘西有的地方,开门就见水,只见山脚下,溪水欢笑,流水潺潺。那清清的溪水,顽皮地在山下向人们招手,诱惑着干渴的嘴。而渴望水的人,只能望水兴叹。想饮到这溪河里的水,就得用一个长长的木桶,弓着身子从山下背上来。湘西大山里的背水木桶,也和那背篓一样,极具湘西风情,是神奇的大山间的一片景色。在干旱的日子里,只见山腰间那石梯似的山路上,男人女人背着一个长长的、上过多遍桐油的木桶,里面装着从山下溪河里打来的水,一步一滴汗地背上山去。娃儿长到八九岁,就开始背上这长长的木桶,到山下取水了。天长日久,这些山里的汉子和女人,就练出了硬本领,背一大桶水上很陡很陡的山,竟不会溅出一滴水来。不过,背一桶溪河水上山,可要流下半桶汗呀!

有些地方,水就藏在村边的山肚子里,像捉迷藏似的,日日夜夜在那里唱着歌呢。而山民们,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些地方,都是石灰岩地区,学名叫什么喀斯特地貌。地表不藏水,雨一落下,水便哗哗地渗透到地下的溶洞里、阴河里去了。老天如果十天半个月不下雨,田里就断水了,开裂了,禾苗就枯了。山里人把这些田,叫做雷公田;把这些地方,叫做吃天水饭的地方。天不给水,人们就无饭可吃。

人,离不了水;畜,离不了水;庄稼离不了水;世上的一切生灵都离不了水。

水,生命之泉!水,幸福之源!

缺水成害,水患成灾。于是,水常与灾祸结伴,水总与贫穷相依。近年来,湖南省1万多名干部进驻的3500个特困村,大约有1/4是因水而“困”,是因水而“穷”的。一代一代的水乡的人们,一代一代的山乡的人们,盼望着有朝一日,水流随人意,水为人类造福。

于是,一些治水的功臣世世代代被人们推崇;一些治水的故事,祖祖辈辈接着传唱。“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个历史故事,数千年来一直被人们传诵。

皇帝本是至高无上的。可是在干旱的年月里,他们也不得不头顶烈日,走出宫殿,来到天坛祭天,或者远奔山东,登临泰山祭山,祈祷上天降下甘露,保国泰民安。天旱失收,则民不安;民不安,则国不泰。

四川有个灌县,灌县有个都江堰。灌县不甚有名,而都江堰却声名远播,流芳千古。当时,主持修建都江堰的地方官李冰父子去世后,人们为他们父子修庙建祠,每年祭奠。1700多年以来,四川修建的仕官庙宇多达2000多座。而年年香火不断的,唯有李冰父子的庙。据史书记载,最鼎盛的那一年,有4万多人杀猪宰羊祭奠李冰父子庙。人们为什么这样纪念当时官职并不算高的李冰父子?因为他们父子俩主持修建的都江堰,世世代代为民造福!民心是杆秤,历史是杆秤。所以,在我国的教科书上,就有黄道婆的故事、蔡伦造纸的故事……

从韶山冲走出来的农民的儿子***,血管里始终流动着亲民的血液。他生前十分重视治水,先后发出过“要根治淮河”、“要根治海河”、“一定要把黄河的事办好”、要“高峡出平湖”等指示。据有关资料统计,他主政期间,全国共修筑大中型水库86400多座,这些水库的蓄水量达4660亿立方米,相当于8条黄河的水量。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这样一组数字:北京常住人口1100万,流动人口300万,而地下水只能满足40%的常住人口的用水。这些年由于超量开采,使北京方圆1100平方公里的地方地表下沉,东部地区竟下沉达55厘米。北京的生活、生产用水,***主政期间修建的密云、官厅、怀柔、十三陵等水库,担负起了60%……可以想见,如果没有修建这些水库,今天,我们国家的首都,可能不是北京了。当年,***和他的战友周恩来、***、朱德等,还亲自到北京的十三陵水库工地劳动。1958年,他视察都江堰。当时,都江堰损害严重,许多地方淤塞了。原来可灌溉400万亩农田,而到全国解放前夕,灌溉面积缩小到200万亩。***对当地的干部说,我们常说,要发扬光大。好的东西,我们就是要光大嘛。都江堰是李冰父子的一项德政哪,不能到我们手里越缩越小。你们好好规规划划,疏通、扩建一下。***视察以后,当地政府根据他的指示,对都江堰灌区进行了重新规划,经过疏通和扩建,灌区的灌溉面积扩展到了800万亩。

