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桥像是不堪重负一般,长桥从正中轰然断裂。
无数石块尘土纷纷落入下方湍急的河道中,立即溅起数尺高的浪花。
桥上大部分人已被疏散,只有少数几人和驱赶他们的兵丁来不及反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纷纷跟着砖石一块掉入河道中,转瞬就没了踪影。
一时水声、人声震天,原本平静下来的街道再次躁动起来。
好在这一回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场,一边呼喝着稳定局势,另一边连忙派人去救失足落水的那些人。
昔日大周开国之时,太祖带人骑马入京,就从这桥上经过。他站在桥头上远远地看见京城一时兴起,便将这桥更名为永定,取的就是这山河永定之意。
如今这永定桥突然倒塌,只怕有心人要拿这当幌子暗中作乱了。
何清沅心里发寒,不敢多想。
她能想到的事,其余的人自然也能想到。
刚才才安静下来的街道再次人声鼎沸,何清沅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不远处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原本由于匆忙赶来而红通通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不仅是那位指挥使,就连她身旁的采芹等人都因为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吓得脸色惨白。
采薇还算镇定,连忙催促她们:“好了,别再耽搁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众人回过神来,这次再也不敢在街上逗留了,匆匆忙忙地回到了沈府。
等到了府中,谁也没再提外边那回事。
回去之后,都早早地睡下了,第二天一早依旧去小厨房上工。
只是小厨房又问起昨晚花市的人,采芹、采菽她们这才说了永定桥那边的事,这等消息又在小厨房引起了一阵阵讨论,直到封家娘子来了之后才作罢。
之后几天,府里风平浪静。
仿佛沈府内外是两个世界,一道院墙将它与京城中朝堂上的惊涛骇浪分隔开来。
永定桥坍塌、临安县主和多家权贵子孙被拐,朝堂上那些大人物们的震动可想而知。京城之大,年年都有走失的孩童,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闹得这样大的。再加上永定桥的事故,更是让人疑心又有什么人想要暗地里搞鬼。
但朝堂事,朝堂之外的人没什么必要去讨论。
清沅心里明白,并非院墙将所有一切划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道,只是她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的丫鬟,若非机缘巧合救下了那位小县主,外面哪怕有再高的滔天巨浪,她不过河底的一粒泥沙,左右和她没有干系。
换句话说,天塌下来总会有个高的人顶着,怎么都轮不到她们来担忧。
沈大人估计是忙着处理朝中的事务,除了偶尔有人带她出去问过几次话外,一时无暇处理她,何清沅也乐得自在,仍和往常一样去小厨房做事。
这天郡王府来人前,何清沅正在和小厨房的一群人看着封家娘子在做蛋黄金丝角,这是小厨房近日来为沈檀书秋日在府中开宴特意试制的一样新点心。
蛋黄金丝角,即用澄面和入猪油、白糖、咸鸭蛋黄将其揉成三角或四角状,用核桃、芝麻、榛子、松仁等填作馅料,再放入油锅中一煎,出锅后摆在小碟里,色泽金黄,酥香可口,整个小厨房都是这股子香气,小厨房的人都围了过来。
何清沅帮忙切开几个蛋黄金丝角,用竹签串了,让众人品尝。
封家娘子问道:“你觉得味道如何?”
