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队成立的时候,陈三川十二岁,加上孙半仙给他多弄出来的一岁,算是十三岁。
这一年,日军已经占领了三十铺以东的众多集镇,盖上了炮楼,建立了汉奸政权。学校彻底停课,人去楼空。
游击队招兵的告示张贴在东河口方圆十几里的几个集镇上,不少人来报名,有老的,也有小的。但是年轻力壮的并不多。有些人报名参加游击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譬如刘锁柱,他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牵挂。听说游击队共产共妻,他快活得要死。他这一辈子还没有沾过女人的边,能够共妻,这等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岂能放过,所以他报名的时候嚷嚷得最积极,逢人就喊,参加游击队了,抗日了,把嗓子都喊哑了。
许得才参加游击队是自愿的,他不仅人来了,还把炸油条的家伙也装上牛车运来了,他这一辈子对郑秉杰感恩不尽,要到山里来炸油条给郑秉杰吃。
许得才在正式成为游击队员之前,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坑了桂得安一把。他自己报名之后,又找到妇抗会主任黄寒梅说,你看我把炸油条的锅都给扛上了,我绝不会把油条锅留给日本鬼子,我要让咱们的游击队照样天天吃油条。可是光有油条不行,还得有豆腐皮。桂得安不愿意参加游击队,他是什么企图,难道他想给日本人磨豆腐?那不是汉奸吗?
黄寒梅没有文化,那时候并不知道革命是怎么一回事儿,只知道跟着郑秉杰没错。一琢磨,许得才的话很有道理,就带着许得才刘锁柱等人去动员桂得安参加游击队。
桂得安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参加游击队。他走南闯北有些见识,知道参加抗日就是打仗,打仗可不是搞着玩的,子弹不长眼睛,弄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由不得他了。黄寒梅大义凛然地走进她当年帮工的豆腐坊,对她的老东家桂得安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你看许得才,为了让游击队吃上油条,主动参军,这就是爱国行为。你不愿意参加游击队,难道是想给鬼子磨豆腐?
桂得安不屑地看着黄寒梅,撇撇嘴说,啊,真是世道变了,老鸹变孔雀了。告示上说参加游击队完全是自愿的,不能强求。我不自愿,你们能把我的鸟咬了?
许得才说,你要是给鬼子磨豆腐,那就不是咬不咬你的鸟的事儿了。当汉奸是要杀头的。许得才说着,还用手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嚓!
刘锁柱也阴阳怪气地说,桂老板,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参加游击队抗日,不仅是分内的事情,还有好处呢,共产共妻啊,没准你还有桃花运呢!
黄寒梅脸都气白了,指着刘锁柱说,什么共产共妻?你再胡说,就是破坏抗日!
刘锁柱脖子一缩说,我给你帮腔,动员桂老板参加游击队,你还训我,真是不知好歹。
黄寒梅说,我们是抗日政权,要说人话,不要说鬼话!共产共妻那是反动派污蔑我们的,你怎么能把这话挂在嘴边?
刘锁柱说,要不是共产共妻,我还不参加你这个游击队呢,秀才造反,胡球整!
桂得安说,你们都给我滚蛋,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是本分的生意人,能跟二流子一个锅里吃饭吗?滚吧滚吧,我还要磨豆腐呢!
一句话把黄寒梅惹恼了,黄寒梅对许得才说,我看桂老板是铁了心要给日本人磨豆腐了,是铁了心要当汉奸了。你到区公所向刘队长报告,派几个人来把他给我捆了。
许得才说,桂老板,你可别再惹黄大嫂生气了,她现在不是你家磨豆腐的长工了,她是抗日政权的主任,翻身做主了。你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可不要怪我不帮你忙。
桂得安东张西望,看看许得才,又看看黄寒梅,见黄寒梅怒容满面,他倒是不紧不慢,翻着眼皮道,怎么啦,还真的要下手,那你就来吧!我就不相信抗日政权还敢对老百姓动武。
事情搞成了僵局,这是黄寒梅没有想到的。以后郑秉杰批评她鲁莽,不讲工作艺术和策略。黄寒梅委屈地说,我只当抗日人人拥护,谁知道桂得安这么顽固,这样的人,不就是亡国奴吗?
