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穆将白虎引入里屋，将寒荒王抱下来，放在矮榻上。

千辰展开床头的被子，为寒荒王盖上，他面色如常，身体微温，但没有呼吸。

“你能救他。”千辰说。

“你这么肯定，让我很尴尬啊。”他似笑非笑地说，“人生也不过是浮梦一场，其实，生死这种事呢，也不必太较真。”

“你若是成为开阳星，一定能救他！”她说。

“哟。你很敬业嘛。”他不无嘲讽，转身出去。

“你要累了就休息，我去做饭。”他说。

千辰跟出去。

百里穆回到厨房，烧上热水，煮上一锅红豆。然后，他开始和面，揉面，等待面团发酵的时间，他开始捣红豆。

他动作优雅，神定气闲，大概，在他的生活里，做饭和抚琴一样，都是赏心乐事。

“看不出来，你很宜室宜家嘛。”千辰也学他，嘲讽他。

“宜室宜家！”

“宜室宜家！”

“宜室宜家！”

又是一阵附和的嬉笑。

“好得很。我正愁蒸包子没柴火呢，谁先来?”他四下环顾，墙上的斗笠，角落的马扎，门边的茶几，全都收声了。

“真的没有办法救寒荒王吗？”她问。

“也有啊。”他一边往灶炉里添木柴，一边说，“那杯酒没有毒，但是良邑候在里面下了火蛊。吞噬着寒荒王性命的，是那条火蛊。能将火蛊引诱出来的，唯有水晶兰。”

“哪里能找到，你说的水晶兰？”她又问。

“荒谷。水晶兰极其罕有，透明无色，只在夜里发出萤光，所以，夜里更容易找到。”他继续添木柴，“吃过饭，我去荒谷走一趟，不一定能找到。你留下来看着寒荒王。”

他的眼神，比先前更为黯淡。他还在犹疑？逃避？还是，他仍然坚持自己之前的选择——沦为砂尘？

他似乎猜到了千辰的隐忧，说，“在取回水晶兰之前，我不会轻易让自己沦为砂尘。我欠下的人情，我会还上。”

“你欠的不只是寒荒王的人情，还有——”千辰顿了顿，决心激将他，“所有像我一样，热爱星辰的人！”

“哈——”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人类早就不需要星空了。你们喜欢星空，不过是因为害怕黑暗，现在呢，灯光彻夜不息，星空还有什么用？”

“不一样。”千辰辩驳，“什么样的灯光，也不能取代星光！”

“但它们能够遮蔽星光，甚至——吞噬星光。”

“灯光神族？”

“对，灶炉里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们力量的来源，正是人类对灯光的依赖和信仰。”

千辰受到打击。

她想了想，“对我来说，灯光也并不比星光更重要！”

“谢谢你，——包子蒸好了。先吃吧。”他站起来，黯淡的眼瞳里掠过一丝异彩。

对她来说，灯光并不比星光更重要。百里穆揣摩着这句话，看着暮色从山峦间升起。

可是，像她一样的人，在人类世界，又还有多少呢？

真是傻得可以啊。这家伙。

倘若人人都仰望星空，星辰神明的力量就不会衰竭；灯光神族即使诞生，也无法与星宿帝国抗衡，更不可能使帝国覆灭。

那个庞大古老的帝国。

属于北斗武士的帝国。

值得开阳星为之挥剑奋战的帝国。

都过去了，那就随它过去好了。

他起身走入琴屋，挥笔在白纸上写下几行字，又从墙上取下一根琴弦，谨慎地夹在白纸内。

另一间卧室里，洛千辰已经睡着了。

床头的高几上，油烛还亮着，烛光飘忽。看来，她也跟普通的人类一样，不喜欢黑暗。

他将夹着琴弦的留言信压在那盏烛台下。

他走入自己的卧室，寒荒王仍在昏睡，浑身滚烫似火，火蛊正在吞噬他的生命。若明天日落之前，他不能带回水晶兰，寒荒王将成为灰烬。

“像你这样，若我不能回来，你怕是死不会瞑目，算啦。我只好勉为其难，一定回来。”他允诺。

他迎着暮色走了出去。

他所在的这座山谷，名叫寒谷，往前翻过两座山，就是寒荒城垣。不过，他很少亲自翻山越岭，都是用境界通道往来。

然而，寒谷的另一侧，通往黑幽林，因为其幽深可怖，被寒荒人称为“彼岸之途”，除了箭术高超的猎人和精通寒荒异术的采药人，没有敢踏足其中。

穿过黑幽林，就是荒谷入口，水晶兰就生长于荒谷之中。

那里，也是寒荒兽的巢穴。

寒荒兽怕光，大多趁夜出穴觅食，这是他寻找水晶兰的最好时机。

他并非猎人，也不善寒荒异术，但是春籁琴可以帮他。

他坐在廊檐下，双手抚琴，借琴声建立通往荒谷的境界通道。

一曲终了，通道没有出现。

“哈，春籁，你只愿带我去往光明之途吗？看来，这幽暗之途，我只好亲自走一遭了。”