农业学大寨,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左”的东西掺拌其中,但是有一点,人们是不能、也不会忘怀的,那就是农田基本建设和水利设施的兴建。在山区采访,见到许多的水库、渠道,当地的农民总是亲切地说:“那还是***在世的时候,学大寨的年代里修的。”湘西的龙山县,在学大寨的年月里,涌现出了一个称雄湖南省的著名典型——洛塔。这是一个严重缺水的石山区。当年这个公社的书记彭官恕,用手电照明,用绳索捆腰,带着民兵,冒险深入到一个170多米深的天坑探水,终于把这股在地层下白白流淌了千百年的阴河水引了出来。当年与洛塔齐名的,还有邵东县的野鸡坪。那是一个石山窝子。一小片一小片的土地,全夹在一处处石头缝里。那时,全村180多个人,只有20亩水田,人平仅一分多一点。他们以蚂蚁啃骨头的精神,炸平石头,又从别处挑来泥土,造了60多亩水田。水田,要水。他们又打通了一条700多米长的穿山隧道,从山那面引来溪河水,使95亩水田全都旱涝保收。我曾经与一些人到那个村子去采访过,当时好多人朝我们围了过来。村里的人见到我们,显得十分新鲜和亲切。他们说,我们这里怕有10多年没有来过干部了。别说省里的干部,连乡里的干部都来得很少。曾几何时,这个小小的石山村寨,红极一时。走红的时候,省里的、地区的、县里的干部,每天像赶集似地往这里跑。连大寨都派人到过这里。近年来,它可是彻底地冷落了。

我们站在那丘当年大寨派来的人站过、野鸡坪人以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从石窝子里开出来的百亩大田前,听村支部书记周冬生和村主任周龙初讲那过去的故事。此时此刻,我觉得十分神圣,有一种热辣辣的东西在自己的心头翻腾……

正值初夏,这百亩大田的禾苗绿油油的,长得极好。沿田边有一条水渠,清清的渠水缓慢地流淌着,煞是悠闲自得。

“这些水,就是从那穿山隧洞里流过来的吗?”我问。

“对,对!”周冬生连连点头。“去年,这隧洞坍了十几米。我们没向乡里报告,也没有向上级求援,人平集资200元,就把它修复了。”

“现在,你们村民的纯收入是多少?”

“去年,我们人平纯收入是1600元,人平粮食900斤。今年人平纯收入会突破2000元……我们是这样走过来的:60年代、70年代是开田、引水,80年代修公路,90年代架高压线,现在已开始盖漂亮的红砖楼房了。”

诚然,他们还不算富裕,还不是富裕村,但是温饱不愁了。这时,一个奇怪的问题突然涌到我的心头:如果不是当年学大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开田、引水,这个野鸡坪,今天恐怕也在那3500个特困村的名单里呀!

站在这当年从石头窝子里开出来的百亩大田前面,站在这潺潺流水的渠道面前,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些当年蚂蚁啃骨头般地开田、引水的普普通通的野鸡坪人身上,有一种精神,有一种任何时代都需要、永远也不会过时的精神!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呢?