何清沅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油还是太重了,馅料也太香腻了。若只是给姑娘吃倒还没什么,毕竟姑娘不算嘴刁。不过要是等秋天府里开宴时,要请诸府的小姐们过来尝,她们平日里在家甜的香的腻的都吃惯了,若是要给姑娘长脸面,只怕是不容易。”
旁边的采芹嗤笑一声,正要说什么,却听封家娘子继续问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何清沅为难道:“这,我也说不好。”
封家娘子皱眉道:“你不必为难,直说便是。”
何清沅看了她一眼,见她点头,便自顾自地说了:“我也只是有个想法,但要做成怕是还要有劳娘子亲自费心了。”
“娘子所做这蛋黄金丝角,外面既然用了油来起酥,里面的馅料还用核桃、芝麻等重油的干果,再加上猪油、白糖,难免会有些腻。倒不如用各色花卤果酱充作馅料,味道酸酸甜甜的,反倒更好。不过府中先前做的那些花卤果酱里放了糖,未免还是太甜了,最好味道能像花露一样,甜味淡,香气适宜。”
“若是还不怕麻烦的话,可以像做银丝脍那样,用银针将冰过后的花卤注入刚出锅的一碟蛋黄金丝角中。外皮酥脆微烫口,一口咬下去,里面冰凉清甜的花卤层层渗出。花香解油,冰凉解腻,小姐们又都喜欢这份花香,若是能做出来,我觉得或许会比用干果仁要好些。”
见旁边的采芹又要捣乱,何清沅连忙抢在她前头道:“当然,我也知道这实在不容易,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采芹被她抢了话,还是不甘心地哼哼道:“等那会都已经入秋了,你倒是不怕那些人家的小姐凉着了肚子。”
采薇道:“不过是点卤子,实在怕冰,用井水镇过也可,怕这个凉了姑娘们的肚子,还不如指望她们少吃两份蟹子。”
采菽在旁边道:“清沅的主意听起来着实不错,只是刚出锅的蛋黄金丝角,往里面注入冰镇过的卤子,只怕等端上去时,卤子的凉气已经散了。”
何清沅一摊手道:“所以我说,我这只是异想天开罢了。”
一群人正在说着,有眼尖的婆子看到来人了,便嚷道:“前院来人了。”
封家娘子一看,来得是一个脸生的丫鬟和婆子,怎么看都不大像府上的人。
那个丫鬟大约有十七八岁,身量不高,容长脸,面容清秀讨喜,右脸颊上有一枚浅浅的酒窝,浅绿的对襟上衣配着荼蘼白的下裙,看上去十分清雅,右手腕上戴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翠玉镯。
婆子看上去也没有寻常中年妇人的卑琐,而是背脊挺直,仪态从容,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十分精明,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人。不像个粗使婆子,倒像是哪家贵女身边的教养嬷嬷。
二人身上的衣料考究,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世家大族才能培育出来的人。
封家娘子一见,心里立即就有了数。
身后跟着一并过来的何清沅见了那丫鬟一愣。
她随即一笑,这丫鬟可算是她的熟人了。
想起前几天那桩变故,何清沅心里有了底。
那婆子一见封家娘子,就知道是这里管事的人,便自保家门道:“我们是临安郡王府上的人,特意来这里寻一位恩人,敢问这位娘子可是这里掌事的?”
封家娘子颔首:“不错,我便是,请问这位嬷嬷要寻的是小厨房的哪个人?”
一旁的丫鬟声音清脆道:“敢问哪位是何……清沅,何家姑娘?”
