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队成立之后打的第一仗是协助国民党主力截击日军军火。
这年初冬,六安中心地委书记兼淮上抗日支队司令韩子君专程到楚城同国民党守备旅长章林坡会晤,两人寒暄几句,进入实质话题,就开始唇枪舌剑了。
韩子君说,我们这么大的地盘,一万多平方公里,二百多万人口,一万多正规军和地方武装,居然让两千多名日本鬼子盘踞在这里搞什么“大东亚共荣圈”,简直太耻辱了。
章林坡说,韩司令,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以为我不想打?我也想打。可是你看看我的部队,今天还有万把人,跟着咱喊抗战口号,一旦打起来,一盘散沙啊!
韩子君知道章林坡的心思,老章只讲了一半实话,还有一半他没有讲。国民党军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的部队有多少人,谁就当什么官,章林坡现在手上有一个旅的兵力,他就是旅长,一仗打下来,损兵折将在所难免,剩下一个团,他就是团长,剩下一个营,他就是营长。在这种情形下,军官们自然不愿意当出头椽子,人人自保,互相推诿,以至于日军长驱直入。韩子君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眼看着日本鬼子骑在我们头上尿尿啊。我们的装备差是不错,好歹还能发射,百米之内也是能打死人的。你们一个旅被打出淮上州,东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
章林坡说,说得轻巧,我一个旅东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可是你们做什么了?你也是个司令,搞了几千人的游击队,半年了还没有见你们正经八百地打过一仗。
韩子君说,章旅长此言差矣,自从各个游击队成立,大兵团作战没有,小出击从来没有停止过。跟鬼子正面交锋很少,打汉奸一刻也没有放松。没有游击队牵制,你的正规军就不可能这么安逸。
章林坡说,好了,说吧,韩司令此来,有何贵干?
韩子君说,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日军准备发动南下攻势,近期有一批军火要路过淮上州,沿淠史河越过大别山,运往武汉外围,这正是我们出击的大好时机。我这次奉命而来,就是会同贵部,协商截敌计划来的。
章林坡不屑地说,老韩,我军正在调整战术,以时间换取空间。目前还不是同日军决战的时候,你们还是躲在山里招兵买马吧。
韩子君正色道,章旅长,我已经把我方的意见说清楚了,抗击日军,截击日军南下军火,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不能为了自保坐失良机。
章林坡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韩子君说,打大仗当然要有大部队。我们也不跟敌人正面交锋,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地形民情优势,搞袭扰战。待日军辎重部队出现,你主力截击,将其打散。我们的二十支游击队,三十个区中队,全部集中使用,在山里,水上,城里,乡间,开辟战场,分而歼之。
章林坡笑了,说,老韩,听你这么一说,还挺有计谋的。可是我不能听你的指挥,我得听上峰的。
出乎章林坡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上峰果然来了通报,证明韩子君提供的情报不虚,上峰要求章林坡部截击日军松冈联队护送的军火,至少要将这支辎重部队打回去,阻其南下。
这一下,章林坡就不能小看韩子君了,他在沙盘前伫立良久,派人叫来了作战处副处长杨邑。
杨邑就是当年陈秋石在黄埔分校时候的杨教官,也是章林坡在陆军学校的同学,过去这两个人曾在一支部队里当营长,就战术水平而言,杨邑远在章林坡之上。然而章林坡为人圆滑,深谙为官之道,把部队交给他,无论战争怎样惨烈,他的部队总能全身而退。而杨邑是个死脑筋,打仗惟胜是求,把部队交给他,动不动就打光了,仗一打完,他的身后就没几个兵了。这样的人,上峰不喜欢,所以总是不得志。直到黄埔南湖分校解散,看在同学的面子上,加上杨邑玩战术委实炉火纯青,是个难得的幕僚,章林坡才把他收留过来,给了个作战处副处长的位置。这个角色可大可小,可进可退,章林坡要的是杨邑的战术谋略,而不是杨邑的战斗作风。
当下章林坡把上峰的电文给杨邑看了,交代说,韩子君他们对这次截击日军军火很感兴趣,气可鼓不可泄,我看可以给他们一些实质性的任务。
杨邑说,他们那几条破枪,乌合之众,能起到什么作用?敲边鼓还凑合,大仗还是要我军来打。
章林坡不悦地说,老杨,你这个思想要不得。现在是统一战线,焦土抗战,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韩子君的游击队,这次不仅要参战,而且要在主战场上。你现在就给我搞一个方案,时机和战场由你拟定。前提是,在战术方案上,本旅投入全部三个团,另有炮兵营、骑兵营。实际战斗中,我军在核心部位兵力不要超过一个营,所有参战部队,必须保证伸缩自若。明白了没有?
