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央昏迷几日不醒,穹无守了在榻边几日几夜,却束手无策,只得下山去寻古稷帮忙。
穹无前脚刚走,洛央便睁开了眼睛。她只是无法看到穹无而已,她害怕记起女儿惨死的模样。
洛央站在那副云海少女图前面,提笔写下两行字:不决绝、不心安。
洛央从发间摘下那枚曼珠沙华簪,插到图画中少女的发间。就让一切的美好承诺定格在作画的那个时候吧。
穹无,我知道,为了苍生你别无选择,可是我已无法面对你,若一切一如既往的安好,我只觉愧对死去的女儿。
穹无归来时,洛央已不见踪迹。穹无发疯一般找遍了招摇山,终于确定,洛央离开了。
穹无望着门厅墙壁上的画,从初识共赏日出时一片云海,到生情时画上心上人睡姿,而此刻诀别时两句话六个字。当他着笔如此美好的画卷之时,他怎会想到这幅画最后的题字会是决绝。
穹无笑了,幽凉、凄苦。我这般的人为何要奢求男女之情。如痴人一梦,猛然惊醒,自嘲唏嘘。
“古稷,帮我找到洛央,然后好好照顾她,她身子尚未大好。”
“饕鬄应该快醒了。洛央没了灵力气息,循着饕鬄的气息找到洛央不难。况且有饕鬄在,洛央不会有事,你不必过于担忧。”
穹无失神地点点头,一个人到了小湖畔,躺在洛央当年躺过的软榻里,软榻里还满满是洛央的每次洗过头发的皂荚的味道。
穹无用力地嗅了嗅洛央的气息,竟睡了过去。
古稷一路下山一路不停地叹息,早知道有这么一出,当时不该那般撮合,就让穹无在那时便断了心思该多好。宿命无常啊!
按理说,洛央尚且身体虚弱,应当走步了多远,古稷一路寻着过来也该找到了。
其实,他没想到,洛央不是走下来的,是直接从招摇山的崖顶跳了下来。
我从不怕我们会爱的艰苦,你若为了天下苍生与我为敌,我甘心投降,若你为了拯救世间而牺牲自己,我陪你赴死。我自以为已经料想到所有最坏的结局,却想不到还是意料之外地恨怕了你。
遇到你之前,我一无所有。遇到你之后,我有了名字、有了牵挂、有了身份、有了爱,为了留住这些拥有,我又有了无奈、有了烦恼、有了困顿、有了恨。
现在的我,只想丢弃一切,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
洛央坐在山崖边,垂着双脚。
大风骤起,吹飞了洛央手中的绣荷小肚兜。洛央伸手去追,整个人便这般从崖端飘了出去,蓝色衣襟凛凛翻飞,整个人向崖底坠去。
小青小白连忙从洛央发髻间的玉簪化出原型,拼命在空中扯住洛央的腰带,阻止她下坠。只是小青和小白力道太弱,反被洛央坠得下沉。
横空出现一黑色身影,连人带鸟一并卷起飞身上了云端。
洛央被泥悔裹挟着,直到北荒边界的**山才落地。
“就知道,你这死丫头迟早会有这么惨兮兮的一天。”
洛央整个人如失魂一般,不予理会。
“瞧你一副自哀自艾的模样,真是丢了北荒的人。走吧,姐姐带你回家。”泥悔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架起洛央向北荒走去。
“你亲眼看看,北荒蛮荒的样子。几百年前这里也是一派富足合乐、鸡犬相鸣的景象。可被其他神族毁成了这般模样。”
洛央抬眼,眼前是一片被尘土遮掩着的废墟,遍地兽虫在废墟中翻腾着在废墟尘埃中找吃的。一路走过去,偶尔能看到几间破败的木屋子,骨瘦如柴的老人在门前挖几颗野草放到一口铁锅里熬汤。
洛央低下眼睛,不想再看。
泥悔伸手抬起洛央的下颌,“你说忘便忘了前尘记忆,说什么都不肯想起,便顺道抛弃了北荒神族的职责使命。”
见洛央没什么反应,泥悔愈发有些急了,“穹无为了他的使命他可以杀了你们的孩子,你却不顾你自己的使命只顾安享太平,活该如此下场。”
洛央面无表情,却落下了两行泪。穹无杀了他们的孩子,这件事是插在她心上的刀,泥悔提起此事无疑是又在这刀上用了几分力道,扎得洛央的心生疼流血。
漫天飘起了雪花,给满眼的荒芜又添了几分炎凉。
洛央从袖中拿出载满自己记忆的玉简,许久未开口,声音嘶哑,“我的记忆里究竟有什么?”
