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用宣纸填补了她无聊长日的人,如今正与她执子博弈。
借着棋谱传信时,他们互不相识,等他三番五次伸出援手时,她又容貌尽毁,严格说起来,他好似不曾知晓她的模样。
她却是在初入宫廷时,就见过他一面。
那时他十九,父亲丧期刚过,领着三十万大军出征讨伐西辽。昭惠帝于城墙之上举目相送,后宫妃嫔相伴,文武百官齐声高呼吾皇万岁,此战必胜。
苏鸾于人海茫茫之中第一次见他,男子身长玉立,俊美绝伦,一身银白色轻甲,姿态勃发。胯下的赤兔马难耐地打着鼻响,男子目光坚定而沉毅,苏鸾看着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睛,笃信这一战当如万众期望,必胜无疑。
与西辽一役持续了一年两个月,其中大大小小数十场战争,均是大胜告捷,在这样势不可挡的一片横扫只中,西辽割城让地,终于归降。
叶天凌凯旋归来时,西市的百姓自主排成长龙相迎,整个京城欢欣鼓舞。他不但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也靠此一战年少成名,继他父亲之后成了东璃最年轻的骠骑大将军,手握三十万重兵。
他回京时,正是苏鸾进宫的第二年,她第一次在残谱里夹了宣纸。
苏鸾看着眼前的俊郎的少年,只是眉目间较之当年少了两分磨砺后的沉稳,好似城墙初见时惊鸿一瞥,她却记住了他两世的模样。
叶天凌同样望着苏鸾,之前与她通信时,他就觉得少女的棋风与他有些相似,如今一番对弈,两人好像大多时候都能想到对方的落脚点,有种难以名状的玄妙。
两人默契极好,棋盘之上有来有往,招招都似凶险,又回回都能化解,插不上话的苏家姐妹只好殷勤地往叶天凌手边递着点心、添着茶水。
苏鸾看着棋盘渐渐落满,将手里棋子放回了棋笥,笑得真诚:“世子的技艺着实令人佩服。”
棋艺上他算得上是她的大半个老师,即便过了一个轮回,他在这件事上到底是比她多了些天赋。
叶天凌却道:“苏小姐也不遑多让。”
她的棋艺在东璃算得拔尖。
苏鸾也知道不能将叶天凌的时间都占尽,于是福了身子、道了谢之后便回了房间。
只是这声谢谢的含义却只有苏鸾兄妹与叶天凌能懂。
谢他第一次愿意来苏府看一出戏,第二次又愿意来苏府演一场戏。
有始有终,苏豫才能彻底相信叶天凌上一次的出现是真的为了一本孤本。
若苏豫起疑,自然会联想到他们知晓了许如梅之死,苏豫要是起了杀心,那将比李氏的算计和贺老夫人的打压更为致命。
以她现在的处境而言,四面楚歌必然九死一生。
这件事情办妥之后,迎面而来的便是苏昭家小女儿苏蕊的满月。
苏老三给贺老夫人和苏豫各递了一份请柬,大约是请人代笔,帖子上字迹遒劲、用词恳切,贺老夫人料想苏豫也该消气了,便在用完早膳之后说起了这件事。
却不料苏豫竟是连想都没想便直接拒绝了。
苏鸾知道,这是叶天凌在苏豫送他出府时的那句“无心之言”起了效果。
道路难行,莫被明明可以绕开的泥泞脏了鞋。
这也是苏豫上一世不愿让苏家两兄弟留在京城的根本原因。
贺老夫人气得双眼发红,指着苏豫一通数落,任凭赖嬷嬷怎么使眼色都止不住话头。
独自抚养三个孩子的那种心酸在胸腔翻滚,她看着苏豫无动于衷的脸,又说起了苏昭幺女名字的来历,本是取名苏芯,但是苏老三记着苏家三兄弟的情谊便改为了苏蕊。
苏鸾看见苏豫的眼角有一刹那柔情,但很快又冷却下去,推说通政司还有公务、索性出了门。
贺老夫人气得险些背过气,扶着赖嬷嬷的手喘了许久才逐渐平复,却也只能无奈地独自赴约。
苏鸾看着那一前一后走出游廊的两个身影,如果贺老夫人不是多年偏心,苏豫的怨恨不会越积越深。如果苏豫今日多念及一分亲情、去了苏蕊的满月宴,也不会逼着老苏家那两兄弟千方百计地把苏明往苏秦身边送。
偏偏这两人又都是无可救药的人。
原来万事真是有因才有果。
巳时过半,李氏遣了两个绣娘带着许多时兴料子过来给苏鸾挑花色,两人手脚勤快,说话周到,又仔仔细细给她量了尺寸。
一番折腾下来也费了些时间,两人一走,苏鸾就捧了本书去树下乘凉。
院里的丫鬟却只剩下挽琴、惜月和一个瘦瘦小小的洒扫丫头。
挽琴备好了茶点,看着空空的梅合院道:“听说是八小姐对送过去的布料不满意,对着院子里的婢女发泄,出手重了又恰好被李姨娘瞧见,正闹着呢。”
“听说这次好的料子都送到小姐这来了。”惜月等苏鸾坐稳之后,伸手替她拉平了裙角,“奇的是三小姐那里没有半点动静。”
苏阮的身份矮了一截,平日就靠这些衣衫首饰弥补心里的空缺,这次布料不好,她却是接受得干脆。
挽琴道:“大约是吃了这次亏,知道要听李姨娘的话了,毕竟下个月教习姑姑就要进府,她再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就又要吃教训了。”
这边说着话,那个洒扫的小丫头也提着笤帚往榕树下边来扫落叶。
她的瘦弱几乎可以混淆年龄,短了小半截的衣袖在竹竿般纤弱的手腕上轻轻晃荡,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收拾得干干净净,头上只扎着一根青黄的头绳,没有半点装饰。
她抬头擦汗时露出一张发黄的小脸,两颊微陷,显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圆滚滚的鼻头尽是汗珠。
苏鸾放了书卷问她:“你怎么不跟她们一起去看热闹?”
