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沅跟着那名小厮,一路来到了沈府迎客的前堂。
堂外已经多了几名从服饰上看显然是年府的来人在外等候,一见何清沅来了,连忙向里面通报。堂内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一见何清沅进来,各种各样的目光纷纷落在了她的身上。
何清沅仿佛没有看到在地上被捆成了一团的何婆子,而是径直对着沈端砚先行了礼:“请问大人召我前来是有何事。”
沈端砚看了她一眼,转头对着旁边站着的人道:“年大人,您看一看。”
何清沅装作才发现旁边有人一样,目光坦然地看向了对方。
只见沈端砚身旁站了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低调却并不朴素。虽然满脸沧桑,只有从眉眼中倒还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儒雅谦和的影子来,一看就知道应该也是一位在朝中做官的大人。他一见何清沅,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像,真是像啊,这眉眼几乎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何清沅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年大人,对他盈盈一礼:“见过大人。”
年大人看着她,一时神情有些复杂,嘴唇翕动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终还是沈端砚先开了口:“今日檀书有宴,我也本不欲今日就叫你过来。然而年大人思女心切,所以不如今日就来把事情做个了结。”
何清沅眼神明净地看着他:“思女心切?”
沈端砚道:“六安,你来说吧。年大人,人已经见到了,先坐下再谈。”
年大人又看了一眼何清沅,这才按着椅子扶手坐了下去,但眼神一直停留在何清沅身上。
六安见他们都坐了下来,这才给何清沅从头讲起。
年大人曾有一女,还在襁褓中就被人拐走了。
那都是隆庆年间的事’[,那一年京城的拐子格外猖獗,上元夜年家的人抱着孩子在楼上看灯。不想酒楼突然失火,一阵混乱后,孩子就不见了踪影。事后朝堂震动,五城兵马司的人设下了天罗地网,最终那一伙歹人都被抓住了,被拐走的孩子也都解救了出来。
家人去认领,最终抱回来个死孩子,只说那就是她怀胎十月才产下的女儿。
年夫人当场就昏死过去。
她本来产后就身体孱弱,这番刺激下来,直接大病一场,险些跟着年幼的女儿一同去了。好不容易从宫里请来了太医,这才保住了性命,但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京城的水土不养人,正好当时隆庆帝有意派人去江南,年太傅就忙不迭地应下了这个差事,携家带口地去了江南。十多年后,这才又回到了京城。
年夫人虽然在南方慢慢调养好了身子,但是精神头还是一日日地下去了。
有时她白日里精神恍惚,夜里做噩梦,醒来之后还对年大人说女儿没有死。当时周围人都只当她是心病未去,谁能想到这是母女连心,冥冥之中自有感应。
直至今日,一切才水落石出。
原来,当年何婆子本是年家的丫鬟,因为性情虚荣浮躁,屡屡犯错,年夫人便将她打发出了府。虽说是让她出府,但年夫人心软良善,不仅还了她的卖身契,还让她嫁给了年家京郊一处庄子的管事。
何婆子何王氏自负美貌,心高气傲,自然看不上她那个庄稼汉出身的丈夫,为此恨上了年夫人。但心中再怎么有恨,她与年家的地位有着云泥之别,也不可能做什么。
但偏偏没过两年,机会就到了她眼前。
当年那群拐子抱了孩子后,京中朝堂震怒,五城兵马司的人将京城水陆要道看管得水泄不通。这群人插翅难飞,只能在偌大的京城四周打转。
其中一个抱着孩子正好在一处地方歇脚,被何婆子无意看到。
何婆子认出这孩子的眉目和年夫人有些相似,再这么稍微这么一打听,就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动了心思。
据她自己交代,她原本是想把孩子送回去的,但在回年府时遭到下人阻拦,一时之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转身把年幼的何清沅抱回了京城郊外的一处善堂,托那里的人帮忙养着。
待她那个死鬼丈夫死后,她又偷偷抱着何清沅换过几次住处,就这么躲了过去,之后便把何清沅慢慢拉扯大了。
随着年岁的推移,眼看着何清沅一日日长开,那眉眼怎么看都过于出众,何婆子的心思就活泛起来。她虽然是昧下了这孩子,但毕竟也是一手将她拉扯大,与其让这么个精致的脸蛋埋汰了,倒不如想办法让她嫁个有权有势的。一来也算是对得起这孩子的出身,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二来也是给她自己找个好退路,可以让她衣食无忧地养老。
于是何婆子开始托关系想办法,要卖身进权贵府里。
但京中权贵的家门哪是那么好进的,何婆子出身不干净,故而屡屡碰壁,偶然碰上了刚开府的沈家,忙不迭地带着何清沅卖身进去了。后来沈端砚一路飞黄腾达,升官的速度百年难见,成了这首辅,何婆子的心思自然也就越来越大,连忙把何清沅送到了沈檀书房里当丫鬟。
然而没想到,她的春秋大梦还没醒,藏着掖着了十几年的秘密突然就被人捅破了。
六安说到这里,两个健壮的仆妇押着一个人进来了:“大人,您要的人到了。”
何清沅转头看了一眼,那被人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嘴里塞着破布的人是何婆子。
何婆子面色灰败,一双浑浊的眼珠里残存着惊恐绝望,却不停地瞟向何清沅所在的方向。被破布塞住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唔唔”的声音,身体还时不时挣扎一下。
年大人看着何清沅道:“孩子,如今你已经清楚这一切了。想必也清楚,我今日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何清沅看着他道:“您是想带我回年家,认祖归宗是吗?”
