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雨了。
雨珠大颗大颗拍打在黑不溜秋的瓦片上,发出砰砰巨响,似要震裂那三个巴掌厚的瓦片。
黑瓦铺盖的下方,是一间装饰极其华丽的屋子,此时,屋子里各个角落都亮着一盏灯,映得黑瓦都透着些许光芒。
屋子最里间,一铺精致的大床上平躺着一个七尺男儿。
乃见他眉目如画,皮肤白皙,生得煞是好看,可惜的是,偏就一直眉头紧蹙,双目紧闭,若有若无的寒气从他的周身散出,为他好端端的一副绝世姿容生添了几分冷酷,让人远看着就心生畏惧。
床边,坐着一个身着紫裙的女子,面覆紫色轻纱,腰间别着一个金丝荷包,观其眸色,不正是那三个月前救起占云非的人。
霍倾念一手端着一个药碗,一手执起汤匙,极优雅地从碗中舀出一匙汤药,然后动作轻柔地喂给占云非。
不大一会儿,汤药就喂完了。
霍倾念放下药碗,为占云非盖上丝绸薄被,再理一理自己裙上的褶痕,而后才又回归原先的座位,安安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一瞬不瞬地。
在安静的地方坐久了,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三个月了,他的伤口已是渐好,但他的知觉仍是不见一点起色。大夫说,他伤及五脏六腑,经脉全断,怕是并非光受刀伤那么简单。
霍倾念紧了紧叠在膝上的双手,双眼定定看着肤色透白的人,朱唇轻启:“我该怎样做才能让你醒过来?”
她探出右手,微微倾身上前,想为他抚平眉间的皱纹,他是万般完美之人,这些东西,不属于他。
碧桃守在门边,忽然偏头看向外面,眼里乍现惊惶,忙转身奔进屋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霍倾念跟前,紧张道:“主人,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霍倾念淡淡回她一句,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碧桃憋着口气,鼓足了眼珠,右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帮主,帮主来了!”
霍倾念眉头一皱,缩回手,不悦地将两袖往空中一拂:“他来干什么?”还是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外。
她看见一个狭长的影子在门前地面上左右摆动,眼底光点闪烁,双脚悄然往后一退,头上突然传来震耳的声音:“听说妹妹有了意中人,且这意中人还在我帮里住了不少时日,我这做哥哥的今日才知晓此事,未能及时尽地主之谊,怠慢了我那未来的妹夫,为兄实在愧疚不已。”
霍倾念抬头看向屋檐高处,紫纱下朱唇抿起,莫不是那几个黑鹰卫泄露了秘密,告知哥哥关于辰王占云非就在帮里疗伤的事情,她眸色一正,若是哥哥已经知晓,按他火爆的性子,断不会隐身,见着仇人身在自己家中,他不去拼个结果是不会罢休的。
而今,他还能耐着性子与她周旋,这就表明,当初搬运辰王的那三个黑鹰卫并没有将事情说出去,哥哥得来的消息,可能真如他所言,是道听途说而来。于是语速不急不缓道:“哥哥总爱取笑妹妹,哪有什么意中人,不过是我前段日子在回帮路上偶遇到的一个孤儿,我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
“孤儿?”那如雷的声音忽而变得有些凝重,“咱们帮说起来已是许久没有纳新人了,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帮里在三月前与辰王府一战损失了不少人手,是时候该修补缺口了。”
霍倾念隐约觉得有不好之事发生,抬起衣袖在嘴前一遮,打了个哈欠:“这些事一直都是哥哥你去办,就不由我费心了。天色已晚,我要歇息了,哥哥也早些回去歇息了罢。”说着,她转过身准备进屋。
呼!
一阵风从头上刮过,霍倾念心里咯噔一下,脚尖一点,闪速飞到门边,只听啪嗒一声,大门应声而闭!
“妹妹这是为何?我只不过是从屋顶上跳下来,用得着把妹妹吓成这样?还是……妹妹在屋里藏宝,不愿给我这做哥哥的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背对着她,负手站在屋檐下,黑色着装,雨珠不断凝聚在他那如箭般笔直的发丝端上,然后再一颗颗滴在地上,滴得地面起了无数水圈,有大有小,无规律可循。
“我从不与哥哥撒谎,这一点,哥哥心里明了。”霍倾念身体一动不动挨着紧闭的大门,言语之中似有埋怨。
“只怕妹妹长大了,有的事,可以自己解决了。”男人的语调起起伏伏,让人听来意味深长。
霍倾念凤眸凝着男人的背,倏然无声眯起:“哥哥是在故意为难妹妹麽?”
