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川眼看着一天天地长大,这个孩子平时不怎么说话,问一声答一声,那双眼睛却是阴沉沉的,像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在同街上那些试图欺负他的孩子打斗中,陈三川表现出了不要命的英勇,越打越出名了。
东河口的孩子们长大了,都知道豆腐坊有个来历不明的黄大嫂,黄大嫂又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陈三川。母亲帮人推磨,他的主要时光都是在驴棚马厩度过,他同驴马成了好朋友,趁人不备,他会变着法儿折磨驴马,譬如把锯末拌在饲料里给驴吃,譬如揪下马鬃搓绳子绷弓箭。陈三川很小就会使用弓箭,能够射中水下三尺的黑鱼。
很多年以后,陈三川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红火,东河口的赶集日热闹非凡,陈三川混在一群半大橛子里面在街面逛荡,顺手牵羊偷东西吃。街东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大人小孩一窝蜂跑到东头看热闹。那热闹大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匹枣红马,那马甚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风一样,肉疙瘩突突乱跳,正在扬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马猛扑。在一个高坎子上,枣红马追上了黑马。陈三川不知道这匹马想干什么,很好奇,也不怕被人踩着,冲到人群前面去看,后来就看见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他听见大人们说发情了发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后来他果然真的看见了枣红马爬到了黑马的背上,黑马竟然一动不动。他扬起脑袋,看见了那匹枣红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从它的后腿之间抽出一条长长的物件,闪电般地插进了黑马的屁股,枣红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从那里面涌动着浪潮。两匹马似乎都在颤抖,整个高坎子和整个街面似乎都在摇晃,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闹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枣红马的胯下和黑马的屁股上。
陈三川记住了枣红马胯下抽出的那个长长的物件,他想,这时候要是有一把刀,刷的一下从枣红马胯下,挨着黑马的屁股砍下去,枣红马的那个长长的物件,会不会就留在黑马的屁股眼里。
这个童年的记忆折磨了他很长时间,以至于在数年之后,当他自己有了一匹战马的时候,他老是喜欢打量那匹马的胯下,他想看看它们交配的情景,然后真的挥舞战刀,一刀砍过去,把雄马的那玩意儿留在雌马的牝穴里。
这个隐秘的念头很奇怪。
豆腐坊对面有个油条铺子,新轧出来的豆腐皮,还散发着豆浆的芬芳,卷上刚刚出锅的油条,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外面是软的,里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里面是油香,一口咬进嘴里,什么美味全都有了。
豆腐皮卷油条是东河口有钱人家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载也很难吃上几回,陈三川倒是经常吃,在眼里吃,在心里吃。有一次黄寒梅亲眼看见,在别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条的时候,陈三川趴在铺子外面的长条板凳上,小脑袋钩在板凳下面,从下往上盯着人家的嘴巴,那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狼一样的绿光。
每每看到这一幕,黄寒梅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回想当年,在隐贤集没有受到匪害的时光,陈三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条的。现在孩子连个豆腐皮卷油条都吃不上,硬是馋出了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
那天,黄寒梅狠狠心,从积蓄里拿出一枚铜钱,到对面的油条铺子里买了一根焦黄脆香的油条,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见东家桂得安一家还在堂屋喝稀饭,便扯了一张豆腐皮,把儿子叫到驴棚里,抖着两手说,儿啊,趁热赶快吃,吃了别忘记把嘴擦干净。
陈三川一看见豆腐皮卷油条,二话没说,黑乎乎的两只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样扑了过来,转眼之间油条和豆腐皮就不见了踪影,吃完了还像当年他爷爷那样,伸出长长的舌头,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边再也见不到任何痕迹了。
黄寒梅没有想到,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孩子好几年没有吃过豆腐皮卷油条了,过去只闻其香,不识其味。这回亲口尝到了,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白天想的是豆腐皮卷油条,夜里梦的是豆腐皮卷油条,眼睛里装的全是豆腐皮卷油条。
终于有一天,陈三川下手了。他已经琢磨明白了,卖油条的什么时候最忙乱,最忙乱的时候,他那双脏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训练多时的小手,就像闪电般地伸出,缩回来的时候,一根油条已经被他拢在棉袄的袖子里了。再然后,豆腐皮的问题似乎要简单一点,他根本不用进豆腐坊,他从驴棚里扒开了一个洞口,他甚至不让娘亲发现,就能用他自制的竹子箭杆远距离地挑出一张豆腐皮来,然后躲进驴棚里,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蚕食他的战利品。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四个月也没有被人发现,而且陈三川的技艺越来越精湛,动作越来越从容,次数也越来越多。后来还是在次数上出了问题,因为有了高超的技术,陈三川已经不满足于一天只吃一根豆腐皮卷油条,这样就显得他太没有本事了。后来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一天至少吃三根,早晨吃两根,晌午吃一根。
最早发现失窃的是油条铺老板许得才,生意好的时候,油条篓子里少根把油条,还不怎么显眼。有一天,刚炸好的两根油条,还没有卖出去,转眼之间就没有了,难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许得才瞥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陈三川,立马就明白了。但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到了第二天,情况就不一样了,就在陈三川施展绝技的时候,早有防备的许得才把炸油条的长筷子往油锅里猛地一掷,案子后面闪出两个彪形大汉,如狼似虎地把陈三川按住,小鸡一样拎起来,从陈三川的袖筒里掉出了两根油条。等黄寒梅赶到,陈三川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还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黄寒梅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打,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头撞了上去,喊道,他还是个孩子啊,我赔还不行吗?
