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苏府上下难眠,唯独苏鸾睡得格外踏实。
苏阮第二天起得很早,她把昨天的事情反反复复想了一遍,总觉得处处透着蹊跷,绾了发髻便火急火燎地去了李氏的卧房,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指望着李氏能给她出个主意,不料李氏却只是缄默地坐着。
苏阮等了半响也没等到一个字,便伸手拉了拉李氏的衣袖:“娘,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谢嬷嬷是李氏身边的老人,见苏阮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便出言劝说:“二小姐,你娘心里也不爽快,这些小事就先放一放吧!”
苏阮闻言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般跳了起来,她在人前装得一副娇憨可爱的模样,在李氏面前却是不用,于是她朝谢嬷嬷怒道:“小事?放一放?我在苏鸾手里栽了个跟头,这还是小事?”
李氏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将手里的信纸“啪”地一声甩在了苏阮脸上,脸色铁青道:“好好看看这封信,再想想你的那些破事!”
李氏对苏阮的期望很高,很少像今天这般疾言厉色,苏阮被骂得一怔,看着李氏满面怒容也不敢再还嘴,只是弯腰去捡那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字迹也只能算是工整,上头写着一个地址,三个名字。
沈凝之,苏墨,苏绾。
下面一行字却让苏阮背脊发寒,她握着信纸,不住地喃喃:“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李氏刚拿到信时,也是这般不愿相信,苏豫在外头沾花惹草她是知道的,也是默许的。只要不进门、不留后,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多年了,这几乎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知道苏豫每日未时都要出去,申时回来用饭,刮风下雨都没改变。哪有那么多同僚日日无事请他喝茶闲谈呢?只是在外面眠花宿柳罢了。但是只要他不坏规矩,她也懒得计较,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她心知肚明。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在外头留了种,一个舞姬生的一双儿女,年纪与苏秦一般大。
苏豫可真兜得住事,一瞒便是十几年。
苏阮手指发抖,心头发凉,几乎快要拿不住信纸:“娘,或许这不是真的,你赶紧派人……”
李氏截了她的话头:“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一会就有消息,你安静等着便是。”
那话里的语气,却像是对信里的内容信了六七分。
母女二人静默对坐,空气近乎凝滞。
苏阮头一次觉得时日漫长,似乎风也静了、日光也停了,只有一颗心跳得嘭嘭作响,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外头一人急匆匆往锦画堂这头奔来,脚步又闷又重,苏阮听着那声音,好似一步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坎上。
待那小厮到了更前,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苏阮一把揪住了袖子,她连声问道:“怎么样?你看到什么了?”
那小厮显然跑得很急,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淌过了下巴,他喘着气道:“弄柳巷左拐确实有一座三进三出的园子,门匾上写了个沈字。奴才花银子找那家的婆子打听了,家里一子一女,十一二岁的样子,那家老爷是个当官的,极少留夜,但每天都去。”
与信上所言,丝毫不差。
苏阮怔忡着退了一步,手里的信纸打着圈地落了地。
那小厮咽了口唾沫,说了最后一句:“那婆子说,这家的少爷小姐姓苏。”
李氏似是疲惫极了,让谢嬷嬷给了赏钱,便叫那小厮退下了。
她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揉着眼角,整个人都颓败下来。
苏阮白着一张小脸,看着李氏灰败的侧脸,身子有些发冷,明明是芳菲四月,她却觉得从头到脚一片寒凉。
谢嬷嬷到底是过来人,知道李氏一时半会很难消化这个事情,只柔声宽慰道:“姨娘,木已成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老爷一会就该回来了,看到你这样子可不好。”
李氏也不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一面空墙。
她终是错信了他。
一个连结发妻子都能下狠手的男人,她竟会相信他,而且从未疑心。
她每天混迹于百家女眷之中,听这个说家宅不宁、那个说横生枝节,她还有一丝庆幸,虽然苏豫在外花天酒地,但也没让她为难,更没有不堪的风言风语经由别人的嘴巴传到她耳朵里。
原来只是他比别人做事干净,瞒得滴水不漏。
家里三房妾室,二房端庄持家,三房泼辣爽利,四房温柔体贴,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她真的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子能独特到让苏豫甘愿瞒她十几年,又是一双多么出色的儿女能让苏豫回来时总是面带笑意。
现在摆在李氏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她继续保持着贵妾该有的大度,主动提出把三人接进苏府,既能得老夫人青睐又能让苏豫愧疚。第二条路,知道当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时间一长,到了苏绾及笄之年,必然要有个身份才能说人家,那母子三人还是要进苏府。
思来想去,她似乎只有一个选择。
至于大吵大闹、纠缠不休,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
苏阮不知道李氏心中这些百转千回,看她一直沉默不语,不由急道:“我去找祖母给咱们做主!”
