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乘一路向前,叛军纷纷让道。
车乘驶入寒荒殿。
甬道两旁,兵士林立,一旁飘扬着“寒荒王”的王旗;另一旁飘扬着“良邑候”的旗帜。王座之上,端坐着的,依然是寒荒王,少年意气的脸庞上,闪耀着非同寻常的冷峻,以及无所畏惧。
双方势均力敌,剑拔弩张,一旦情势失控,必定会短兵相接。
车乘在距离王座几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
“下车!”
不知施令者是谁,千辰被侍女半是搀扶半是强行地拉下车。
一名侍卫走过来,推着千辰走向一个坐在王座左下侧,朝臣位置上的男人。
男人器宇不凡,一双眼瞳暴露出勃勃野心。千辰猜测,这大约便是叛乱的因由,良邑候。
在他身旁,坐着一个衣饰华丽的女人,两人眉目颇为相似。
千辰认出来,她是昨晚在流水殿弹琴的女子,她听见寒荒王称她为“琴姬”。
“候姬。幽民女已带到。”侍卫对琴姬行礼。
原来,候姬便是琴姬。
琴姬狠狠地剜了千辰一眼,起身走了过来。
“我厌恶你这张脸!你带来的邪术,不仅暗伤了百里穆!还蛊惑了王上!若不是你,我兄妹二人不会走上这逆上之路!”琴姬咬牙切齿,伸出一双利爪,“这一次,我倒要看看,王上还敢不敢阻止我!”
说完,她看向寒荒王,挑衅一笑。
寒荒王却并未看向这边,而是看着正驶向寒荒殿的一辆车乘。
千辰闭上眼睛。
“住手!莫让你的任性坏了我的大事!”
千辰睁开眼,琴姬身后站着良邑候,他扼住了琴姬的手腕。
“你!”琴姬说,“连你也向着这幽民女!”
“这幽民女是我们的筹码!”良邑候说。
他冷笑着,也看向那辆车乘,它已驶到殿外台阶前,幕帘拉开,一个男人被侍卫从车里拉拽下来。
他抬头朝这边一望,目光正好与千辰相遇。
千辰呆住了,那是——
百里穆!
穆先生!
寒荒王抑制不住激动,起身奔过去。
他喜悲交加。喜的是,穆先生醒过来了。悲的是,先生落入叛军之手。
“穆先生!”他刚喊出一句,就被两名侍卫挥剑挡住了。
“王上何必想不开?生生死死,不过浮梦一场。”穆先生说,神色坦然无惧。
“我不会让你死!”他转头看向良邑候,“我要穆先生,说你的条件。”
“哈,很简单。”良邑候笑着,“王上若是能学先祖圣王,举贤禅让,将这寒荒国土交付于我,我即刻就将百里穆奉还,若你还担心幽民女再度作祟,我连幽民女也一并交还你,任由你处置。”
“举贤禅让?”他冷笑,“像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叛贼乱臣,也敢称贤?”
“王上想骂我厚颜无耻也罢,”良邑候全不在意,“总之,你要百里穆,我要王位与王印。你若是同意呢,举国欢庆。你若是不同意呢,我这就亲手砍下他的头,血祭良邑候旗!”
威胁他?他七岁承袭王位,十二岁独理朝政,岂会被叛贼乱臣威胁!
他拔下腰间长剑,“御林军准备!”
良邑候比他更快,一柄乌黑的短剑,已落在百里穆的颈脖旁。
“王上,你可是忘记了?从小我就陪你练剑,论天赋论力道我不及你,但是,论速度,你可是不及我哟。”他说。
他得意狞笑着,剑锋一闪,一缕鲜血,从百里穆的颈脖渗下。
不!他心里一颤,锥心刺痛,他宁愿这柄剑,架在自己的颈脖上!
“王上!”穆先生说,“你想学琴,琴师多的是!区区在下算得了什么?”
不,不,不。生在帝王家,承袭王位,并非他本愿;朝中的种种明争暗斗,他也深感厌倦;然而,他既授命于天地,就不能辜负此身。
他负命前行,精疲力竭之时,唯有穆先生的琴声,能予他宁静与光明,能助他直起身子,再度前行。
据说,在人类世界,人类能看到星辰,星辰能为人类指引方向,赋予力量。
生于月之暗面的他,从未见过星辰,但他心中,他早已将穆先生视作星辰。
只要穆先生安然无恙,王位算什么,王印又算得了什么,哪怕要他付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转过头,瞄了那个少女一眼,也不知她是幽民女还是刺客,但穆先生既然已经醒来,他就该放她一条生路。
他走向王座,跪倒在座前,朝上拜了三拜。
他转身傲视着良邑候,“我可以将王国让给你,但是,你得答应我,除了穆先生和幽民女,你也不得伤害其他黎明百姓!”
“这个自然,我一向爱民如子。”良邑候回答。
“取王印来!”他一声令下。
“王上!”
“王上!不可啊!”
“王上请三思!”
朝臣纷纷跪下,良邑候噙住一抹得意冷笑,静观其变。
琴姬冲过来,脸色煞白,“你竟然——竟然为了那个男人,那个幽民女——你竟然——”
良邑候招手示意,侍卫将她拉了下去。
“取王印来!”他再度令下。
“是。”近侍老臣颤巍巍地跑开去,又颤巍巍地跑回来,手里捧着一只金色漆盘,盘中托着青玉王印。
他接过王印,昭告道:“寒荒臣民听令!因我治国无能,故今日我效法圣贤,将王位禅让于良邑候!诸君务必齐心协力,辅佐新王,保我寒荒荣昌!”