在湘西的大山里,有一条河,叫岩槽河。

她绕过多少山脚,穿过多少村落,来到了龙山县兴隆街乡的黄土坡村。

年年月月,河水在山脚下哗哗流淌,而住在山上的黄土坡村人,要喝上河里的水,却得出几身老汗,背着木桶弓着身子下坡、上坡爬上大半天。村里700多口人、400多条牲畜常常闹水荒。要是老天不发慈悲,十天半月不下场雨,地里的庄稼就趴下了。经常是三年有两年失收。就是丰收,也多是种的包谷、红薯。这样的日子真是难熬。

干旱的日子里,黄土坡上的山民们看到山下有水的稻田,都插上了禾苗,一丘一丘地变绿了。而自家的那些坡田,无水犁田,无法插秧,心如汤煮,通夜难眠。猛然间听到外面响雷,一场山雨来了。顿时,山坡间,一栋栋木屋的门推开了,一个个山里的汉子,背着蓑衣,戴着斗笠,光着脚杆,兴冲冲地走出来了。女人们提来了灯笼,牵出了黄牛、水牯……

这些山里的汉子们趁着天水,下地犁田去了。

山坳坳上,这里、那里,亮起了一团一团火光。这是那些抢水犁田的汉子们把一个个灯笼挂在黄牛、水牛的角上,冒着大雨在抢水犁田。这雨夜里山坳上的光团,也是湘西那些缺水的山村里独特的景致,令人心酸的景致!

多少年以来,黄土坡上的头头们,无数次地动心,希望有个什么法子,牵住这龙王爷的鼻子,把岩槽河里的水引上山来。一个又一个的早晨,一个又一个的黄昏,他们蹲在村边的坡上,望着山下的河水发愣。村在几百米高的山顶,河在几百米深的山脚,村里又没有通电,谁有什么魔法,能够把它引上山来呢?

在那个“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年月,他们也曾雄心勃勃地筹划过引水,并且动过工,最终碰了一鼻子灰,下马了。此后,又几上几下地闹过多回,都没有搞成。

1987年7月。

这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几个军人淌着一身热汗,爬到黄土坡上来了。

不错,其中有那位敦实的中年汉子,那位哪里有贫困哪里就有他的彭楚政。他和县武装部的马部长等人,在坡上、田头转了一遍,只见一丘丘田里全断水了,开裂了,禾苗叶子打卷了。然后,他们来到村前的那个坡上,望着山脚下的岩槽河,只见清清的河水白白地往下面流走了……村子里的人,见来了几个军官,听说其中有一个是司令,心想:说不定是贵人来救助我们了。村里好些人跟在他们的身后,也蹲在坡上,也望着山下的河水。他们谁也没有吱声,静静地等着,想听这些贵人说点什么,议论点什么。然而,这些贵人长久长久没有开口。

“他妈的,我就不信没有法子把山下这河水弄上山来!”

终于,有人骂了一句粗话。村上的人一看,就是那个“大官”,那个司令。

“司令,如果这次上马,已经是第15次上马了。难啦!”

有人这样劝说彭楚政。

“不难,要我们来做什么!”

彭楚政甩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

“乡里有个干部打了赌了,如果这次真搞成功了,岩槽河水真抽上山了,他答应把自己的脑壳砍下来。”

“那好,有人愿意贡献自己的头来为我们鼓励,我们得好好干啊!”彭楚政风趣地说。

晚上,回到县城,他就来到水利局,找一位专家请教。专家感动了,不久,他来到了黄土坡。实地察看一番,还是摇头了。

“难道没有电,真无法把水弄上山去?”

“现在有一种水泵,是带水轮机的。也就是用水自身做能源的,消耗一些水做动力,推动水轮机,水轮机带动水泵,把另一些水抽上山去。但是这里,扬程实在太高了。”

“能不能安一个马力大些的泵?”

一双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水利局的工程师。

工程师也被感动了,用手搔着头说:“好吧,我再好好算算。”

工程师通过反复运算,觉得采用某种型号的泵,可以将水送到这个高度。然而,水抽上山后,要将水送到全村七八个自然寨子,就需要398米的主水管,还需要建一个容量达50立方米的主水池,8个20多立方米的分水池,需要的分水管就更多了。这可要一笔不少的资金啊!