“哈哈哈!”男人扯着雄浑的嗓子转过身,挤弄厚唇鹰眼,面孔狰狞,眸中粗野蛮横,单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与紫衣女子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兄妹血缘。
霍展一步走到霍倾念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我的妹妹,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为难你呢?”皮笑肉不笑,却又带着十分真诚。
霍倾念微一福身,微笑道:“是啊,哥哥怕我舞刀弄剑伤到自己,便将父亲留给我的金羽剑收了去,哥哥在乎我的安危,又为我在这僻壤之地辟建一座私人雅苑,并日夜派人守在苑外,不让外人进来,也不让我这个妹妹随意出门,若要出门,必须得经过哥哥仔细思考衡量行程的安全性,哥哥如此考虑周全,妹妹真心感激不尽。”
霍展厚重如钝刀的粗眉深深一蹙,凝神看了她半晌,而后叹了口气:“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了,我不保护你,我保护谁?”
哗哗哗。狂风吹,大树摇,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落在地上啪啪作响。
霍倾念转动眼珠,微微侧脸看向某处,那里突然多了一盏灯。
她抬起右手,大门骤然就开了,同时,门里站着一个人——碧桃。
碧桃两手托起一把油纸伞,将它平举到霍展面前,然后道:“帮主,请慢走。”
霍展无声扯了下嘴角,心里冷哼一声,想打发他走?他勾起满面的皱皮,随意扫了眼碧桃手中的油纸伞,眸子一凝面前的紫衫女子,大手一挥,大门碰地大开,靴头朝紫衫女子身边绕过,庞大的黑影忽地就闪进了屋子里!
碧桃瞳孔一扩,紧随其后,加快脚步奔到霍展面前,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帮主,你不能进去!”
“不能进去,为什么?”霍展面带凶气,吓得碧桃缩了缩手。
“因为,因为”碧桃眼珠子乱颤,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霍展忽而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低头瞅她,口气格外友善道:“是不是占云非在里面?”
碧桃眼皮一跳,心惊道,难道帮主已知晓了?眼见帮主突然又迈出一步,她也跟着退后一步,但还是打直双臂堵住帮主的去路:“没有,辰王不在里面!”
霍展眯起鹰眼打量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语调忽而拉得很长:“哦?辰王。我可是没有说过这两个字啊。”
碧桃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反悔已是来不及,不由在心里掌嘴数百遍,该死!
她咬着嘴唇,硬着头皮道:“世人皆知,辰王便是占云非,而放眼整个大陆,也就只有紫罗国皇室有占姓,奴婢虽是鲜少出门,但跟在小姐身边,这些事多少还是了解一点。”
霍展双目在屋子里乱瞟,无心听她说话,忽然看到什么,笑容骤然一收,扬起手臂,毫不怜香惜玉,啪地一掌劈在碧桃的肩上,将她震退好远。
霍展身影一闪,哗啦闪到窗户边,大手在桌上一挥,捡起一个手镯,这手镯乍看平实无华,但他知道,这东西名叫月镯,事关天罗诀的秘密。当年辰王大婚,他见过辰王妃戴过此物,并使用此物开创了天罗诀剑法。
他翻转手镯,果见手镯内侧刻着一个“月”字,心中的猜测确定无疑,身上的杀戮之气霎时迸发。
捡到一个孤儿?还能顺带捡到辰王妃的手镯?他冷笑一声,捏紧手镯,大步流星奔向内室,杀戮之气随着他步子的移动而越来越汹涌,仿佛下一刻就会爆破冲出他的身体,然后将这间雅室毁灭殆尽!
他每踏出一步,郁结在心里多年的怒气与恨意就越猖獗,双手早已攥成了拳头,关节在疾走中咵咵响起,双眸呼呼往外喷着火焰,一定是他!占云非,今日,定要让你尝尝我霍展的厉害!
霍倾念轻脚踏进门,朝碧桃使了个眼色,躺在桌子旁边的碧桃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里屋去看情况。
不到几秒,碧桃的身影便出现在霍倾念的面前,只见她双眸震惊,喘气急促:“主人,大事不好,快,快去……辰王,辰王……”
霍倾念脸色登时一变,低声愠道:“辰王被哥哥发现了?我故意出门阻拦哥哥,为的就是给你争取时间将辰王藏到地下室不让哥哥看见,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碧桃脸如白纸,嘴角流血,显得有些突兀,她焦急指了指里间床铺方位:“不是,属下的意思是,辰王,辰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