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题是——对联!”
这话一出口,张平夷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对联,也就是俗称的对对子,对私塾的孩子们来说,已经属于是高深的东西了。
诗词歌赋,那绝对是文人专属。
虽然孔老夫子说过,诗言志——可是一个刚刚开蒙,只学过三百千的学生,如何会对对联呢?
张平夷不知道陈舟是如何知道老子李世民和李白的,或许又是那位老夫子所教?
可这名人之说,还多少有些偶然,这对联,那却是实打实的文字功夫。
作为童生,不论目的是为了科举,还是为了识记几个字,都不会讲到诗词之道。
四书五经才是主业。
若是想参加科举,开蒙以外,就是制艺,也就是写八股文,因为这是科举道路上所必须的。
至于诗词,反倒在其次——各个朝代中,明代是最为瞧不上诗词的。
因为整个明代的科举,是不考试帖诗的。
这就自然成为了导向,就像现代的素质教育,高考不改革,抛开高考去谈素质教育,那就是耍流氓!
所以,这个时候的诗词,主要是一些消遣。
而对联作为诗词的基础,这种颇有文人情绪的东西,就逐渐地不被重视——起码在教学阶段,不被重视。
这也造成了终明一代,诗词始终萎靡不振,甚至出现了台阁体这种诗歌中的泥石流。
虽然后来公安派、竟陵派多少有些改观,但是也未能擎起诗坛大旗。
以至于戏曲小说这些下层文学大行其道,有东方莎士比亚之称的汤显祖且不必说,后世的四大古典名著,有三部都出在了明代。
张平夷此刻只是后悔,自己还是略懂诗词之道的,早知道让陈舟背诵一些,也好应付今天的局面。
文字水平到了一定的程度,有些感悟,愿意写写诗,填填词,这也是很自然的。
但是陈舟肯定是没有见过的,张平夷也深信,那位老先生,纵然不知道教了陈舟多少东西,总来不及连这诗词也教了吧?
正要开口阻拦,陈舟已经点头。
其实陈舟也为难,这个是真为难。
虽然说他肚子里边儿的对联算不得少,千古的名联一大堆,各处的风景联也有的是。
可是这东西如果是当堂对句的话,难度还是很大的,随机性太强了。
好在诗词也背了不少,平仄之类的常识也都知晓,见机行事吧。
当然,陈舟之所以点头,也是有反击的办法——如果真对不出来的话,自己也可以反客为主嘛,找个对联难住李文彬,陈舟还是非常有把握的。
“那好,你听着——”李文彬自信满满,“这是一个五字联,中间颇有玄机,你可要细心琢磨好啊!”
张平夷知道,李文彬这个人,可能品质上未见得好,但是身为县学训导,这种才学的自信还是有的。
也就是说,他绝对有把握。
这个对联,绝对是内有玄机的。
“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张平夷顿时心头一凉,以他的才学,自然不难感觉到,这对联意境上倒是不难的,可是内含五行:金木水火土——这样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以张平夷的水准,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合适的下联。
陈舟可是一颗心放了下来,这个上联,不是不难,而是太难,难得太有名了。
估计李文彬也是把它当做是压箱底的大招呢,问题是,这大招别人知道啊!
“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
“好,绝妙!”张平夷率先拍手,李文彬直接傻眼了。
这副对联,玄机就在五行上,可是陈舟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对上了。
这实在是出乎李文彬的意料。
不过,李文彬突然叫道:“不对——你对的有问题!”
张平夷光顾着叫好了,听李文彬这么一说,细想一想,还真是有问题。
五行是对上来了,可是上联“烟锁池塘柳”是“平仄平平仄”,下联“炮镇海城楼”是平仄仄平平。
诗词格律上,讲究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该对的平仄没对上,实属是败笔。
而且两联意境上也不相符,上联婉约清幽,下联却是豪气十足。
陈舟挠挠头:“这个不行吗?”
“当然不行,平仄不应,可是对联大忌!”
“要不——‘桃燃锦江堤’怎么样?”
“哦——平仄还是不行是吧?‘灯垂锦槛波’总可以了吧?总有一款适合你!”
李文彬目瞪口呆,这个上联,他也是听教谕当做典故说的,据说是礼部的高官偶得的,一直对不出下联来。
他已经拿着这上联用过好几次了,对联中间的五行,本来就是暗藏的玄机。
对方若是看出来,知难而退也就罢了。
一般的人随便找几个词对上的话,他就拿这中间的五行来狠狠地嘲笑对方一番,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可是,今天陈舟对的,得算是天衣无缝了,还好心地提供了答案供他挑选——呸呸呸,哪有好心,这是赤裸裸地打脸啊!
这怎么可能?
“不知道学生对的可还算工整?”
