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一十七岁,属蛇,也就是俗称的‘小龙’。
我姥姥是个出马仙。
小时候常年跟着姥姥出东家进西家,这附近十里八乡早都让我踏遍了。
姥姥姓习,姥爷姓何。可大伙儿都叫她‘柳三枝儿’。
姥姥这大半辈子,都跟堂口连在一起,过去那些旧历里,女人们裹脚,闭门的罪,她一样没受过。
大清已经亡了,最后一个皇帝早就名存实亡,眼下满地的大帅军阀,跟不要钱似的一抓一大把。
枪杆子里啥都有,是我们这里当时最大的官最出名的一句话。
我是对此毫无评价,手里挑拣的每一片茶叶,都抵得过一个元宝,谁管外头啥是啥。
桌子那头同样忙的一刻不得闲的青浦,嘴就没停过,这些墙角床头,人前鬼后的话,只要他回来,那我就相当于是重现现场。
秋头的日头,早过了晌午也灼的大地一片辣烧,我又铺开一层桃皮再进屋,他已经没影了。
轻轻叹一口气,我这里,说到底只是个驿站。
小的时候,姥是把我放在山里的寺观寄养。我是几个操各种土话念经的老道姑,一把屎一把尿给养活的。
姥不常来看我,她很忙。
只要去看我,好吃好喝加鞋脚袜子,零零碎碎就一定是给我带足了的。
给我梳上小冲天辫,还系好红头绳。边给我整理身上的小袄,边念叨着“丫儿往后肯定是个大美人。”
老道姑们常年不出山,我却逢年过节去姥姥家,当时我还没被姥接回家一起过活。
每次去都是过个年节就回山里了。
姥忙,姥爷得赚钱去,我人生地不熟的在家等他们,特别羡慕外头疯跑的孩子们,山里呆的我跟不上他们的玩法,隔壁家的那常年带着两条大鼻涕的死孩子就总欺负我。
后来姥不知道听谁说了这事,我就很少被扔家里了,姥开始带着我跟她出门去‘看病’,还有那皮猴子式儿的半大崽子们,拄着随手捡来的柴火棍子,连蹦带跳远远跟着我们娘俩,学姥姥走路,学姥姥说话。
每次我都是忍不住的回头冲他们挥胳膊,大声骂。
姥姥总是带着笑,伸手压住我的胳膊,一边拽着我走一边念叨:
“丫儿,莫气呦,去晚了黄饼子可就凉了。”
山里百草疯长,好东西多,好吃的少。
收成好坏,人们都还能凑合过。
山外头兵荒马乱,扛枪的欺负拿笔的,有钱的巴结当官的,好在这山高路险,没波及到我们。
今天正月初五,也是年后头一个绝户日。
我跟着姥姥一路走过来,路上一直在碰村里人。
大伙儿都忌讳这日子串门走亲戚,看到姥姥,拜个晚年再唠几句,不像平时说起来就能半个时辰,就都各自回家。
我不懂别的,就觉得大伙儿不像平时热情,想问问姥姥,看她脸色也不太好,又憋回去了。
等到了村子里最靠后山的老王二叔家,离挺远呢,就听到院子里头,好几个人在说话。
声大的一听就是老王二叔,他说话结巴,天生的:
“那就,就,就,就”
“就啥!就啥!老子小子都是一窝!你们也不怕作损啊,啥都敢想”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打断老王二叔,破口大骂着,中间夹杂着二叔媳妇低低的赔罪和不知道谁的声音。
我跟姥姥出门几次了,头一回在自己村里出门,一点不知道害怕,老远就闻到了黄饼子那烙出来的焦香味,已经把我全部心神都勾跑了。
老王二叔家没大门,也没院墙,拿地里割回来的葵花杆在房子外头埋了一圈,就算是个院子。
姥姥领着我刚刚一拐过来,她就一把把我拖身后,自己也往后退了几步,厉声喊到:
“天杀的鬼们,自己送死,还不够,绝户才心甘吗!”
里头人听到这话,忙不迭出来接姥姥,二叔媳妇腿快,眼看着就杆子墙缝里那花棉袄身影就要出来。
“哎呀妈呀!!”
她鬼哭狼嚎突然一嗓子,扑通一声,栽了回去。
把里头几个人跟我都给整懵了,姥姥的手冰凉冰凉的放在我肩上,我脸上的汗毛都被冰的立起来了。
“姥。”
我就说出一个字来,就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棉裤腿里一阵温热,风一吹,我冻的打了个哆嗦。
“丫儿,莫怕。”
姥姥可能是发现我的异常了,张嘴的时候,语气可软了。
老王二叔家的大门口地上,一地碎叶子里,爬着条大黑长虫。
四九还没过,它盘着磨盘大的一团,窝在没化的雪地里,昂首直勾勾的盯着院子里。
晕过去的女人没让它有反应,可我尿裤子的瞬间,它猛地转过了头!
我裤子里,又热了。
院里的人都吓毛了,七手八脚把女人给拖进去,捶胸掐人中,连拍带叫,老王二叔气鼓鼓的抄着把镐头从屋里冲出来,可到了门口他举了好几下愣是没砸下去。
哐啷
他抱着头,在黑长虫的注视里,蹲地上哭了起来。
我这会儿,裤裆里飕飕的风,冻的我大腿都没知觉了。
说真的,这家伙把我是真吓着了。
刚刚它回头那一眼,跟要吃人似的。
姥姥松开我,明显感觉到我瞬间紧绷身体,她安抚的拍拍我的头,自顾自的冲着大黑长虫就过去了。
大棉裤大棉袄,粗布面自己做的,姥姥身上一点看不出来仙风道骨。
她把怀里的柳木手串掏出来套手上,又把我一直都想看看的一个小木偶给挂到了胸口,再顺手从旁边的树上折了根树枝,也不看那小枝子多纤细,走到黑长虫面前兜头盖脸就是一顿抽!
一边抽一边骂:
“精有精道,怪有怪桥,吃了几口死人肉,你就以为自己是那老妖道!”
说来也是怪,这黑长虫刚刚还气势汹汹,就姥姥手里那细的跟草棍似的树枝,抽的它满地打滚。
不时的抽搐几下身子,明明是大白地儿,可它就是不敢跑。
最后,更是干脆一一缩身子,把头也塞进了盘成一团的身体里,往地上一堆,不走也不动了。
姥姥停下手,扬手把树枝扔到了它旁边,沉着脸盯了老王二叔好一会儿,转头对着我说:
“这啥帐都有能算的地儿,谁也脱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