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啊啊几声,我就又沉沉睡过去了。
姥把我的手放回被窝,又确定好我睡着,姥爷盘腿坐到炕头,叼着烟袋锅,寻思了几寻思,低低的问姥:
“这娃往后,可还有啥回旋?”
姥也凑了过去,烟纸上撒好烟叶,一边捻着一边不无惆怅:
“你这就是废话,这么些年,把娃放姑子那里养大,又穿红戴绿,不就因为我没后人,娃又不是咱家后脉,不得已的法子。”
刺啦啦,
就着姥爷的烟袋,姥猛抽了几口,烟卷的青烟把她的脸笼罩,姥爷嘬口烟,看着熟睡的我:
“传男不传女,唉,你这法子就是泥菩萨过江。”
天边边处,云彩大朵大朵的堆积,鱼肚白的天还挂着零星几颗星,村里家家户户早起的妇女点燃了灶火,小村子很快就烟雾缭绕。
我沉浸在美梦中,却不知这一场邂逅,紧跟着变故无常。
老王太太的头七跟天仓是一天,这是乡下人满忌讳的事。
天仓,也叫添仓,是百姓祈祷一年丰收的最后一个仪式。
正月二十五这天,家家户户都是院子里,灶灰画圈,圈里放五谷杂粮,宽裕些的人家还会夜里放上几个二踢脚,出了正月又一年忙碌,最后一个年节了,晚上还要吃几个饺子。
可村里人这个天仓就没往年过的顺,先是一大早拿了草纸去给老太太上了坟,才从墓地回来,没等到回家呢,镇里的长保就领了一群人进村,上头又开始打仗了,缺钱缺粮。
世道人心都乱,还能指望谁。
姥爷急匆匆的回了家里,进门头都不抬直奔着姥的梳妆盒去。
平时他可碰都不碰,姥爷向来让姥管家,也不让我去碰姥的家私。
我头天睡了两觉,所以说睡过头了,上坟反正没我事,索性他们俩是把我放家里睡觉的,姥爷破天荒回来没顾上叫我,直接翻箱倒柜起来,我是被动静整醒的。
姥随后也回来了,俩人把盒子里的物件分出去好大一份,剩下的放回去,姥爷拿块破布把物件包好,房子里就这么大,根本找不到往哪藏好,只能是把平时放零碎东西的墙洞给掏掏,然后塞进最后面。
我揉揉眼睛爬了起来,自己爬地下穿鞋一路小跑去厕所,睡了一夜,我憋尿醒的。
蹲厕所里,就听到外头人声杂杂,一路往这边过来了。
姥推开门出来,站在院子里,门缝里飘出来浓浓的香火味道,她正对着大门口拿了凳子,拍拍膝盖上的灰,缓缓的坐了下去。
我提裤子出来的功夫,门外头的人也进来了。
当头的是个带狗皮帽子,背土枪的方脸汉子,乱糟糟的头发胡子把他大半张脸都给遮住了,帽沿底下那双眼睛却精亮精亮的。
后头跟着的几个人里,我一眼就看到了穿福寿衫的那个瘸子。
这人六十来岁,地缸身材裹着一堆绸缎,拄着根铜手杖,面目可憎,他就是长保。
开门第一句话,他就没好语气:
“老习婆子,外头开打,村里捐献,你家来钱容易,该拿得拿啊。”
姥嗤笑:
“我说大长保,你这话,没来由,论人情我该掏的刚刚在老王二叔家也掏了,论话柄,我一家三口在这是暂住,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怎么就来钱容易?”
长保手绢捂鼻子,伸手指着姥还没等开口,方脸汉子先上来一步,扯嗓子不干了:
“人情是你掏那点碎铜板能还的?你这宝贝孙女掉后山了,还不是我们大家伙给捞出来的,我媳妇儿子可是卖了命的,你这一句话不说我也就罢了,这话说出来可别说我跟你过不去。”
“谁是你媳妇孩子救的,我是青”
“丫儿,闭嘴!”
我半句话硬憋了回去,姥一个眼刀我就乖乖躲后头,她不想提这事,水生爹却咄咄相逼起来:
“你们几口住这里,说起来斩妖除魔,可谁也没看到干出啥来,老王婶子这事要细说起来,你还有的说呢!”
姥爷也出来,想张嘴说点啥,他有老实惯了,还没等说完整话,水生爹一连串怼几句过来,姥爷跟不上话头。
长保见状,得意之色就掩盖不住,他装腔作势的拿着手帕,微微晃着头:
“何老蔫啊何老蔫,你是名副其实啊!”
“一村之主要的就是体察民情,公平对待,你家娃有难,是村里人出手救命啊,这事你俩口子不能闭眼睛不认,平时习婆子你这神通没少拿四里八村的香油钱,掏点出来合情合理。”
春寒料峭,他拿着手绢指着姥,胡搅蛮缠,时不时还抹抹脸,这没雨没雾的,脸上怎么总跟挂了蜘蛛网似的,痒痒的难受。
我拿眼神一直瞅姥,大人的弯弯绕,我可没他们想的那么听不懂。
姥不愿意让我说事实,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仙,那得看什么个情况。
就现在这样,村里别人家都不找,单上我家来,再说能装下去,有用吗。
姥不让路,长保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跟水生爹互看两眼,水生爹大步流星就过来了,看架势是要强入,姥爷闷不吭声却一步跨到了姥前头,水生爹一咧嘴,伸手就想把姥爷推开,我赶紧厉声喊道:
“你撒谎!”
他手一顿,我死死盯着他:
“你婆娘,你儿子根本没救过我!你们家背地里巴不得我姥跟姥爷离开这里,你”
“丫儿,别乱说话!”
“我没有乱说!他们根本没救过我,凭什么让我们多拿钱!”
水生爹阴郁的看着我,不屑道:
“没救你?就你个毛娃子,自己能从后山爬出来?村里人没救你吗?扯谎也没个边?”
他恶狠狠的语气吓了我一跳,姥爷跟姥都在刻意的咳嗽,可我受不了了:
“扯谎的是你!是你的好婆娘好儿子!”
“我没受过你们半点恩惠,我姥也没钱,香油钱那是仙家的,我们一分都不能留!”
“够了!丢人的东西!”
长保一声呵斥打断了我,他眯着眼微哼,水生爹涨红了脸,一时进退两难。
我心里头暗暗高兴起来,这回拆了水生爹的皮,看他们还怎么收钱。
长保喘口粗气,腆着肚子看了看天,意味不明的瞅了瞅我,安静了几分钟,他目光一凛,缓慢却不可质疑的说道:
“乱世没有神仙,只有枪杆子。香油钱也都是大帅的,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