悲痛从他心底袭来。
他咬咬牙,决然走到良邑候前,“该你了。”
良邑候收了剑,命令侍卫,“为百里穆解缚!还幽民女自由之身!在我寒荒垣内,任何人不得伤害此二人,违者处斩!”
百里穆自由了,幽民女也自由了,他将王印双手奉送到良邑候手上。
良邑候傲然一笑,接过王印,大步走向王座。
他迫不及待走到穆先生身旁,为他拂了拂散落的乱发,“先生受苦了!”
“这点苦,对我倒算不得什么。”穆先生说,“如今,黎民百姓才将受苦啊!”
他心下也明白,觊觎着王位的人,不止良邑候一个,如今他被迫胁禅让王位,定会诸人引发不满,一定会有发动政变,伺机争夺王位。
战争一起,黎明百姓必定遭难。
一念及此,他心中也无限悲怆,唯有沉默。
良邑候,不,如今该叫他寒荒新王了,此刻正坐在王座上,接受众臣的朝拜。
那些悲泣的老臣,也将苍老的躯体匍匐在地。
见此情景,他愈加悲痛难禁。
新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杯酒,朝他走了过来,“按照先祖旧制,我当呼你一声前代王,敬你一杯玉液酒,还请笑纳。”
他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烈,经喉入肠,腹中像燃起一片熊熊大火。
他手一松,酒杯跌落,人也瘫软下去。
寒荒王倒下去了,像一株被烧焦的树木。
千辰手里的星魂石,突然变得滚烫。
“你不守信用?!”她冲到良邑候面前,“你逼他让位!又杀了他!”
“我很守信用呀。”良邑候一脸漠然,“你不是自由了吗?你可以走了呀。”
千辰用眼神向百里穆求助,他是北斗六,是星辰神明,他一定能救寒荒王。
然而,百里穆却避开她的视线,一脸无所谓地转过身去,盘腿坐在地上。
千辰大惑不解,且怒且急,“百里穆!”
他仍是不予理会。
“诸位!前代王因旧疾复发而暴亡!我等将与国同哀!”良邑候冷酷地下令,“来人!将前代王的尸身置于冰棺中,即日殡葬!”
琴声乍然铮铮鸣响,悲痛决绝,荡气回肠。
大殿消失了,众朝臣,侍卫,御林军,以及良邑候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千辰只看到抚琴的百里穆,和躺在地上的寒荒王。
地面宛若水晶般透明。
一匹白色大虎走过来,千辰往旁边让了让,那好像是寒荒王的坐骑阿和?
阿和走到寒荒王身旁,用头拱了拱他,朝千辰吼了一声。
千辰明白了,它是想让她帮忙。
她快走过去,从地上扶起寒荒王。她本以为,寒荒王应该比她重许多,自己不一定搬得动。但是,她毫不费力就将他搬到了虎背上。
“那些人去哪儿了?”她问百里穆。
“这是琴声造成的境界,在他们看来,是我们不见了。”百里穆抱着琴,站了起来,“走吧。”
“去哪里?”
“我家。”百里穆回头唤白虎,“阿和。”
千辰和白虎一前一后跟着百里穆,往境界的深处走去。
星魂石依然滚烫。
“到了。”百里穆说。
他话音刚落,千辰站在一片台阶上。
台阶两旁,青苔茂盛,开着细小苔花。
台阶之上,矗立着一座木屋,屋旁一株古松,一畦菜地,一汪清泉。
风从千辰身后吹来,清冽芬芳。
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山谷,举目望去,杳无人烟。
“请进。”百里穆推开门,屋内清雅简洁,还残留着熏香气息,就像是主人刚离开不久的样子。
“喂,来了一个美人!”
“女朋友?”
“我猜是给男主角发的福利。”
“她好像没有尾巴哎!”
叽叽喳喳,嬉嬉笑笑,千辰四下打量,并没有人,是屋里的家什在说话?那些斗笠?茶几?椅子?
“闭嘴!不然把你们拆了熬红豆!”百里穆威胁。
瞬间一片安静。
百里穆将白虎引入里屋,将寒荒王抱下来,放在矮榻上。
千辰展开床头的被子,为寒荒王盖上,他面色如常,身体微温,但没有呼吸。
“你能救他。”千辰说。
“你这么肯定,让我很尴尬啊。”他似笑非笑地说,“人生也不过是浮梦一场,其实,生死这种事呢,也不必太较真。”
“你若是成为开阳星,一定能救他!”她说。
“哟。你很敬业嘛。”他不无嘲讽,转身出去。
“你要累了就休息,我去做饭。”他说。
千辰跟出去。
百里穆回到厨房,烧上热水,煮上一锅红豆。然后,他开始和面,揉面,等待面团发酵的时间,他开始捣红豆。
他动作优雅,神定气闲,大概,在他的生活里,做饭和抚琴一样,都是赏心乐事。
“看不出来,你很宜室宜家嘛。”千辰也学他,嘲讽他。
“宜室宜家!”
“宜室宜家!”
“宜室宜家!”
又是一阵附和的嬉笑。
“好得很。我正愁蒸包子没柴火呢,谁先来?”他四下环顾,墙上的斗笠,角落的马扎,门边的茶几,全都收声了。
“真的没有办法救寒荒王吗?”她问。
“也有啊。”他一边往灶炉里添木柴,一边说,“那杯酒没有毒,但是良邑候在里面下了火蛊。吞噬着寒荒王性命的,是那条火蛊。能将火蛊引诱出来的,唯有水晶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