杨邑顿了顿说,明白是明白了,但是上峰电文上要求是必须达成截击敌军火之战役目的。如果我们用兵过于保守,仅凭韩子君部零打碎敲,万一敌军火抢运成功,岂不耽搁大事?
章林坡心里暗骂,这哥们果然对官场规则稀里糊涂。上峰的电文当然是冠冕堂皇的,可是上峰的心思能在电文里说吗?上峰当然不希望敌军火抢运成功,但是上峰更不愿意看到他的部队被打光。章林坡心里别扭,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老杨,布阵谋局你是高手,我的意思,上峰的意思,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找你来搞这个方案,就是希望两全其美。
杨邑眼巴巴地看着电文,心里琢磨,打仗是要死人的,什么两全其美?既要沽名钓誉,又不想伤筋动骨,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淮上州失陷之前,我军两个师打日军一个联队都很吃力,现在正规军只有一个旅,而且核心部位不超过一个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看来这个仗不是真打,章旅长的意思显而易见是虚晃一枪。难道,截击日军军火的重任真的要靠韩子君手下的那些泥腿子来完成?
章林坡说,老杨,你再琢磨琢磨,确保本部全身而退啊!
杨邑盯着眼前的电文和墙上的作战示意图,好半天才说,好吧旅座,我尽力而为。
当天夜里,杨邑果然制订了一份虚张声势的作战计划。按照这个计划,国军主力基本上是坐山观虎斗,而把重要任务推给了韩子君。
第二天早上,章林坡召集团长以上军官讨论,大家认为,这份计划天衣无缝,具有很强的可行性。杨邑心里明白,这些军官其实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接下来有两个问题,一是同韩子君部协同,二是主战场上的那个营从哪里派。
章林坡派人把作战方案送到杜家老楼,韩子君看了之后,长久不语。最后冷笑一声对章林坡派去的副官说,国难当头,贵部自保之策还如此圆满,令人钦佩之至。
副官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辩解说,韩司令误解了,这份方案来之不易,出自我军著名战术专家杨邑之手。韩司令说自保,本部军官却认为是万全。
韩子君说,杨邑?是不是那个在黄埔南湖分校当过教官的?
副官立正回答,正是。
韩子君不做声了,再把方案打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掩卷深思良久,然后说,好吧,请转告贵部长官,我西华山抗日游击队全体官兵枕戈待旦,我们是何成色,战斗中看!
这次以独山为主战场的截击日军军火的战斗,若干年后被军史专家称为淮上的百连大战,除了章林坡的国民党军部分主力部队,韩子君动员了大大小小五十多个游击队和民兵小分队,在战斗中大显身手,虽然未能成功地歼灭敌人的辎重大队,但是造成了日军松冈联队和护送日军近二百人伤亡,歼灭伪军共七百多人。
战斗中,杨邑临危受命,以代理团长的身份组织独山阻击战,支撑了六个小时。战斗越打越烈,杨邑麾下连长和代理连长先后阵亡七人,杨邑本人身中三弹,仍然挥枪高喊,退却者格杀勿论!
杨邑的悲壮和不屈,迫使章林坡把假戏做成了真的,不得不动用后备的两个团接应,从而将原本计划的战斗规模大大地拓展了。
陈三川第一次参加真枪实弹的战斗就是在这一次。
郑秉杰的游击队是个小游击队,担负的任务是同另外三支游击队一起在湘红甸打伏击。郑秉杰布置任务的时候,刘锁柱的脸都吓白了,他参加游击队可不是来打仗的,前些日子虽然苦一点,好歹脑袋还在,现在猛不丁地听说要开到湘红甸战场去跟鬼子打仗,肠子立马就揪成一团。郑秉杰讲的是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脑子里一个劲儿琢磨怎么办。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跟他们玩了。
瞅个冷子,刘锁柱捂着肚子离开了训练场,假装解手,钻进了毛竹林,正在东张西望,冷不防背后一个硬邦邦的家伙顶住了腰眼。刘锁柱骇得魂飞天外,赶紧把两只黑乎乎的爪子举起来,上牙磕着下牙,结结巴巴地说,长官,太君,饶命啊!
这时候听见背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喝道,开小差,枪毙!
刘锁柱听出来了,原来是陈三川。快要跳出来的心这才收回去一半,扭过脸来说,啊,是三川兄弟啊,哥哥我哪里是开小差,我拉稀!
说着,往下哈哈腰,顺手一扯,抽掉系在腰间的麻绳,大腰裤子便猪大肠子一般堆在地上,再往下一蹲,便扑扑通通地放出一股恶臭。说来也是蹊跷,他说拉稀,就当真拉稀了。刘锁柱一边拉一边在心里骂,这个小杂种,人小鬼大,原来他在监视自己呢。
三川见刘锁柱当真拉稀了,捂着嘴一跳老远,嚷道,真臭,吃独食,拉驴屎!