许得才说,赔?你知道这个小贼种偷过我多少油条吗?按一天两根算,这几年他少说偷掉我两千根油条。我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蚀本!你赔得起吗?
黄寒梅拼命地护着孩子说,你凭什么说他偷了几年,孩子还小,他不过是一时嘴馋!
许得才说,好,别打了,你来给我算算,该赔多少。
这时候从街南头走过来郑大先生,穿着长衫,背着手,走到跟前咳嗽几声说,许老板,大家都是穷苦人,过活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念他初犯,我看算了吧!
很是奇怪,郑大先生只是这么淡淡一说,许老板的脸皮马上松弛下来,冲郑大先生一哈腰说,大先生,你是不知道,这个小贼种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贪黑,没想到让这个小贼种……
郑大先生摆摆手说,许老板,街坊邻居的,说话不要那么难听。三川你过来,给许老板赔个不是,黄大嫂你拿两块铜钱给许老板,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
许得才叫道,郑大先生,你这样办案不公啊!
郑秉杰说,怎么才公啊?许老板你看看他娘儿俩,孤儿寡母,背井离乡,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许老板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了想,抬起头来看着黄寒梅,半天才说,黄大嫂,看在郑大先生的面子上,你就,你就算了吧,以后你可得管好这小子。再让我发现,我就不客气了!
黄寒梅千恩万谢,拉过三川,先给郑大先生鞠躬,再给许得才鞠躬。嘴里念念有词,许老板你放心,往后再也不会了。
事后黄寒梅才知道,许得才之所以对三川网开一面,确实是因为郑大先生的面子。许老板当年也是逃荒要饭的穷光蛋,郑秉杰曾经资助过他,他的油条铺子就是郑秉杰出钱给他买的。
黄寒梅领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三川回到豆腐坊,东家桂得安早已知晓事情的原委,阴沉沉地看着黄寒梅。黄寒梅心虚,搓着褂襟子说,东家,孩子还小,这是第一次啊!
桂得安说,明枪易躲,家贼难防啊,你卷铺盖带着你的贼儿子另谋高就吧。
黄寒梅说,我向东家保证,倘若发现三川偷豆腐皮,我就打断他的腿。
桂得安说,你打断他的腿,那是你的事,我不能白白被偷。你要是还想给我帮工,先交三块大洋。他犯一次毛病,你这三块洋钱就打水漂了。
黄寒梅无奈,只好允诺。交完三块大洋押金,黄寒梅把三川拎到驴棚里,又是一顿暴打。黄寒梅一边打一边骂,她不骂三川,只骂三川的爹,骂那个薄情寡义不顾一家老小的半吊子,骂他来生变成叫花子,让人啐唾沫扇耳光。
三川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头也不抬,任他娘的拳头耳光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脸上屁股上。
打累了,他娘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呼呼喘着粗气。三川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啊,你打吧,你想打谁就打谁,你想打谁儿子就是谁!
黄寒梅没有防备儿子会说这样的话,孩子才七岁啊。黄寒梅一把搂过三川,抱在怀里,泪水像河水一样地落在三川的脑袋上。黄寒梅喃喃地说,孩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爷爷奶奶。你就忍着吧,等娘自己办了豆腐坊,咱天天吃豆腐皮卷油条,咱一天吃三根,一年吃一千根。
陈三川望着他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豆腐皮卷油条了。
黄寒梅说,三川,你要学好,等几天,娘买了行头,就送你到郑大先生的学堂里上学。
三川不吭气。
黄寒梅又问,孩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陈三川抬起眼睛说,杀人,把他们全都杀死。
黄寒梅怔怔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黄寒梅突然发一声喊,半吊子啊,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作的是什么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