消息传到彭楚政耳朵里,他又四处为他们筹资。在他的协调下,很快落实了4.5万元资金。

那天,终于动工了。多年来一直冷冷清清的岩槽河,这一下热闹起来。彭楚政也赶来了,冒着烈日,与大家一道搬这搬那。一位老太太也摇晃着身子下山来了。她捧了一捧岩槽河里的水,洗了一把脸,说:“要是天天在屋门口就能捧起这河水洗脸就好啊!”

“大娘,您放心,不用多久,您就能在屋门口捧起这水洗脸了!”

彭楚政十分自信,他拉着大娘的手说。

就在大伙热火朝天地干着、工程进度最快的时候,材料又卡他们的脖子了。主水管不够了,短缺六七十米。那天,彭楚政正好又到龙山县来了。村里的人得知以后,赶到县里来找他。彭楚政听完来人的话,用手搔了搔头。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种管子。渐渐地,他笑了,拔腿就走。

一会,他来到了县卷烟厂,径直走到厂材料场里,背着手,弓着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厂里有人认识他,忙给厂领导通报了。厂里的领导连忙赶了来:“哎哟,司令员什么时候来的,快,快到办公室里坐。”

“坐就不坐了,我来向你们讨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您只管说。”

“你们拆下来的这些旧水管,能不能给我个百把米。”

“没问题。这些水管我们暂时派不上用场。时间长了,也就锈坏了。”厂里的头头说。

“我可是得寸进尺呀,希望你们派部车子送一送。”

“行行行!”烟厂的头儿们慷慨地说,“送哪?”

“兴隆街乡的黄土坡村。”

他们一下就明白了,不禁笑起来:“你这个扶贫司令,什么时候又扶到黄土坡去了呀?你下令,什么时候要这些水管,我们就什么时候派车送!”

“现在!”

水管送到了工地,彭楚政也随车来到了工地。跳下车来,他又帮着扛运水管。他那绿色的身影,像一面旗帜,在工地上飘扬。大伙的劲头更高了,工程的进度也就更快了。

很快,水坝筑好了,水泵安装好了,水管也安装好了。1个主水池、8个分水池,也都建好了。村里的干部碰了碰头,决定要举行通水典礼。他们派人到县里,请武装部的领导、县委和县政府的领导,请水利局、卷烟厂等支援单位的领导。他们又特意给军分区去了电话,请司令员一定来参加。

彭司令不在机关,他又下乡去了。

“不知道这一锤打得响不响。要是大家在明天都赶来了,而我们又抽水不上,那就出了个大洋相啦!能不能今天先试一下?”

有人在典礼的前一天提议说。

水利局的工程师也点头了:“行,先试通水。这样牢靠些。”

闸门启动了,岩槽河里那一坝憋足了劲的水,直冲引水槽,朝着那个庞大的铁玩艺儿猛扑上去。铁玩艺里面的叶轮飞旋起来……

“呀,出水了!出水了!”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把百十双目光引到了主水池的出水管口。只见白花花的水,从那条粗大的铁管里奔泻而出,泻入主水池。

“快来看,水上山了!水上山了!”

人们欢叫起来。

顷刻间,整个黄土坡沸腾了。坐落在七八个山头上的自然寨子,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只见一条条沙石山道上,跑动着一队队的人。小孩子打起飞脚,跑在最前边。老人拄着拐棍,摇晃着身子走在后面。他们一齐往主水池这边走来……

“叭叭叭……”

这时,不知是谁从供销社买来一挂鞭炮,点燃了。很快,许多人争先恐后往供销社跑。供销社存货不多的鞭炮,一下就被抢购光了。这时候,这些世世代代盼河水上山的山民们,觉得只有这“叭叭叭”的鞭炮声,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这是山民们的心声啊!

开工那天,那个跑下山去到岩槽河里捧一捧河水洗一把脸的老太太,这时候也来了。她挤在欢腾的人群中间,逢人就说:“那个长官的话真准呀。往后,我可以到寨子前捧岩槽河的水洗脸了。”

那一个打赌“如果这次能成功,我把脑袋砍下来”的乡干部呢,这阵子,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主水池满了,分水池也满了。水,开始往裂着嘴想喝水的稻田里去了。这正是干旱时节,一丘丘长着禾苗的稻田,都干裂得张大了嘴……

“怎么样?”水利局的工程师问村里党支部书记老马。

“停吧。明天举行仪式以后,再正式通水。”

“马支书,别停呀,田里的禾苗正等着喝水呀!”