何清沅从人群中越出,从容道:“我便是。”
那嬷嬷还在打量着何清沅,旁边的丫鬟已经愣了。
这丫鬟不是寻常人,而是郡王妃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名唤阿缥。郡王妃尚未出阁时便在身边伺候惯了的,后来又跟着一起到了临安郡王府上。旁边的嬷嬷虽不是跟着从郡王妃娘家来的,而是从宫中退下来的教养嬷嬷,在郡王府上担着教养小县主的重任。
二人皆是郡王妃身边倚重的人,今日特意来一趟沈府,实在是有要事在身。
季嬷嬷人老眼毒,一见旁边的阿缥失神,立即心领神会,知道这一趟不虚此行,便对何清沅恭维道:“多谢姑娘当日出手相救,我们家县主这才得以保全。”
何清沅摇摇头:“你们不必谢我,这事还多亏了三七管事出手相助。不然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从那伙歹人手里救回小县主。”
季嬷嬷一笑:“何姑娘又何必自谦呢。当时那样混乱的场景,人人忙着自救还来不及,倘若不是姑娘心细如发,发现了小县主被人掳走,又及时挺身而出,这才有了后来救人的机会。还请姑娘跟我们去府上走一趟,让郡王府聊表谢意。今天若不能请得你去郡王府上走一趟,只怕我家王妃又要怪罪我们这些人办事不力了。”
何清沅想起郡王府那位旧友的性子,不由得哑然失笑:“好了,我也不为难二位了,等我换了衣裳,通禀了姑娘,回头跟你们走一趟便是。”
季嬷嬷连忙道:“姑娘不必麻烦,先前我们已经拜访了沈家姑娘,您直接跟我们走一趟便是。”
何清沅莞尔:“再怎么急,总要容我换过衣服才是。”
季嬷嬷她们见何清沅坚持,又看她的衣裳上确实是沾了油污,只能随她去了。
何清沅一路回到房里,解开了包裹,发了好一会呆。
自从来到小厨房,她就没怎么刻意穿过好料子的衣服。毕竟小厨房里整天那么多事情,稍一不注意,可能衣服就毁了。故而她这些时日穿的,一直都是深色衣衫。今日要去见人,见的还是老朋友,自然不能还穿这些。
原身先前在沈檀书房里待着,很受她偏爱,倒是有不少料子还过得去的好衣裳。鹅黄的、雪青的、藕粉的、葱绿的、橘金的、水红的……就这样缤纷满目地铺在了她的床上。
若是按照她以前的喜好,自然是要穿素一点的衣衫。但是那位故友曾经就明摆着嫌弃过她打扮得过于素净了,说她本来就因为常年病着,脸色不好,还要穿得一身寡淡,越发显得整个人都过分柔弱,一点都不硬气。但是她自己明白,穿艳丽张扬的颜色,她反而更压不住,所以也只是听了一笑而过。
她低头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掌。
虽然由于这段日子的劳作,稍微粗糙了些,但好在她平日里有用香膏擦手的习惯,手还没有全然变样。而这只手腕骨纤细,手指细长柔软,皮肤光泽润洁,指肚还有一点软软的肉。指甲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蓄成葱管长的一根,又用凤仙花什么涂染,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显得指头格外圆润可爱。指甲白里透红,象征着气血丰盈,下面的月牙个个饱满。
她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想来稍微娇艳一点的颜色应该是能压得住的吧。
何清沅拿了那件水红的衫子,又抽出一条栀子白的下裙来。
等换好后,又坐在昏黄的铜镜前整理头发,顺手打开了妆盒。
门外的人像是等得急了,拍了拍门:“姑娘还没换好吗?”
何清沅一边对着铜镜试着给自己插簪子,一边道:“快好了,你们进来吧,没事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个丫鬟。
她一直走到何清沅的身后,站在她身后从铜镜里看她的脸。
这面铜镜的品质实在不算好,照得人眉目模糊,仿佛像浸在了雾里。
原本略有些焦躁的心情不知不觉中竟然平复了下来,她对何清沅道:“既然要见我们王妃,姑娘不如好好打扮一下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让我来替姑娘梳头。”
何清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道:“好。”
得了何清沅的应允,那丫鬟随即替她解开发髻,一头青丝立即流泻了一肩。
那丫鬟拿了何清沅的桃木梳子,替她一下一下地梳理长发。
何清沅的一头乌发手感极好,乌黑莹润,犹如绸缎一般。
那丫鬟怔怔道:“姑娘的这头发可养得真好。”
何清沅只是笑,没有说话。
“我是郡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叫阿缥。虽然平日里梳头更好的是我姐姐阿绛,不过我手艺也不错的。”
何清沅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阿缥替她将头发梳好,问何清沅道:“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发式?”