年大人颤声道:“你流落在外多年,吃尽了苦头。如今既然已经验明身份,自然应当回到家中。我年家虽不是什么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但总归不会亏待你。”
何清沅正色道:“大人这样说未免过于轻率了,我不觉得已经验明正身了。”
“轻率?这何婆子我们都已经审问过了,方才所讲的那些,都是她一口招供的,你就是我年家流落在外的女儿。”
何清沅认真道:“虽说何婆子已经供认不讳,但如何就能认定我便是年家的女儿,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吗。大人难道不怕,是何婆子又一次满口谎言欺骗于您吗?”
年大人皱眉道“倘若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当场现在便滴血认亲。”
说是要当场滴血认亲,很快就有沈家的下人取了一碗清水和两根银针。
年大人用银针刺破指尖,将一滴血珠挤入碗中。
何清沅也依照他的举动这样做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只见那白瓷碗的清水中,两滴殷红的血珠缓缓地融合在了一处。
年大人几乎要老泪纵横了,他看着何清沅道:“孩子,这下你没什么疑问了吧。”
何清沅平静道:“大人,我以往听大夫说过。人身上的痣与斑点乃是血脉流转不畅所致,随着年岁渐长,痣会时而出现,也有可能消失,这也算不得数的。”
年大人无奈道:“孩子,你可是怨恨为父让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至今才回来找你?”
何清沅摇头道:“大人请不要误会,清沅绝无此意。只是认亲这一事非同寻常,若无确凿的把握,大人就这样贸贸然地认了我,日后若是发现是认错了,岂不是闹了天大的笑话。到时候无论是对于大人,还是对我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还望大人能够慎重。”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叫,何婆子竟然挣脱来了按住她的人,身上的绳索也纷纷脱落,但才跑出没两步,因为头晕压花,踉跄着一头碰到在何清沅脚下,一双手还没忘死死地抓住何清沅的脚踝。
何婆子狼狈不堪地吐出了破布,状若疯癫地大喊着:“清沅!清沅!我的好女儿!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错了!是我错了!但是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来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啊!你救救我,你救我一条命,我给你捐供奉,我给你建生祠!”
“别这样。”
何清沅蹲下身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何婆子抓住她脚踝的手指。
虽说是掰开,但何清沅并未用力,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柔。但何婆子却浑身发冷,颤抖个不停,任凭何清沅掰开了她的手指,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暗淡下来。
六安俯身上前查看,转头道:“大人,她手心里藏了刀片。”
她将何婆子的手掰开后,不顾她苦苦哀求、几近绝望的神色,退后两三步站好,神色从容平静地对着年大人道:“何婆子虽然有罪,但好歹曾将……我抚育成人,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被再次捆住、仍在地上不断挣扎的何婆子眼中赫然露出惊喜之色,却又听何清沅道:“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总不能乱了规矩。还是依照大周律法处事吧。”
依照大周律法,拐卖幼童要流放三千里,不说去的还都是偏僻苦地,一路行程颠簸,风餐露宿,能活着到了那边,都要被生生磨搓下一层皮肉来。
何婆子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一脸死灰地瘫倒在地上,被人拖走了。
何清沅没有看被拖走的何婆子,而是转身对着沈端砚深深一礼:“首辅大人的大恩大德,清沅没齿难忘。”
沈端砚眼中的神色莫测,声音沉稳冷淡道:“不必多礼。”
他转过头来,对着年大人道:“既然年大人已经父女相认,我也就不多留了。你们十几年未见,不如早些回去,让尊夫人也好早早见见女儿。”
一旁的年大人如梦初醒,连忙对着沈端砚行礼道:“既然如此,那我们父女二人就不在府中叨扰了。回头再携拙荆亲自来府上和大人道谢。”
沈端砚将这对新认的父女送到堂前的门口,便停下了脚步:“我不多送了,二位慢走。”
何清沅站在年大人身旁,和他一同行了礼之后,这才转身跟着何大人一步步走远。
沈端砚立在堂前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这才对旁边的六安道:“回去把先前永宁侯府送来的信找出来。”
六安连忙应了一声,跟着沈端砚转身进入了堂内。
从沈府的前堂到大门这样短短的一段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的都不快。
何清沅虽然还有点恍惚,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一旁的年大人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想开口和她说两句话,又怕吓到她的模样。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大人,倘若日后您发现认错了,打算如何处置我。”
走在前面的年大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慈爱道:“我还没有眼老昏花到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清的地步。刚才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见何清沅一脸未置可否,年大人继续道:“你这眉眼还是与你的曾外祖母相似得多些,据说她老人家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好容貌,她所出的几个子女,都是个个出挑。不过和她最像的,还是你的母亲。”
何清沅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真要说的话,她最像的还是从前的自己。初始她刚成了何清沅时,总觉得两人之间不过只有几分相似,但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觉得还是和原先的自己像。
只不过她从前病体支离,所以身形纤瘦,和如今这张脸才有些不同。但若是仔细看了,她的眉眼五官若是长开了,骨肉再丰匀些,差不多就是如今的样子。若是她从前身体再好些,真可以说和这何清沅如同一对孪生姐妹般。
先前她还在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如今想来,或许是因为年家曾经也与永宁侯府有一点姻亲关系。或许是何清沅和前世的她,都肖似那位外祖母的缘故。
见何清沅只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并不说话,年大人又出声了。
“你放心,即便日后你不是我们年家的亲生女儿。”年大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的眼神沧桑,却还是笑道,“我和你母亲依然会拿你当亲闺女看待。”
“我和你母亲年龄已经大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如果这是老天再一次跟我们开玩笑,那我们也就认命了。”
何清沅知道,他这时候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便仍旧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可要,先去见过你的母亲?”