“对!别停了,别停了。”

围在出水口的群众,嚷叫起来。

“老马,我看就不要停了。村里的父老乡亲盼了多少年,盼了多少代,才盼到这一天。现在大家都从各自的寨子里赶来了,我看,这就是最好的通水典礼。我提议,明天的通水典礼就不用搞了。我想,领导们也一定会同意我这个提议的。”水利局的工程师说。

于是,通水典礼就这样取消了。

多少年以来,一直在山脚流淌的岩槽河的水,如今流到山上来了。黄土坡村的600亩“天水田”,从此旱涝保收。村子一年比一年富起来。通水的第二年,他们就把电接进了山。家家户户告别了松明子、煤油灯,现代文明,又向他们靠近了一步。接着,村里把水管又延伸到每一个屋场前面。一出门,打开龙头,水就哗哗地来了。这哗哗的流水声,是一支歌。她在传唱着一个故事,在传唱着一个人……

在下面记述的这个水的故事里,彭楚政不是主角。

然而,那是一块后幕,一块无比厚重的大后幕。铲除穷根,送走瘟神,是一场人民战争。湘西许多山村的穷,湖南许多山乡的穷,全国许多地方的穷,就是被水掐了脖子,是因水而困,因水而穷。正因为这样,这里那里,不知有多少人在为水而战斗,而流血流汗……被本书推到前台的主人公,仅仅是这支“剿贫”大军中、这支治水队伍中走出的一位代表……

那一天,我在古丈县委书记田志海的引导下,翻过一座高山,行走在这悬挂于百丈悬崖间的引水渠上的时候,只见脚下是刀削似的百丈绝壁,头上是垂瀑般的陡峭石崖。水渠时而穿行在这绝壁上,时而钻入穿山的隧洞中。这样的险境,竟长达7.5公里。我惊讶了,我震撼了!一种滚烫的情感,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扉……

这里,是古丈县的断龙山。

这里,是断龙山上的接龙渠。

这是一支壮歌,一支与贫困奋战的壮歌;这是一幕正剧,一幕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正剧。这幕剧,从启幕到落幕,整整37年!

在古丈与保靖两县相交的地方,群山耸立。一支山脉,从东向西,连绵蜿蜒而来。可是,本该相连的山峰,到此突然断裂,中间形成一个数百丈深的峡谷。两边的山峰耸立在深谷之上。深谷那边是保靖,深谷这边是古丈。保靖那边的山崖上,有一个大溶洞,溶洞里长年流水哗哗,流入地下阴河之中。水量充足的时候,还从洞口流出一股数十架水车大的水,泻入深谷之中,形成一道飞瀑,真有点银河落九天的气势。这股水,就这样白白地落到这个没有田土,也没有人家的深谷里,流走了,消失了。

而古丈这边的断龙山乡,则成了“滴水贵如油,十年九不收的”著名干旱区。全乡10600亩稻田,常年旱涝保收的仅2000来亩。1988年,这里两个月没有下雨,这片山乡几乎成了一块焦炭和一堆干柴,一点火,就可以把数十个村村寨寨烧光。那年,全乡所有的学校停课了。县委、县政府紧急调集全县的包括消防车在内的数十辆汽车,从几十里路以外的地方运水救急。这样,医院里的病人,就可以每人每天发一瓢水。八九年过去了,有这样一个镜头,至今还深深地刻在县委书记田志海的脑子里。那一年,他到这个乡察看旱情。走到一处山腰,看到一个中年汉子,光着身子,背着一个这一带山乡经常可以看到的长长的木桶,吃力地往山上爬着。木桶里,大概有半桶水。不知他已走了多少路了,那古铜色的背皮上,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背心里已结了白白的一层盐斑了。身后,一条渴红了眼睛的牛,紧跟其后,用它干裂的舌头舐吸着从背桶里渗出的每一滴水珠……由于常年缺水,这里的人养成了一水三用的无奈的习惯:先用它洗菜,后用它洗脸,最后用它喂牲口。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传说在此间流传开来了。说此地原本是青山绿水,粮丰林茂。清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一日安睡龙床,忽然梦见遥远的古丈断龙山一带紫气笼罩,一条真龙忽隐忽现。他大惊,忙命人炸掉此山。可是不知炸了多少次,这座莽莽大山第二天一早,又重新愈合,屹立于世。乾隆为此惊恐万分,忙请教得道真人。真人面授神剑,指点机宜,终于随着一声巨响,断龙山被拦腰斩断。从此,这个山清水秀、年年丰收的土家聚居地,便开始了它干旱悲苦的日子。断龙山呢,也因此而得名……