那丫鬟抬头看了一圈,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美如玉雕般的小姐是在跟自己说话,连忙放下笤帚跟簸箕,双手在身上蹭了好几下才答道:“回小姐的话,奴婢手里的活计还没干完,怕耽误做工。”
“你叫什么名字?”
“妙姑。”她笑笑,又道,“这是乳名,还没取名就被卖给了人牙子,就一直这么叫着。”
“倒是个能做事的。”苏鸾点头,穷人家的姑娘大多都是这样。
妙姑见苏鸾不说话了,便又忙起了手里的活。
挽琴跟惜月都是伶俐的,也知道这梅合院里人总要慢慢换掉,一连几日都关注着妙姑的一举一动。
见她没有因为得了主子的夸奖而沾沾自喜,也没有跑去给哪房的姨娘、小姐报喜,这才跟苏鸾说可以用着试试。
苏鸾却要将人直接提为二等丫鬟。
“小姐……”惜月惊诧不已,苏鸾自从大病之后,行事向来稳妥周全,这次怎么要突然提拔一个粗使丫鬟。
挽琴却道:“小姐,你怀疑她是一步棋?”
“苏秦就要回来了,他可没有苏阮那么聪明,知道听李氏的话,这会应该还记恨着父亲跟沈氏。”苏鸾白皙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另一手托着下巴,“既然她已经猜到事情是我做的,就肯定不会再让苏秦留把柄给我,他不是个服管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和大哥送出府。”
惜月仔细听着,好像是这么个理,那个丫鬟打眼得突兀,做事利索、口齿伶俐,又太知道在主子面前如何表现,这样的婢女怎会无人赏识,只是欣赏她的人将她放到了梅合院而已。
她想通了就知道如何做了,笑着朝苏鸾道:“奴婢一会就去领两身二等丫鬟的衣裳,明日就当着其他丫鬟的面把这事说了。”
苏鸾点头,问起了苏柔的病情。
挽琴挽发的动作微微一滞:“已经请了四五个大夫看过,还是不见好,也瞧不出什么大毛病,只说是受了惊吓,心绪不宁,得好好将养着。”
“平日里倒是个胆大的,束兰院的丫鬟也没少受她苛待,这次却被吓病了,只怕又是要生幺蛾子。”惜月撇了撇嘴,“听说分布料那日,束兰院的丫鬟都瞧出了那料子样式不时兴,便撺着刚刚进府的小丫头去送,果然少不了一顿打骂,只是新来的丫鬟面皮子薄,当着众人的面受了屈辱,第二天就投了水,要不是发现得及时,怕是小命都丢了。如今倒好,那丫头寻短见不成反倒把主子吓病了,直接就被赶出府给发卖了。”
惜月伺候苏鸾多年,只去过束兰院两次,只觉得那个种满兰花的院子渗人得很,除了在苏柔跟前最得宠的留香之外,每个下人的脸上都是毫无生气的木讷,只有在惹了主子不快时,才会露出一副惊恐不已的表情。
只是想着,惜月便打了寒颤:“奴婢总是觉得有些奇怪,好像所有事都有根线连着。这两日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不安得很。”
以往平庸安静的妙姑忽然变得扎眼,接着是丫鬟投水,苏柔受惊,方才素心堂又来人传信说贺老夫人身子不爽利,近几日的请安都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