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得很快,县城本身也不大,一会儿的功夫,我们就抵达了饭店。
饭店是县城最有名的招牌菜馆,川鲁湘粤一应俱全,是大志我俩招待贵宾的定点饭店。
车停稳,我赶紧下车,替阿红打开车门。
我点头哈腰的谦卑模样,并没有讨得她的欢心,相反,看得出来阿红的脸上,隐约有一丝愠怒。
她没有搭理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下车后直接走进酒店。
我猜不透阿红的想法,没敢跟着进去,站着酒店门口等大志停车。
大志停好车,急匆匆的跑过来,看我一个人站着,有点奇怪。
“人呢?”
“进去了。”,我努努嘴。
“靠,你怎么不跟着啊?”,他有点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今天的失礼有点反常。
“她,她好像不太开心,我没敢跟太近。”,我找了个借口,小声说道。
“领导嘛,哪里会像我们一样,整天龇牙咧嘴的,走,走,赶紧进去,别让人家在里面等我们。”,大志埋怨我一句,小跑着走了进去。
包厢落座,阿红仿佛恢复了常态,她举止落落大方,雍容闲雅。
“局长,您看,咱们吃点什么?您点菜吧?”,大志客气的把菜单递给她。
我坐在阿红旁边,一直没说话。
“胸中甓积千般事,到的相逢一语无。”
我的确是有好多话要对她讲,但是时间拉开的可悲的距离,让我不知如何开口,黄楼时期特殊的情谊,眼前的阿红对自己所流露出来的生疏和厌恶情绪,让我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我不知她在想什么,又如何开口?
我只好干坐在那里,脸上尽可能的挤出一丝微笑,看着她,期望气氛能得到一丝改善。
同时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大志我们的采矿场,生意刚刚有点起色,创业之初的各种心酸,吃过的各式苦头,恍如昨日。
公司刚刚开始赚钱,政府监管也开始盯上大国志向,让我们压力更大。
环保的事对采矿场太重要了。
偏偏老天弄人,负责这个事的却是阿红。
命运被别人主宰,主宰你命运的又恰恰和你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这种感觉让人崩溃。
大志和我都很清楚,阿红的态度对我们太重要了。
这顿饭要吃好,对我们的意义不言而喻。
阿红翻看着菜谱,神色恬然。
“领导,今天咱们吃点特色吧?他们菜馆的“佛跳墙”做得不错。”,大志在一旁陪着笑脸建议。
“吆,那可不行,那菜太贵了,吃了犯错误。”,阿红说完,咯咯的笑了。
“再说了,我可是贫农出身,哪享受得了啊?”
她说罢,眼角扫了我一眼。
我感觉到阿红犀利的眼神,神情一凛,想起了黄楼困难期间她的接济,心里五味杂陈。
“没关系,没关系,就咱们几个家里人,没事的。再说了,也没几个钱的事。”,大志是真心的想讨好领导,也是诚心推荐几道好菜。
菜馆的菜系价格不菲。
阿红翻了一会菜单,啪的合上了,一个菜没点,脸上明显的有些恼怒。
我的心咯噔一下。
大志也没有摸到头脑,有点诚惶诚恐。
“局长,您这是?是不是没有合胃口的菜?”
“啊,不是,不是,奇怪,看着菜谱,突然感觉有点想家了,一下子什么也不想吃了。”,阿红的话有点让人摸不到头脑。
“局长,您老家不是本地的?”,大志有些好奇,来县城以来,我们接触的地方官,十有八九都是县里周边乡镇里的老乡。
阿红的话让他也感觉有些意外。
“是啊,我老家远了去了。”,阿红神情很认真,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变成她的老家远了去了呢?
“既然局长老家是外地,那我们就点几道领导老家的菜,您看行不行?”,大志脑袋聪明,立刻就转过弯来。
他拿过菜单,想自己点菜救个场。
“局长老家是南方的吧?我们点几道粤菜如何?”
