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是如此,这可就热闹了。
别的不说,枝江县在湖广那绝对是出了名了!
当然,考个鸭蛋回来,这名其实早就出了。
不过还可以扯着诸如“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之类的话来解释,可如果提学大人借岁考来个大清洗,这枝江的名声,就算坐实了。
刘炳炎的头上都冒汗了,真希望来几碗芊雪坊的细冰败败火。
对了,刘炳炎一拍脑袋,立刻命人跑去,弄了十碗细冰回来。
范提学这冰自然也是吃过的,可是这细如雪泥的原始版本的冰激凌,还真是第一次吃到。’一时间大为高兴,酒桌上的气氛为之一缓。
刘炳炎还留了个心眼,借这个机会,让手下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到县学通知那些生员老爷们,赶快做些准备!
所谓“乞丐怕狗咬,秀才怕岁考”,岁考对生员而言,那可是仅次于科考乡试的大事了。
这秀才升附生,附生升增生,增生升廪生,都是由岁考升级而来的。
县学里的生员,最次也是附生,可廪生那才是最高待遇。
秀才的特权,生员全有,诸如免徭役,穿长衫戴方巾穿长靴之类的。
可是廪生是带工资的,吸引力自然巨大。
而且因为廪保的关系,每逢显示府试院试,廪生都可以坐收一笔银子。
童生众多,保谁不保谁的,多得是人情。
这就是资源,就是银子啊!
所以多年来,廪生都是极力要保着自己的位置,附生增生的则全都眼巴巴往上爬,或者希望上边的掉下来,好递补。
这一岁考,无疑要重新洗牌了,往年还可以靠着教谕训导的做些手脚,今年,是甭指望了。
岁考地点,青田社学。
提学大人的行署,也设在了青田社学,连枝江县都不来,这决心可见一斑。
县学召集下属的廪、增、附生,到提学行署填报姓名、年岁、籍贯、体格、三代履历。
再由行署属吏造具生员的升降、丁忧、改名、病假清册,送提学大人过目。
这里面就有那奸猾的,报了丁忧,结果被提学大人直接点了出来,查实情形,一顿板子打个半死,直接革去了秀才功名内容。
众生员胆战心惊,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岁考吧,最不济,也就是丢了功名罢了。
岁考考一等的,附生补增生,增生补廪生。
二等无升降,廪生停廪米,也就工资没了。
三四等算是及格,没有奖励也没有处罚。
五六等则由蓝衫改着青衫,由县学改入社学,称为“发社”。
这就丢人的,等于是向所有人宣布,你不及格了。
再有不堪的,就不要说等地,用戒尺戒板打手心,革去秀才功名,家里呆着去了。
所以这岁考考好了,有面子有里子,考不好,那就是人财两空!
为什么说是人财两空呢?
你想啊,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有身份有面子有银子,回头啥也没有了,谁也瞧不起,还得老老实实服徭役,哪个秀才受得了?
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道理在哪儿都一样!
全县的生员,加在一起有一百多号,全都聚集在了青田镇。
倒是让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立刻爆满,来晚了的没有办法,投亲靠友,托人靠脸的找地方住。
就有那脑子灵活的镇上,挤挤腾出半张炕来,倒也赚了些银子。
准备了几天,一切准备就绪。
就在重阳节这天,提学大人的布告贴出来了。
“以六等试诸生优劣,谓之岁考。一等前列者,视廪膳生有缺,依次充补,其次补增广生。一二等皆给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则廪、增递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六等黜革。”
这规定,够狠——明显是杀气腾腾啊!
题目出来了。
这岁考的规矩,除四书文,五经文,五言六韵八韵外,还有策论。
而五经文因为本经的关系,是可以选做的,五经的题目,都是有的。四书的题目,也是每部都有。
至于五言六韵八韵的诗歌,则是应着试帖诗来的。
大明虽然科举不考这个,可是几乎每位提学大人都不会舍弃这个题目。
大概意思,就是不会写诗的秀才不是一个好秀才的意思!
这也是最容易显示水准,彰显名声的的题目。
别的不说,当初白居易从江南来到京都长安,带着自己的诗稿去拜会名士顾况。
那时候的长安,就相当于现在的北京。
顾况看到诗稿上“白居易”的名字,便开玩笑说:“长安米正贵,居住不容易啊!”