这个世界没有星辰。

夜空映出微橙光芒。

百里穆翻过寒谷，从北侧小道进入黑幽林。

林间弥漫着辛辣的腥气，很可能，大群的寒荒兽刚刚在他到达之前从这里出去。

他举着火把，循着腥气，顺利地穿过黑幽林，抵达荒谷入口。

荒谷由三座峭壁合拢而成，谷内一片幽黑，微光无法照入。

他无意识地抬头仰望夜空，忽然想到，假如他是人类，此时此刻，他多希望，能在夜空里看到星辰，哪怕，一颗也好。

他并不是人类，但他隐约体会到，人类面对黑夜时的，那种发自本能的恐惧。他感觉自己正站在幽冥河滩的入口。在月之暗面，幽冥河滩是每一粒砂尘的

归属，这个世界的终极死亡。

他不惧怕成为砂尘，又何惧荒谷？

他扶了扶琴袋，看了一眼火把，大步朝谷内走去。蓦然间，他产生了某种错觉，此时此刻，他不应该在肩上背着一把琴，而应该在手里握着一柄剑。

不，那不是错觉，是他的记忆，身为开阳星的记忆。

他心里响起一个声音：琴，能悦人，但若想保护重要的人，你必须挥剑。

那是谁的声音？

别听它，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水晶兰！

谷中灌木丛生，腐烂的枝叶层层堆积，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他所寻的萤光，没有踪影。

他往深处继续走去，穿过浓密的灌木丛，眼前出现一片平坦的腹地。

地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石，密实的苔藓从地面弥漫到石头上，像涌动的潮水。

腹地中央，一个大洞凹陷下去。

微弱萤光，从洞内漫溢出来。

水晶兰！

他快步奔过去。

他将火把伸入洞内，洞壁上，层层叠叠生长着的，全是水晶兰！

他跪在地上，探身进去，伸长手臂，远远够不着。

他又探得更深一些，琴袋向前一栽，他差点也跟着栽下去。

他缩回身体，取下琴袋放在一旁，然后趴在地上，尽力向洞壁里探下身子。

仍然够不着。

洞壁上有两块岩石突出来，他判断了一下，刚好够他落脚。

他转过身，将火把插在地面上，双手扒住洞壁边沿，身体放入洞中，双脚试探去踩那两块石头。

他感觉踩稳了，腾出一只手去摘水晶兰。

他刚摘下一朵水晶兰，石头松动，脚下一滑，他跌了下去。

跌落到地面上，他手里还拽着那朵水晶兰。

洞内传来阵阵酣睡声。

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在水晶兰的映衬下，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

那是寒荒兽的幼崽！

幼崽并不可怕，但寒荒兽一旦回来，他将尸骨无存。

死亡也不可怕，但寒荒王在等着他，等着他将水晶兰带回去。

他许下了承诺。

他从不轻易许诺。

一诺既许，万山无阻。

但他却意识到，要想离开这洞穴，比渡过万山更难。

形状像一个壶，出口小，肚子大，洞壁上除了水晶兰，和几块看上去不适合攀爬的石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洞穴离地面大约有他两倍身长那么高，他想要离开，唯有依靠境界通道。

可春籁琴被他留在洞口。

那么，想要摆脱目前的险境，只有一个办法——成为开阳星。

他必须选择。

他盘腿坐下来，合上眼睛，试图在意识里寻找那两条月光隧道。

意识里纷乱一片，月光隧道全无踪影。

他默然苦笑，想来是因为他犹疑太久，已经错失了选择时机。

也不知道是哪一样结局来得更快，是成为寒荒兽的食物，还是沦为砂尘？

夜里起了大风，窗棱发出“吱吱吱”的响声。

千辰醒了，油烛已快燃尽，仅剩暗弱微光。

她用了大概两分钟的时间，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时何地，为何事而来。

她记起百里穆白天说过，他要去找水晶兰。那么此时，他一定已经出发了。

她翻身起床，打算去探看寒荒王。

她这才发现，烛台下压着一张白纸。

她移开烛台，拿起白纸，是百里穆留下的信。

星魂人：我已前往荒谷。若一切顺利，我将在天明前回来。若我天明后仍未回来，我恐怕再也无法回来。此琴弦是春籁琴的更替弦，拥有初代寒荒王的力量。你将琴弦首尾相连，便可结成境界通道。顺着境界通道一路往南，便能回到寒荒城。接下来的路途，星魂石会指引你。愿你平安。百里穆即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