阿红的脸上神情阴晴不定,眼神闪烁,沉默不语,让人猜不透心思。
我依然不敢搭茬,乖乖的坐在一边。
一瞬间,我想起了丁玲,两年前和丁玲、王老板,大钟一起吃饭的情景,尴尬的场面似曾相识。
只不过当时我是完全当做一个完全不懂规则的废人,受尽嘲弄,被丁玲崇尚的所谓的江湖人士鄙视而已。
今天的情况,我同样是暗地里中枪,心里明知道目前为止,宴席的一切不顺利,都是阿红针对我的发难,自己却不敢也不能点破,只能默默的看着她,鬼知道下一步这个对我曾经爱恨交加的女人还会玩出什么新花样。
吃饭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一旦掺杂各种感情因素在其中,便成为一种煎熬。
从阿红上车到饭店的种种表现来看,她依然是恨我的,这一点很明显,她甚至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乡人,不愿意和我相认,有意的和我拉开距离。
这种恨,也似曾相识,正如我对丁玲的恨。
大志手里捧着菜单,眼角瞄着阿红的脸,似乎想读懂领导的心意。
阿红没有表态。
这个菜还是没法点。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和尴尬。
“这样吧,今天我们环保局做东,本来你们两个外地人到我们县城来投资办厂,就是我们县里的福祉,能为我们县的经济发展做贡献,这顿饭,理应由我们来请,我代表政府职能部门,也尽尽地主之谊,请两位老板吃个饭怎样?”,阿红突然换了一个口吻,然而,话说出来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大志看了看我,脚底下踢了我一脚。
“这怎么行,我们哥俩今天从外地赶到县里,就是特意想请领导吃个便饭,局长今天的面子一定得给我们哥俩。”
“是,是,局,局长给个面子吧。”,我磕磕巴巴的附和他的话。
阿红脸色阴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
“吆,话可不能这样说,咱来这吃饭,可不是面子里子的问题,话说回来,大国老板的面子,我哪敢不给啊。”
“您今天这么大的排场请我出来吃饭,说实话,我都有点受宠若惊呢。”
她的话让我心凉半截,看来她完全误会了。
在见到她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大志今天请的领导是她。
毋庸置疑,她一定在想,我今天请她吃饭有着特殊的含义。
其实她完全误会了。
我丝毫没有请顿饭,报答她黄楼接济之恩的意思。
更没有一点以一个成功者的心态来炫耀的想法。
我玩味着阿红的话语,一时间脸上很难堪。
大志也有些感觉意外,看得出来,阿红的话,也让他摸不到头脑,他一定是认为我最初的失礼得罪了局长大人。
饶是大志这么长一段时间来,身经百战,应对过各种场合,接待过各种领导,今天的局面似乎还是没有任何缓解的迹象,他看着我,我们对视一下,我读出了他眼里的焦虑。
他又哪里会知道,我和阿红十年前黄楼的各种恩恩怨怨呢?
看来今天的疙瘩必须由我来解开了,毕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干咳了一下。
“嗯哼,那个,嗯嗯。”
阿红看着我吭吭哧哧的表达,神色冰冷。
“局长,你看,我们今天出来的比较急,也没做什么准备。”
“不需要准备什么呀?”,她看着我,微微一笑,一脸的戏谑。
“不是,那个,是我丝毫不知道局长是您......”
“您,那个,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局长您是否肯赏脸,接受我们,咳咳,我们请你吃饭,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心意。”
我的语言逻辑一片混乱,但是基本要表达给她的信息是传递到了。
“我的本意是我不知道大志请的是你。”
“你肯出来陪我们吃饭,是我们的荣幸,我们如此安排,完全是我们公司应尽的一份心意。”
两层含义,阿红冰雪聪明,自然心领神会。
阿红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盯着我,听着我胡乱的表达。
“是,就是,就是,吃饭其实没什么,就是我们哥俩的一份心意。”,大志附和,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阿红,有点一筹莫展。
“大国老板的意思,是这顿饭我一定得吃了?”
她说的似乎轻描淡写,但是我听出了其中咬牙切齿的腔调。
我有些不知所措,求救般的看了看大志。
“局长,大国的意思,是我们今天准备不太充分,您看,我们没有想到您不是本地人,可能吃不惯本地菜,这样吧,既然领导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咱们移步,换个地方怎样?我们找个您熟悉的地方如何?”