这当然只是民间文艺家们创造的一个传说。然而,旱魔却实实在在地折磨着一代一代的断龙山人。

岁月之河流到了1958年,一场悲壮的引水治旱的战斗,在断龙山上打响了。

春节刚过,满山堆积着厚厚的白雪,一队年轻人哼着“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的歌,登上了断龙山陡峭的山崖。那是一个人们豪迈地喊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岁月。他们没有仪器,就用一根竹子剖开来,充当水平仪。他们在山崖上爬上爬下,一截一截地测量着水位,确定着水渠的标高和走向……这队年轻人的领头者,就是团县委书记田家义。他出任了断龙山引水工程的第一任指挥长。当年的小伙子,如今已是两鬓飞霜的老者了。忆及当年奋战断龙山的壮阔场景时,老人仍亢奋不已。

百丈悬崖上,豪气冲天的人们,搭着竹梯,提着石灰桶,在上面写了数米大一个字的标语,抒发出了他们心中的壮志:“当代英雄事,子孙万代福。”春去秋来,山际间人头攒动,红旗猎猎,炮声隆隆。没有炸药,他们土法上马,抽调数百人熬制火药。有时,放一炮要用500公斤以上的火药。一个乡的人不够,就调三个乡的人会战……这种战天斗地的精神,很快在新闻媒体上传开来。《人民日报》曾以《英雄大战断龙山》为题,发表长篇通讯,颂扬他们的这种精神。田家义作为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受到***、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断龙山引水渠的模型也送至北京展览馆,展出时间长达一年多。

自然,这是一次十分悲壮的失败。

严重干旱的残酷现实,逼着人们不能不放弃奋斗,放弃追求。一个美丽的梦想,总是在他们心头跳动。1960年和1984年,他们又先后两次开战。最后以第二次失败和第三次小范围内解决人们的饮水困难而告终。

断龙山人日日夜夜在盼,盼望着他们的美梦成真的那一天!

1994年8月,旱魔又开始向这片山地,向这些在炼狱里煎熬了多少代的山里人,吐出了它毒辣辣的舌头。真是“农夫心内如汤煮”啊!

一个火炉蒸烤般的日子,山路上走来了一个高大的汉子。他是中共湖南省委书记王茂林。他10多岁就到山西大同煤矿,从矿工做起,一直做到省委书记。这位从人间最底层走到省级的领导人,无论在哪个岗位上,老百姓的疾苦,总是沉沉地撂在自己的心头。一年多前,他从山西来到湖南。正值湖南遭了严重的水灾。他到任以后,在省级机关和干部见了见面,到几个部门熟悉了一下情况,一个多星期后,他就下去了。第一站,就来到湘西。他说,那里灾情严重是一方面,更重要的,那里是老区、边区、少数民族地区,底子薄,经不住这一折腾啊!更需要大家的关心和帮助。到湘西后,他对州里的领导同志说,一定要带他到最苦的地方去看一看。然而,最苦的地方,往往是两不通的地方,不通电,不通路。有些地方,山路如石梯。路面形成六七十度的坡度,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行吗?能吃下这份苦吗?州委的同志感到为难。茂林同志说:“不要考虑远不远、难不难的问题,带上干粮也要去。我是爬矿洞子出身的。爬山,还行。”8月7日,他到泸溪县的梁家潭乡桌子塘村调查。这是一个苗族村,坐落在高山上。天气十分闷热。石岩上一条小路,刚下过雨,路面很湿。他不慎滑倒了。他个高,又胖,一倒下去,摔得很重,一身是泥。州里陪同的干部捏了一把汗。他翻身爬起来,摆摆手说:“没事,走。”