见何清沅迟疑,年大人脸上的褶子抽动了一下,尽可能让自己声音和煦道:“若是不愿意,也没什么。我知道这事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怕见你母亲,也是应该的。”
何清沅听后行了一礼,解释道:“没有不情愿这一说,只是今日之事让我过于震惊了,现在心情还没平复,若是贸贸然去见了夫人,只怕有失礼之举。敢问大人可否宽限我些时辰,容我想好了,再去和夫人相认?”
年大人连忙阻止她行礼的动作道:“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这些后,两人相对无言地又走出一段距离。
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或许是有太多话想和这个丢失多年的女儿说,年大人先出声了。
“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后,府里就已经收拾好了给你住的院子,里头的丫鬟也是你母亲和嫂子事先给你挑选过的,有服侍的不尽心的地方,你不要憋在心里,尽管和我们说……”
年大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琐碎的事情,不像一个曾经被隆庆帝都看重的帝师,而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老父亲,略有些不自然地关怀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
这种感觉让何清沅十分陌生。
永宁侯府家大业大,条条框框也多。父亲忙于朝政公务,对子女都是威严有余,亲和不足;母亲固然待她很好,但亲切中还是隐约隔着距离,而且她之后又有了弟弟妹妹,更是无暇顾及她。这种琐碎的温暖,她实在感受得太少太少了。
陌生之外,还有点心酸,又带些愧疚。
她知道,这是她偷来的。
她一边听着年大人絮叨的功夫,两人一同走到了沈府门口。
年大人打发了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厮,“你先快些回去告诉夫人,先别等了。”
有这么一瞬间,何清沅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一个母亲,痛失自己的女儿多年,如今女儿就要回家了,却不肯与她立即相认,这该让她如何难受。更残忍的是,她的爱女也已经魂归幽冥,被她一个外人占了身子。
但转念之间,她又让自己硬起心肠。
一来她确实需要一个喘息的时间,二来以年夫人的身体,若是立即见了,只怕她情绪激动,说不定又要加重病情。倒不如等双方的心情都平复下来再见面。
沈府门外前来接他们的马车早已备好,车下两个小丫鬟见何清沅过来,殷勤地一个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另一个给打了帘子。
何清沅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任由着旁边一个服侍的丫鬟叽叽喳喳地在旁边说着府里的情况:“……姑娘上头还有三位兄长。大爷、二爷都已经成婚了,只剩下三爷和姑娘年龄相仿,因为性情跳脱,亲事还没能订下。府里还有一位姑娘,是家里的亲戚,一直在府上住着。因她双亲皆已经不在了,在没有姑娘您的消息前,夫人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另一个丫鬟在旁边低眉敛目地不说话,只在那个讲话的丫鬟停下时,才小声地问了一句:“姑娘可要用些小食?车上备了桃穰酥、驴打滚和薄荷蜜,您要尝尝吗?”
何清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必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又行了一会,何清沅的思绪才慢慢转回到眼前。她瞥了一眼旁边那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丫鬟问道:“你的名字?”
“芍药。”
叫芍药的这个丫鬟容貌甜美可爱,只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滴溜溜乱转,让人看了就觉得这人心思太活泛。
何清沅未置可否:“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低眉顺眼、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连忙低头回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名叫甘草。”
何清沅笑了笑,“你这个名字很好。”
甘草心里一热。
说话之间马车已经停下。
甘草连忙低头去扶着何清沅一边的手下了马车。
何清沅下了马车,在年府大门口站立,看着高高悬在头顶上的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