“这——”李文彬有心否认,可是张平夷也在旁边呢。
对的上对不上且不论,做个裁判,那一定还是很称职的。
而且是必然要向着陈舟说话,这明显是人家徒弟赢了嘛。
“对上了!”李文彬艰难道。
“那我们这私塾的名分——”
“我会向教谕大人建议!”
“多谢训导大人,我就知道,训导大人人如其名——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定然不会辜负今天的这番言语的!”
陈舟态度极为恭敬,李文彬苦笑,这是在敲砖定脚啊,怕自己说了不算呢!
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算,否则的话,这文质彬彬,然后——恐怕就是小人了。
“好,等我返回县里,就向教谕大人禀报此事!”说完转身怒气冲冲就往外走。
老者还在一旁凑上来:“李训导对这次巡查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至极,你这私塾有这样的神童,恐怕各处社学都要比不上了!”
说完,李文彬拂袖而去。
“这话笑里藏刀啊,看起来以后的风波,恐怕要多一些了。”老者虽然这么说,脸却笑成了一朵花。
老者自然是高兴的,私塾能成为社学,整个县里也是独一份的荣耀。
张平夷苦笑着送走了冯氏老者,把陈舟叫他到屋里。
陈舟有些忐忑,自己这一回,是不是有点儿太出风头了?
虽然说是为了张平夷,也为了这个私塾的事,可未免有些风头太过。
所谓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冯俊看着自己,眼里就像要喷火。
其他孩子虽然多是仰慕的样子,可也都是仰视自己,同窗之谊是不要想了。
张平夷看这陈舟,突然道:“陈舟,你坐下。”
“学生还是站着吧——”
陈舟没敢坐。
这可是经验之谈,但凡一个老师突然叫你坐下,就意味着,他的谈话不局限于师生之间了,他是把你当做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
既然让你享受到这种平等的待遇,那估计你也要付出平等的代价,所以还是恭敬些好。
“我还是叫你季帆吧——我很想知道,那位老先生究竟都教了你些什么?”
望着张平夷探询的目光,陈舟心中苦笑,这真是一个谎言,需要好几个谎言支撑啊!
“老先生和我盘桓几日,的确教了我许多东西,可是要让我说是什么,我又说不出来,不过到了用的时候,自然就冒出来了!”
张平夷面露敬仰之色:“果然是世外高人,羚羊挂角,绝无痕迹,这才是为人师者的最高境界啊!”
好吧,还怕这说法过不了关,结果张平夷自动脑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不过说起来也是实话,前世几千年的文明,各种现代的知识,爆炸性的信息。
你要说究竟会些什么,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可是到了用到的时候,自然会脱口而出的。
较起真儿来,何止是一位老先生,那是千千百位老祖宗,几千年的文明啊。
“那很好,我也就不再问了,虽然说不知道你在科举这条路上究竟能够走多远,但是为师已经尽到我最大的努力了——”
“你也看到了,这李文彬是县里的训导,与我有些恩怨,这里不提也罢,可是,就是他压着我,不得抬头,或许有一天,为师能够有出头之日,那个时候,我们再续师生之情!”
“先生,您这是要辞职?”
“不是我要辞职,是你,恐怕要离开了!”
陈舟惊讶,不会吧,自己刚刚为学堂出了这么大的风头,马上就把自己开除?
这也太世态炎凉了吧,不不,世态炎凉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张平夷苦笑了一声:“不是如此,李文彬为人心胸狭隘,我和他的这点儿恩怨,最早也是由此而生,所以,他见不得我比他更好!”
“可是,先生已经在这里——”
“他到这里来,就是来刁难奚落我,看我的笑话的,目的没达到,还要把这私塾变成社学——这么大的好处,他必然要找出许许多多的条件,你觉得我能有什么条件来交换?”
“先生的意思是——我?”
“没错,你将会被弄到社学去。”
“我不去,再说,这私塾不马上要变成社学了吗?”
“不去,为什么不去?你若不去,这冯家私塾就得不到好处,得不到好处,就算是冯氏一族对我也会不满,那么我也就在这里呆不下去!”
“你不去社学,冯氏私塾得不得好处,我失去了这份养家糊口的先生职务,你觉得呢?”
陈舟恍然,看起来,自己离开私塾去社学,这也是势在必行了!
“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多教你的,可惜你我的师生情份缘尽于此——”
“学生一定不会忘记先生的教诲,终生铭刻肺腑!”
一个人,应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骄傲,这是张平夷教给自己的!
这种骄傲,可能来源于血缘,可能来源于姓氏,也可能来源于民族!
所以说,欲灭一国,先灭其史,欲灭一人,也总是先毁掉他自豪的东西。
倘若一个人整天自怨自艾,那么离行尸走肉,也就不远了。
最后,张平夷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口袋:“这个你拿去!”
陈舟接过布口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求学拿过来的两百个铜钱。
“先生,这是束脩,学生不能——”
“束脩我已经收下了,师生一场,我没有什么可送你的,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这套笔墨也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