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据可靠消息,瘟疫发生前夕,魏王朝便封锁了国门,与魏王朝接壤的都州所滞留的百万人口,全部涌入我朝境内。相邻的离州和云州,甚至是相隔的万州,都出现了瘟疫,幸好各州及时进行了封锁,瘟疫才得以延缓。”
“陛下,老臣以为,都州虽只为其他州的九分之一,但不管在经济上还是军事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难以弃之,此恐为魏王朝计谋”
“陛下,以目前情况来看,凡是染上瘟疫的人,无一生还,西南都州人口,已十不存三,所以臣以为,都州,恐已无法保全”
汉陌轻启微垂的眼帘,看着朝堂上战战兢兢的群臣,缓缓的说到:“魏王朝,非一日可图,朕已有打算,都州瘟疫,乃当务之急。既已无法保全,那便只有舍弃,眼下,都州境内,无论人畜,皆焚”
虽然朝堂之上的群臣知晓,为今之计,恐怕也只能依汉陌所言,但当那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从王座上传下来时,众人依旧觉得不寒而栗。就如同面对着的断头台旁边的刽子手,而断头台上的,正是自己。
“众位,谁愿意前往”
依旧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
沉默,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此次前往,都只能落得一个千古骂名的下场,于是这朝堂上,更加的安静和压抑。
“谁愿意前往”
汉陌已经没多少耐心了。
终于,一位年轻的将军站了出来,正要请命,突然一个苍老而雄厚的声音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响起。
“陛下,老臣愿意前往”
汉陌看着台下已经两鬓斑白,满是岁月痕迹,却依旧一身戎装的老人,邹了邹眉。还有一声群臣们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的轻叹,这森严的殿堂,吞噬了太多东西。
“那便明日辰时出发”
汉王朝以水德为开国根基,先皇认为,福泽万物生灵者,莫过于水,刚柔变化仍处其间者,莫过于水。所以汉王朝亦以黑色为尊,示人以智。而到了如今的第三世帝王汉陌时,朝堂上列臣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黑色带来的恐惧,那给人安宁平静的黑色,早已被那王座上的冰冷代替。
殿外。
“老将军,您不该如此,您是三朝老将,国之荣耀,理应当安享晚年,这等损清誉折阳寿之事,实是我辈之职,所以这里还请老将军让小子替您前往,不然,小子实在羞愧”
老将军看着眼前涨红了脸,目光却异常坚定的年轻将军,开怀大笑:“我这一生,戎马沙场,肆意潇洒,早已淡然,可是你要走的路却还很远很长,所以这次的将印,还是交给我吧,不过或许下次,就真的该你了”
说完,拍了拍年轻将军的肩膀,仿佛在进行着某种交接仪式,极简而又庄严,做完这些,便同人群一齐消散在白玉路的尽头。
夕阳下,老将军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如山峦般苍老厚重,也如山峦般不可横跨。年轻将军泪眼婆娑,眼眶里滚动的泪水交映着这余晖,恍惚间,竟像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每个生命都有时间,时间会带走生命,又会把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留下。
七日后,离州境内。
“将军,我们明日便可抵达指定地点,加急让各州准备的物资,也都已备好,只是此次计划,不知为何,泄露了出去,现在坊间大有人神共愤之势,恐怕......”