“这件事不用你管,我自有安排。”李氏按着额头,眉间一道深深的褶皱。
苏阮点点头,知道不该说,却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那苏鸾……”
李氏冷着脸子,字字句句都像绵里裹针一般刺向苏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跟苏鸾争!她除了个嫡女的名头还有什么?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你有这个空闲不如想想等沈氏母子进门以后,你要怎么让你爹多看你一眼!”
一个能带着孩子当十几年外室而不进苏家门的女子不会简单,苏鸾也是个祸端,尤其是那张狐媚脸,但她毕竟年幼,除了一个兄长再无支撑,嫡女又如何,这十二年来还是任她搓圆捏扁。只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该施压的时候压一把,翻不出多大的浪花,比起沈氏母子三人,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李氏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苏秦文不成武不就,每次苏豫检查他的功课都是火冒三丈。以前李氏不知道有苏墨这么个存在,想着苏秦年纪还小,慢慢教总是能教好的,三房的庶子又胆小怕事,在苏豫跟前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至于苏阙,到底是隔着许如梅一条性命,无论他是否知情,苏豫都不可能把苏家交到他手里。
如今看来,却是要做另一番打算了。
苏阮被骂得面红耳赤,却还是抓到了重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氏道:“娘,你要让他们进门?”
李氏头大如斗,也懒得再跟她多费口舌,便挥了挥手说:“回你自己房里去吧,把我平日教你的东西都好好想想。”
苏阮一连在李氏这里吃了几个瘪,心里也难受得紧,听出李氏语气不耐,便提着裙子一跺脚跑开了。
谢嬷嬷倒了杯茶递到李氏手里:“小姐毕竟还小,您又何苦这般逼她。”
李氏低头看着在茶盏,沉声道:“不是我逼她,是别人逼我们娘叁。”
她今天找沈氏府里的下人问了话,这件事也拖不了多久了。
苏鸾去素心堂请安时,屋子里气氛诡异,李氏约是已经看了信,神色有些疲乏,连带着苏阮都有些恹恹。四房母女经过昨天那件事情以后,在贺老夫人跟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也就三房还算正常,一如既往地不喜欢来素心堂走这个过场,眉头总是半皱着。
苏秦跟苏远平日这个时辰应该是跟着王夫子学习行书,只是昨日打走了朱夫子,其他夫子也不敢再来,两人便同女眷一道在素心堂里请安。
苏豫已经去上朝了,苏阙也是天还没亮就去了国子监,两相比较之下,这屋里仅有的两名男子显得格外平庸。
贺老夫人的三角眼在两人面上扫了一眼,心里愈发气闷,这三个孙子里,母族殷实的不上进,年纪小的又没脾性,与她素来不亲的却有本事,倒是没一个让她省心。
苏远向来胆小,见着贺老夫人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招呼,不由怯生生地退了一步,撞得身后的花架险些倾倒。
贺老夫人刚想开口训斥,冯管家却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老夫人,老爷刚刚差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朱夫子昨日在苏府受了辱,今晨上吊自杀被家丁救了下来,到现在还没清醒。老爷下了朝已经直接去了朱夫子府上,让四少爷也赶紧过去!”
贺老夫人听得一愣,也顾不得给李氏留脸,指着吊儿郎当的苏秦怒道:“看看你这败家玩意儿干的好事!怎么犯起混来连夫子都敢打!还不赶紧去给朱夫子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