有一个农民,得知这个高个汉子竟是省委书记时,他感动不已,想请他坐坐,可是家里搬不出一把凳子,大家都只好站着。他实在过意不去,嘴角嚅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你们,你们的衣服全部湿透了……是不是到河里洗一个澡?”

到河里洗一个澡,这就是他对大家,对这些贵客最好的招待了。在场的人听了十分感动,也非常心酸。

回到长沙以后,他在省委常委会上,说得很激动。他说:“解放40多年了,有些老百姓还过着这样的生活。我这个省委书记感到很羞愧!我们共产党的宗旨是什么?就是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有些地方,自然条件制约他们,一下子发展不起来,一下子富裕不起来。我们执政的共产党就要组织那些富裕起来了的人们去帮助他们!老百姓的收入、生活水准,要有差距,没有差距不是社会主义。但不能过分悬殊,过分悬殊也不是社会主义。现在我们是搞市场经济。市场经济的规律是扶强不扶弱。所以,第一次社会分配是市场行为,是效率优先的。这样,势必造成富的越富,穷的越穷。于是,要进行第二次社会分配。第二次分配是政府行为。以公平为主,兼顾效率。在分配上,就是要靠政府行为来均衡贫富差距。扶贫,就是一种政府行为!说到这里,我还想替他们鸣几句不平。住在那些自然条件恶劣的地方的,多是少数民族。从历史的角度看,不是他们要住到那里去的,而是一些强大的势力把他们逼到那里去的!地球是人类共有的。地球上的资源,每个人都有平等享受的权力。你为什么就能享受地球上又多又好的资源?我为什么不行?你为什么就可以住到长沙、上海?我为什么就不行?要不,我们换个地方生活一下看看?所以,我建议,要组织省内经济较发达的市,对湘西进行对口扶贫,请省直各有关部门,在物资上、资金上、政策上,对湘西进行倾斜,把扶贫攻坚的主战场摆在湘西,举全省之力,帮助湘西尽快脱贫!”

一个文件就这样产生了。

这就是在指导湖南省的扶贫攻坚工作中起了很大作用的《关于帮助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实施“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的意见》的省委、省政府1994年17号文件。

烈日下,古丈县委书记田志海,引着省委书记王茂林在断龙山的山道上走着。一边走,一边看。田志海一边给王茂林说着断龙山人世世代代的梦想,说着他们曾经几上几下大战断龙山的悲壮故事,也说着他们这几年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把地势平一些的地方的渠道先行修好了,他们把其称作第二期工程,并领着王茂林到已经修好的渠道上察看。

“既然下了狠心搞,为什么不把水源源头的那一段修好呢?那一段不修好,源头没有水来,这些渠道岂不只是一个摆相?”王茂林说。

“苦于没有钱呀!”

“大约要多少钱?”

“600万。”

“600万不算很多嘛。”

“我们全县一年的财政收入才600万呀!”

“这样,资金我保证。这个工程,你们明年能不能拿下来?”

“明年如果没有拿下来,我这个县委书记自动辞职!”

“好,就这么定了。”矿工出身的王茂林,办事从来很果断、干脆。

看省委书记当场拍了板,田志海浑身是劲了。他立即行动,连夜召开有关同志参加的会议,断龙山对门冲引水工程指挥部成立了,田志海本人亲自出任指挥长。

报告很快送到了省政府。负责具体审批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王克英,看着报告上写的“断龙山对门冲引水工程”的标题,风趣地说:“断龙断龙,龙断了水当然也会断。既然要把对门山上的水接过来,这是接龙呀。这名字,我看就叫接龙渠吧!”