老将军随行的左右来报。可想而知,一旦计划真正的实行,将会造成怎样的民怨。
三日前,离州、云州、万州三州收到朝廷加急密令,大量筹备运粮车和燃烧罐。三州总办或许都已经猜到,可不管到底猜到与否,他们所能做,也只能做的,就是悄无声息完成这份差事。
可世上哪里又会有不透风的墙,在计划实施前夕,朝廷借以运粮镇宅,实以焚戮都州之事,终于不胫而走。一时间,消息以胜于瘟疫数倍的速度蔓延开来,所听闻者,无不骇然。
老将军坐在瞭望台上,一边听着下属的报告,一边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都州边境。若是寻常时分,这都州,应该已是万家灯火通明的辉煌,而如今景象,只半点零星,仿佛燃殆了的灰烬。老将军把身体往后靠了靠,以便椅子更好的支撑自己,挥了挥手对左右吩咐到:“出发前已对此等情况作了部署,能隐瞒到如今已是万幸,按计便可”
“将军,这瞭望台上风大,还是回去歇息吧”
夜间不止有温暖灯火,还有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或许是从都州,或许是从很久以前。
“这年迈之躯,是已难抵风霜,可若那魏王贼心不死,若世间仍有一敌寇来犯山河,我手中剑芒便不会息灭”
老将军把脊背从椅子上挺直起来,字字铿锵,吹落方圆微凉,看着远处的无尽漆黑,眼中光芒涌动。
“老将军不愧为国之荣耀,豪迈如此,我辈楷模”
左右拔剑,指向突然出现在瞭望台上的人影厉喝:“是谁,敢在将军面前作祟”
一位素白衣,黑长发,背负琴的少年映入老将军的眼帘,少年长得并不惊艳,甚至可以说是相貌平平,可却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自然,好像他便应该是这般模样。只是眼下,多了一份因为长途跋涉的凌乱。
看着步步逼近的侍卫,少年付之一笑:“老将军,我来了”
老将军望向眼前的年轻人,神情微缓,对随行的左右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可是,将军”
“没事”
少年走到老将军跟前,看着只比自己高一个头,却如泰山厚重的戎装老人,发现自己紊乱的气息竟逐渐平稳,于是郑重起来。
“小子知此次老将军来之为何,亦知老将军心中忧结,所以特来向老将军请命。这都州瘟疫,再有七天便是最剧烈之时,到时,就算是神仙在世,也无能为力。所以小子斗胆,向老将军要个七天,平了这场瘟疫,而老将军便可以全部兵力驻防。如此一来,那魏贼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只是这七天,恐不大好向朝廷和世人交代”
老将军转身,凝视着远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飒然一笑:“孩子,若你真能救这方百姓于水火,莫说七天,就是一月,又如何”
“老将军把一生都搭在了百姓社稷,小子自当竭尽全力,只是还有一事,得劳烦将军”
年轻的白影渐渐的消失在笼罩了都州的黑暗中,那吞噬了无数恐惧的黑色,那轻轻一抹就消失的微白。
老将军看着,眼眶微润,喃喃低语:大哥,那孩子的眼神可真的像你,而今场景,亦像当初的我们。你不在了,你留下的江山社稷,我当誓死守卫,只是这无边夜色,究竟还要掩埋多少人。
没有人知道,也做不得计较。
“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
“把这方子上的药和所需的量在七天内凑齐,另外,通告全军,接下来的七天,营地待命。”
左右的脸上有惊有喜,原地待命,也就是说...
在零碎的灯光和昏沉的月色中,少年终于踏入都州境内,一时间,琴声也随之响起,环境,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切都安静起来,那是源自内心的安宁,虫依旧在叫,鸟依旧在鸣,却没有了躁动和不安。
这片天地,仿佛也是如此,少年感受着,像一个孩子一样,笑了。于是,少年的头发,出现了第一丝白,这一丝白,借着琴声拂去的夜幕,交映着月色,熠熠生辉。
今天,是少年踏入都州的第四天,四天里,少年走过的地方,少年琴声所能传达到的地方,终于在这春风将要来临之际,恢复了模样。只等春雨一场,便可如往常,竞相生长。
只是少年,发丝已是肉眼可见的白,那素衣也已染了泥,染了露,染了这四天里重重的疲倦和都州百姓的哭诉。
“果然,以我现在的能力来弹奏这曲《文王操》实在过于勉强”
少年有些自嘲,而指尖的动作却不见减缓,旋即,便没入了又一个夜晚。
都州,有很多没能逃走的百姓,很多已经倒下的人。街道混乱不堪,又冷清异常,坊间哭了太久的眼睛或许是流不出了眼泪,只剩声声呜咽。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地狱,地狱却成了最恐怖的代名词,事后,有人问起从都州死里逃生的人,那脸上悲恐狰狞,就是地狱。
那些死里逃生的人眸里还有一抹白,脏乱不堪又纯净无暇的一抹白,摇摇晃晃,翩翩飞舞。
老将军看着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曙光,看着因为站了一夜而积在甲胄上的露水,在光与露珠的交相辉映间,仿佛还看到了一抹白。
渐渐的,这抹白越来越明显,直到就算从晨露的倒映里也能看见。少年依旧素白衣,背负琴,只不过黑发换了白,素衣衣失了彩。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是雪满白头。
“老将军,幸不辱命,只是这女孩,伤势颇重,还得劳烦您先帮忙照料一二”少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老将军刚接过少年怀里抱着的女孩,少年便重重的到在了地上,看着已经完全升起的朝阳,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语。
“终究会有夜色掩埋不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