等到翻看诗稿,读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句子时,马上连声叫好。
并说:“好诗!文采如此,住下去又有什么难的!”
后来,顾况经常向别人谈起白居易的诗才,盛加夸赞,白居易的诗名就传开了。
这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一首五言八韵诗,凡是这类诗,前面都得加“赋得”两个字。
策论则指议论当前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的文章,这个时候,八股为王,策论是很少见的。
不过,提学大人威武霸气,作为加试题目出现了。
众生员一看题目,这心态立刻就炸了。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又不得不做下去,真是一字一泪,句句带血,都是自己吐的。
范提学亲自坐镇评阅,面前摆着六个大竹筐,上面从右往左贴着等次。
拿过一份,眼睛一扫:“这等字迹,也枉担秀才之名!”
“唰”的一声,飞到了那六等的筐里。
“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唰!”
“文不对题,八股不分!”
“唰!”
“……”
“唰!”
眼见得那五六等的筐里越堆越高,眼看着冒了尖儿。
那二三四等的筐里却是依次递减,那一等的筐里,竟然干干净净,一份也没有!
提学大人的脸黑了,刘知县的脸青了,田教谕和两个训导的脸绿了!
单元长那边,却是专攻这五言诗。
不过脸色也是很难看,那筐里与范提学的六个筐,一般无二!
忽然范提学脸色一变,拿着一篇文章细细读了一遍,抬头叫道:“单兄——你来看!”
单元长手里捏着一份题卷,过来一看。
做的是论语的题目: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开头破题: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随之破题: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
“好文,好文!”
范提学也连连点头:“这篇制艺,清真雅正,开风气之先,为艺术楷则——想不到,我枝江还有这等状元之才!”
这评价,极高,也极为自负!
单元长递过手中题卷:“你看看这首诗!”
范提学接过,“赋得岁暮归家”。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头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好诗好诗!能做出这样的诗句了,堪为人子啊!”
“但不知是何人所作?”
“这——一看便知!”
范提学伸手抓起这题卷,两把就把卷头撕开了。
身后的师爷目瞪口呆,我的大人啊,这可是岁考,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岁考主要是考核等第,自然不像乡试大比那般严格,只是糊名而已。
范提学两把撕开:“陈舟——枝江县青田镇陈家庄人氏?这是——”
陈舟他是知道的,头几天还一桌子吃过饭,单元长特意介绍过的。
这是那个陈舟吗?
不可能!
这岁考,考的是生员,那陈舟还是童生,怎么可能?
这么说,这枝江县,还有一个名叫陈舟的大才子?
可是,这样的才子,难道没有参加乡试吗?
如果参加了,怎么可能不中?
别说不中,就是不中解元,那考官都眼瞎了!
单元长把手中的题卷也撕开,师爷也不好拦阻,许自家老爷撕。不许人家山长撕吗?
“陈舟!”
单元长笑意满满,范提学却是明白了过来:“这,这是单兄那位高足?”
“不敢当提学大人高足的称呼,这确实是劣徒所作!”
范提学哈哈大笑:“我说单兄为何如此得意,原来是有这样的高足,可见我荆楚文华,终究是不衰啊!”
这一句话,旁边的刘炳炎,脸色总算是和缓了些,田教谕李文彬等人,脸也不绿了,却变得惨白。
提学大人的话很清楚,有陈舟这样的人才,枝江县的这顶“剃光头”的帽子,算是摘掉了。
可是,这可是岁考,考的可是生员——一个青田社学的童生,为什么会参加?
答案显而易见,看单元长那张笑得花一般的老脸,就知道了。
不合礼法!
没错,绝对是不合礼法,可是谁也没有提。
范提学发现了人才,单元长推荐了人才,刘知县摘掉了帽子!
只有教谕训导,县学这一百多号生员,那心都在滴血!
“陈舟!”
念着这个名字,范提学满脸笑意。
“陈舟!”
刘炳炎如释重负!
“陈舟!”
众生员咬牙切齿!
“湖广布政使司提督学政范大人,宣枝江县青田社学童生陈舟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