接龙渠由此而得名。

大山碑石,可以说是一部沉重的大山史书。在这部史书上,把“扶贫司令”彭楚政的名字,永久地留在厚重的书页上…… 陈新 摄

断龙山人又一次挺进断龙山了!

时代前进了,科学也发展了。这一次,当然没有人把一根竹子剖开来当水平仪了。然而,断龙山的险峻没有变。整个工程的主体,盘桓在巍峨雄奇、陡峭险峻的断龙山脉。此山素有“老鹰飞不过,猴子歇半坡”之说。人行其间,“低头看脚吓破胆,抬头看顶打落帽”。这险恶的自然环境,给勘探和施工,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困难。

这一天,田志海带领工程技术人员又一次从绝壁上爬到了那个对面山腰间的溶洞里。他们带着干粮,拿着手电,深入到1000多米深的洞内勘探。他们在这漆黑的洞里,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行。不时看到长蛇从身边爬过,不禁让人身子一紧。但他们没有被吓住,坚持勘探着。五六个小时后,他们爬出洞来时,双腿都发软了,疲倦极了。

经过反复探查、反复研究,又从省里和州里请来水利专家现场指导,决定在离洞口180米处的地方,筑一道坝,在洞内形成一个地下水库。再从这里安装一个巨大的倒虹吸管,越过数百米深的峡谷,到达与深藏溶洞的山头遥遥相对的山头上。倒虹吸管一上到这边的山头,就进入了一个穿山隧洞。吸管里的水,泻入到隧洞里的渠道中,穿过一个山头,才进入悬在百丈绝壁上的渠道。主渠道22000米长,而悬在百丈绝壁上的就达7000多米。要穿过7个隧洞,最长的隧洞有800多米。我们是在工程全部完工以后来采访的。一次迟到的采访呀!当行进在这绝壁悬崖间的直如线、弯如月、平如镜、坚如铁的渠道上时,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修建这条渠道的断龙山人,是一些什么样的汉子啊!

工程地点,离公路最近的也有七八公里。全是六七十度坡度的窄小的山路。钢材、水泥和大型施工机械设备,都靠人力运送。680多米的倒虹吸管道,都是一两个人都抱不拢的大钢管。如果是在平地,吊运机械可以进来,几十米一根管子,轻轻一抓就起来了。而在这里,如何弄上山去呀?他们只好把长长的钢管割成一米左右一节,每一节重约八九十公斤。全是人用背篓背上山去的。这么长的渠道,需要多少水泥和砂石啊!这些砂石,也全是人用背篓背上山去的。3000多人在这里奋战了几个月,背坏的背篓就有好几万个。为了把重达500多公斤的变压器运到工地,工程指挥部包括炊事员在内的全部人员出动,与部分民工一起,抬着这不容许有任何碰撞的庞然重物,艰难地行进在宽仅半米的山路上。山道的狭窄和陡峭,使他们每前进半步,都要掉下一串热汗。有些地方,无法正常行走,他们只好手脚并用,四肢攀沿。每逢下坡或上坡的拐弯处,脚搁不稳,有人只好把自己的脚伸出来,让别人踩着自己的脚往上攀爬……在凿通5号隧洞的时候,民工李永惠,便长眠于此了!

如今,盘踞此地数千年的旱魔,夹着尾巴逃跑了。断了的龙终于又被这里的土家儿女们用巧手接上来了。清清的渠水,日日夜夜哼着歌,在这块土地上欢快地流淌着……从此,这里人有水饮了,畜有水饮了,田里庄稼有水浇灌了。不仅过去缺水的8000多亩稻田能旱涝保收,而且可以新开水田几千亩。这个工程的建成,使这个人口不多的县份,每人能增加2分旱涝保收的良田!

彭楚政同志是这个工程的顾问,他多次来到工地,为这个向贫穷告别、向富裕挺进的工程洒下了他的热汗,付出了他的心血。在这里,我们就没有把太多的笔墨给他了。因为,在接龙渠纪念碑上,已经刻上了他的名字!断龙山的人民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