泥悔轻轻叹了一声,“你很快就知道了。”
两人继续向北方走去,一路上雪下得越来越大。
北荒的水灵是为世间至盛,小青和小白比翼盘旋在后面,欢快无比。
“你看你的鸟儿都这么喜欢这里,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泥悔拍拍洛央的手。央央,你忘了我是姐姐,可是我却永远都记得你是妹妹。
洛央默不作声。我属于哪里,我究竟属于哪里呢?或许拾起记忆我会知道吧。
洛央随泥悔上了长右山。华丽的宫殿错落林立,从山腰到山顶,尽管看上去古旧不堪、布满尘埃,但是依稀可见七百年前北荒作为五荒神族之主宰的风光。
山顶主殿前立着一块巨大的墓碑,洛央和泥悔驻足在墓碑前。
“央央,这是我们北荒神族三千六百七十二族众的墓,亦是母亲惨死的地方。很多人死无全尸,很多人灰飞烟灭,整个北荒神族母亲只保下了你自己,世人不知我的存在,我侥幸存活。”
洛央难以想象当年怎样的一般惨烈。
“灭族的不仅北荒神族,还有我们北齐国整个一国,这些道貌岸然的神族竟打着维护神族凡间秩序的战旗,不顾神族天规挥兵向凡人。要求北齐国交出母亲,于是父王便倾全国之力与神族抗争,蚍蜉撼树,落得国破家亡。”
洛央眉头微皱,神族?究竟是魔是神,这样的神族竟然能恬不知耻地为了正义杀了自己的女儿。
泥悔跪在墓碑前,“母后,我把洛央带回来了。”泥悔无比虔诚地磕一头。
洛央呆站在那里,她对母亲、对北荒、对北齐国、对那场灭族灭国的战争一丝记忆也无,如何感同身受?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洛央决定,把自己丢失的记忆,找回来。
洛央几乎是每日废寝忘食地修读玉简。渐渐地,脑海中隐隐约约地有些光影,偶尔午夜梦回能记起些许儿时的画面,母亲一袭蓝色宫装,在一处宫殿的花池里陪着自己嬉戏,父亲总是背着母亲偷偷带自己出宫去一处果子林采野果子……呓语着从梦中惊醒,梦境的温馨却衬得现实里孤独的自己无限苍凉。
泥悔行事狠辣,洛央眼见着心中颇有不忍却着实无力劝阻。
臣下对她是惧怕超过了敬重。她在北荒复立了北齐国,北齐国每挥军一处城池,必定生灵屠尽,而早早投降的城池,泥悔慷慨地施以雨露,风调雨顺,凡人便可以过得很是富足。于是越来越多的周边列国向北齐国送来降书。也有越来越多的部落率众归附。
短短十年,北荒神族从蛮荒成了一片富庶之地,北荒的领地从北方苦寒的弹丸之地,一路拓展到大江沿线。
“央央?”泥悔一脸神秘地走进洛央殿中。
洛央缓缓收回正在修读玉简的灵力,随着记忆的苏醒,洛央的灵力竟也渐渐恢复了。
泥悔盘坐到洛央身侧,在她面前展开一副兽皮,上面的写着南荒诏文。
洛央看了许久,“焱昌和桑矜要结婚了?”洛央面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观礼,说起来你我都是他们的媒人呢。”
洛央笑容淡了下来,去了应该会见到他吧,不知道他近况如何。
泥悔看破了洛央的心思,“穹无会去,不过若以后穹无出现的地方,你都要躲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自愧生了个血魔无颜面对神族呢。”
洛央怒目看向泥悔,“血魔?自愧?荒谬!”
泥悔幽幽地一笑,“所以啊,你更要理直气壮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洛央明知泥悔是在激自己,可是她可以委屈,却不能忍受让自己的女儿蒙受无缘无故的憎恶。
泥悔知道自己目的已达到,便调转了话题,“最近记忆恢复的怎么样?”
“总归还是些模糊的画面,并没有记起太多。”洛央有些遗憾,她渴望从记忆中找回一些新的寄托,除了穹无之外的生存下来的动力。
“不用着急,母后灵力高强,她亲手封了你的记忆,便没那么容易化解,终究还是要看机缘。”泥悔也很希望洛央记起过去,那样洛央一定会理解自己,自己便可以不这般孤单。
洛央轻轻点点头。
焱昌终于如愿娶了桑矜。
这场婚典在夜间举行。两百年前的五荒大朝上,焱昌曾输给桑矜的一颗重黎珠放在令丘山山顶的高台上,照得整个令丘山的夜色明亮,月色都显得黯然。一棵五人环抱粗的桑藤凌空架起一座桥,延伸到云端。两侧悬着点点火球,照得这条喜桥一路同名。
桑矜的云辇,扶桑木雕空制成,红绸装点,毕方鸟架辇,一路沿着桑藤桥从云端而来。
观礼的人纷纷仰起头,去看那华丽的云辇,红绸翻飞时,露出桑矜的精致面容更引得众人翘首去看。却唯有两人不曾瞩目这场奢华。
洛央望着这盛大的婚典,自己也曾与人共话白首,那场婚典不似这般盛大壮观,却也是倾世的惊喜和浪漫,可是如今那画面在记忆里依旧鲜活,画面里的两个人却坐在对面,恍若不曾相识。
穹无看起来更添几分削瘦,眉间似有纠缠不尽的愁绪。洛央本以为看到穹无痛苦,自己会感到欣慰,可如今见了他的模样,自己却添了几分揪心。索性扭过头去,忍着不看向对面。
穹无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洛央身上。她回了北荒,想来身体已经无恙,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那个无忧无虑、整日嬉笑的洛央终究是不见了。
云辇终于走过漫长的桑藤,落到了地面上。桑矜被焱昌牵着手迎出了云辇,一双身影相携着向前。
席间声声赞叹这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泥悔忽然从席间站起,“等等。”
焱昌很是不悦,“黑帝,有何重要事非要在此时提起。”
“事情嘛,不重要,但是确实是需要在你二人完婚之前提起。”
焱昌心下感到不安。
泥悔不等焱昌作答,径自从席间走到场中央,“第一,吾妹洛央多年前在空桑山被污蔑杀害前青帝一事,据我所知真正的凶手是节薅,所以节薅继位青帝,我北荒不准。”
人群议论纷纷起来,节薅面色铁青。苷坚拍案而起,“满口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