刘锁柱说,滚蛋,你个小毛孩子懂个屁,驴屎才不臭呢,人屎最臭。可是俺们天天吃芋头干麦麸稀饭,人屎跟驴屎也差不多,不臭。
三川手里抱着一根训练用的木头枪,仍然对着刘锁柱,眯缝着小眼睛说,刘锁柱,你就是要开小差,拉稀你为啥不到茅房去?我一看你的样子就像开小差。你开小差我就枪毙你。
刘锁柱说,我开你奶奶的差,我拉稀,你眼睛瞎了鼻子也瞎了吗?
三川放下木枪,盯着刘锁柱说,你不要嘴硬,你开小差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要是敢离开这片毛竹林,叭,你的脑袋就开花了。
刘锁柱拉完,毛竹叶包着石头把屁股揩了,提上裤子,左一下右一下系了活结,冲三川做了个鬼脸说,我干吗要开小差啊,我还等着战场上立功日你妈呢?
话音刚落,他的脑门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家伙。三川的弹弓打得很准,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刘锁柱一阵晕眩,差点儿没有昏过去。三川绷着弹弓说,刘锁柱,给你自己两耳光子。
刘锁柱说,小杂种,你敢打革命同志?我找郑队长告你!
话没说完,只觉得右手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挨了三川一家伙。好汉不吃眼前亏,刘锁柱二话不说,抡起巴掌,左一下右一下连扇自己六个耳光子,哭丧着脸喊,三川兄弟,三川爷爷,你是我的爷爷行了吧,别再打了,你把我打伤了我怎么去跟鬼子打仗啊?
游击队向湘红甸开拔的时候,三川被强行留下了。看管他的是江碧云和另外两个游击队员,一个是在前不久除奸战斗中负伤的马建科,正经的老红军,游击队的教官。还有一个是伙夫万寿台。
队伍开拔了,陈三川又踢又闹,要跟着走。黄寒梅说,让他去吧,这孩子像个土匪,没准能派上用场。
郑秉杰说,黄大姐你不要胡来,我们这是去打仗,不是儿戏,带个孩子像什么话!
可是三川闹得厉害,把万寿台的手背都咬开了。最后还是马建科起了作用,把三川的胳膊抓过来啪啪摔了两下,那两只胳膊就像面条一样耷拉了下来,不仅不能抓人了,腿也站不直了。
湘红甸战斗是在第二天早上打响的,游击队第一次跟鬼子面对面,难免紧张。郑秉杰一个劲儿地喊,不要慌张,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黄寒梅此前参加过一次战斗,有了那次经验,她就算老兵了,这次要沉稳得多。刘锁柱就趴在她身边,手里的几颗手榴弹被他攥出水来了,还不时地问,黄大嫂,鬼子会不会爬山啊,万一我不行了,你可得救我啊!
黄寒梅厌恶地说,就你的命值钱?你不要胡乱鼓捣手榴弹,当心把线拉出来了!
小晌午时分,果然有鬼子进入到伏击圈里,郑秉杰和刘汉民等人不看敌人,只盯着自己人,怕他们乱开枪。好在大家都还听话。
第一枪是主阵地打响的,一群鬼子在右边的山下受到阻击,慌不择路地向这边涌了过来,郑秉杰眼看时机成熟了,这才下令开打。
顿时,山谷里枪声大作,十几条汉阳造,二十几条鸟铳,三十多颗手榴弹一齐向山下雨点般泼去。刘锁柱找到了感觉,一口气扔了三颗手榴弹,自己的扔完了,又帮着把黄寒梅的也扔了,扔得小褂子都汗透了。
战斗打了不到二十分钟,这边的鬼子死的死跑的跑。右边主阵地传来命令,让郑秉杰的游击队向北兜屁股追击。刚刚追到二道山的山梁,路边闪出一个人影。黄寒梅一看,脑袋顿时就大了,原来是陈三川。三川肩膀上扛着两支步枪,一支是三八大盖,一支是中正式。三川的手里还拎着一支王八匣子,盒子枪啊!
后来才知道,三川的胳膊被马建科点了穴,等游击队走远了,马建科又给他解了。这小子趁人不备,兔子一样钻进毛竹林,一直追到湘红甸。但是他多了个心眼,并没有去游击队的阵地,而是爬到一棵老松树上,在一边等着。战斗打响之后,鬼子狼奔豕突,有一个散兵正好钻进三川栖身的松树前面,三川绷起弹弓,打个正着。这是一个伪军,挨打后失魂落魄,就地卧倒,三川从树上凌空跳下,将伪军砸伤,接着就骑了上去,用石头将这个伪军解决了。有了一支枪之后,三川正要去找游击队,又看见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在半山腰逃命,他一枪一个,基本上没有费太大的事。
这次战斗之后,陈三川终于成了游击队一名正式队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