“不必这么麻烦,梳个螺髻就好。”
“这怎么能敷衍,姑娘可是要去见我们王妃的。”阿缥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怕让她以为王妃是个不好相处之人,便软声道:“头一次见面,只当是我送给姑娘的一份礼了。姑娘尽管说吧,什么双刀髻、朝云近香髻、惊鹄髻、流苏髻、随云髻、堕马髻、缬子髻……我都会梳。姑娘这样好的头发,可别白白浪费了。”
何清沅想了想:“也不用那么复杂,就替我梳个垂鬟分肖髻吧。”
阿缥轻轻应了一声。
她的手指轻柔地梳拢过何清沅的头发,力道恰到好处地将她的乌发慢慢分成数股,在头顶结成鬟,余下的头发也不收束,而是让其自然地垂在单侧的肩膀上,犹如一只形状优美的燕尾一般。
末了阿缥打开何清沅的妆盒问道:“姑娘头上想戴些什么?”
何清沅瞟了一眼:“里面有只冰花芙蓉玉的簪子,坠着一串桃花流苏的,替我插上便是。”
阿缥依言取出簪子,将它没入何清沅的发中,又在铜镜里看了看道:“姑娘气色好,用不上太多粉黛,不如只擦一点浅色的口脂如何?”
何清沅摇头道:“罢了,我这里的口脂颜色都太艳了些。”
原身喜欢娇艳的颜色,买的口脂颜色也大多过于鲜艳了。何清沅来了小厨房后,因为时常要做菜试菜,根本用不上这些,也就没托人买过。
如此一来,何清沅便只能素着一张脸去见人了。
但她人生的好,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肤色也白里透红,上不上妆,倒也没什么了。
阿缥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人,下意识地喃喃道:“真像啊。”
何清沅假作没听清:“你刚才说了什么?”
阿缥回过神来:“没什么。姑娘,我们该走了,又耽误了这会功夫,王妃怕是要等急了。”
等起了身,阿缥看了何清沅身上的衣裙,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遗憾:“这衣裳不好,配不上姑娘这样的人。可惜我们这一次来只带了些料子,没有成衣,姑娘先将就着吧。”
何清沅啊了一声,她没想到阿缥她们居然还带了礼上门。
阿缥边拉着她往外走,边道:“给沈家姑娘的那一份已经送过去了,剩下的都是给你的,不过是些布匹、茶叶之类不值钱的玩意,你放心收着便是。有郡王府在,以后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打你的主意,你只管托个人去郡王府捎一趟口信。”
“那批料子里我记得有一匹银红的蝉翼纱,你拿出来找人帮忙做条裙子,保管比你身上这件好看。待会我们先去郡王府上,让其余人帮你搬进屋子里来。”
何清沅摇了摇头。
阿缥说得轻巧,但是她知道,即便是送布料、茶叶和小玩意,她们这样的人家出手也不会有多寒酸。料子差了也是锦缎之流,即便她不用,出去也能换上不少钱。
说话之间,她们已经来到了门口。
小厨房的众人一见何清沅出来,下意识地看过去,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是其中一个婆子先反应过来,笑道:“清沅来小厨房这些日子一直不打扮,我都快忘了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今日这稍一收拾,当真是光彩照人。”
采薇也被惊艳到了,看着何清沅点点头。
这婆子说的对也不对。
清沅她确实本来就生得好,五官眉眼出众,只是她记得,她刚来小厨房时也是打扮得很用心,但眉眼里全是一股讨人厌的劲,哪里有现在这样看着舒服。怎么说呢,就是举手投足都和别人不一样,怎么看都不觉得她该是个丫鬟,而该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才对。
她自打出了事之后性情就变了,这是采薇看在眼里的。也是看她人变好了,采薇这才愿意和她接触。但是一个人遭逢大变后,性情气质真的能像清沅一样立即变得这样不同吗?
采薇正一脸的若有所思,只见何清沅也跟她点点头,便被阿缥和季嬷嬷拥着走了。
周围小厨房的人还在议论纷纷,无非说的还是那老一套。
直到封家娘子出声,采薇这才跟着众人一起回了小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