大志的语气很诚恳,也确实能让人感动。
“其实这吃饭啊,在哪里吃都不是很重要,吃什么也不重要,关键是跟谁吃!”,阿红的语气,流露出来的不满已经显而易见了。
看她恼怒的样子,我和大志都很慌张,看来这顿饭不吃比吃效果更好。
“领导是不待见我们哥俩啊!”
还有什么比和你厌恶的人一起吃饭更让人不快的事呢?
一时间,气氛再次有些难堪。
停顿了好一会儿,阿红看着我们六神无主的样子,神色有所缓和。
“两位老板,这顿饭我来安排,咱们怎么换个地方怎样?”
她再次提议。
我们好像已经别无选择了。
大志再次和我对视一眼。
我们都有点无奈。
“好,好,我们今天就听局长的安排了。”
看来今晚的局面,是能吃上饭就相当满足了。
“咯咯,让你们费心了,其实,吃饭呢,就是要找对地方,找适合的地方,走,咱们走吧。”,阿红似乎恢复了初见的常态,脸上再次浮现了那种不喜不悲的表情。
“我给你们带路,我们去老县中的那边吃东西。”
她的语气,也变得平和起来。
阿红带路,我们驱车到了老县中的门口。
她带着我和大志走进了六年前我和大刚读复习班常去的小饭店。
小饭店的模样丝毫未变,老板都没换,只是六七年的光景,苍老了很多。
自从大刚出事后,我最后一次去老县中,是到补习班的后山采杏花,完全是为了他临终的嘱托。
这两年每次回县城后一直都是绕路走,避开县中旧址,睹物思人是揪心的痛楚。
我虽然恋旧,但不愿意触及伤心事,更不想揭开自己的情感伤疤。
很显然,阿红和老板很熟悉。
一进门,老板就热情的招呼她。
“哎呀,阿红来了,赶紧里面请。”
阿红微笑着点头示意。
老板并没有过多关注阿红带来的客人。
看来小饭店的老板已经完全记不得我了,是啊,老县中的学生那么多,她又怎么会记得我呢?
这次的点菜就顺畅多了。
阿红拿些菜单,熟练的点了几道小菜,其中有两道是我和大刚每次在小饭店吃饭必点的菜。
我坐在小店里,想着以前的日子,有些失魂落魄。
“我不管你们了啊,我光点我自己喜欢吃的了,而且每周都来这里吃一次饭,她家的菜,总是吃不够,回味无穷。”,她看了我和大志一眼,笑着说道。
大志看到她脸上灿烂的微笑,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是啊,我们请人家吃饭,不就是为了吃个高兴嘛。
熟客点菜,得到了小店的特别关照,菜品上的很快。
老板上完菜,盯着我看了半天。
“我看你很面熟啊?”
她似乎在努力思考,想着把我和心中认识的某个人关联起来。
我苦笑了一下。
“是吧,也许有和我长得像的学生吧?”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确实,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只不过自己不想自报家门,说起陈年旧事,勾起伤心往事罢了。
“对,对,你肯定不认识他,人家是公司老板,没有我邀请,都不会到你小店来,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阿红接着老板的话,看了我一眼,表情很复杂。
饭吃的很快,表面上看,吃的也很愉快。
吃完饭,阿红很满足。
她一再问大志:“怎么样?还行吧?还吃的习惯吧?”
好像今天的主角至此彻底调换过来,我们是被邀请的一方了,我们对饭菜的评价成了领导高兴与否的关键因素。
小饭店的菜的确做得很差,可以用难以下咽来形容。
但是阿红吃的津津有味。
我吃不下,更是满怀心事。
这是昔日改善伙食才能吃到的菜肴,大刚我俩七年前在县中补习时期,都是攒了一周的钱,周末才能走进小店点两个菜,每次都吃的盘光碗尽,连菜汤都要倒进碗里,就为了多吃半碗米饭。
这种心酸的往事,我从未和任何人提起。
阿红来这里吃饭的深意,我隐约能体会到。
只是她这么做,是否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