郑秉杰说,老百姓的觉悟不一样,道理要靠慢慢讲。再说暂时也没有必要动员桂得安参加游击队。他参加游击队能做什么?
黄寒梅说,磨豆腐啊,游击队总要吃饭吧?
郑秉杰说,成立游击队,就要有吃苦的准备,往后能不能吃上饭都很难说,磨什么豆腐啊?
因为郑秉杰有了这个态度,游击队成立的时候,就没有把桂得安算在里面。刘锁柱虽然积极,但是郑秉杰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后圈定名单的时候把他一笔勾销了。
刘锁柱听说郑秉杰不让他参加游击队,眼泪都出来了,在黄寒梅面前说,他不让我参加游击队,就是不让我抗日,我跟他鱼死网破。
黄寒梅说,你敢!你要是对郑大先生不恭敬,那就是对抗日队伍不恭敬,不要别人动手,我黄大嫂就能把你收拾了你信不信?
刘锁柱嘿嘿一声冷笑说,那你就等着瞧吧!
到了游击队成立那天,郑秉杰让人把东河口区公所门前的戏台布置成会场,戏台上有三张板凳,坐着队长兼指导员郑秉杰、副队长刘汉民、军事教官马建科和妇抗会主任黄寒梅、书记员江碧云。
六十二名游击队员集合在戏台下面,这里面还包括陈三川。本来郑秉杰是不同意陈三川参加游击队的,可是黄寒梅要上山,这孩子没了去处,黄寒梅提出,孩子已经懂事,这几年也接触了地下抗日活动,望风送信的事情做了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经能够胜任了。带到队伍上,也许能派上大用场。郑秉杰仔细一琢磨,也只有这样了。
事情决定下来之后,黄寒梅正经八百地跟儿子说了半天话,提了很多要求。譬如不许乱跑,不许打架,不许说脏话,不许顶撞大人,等等。陈三川都一一答应了。他娘又提出来,参加了队伍,就是革命军人了,往后再也不能舔碗了。陈三川骨碌着眼珠子问他娘,舔碗有什么不好?
黄寒梅说,舔碗样子难看,丢人。
陈三川想了想,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黄寒梅说,孩子你要记住,这是你爷爷的话。但是你爷爷的话也不一定哪里都能用,在革命队伍里,舔碗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陈三川说,那我碗底的稀饭汤怎么办,难道白白让水冲掉?
黄寒梅想想,孩子说的也有道理。于是说,用筷子刮,万一稀饭稠了,刮不干净,背过人眼,用指头刮。
陈三川这才说,好,儿记住了。
陈三川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嘴唇上面已经毛茸茸的了,个头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队伍里,陈三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还像个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儿郎当的,陈三川的两条腿站得笔直,上下都很匀称,两眼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戏台上面,炯炯有神。那模样,委实像个少年战士。
游击队的副队长刘汉民宣布西华山抗日游击队成立大会开始,就由郑秉杰讲话。郑秉杰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别了一把盒子枪,往台前站定,刚讲了一句“同志们”,刘锁柱突然从戏台一侧蹿了上去,手里还舞着一把菜刀。黄寒梅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抢上去,挡在郑秉杰的前面。
哪里想到,刘锁柱并不是要砍郑秉杰,而是对着自己的胳膊砍了一刀,砍出一个寸把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刘锁柱挥舞着菜刀向台下高喊,老少爷们,大家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刘锁柱是不是孬种?我要参加抗日,可是郑区长却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报国无门啊,不让抗日还不如死了算了,郑大先生你再不让我参加游击队,我就死在戏台上。
说着,把菜刀一横,昂首挺胸看着郑秉杰。
郑秉杰没有防备刘锁柱会来这一手,气急败坏地指着刘锁柱说,你简直是胡闹,就你这个样子能参加游击队吗?
刘锁柱脖子一硬说,我这个样子怎么不能参加游击队?我不怕死!
黄寒梅在一旁对郑秉杰说,郑区长,刘锁柱参加游击队是铁了心的,我们不应该打击他抗日的积极性,我看就收了他吧。
郑秉杰没有马上回答,眉头皱了几下才说,那好,刘锁柱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抗日是要担风险的,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
刘锁柱说,知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郑秉杰说,你知不知道,抗日游击队的条件很艰苦,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刘锁柱说,知道。日子你们能过,我也能过。
郑秉杰说,刘锁柱我再问你,你知不知道,抗日武装是有纪律的,不许欺负老百姓,不许偷鸡摸狗,不许开小差,不许侮辱妇女,不许……
郑秉杰一口气讲了六七个不许,把刘锁柱讲愣了,但是此时此地,不允许他反悔,所以他只能把脖子继续硬下去。刘锁柱说,知道,不管什么规矩,只要你们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郑秉杰说,那好,你这个兵我们要了。以后违反纪律,军法从事!
说完,扭头对戏台一边的江碧云说,加一个名字,刘锁柱。
刘锁柱一听,大喜,嘴里喊道,谢长官恩典!抬起胳膊要给郑秉杰敬礼,没想到手里还举着菜刀,差点儿把自己的耳朵给削了。
游击队成立之后,就开到西华山进行训练,淮上抗日支队司令员韩子君给郑秉杰的游击队派来了四个教官,每天搞刺杀射击投弹训练。没过几天,刘锁柱就坚持不住了,嚷嚷说原指望当兵抗日吃香喝辣的,哪里想到这么累,伙食还差得要命,别说豆腐皮卷油条了,连米饭都吃不饱,还要吃芋头干。
落到这步田地,许得才也没了用武之地,没有油条可炸,他跟刘锁柱一样,也是天天抱着鸟枪练习刺杀射击,叫苦不迭。
游击队的武器装备很差,只有郑秉杰和刘汉民各有一把盒子枪,还有十几支汉阳造步枪和鸟枪,一半以上的人发了手榴弹和大刀。训练的时候,那几条步枪轮换使用,抱在刘锁柱的手里,就像抱着一根烧火棍,耍得别别扭扭,经常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
出乎意料的是陈三川,这小子自从来到队伍上,就跟刘锁柱和许得才分到一个班上,他娘忙乎自己的,基本上不管儿子。陈三川倒是能吃苦,话很少,学射击学刺杀有模有样,经常受到刘汉民的表扬。刘汉民对许得才和刘锁柱说,看看,人家一个孩子,学东西都比你们快。你们这个样子,别说到战场上夺枪了,鬼子打来了,跑都跑不赢。
有一次,刘汉民出了个馊主意,让刘锁柱和陈三川对练刺杀,陈三川手握大枪,纹丝不动,单等刘锁柱出招。刘锁柱心想,妈的一个乳臭未干的鸡巴孩子,我还能怕你不成?舞着大枪呀呀呀就冲了上去。陈三川冷冷地看着他,待他逼近了,突然闪身往边上一跳,刘锁柱扑了一空,还没有回过神来,背上就挨了一家伙。陈三川出手很重,把刘锁柱打了个嘴啃泥。刘锁柱恼羞成怒,爬起来要揪陈三川的领子,没想到陈三川腰一哈,一头撞在他肚子上,当场又搞了个仰巴叉。
这以后,刘锁柱就不敢小看陈三川了,背后跟许得才嘀咕说,你看这小杂种,简直就是活土匪。妈的以后遇上鬼子,让这小杂种打头阵,看这个半吊子有几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