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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蜥蜴战争 第六章 专诸鱼肠剑(公元前529年—前515年)

“细腰蜥蜴”楚灵王在公元前529年的初春,撇下他的章华垂柳和楚宫佳人,撒手人寰以后,没福气的楚三哥在几百里外的郢都自立为王。要有多少双眼睛,才能注视,在楚三哥心中放纵地盛开着的,关于对美丽未来的怀想,他除了紧紧接住上帝的赏赐,使劲说谢谢谢谢,在整个春天里,就丧失了任何表达方式了。

楚三哥忙碌着把二哥遗留下的细腰王袍,改缝成合他身的行头。可是观从却劝他:“您先别乐,还有潜在威胁呢,楚五弟弃疾,您必须先杀了他。”

三哥一愣,说:“我不忍。”

“他将忍您。”

楚三哥心烦,挥挥手,你不要讲了。然后,继续试袍子。

楚三哥开始在夜里上升,在白昼降下,在一只小屋子里保存性命,对楚五弟无计可施,对春风力不从心。这都是要死人的预状。

此时郢都里的谣言像蝙蝠一样漫天翻飞,午夜霜钟敲响的时候,就会有人突然诈尸,“啊——”地一声恐怖号叫,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恐怖从一间屋子传染到一条巷子,一片住区,整个街衢,半座城市,无数人响应,无数灯火惊慌地闪烁,东西爆裂地撞碎,人们你推我搡,杂沓冲撞的呼叫和街头的人影狂奔,汇集成震天动地的骚乱与奔走呼叫:“楚灵王进城啦!——楚灵王进城啦!——”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也没有人知道它意味凶福。

楚五弟弃疾不失时机地利用了这场全民闹鬼运动,又一天夜里,他找了几个大嗓门的帮闲,在城里绕着圈儿地跑,边跑边喊:“楚王带兵杀回来啦!进城啦!快跑啊!快跑啊!”当即全城再次夜惊。随即,大嗓门中嗓门最大的斗成然,喊着跑进王宫来了,撒谎道:“楚王真的回来啦!到处杀人呢,已经杀了五爷司马,就要冲进王宫了,您快自选出路吧!”

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是真理,何况它是全城人扯着喉咙都在重复,王宫里抱着姬妾睡觉的楚三哥爬起来听到斗成然喊的这些话,心神慌乱。斗成然说:“依我看,大王最好自我了断,以免受辱!”

这时候,外面又有人跑着进来,喊着骗人:“国人都冲进宫里来啦!众怒如同水火,没救啦!”

楚三哥披在肩上的王袍,不觉跌落地下,也许这是天意捉弄吧,楚三哥没有勇气出宫搏斗,也没有颜面面对二哥(楚灵王)。他和自封为令尹的楚四哥,抱头痛哭,在仓皇奔逃的宫人之中,俩人相继自杀(也许死掉是儒弱者最勇敢的选择)。

如果楚灵王赴九泉赶路的脚步比较慢的话——这是有可能的,他的豹皮鞋早走烂了,那么他的三弟、四弟此时,还能从后面追上他,一同搭伴儿走,明月千里,并不孤单。

当宫中尸首扫除干净以后,惊疲无助的国人迎来了次日的黎明和侍卫保护下昂然人宫的“楚王”。人们惊异地发现,所谓的楚王,原来是楚五弟弃疾,在浑水中摸到了大鱼,最终赢得了王族内部骨肉残杀的胜利。

一场触目惊心的搏斗结束了。幼时在妈妈怀抱里踩中“埋玉”的弃疾,困杀二哥楚灵王,惊杀三哥、四哥以后,手持寒剑,把楚国广袤的疆土踩在脚下,是为楚平王。看来一切都是天定,谋在人而成在天数吧,生逢君王之家,我想,一定要学会照顾自己,当社会趋向于一条风浪打碎的破板,追求泥土上的生活等同于向往天堂,爱与忧伤,都是束缚一生的桎梏。

广大的疆域和富庶的城市给楚平王以压制不住的喜悦,他却无法立刻留意于此,因为二哥楚灵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郢都依旧撒癔症,夜夜闹鬼。

城市上空全是空阔的浮躁和谣言,楚灵王的灵魂,就像哈姆雷特的老爹,在城头盘旋,除非这里被夷为不毛之地,死人的心是不会复归平静的。

一直包装成大善人形象的楚平王在夺位过程中从不亲自下手,此时被迫开了杀戒,杀了一个群众演员,冒充楚灵王的尸体,装殓了,郢都人才算是可以踏实睡觉了。

楚平王抢得二哥的江山,背后靠的是陈、蔡人支持,为了答谢陈、蔡,以及平息国际舆论,楚平王宣布:陈、蔡复国,重建宗庙。

同时他一反楚灵王政策,原先被迫移民去开发北方陈、蔡边地的各国各县知青,全部扔下斧头,携了辫子粗又长的小芳,高高兴兴地返回原籍。

这个时候有人报告:“报告,去年冬天楚灵王发出的围徐大军,听说国内更始,撤围返回,在淮水半途,遭吴人追击,五大夫尽被俘虏。吴人西趋五百里,攻击淮水中游重镇凤台(楚灵王穿着羽绒服驻军督战的地方),吴人拔下凤台。请大王指示。”

楚平王说:“寡人——”(说完这两个字把自己吓了一跳)看看没有异样,刚要继续说,旁边新令尹斗成然假积极,抢着请令:“我请发兵光复凤台。”

楚平王讲:“寡人——哦——还没有安抚人民,敬事鬼神,修缮守备,安定国家,怎么能劳用民力,出兵杀伐呢?凤台多次易手,吴楚谁先拿着它都一样。等等再说兮。”

这个新令尹斗成然是个傻老粗,瞎嚷嚷,自诩张罗着扶楚平王上台有功(跑进王宫吓死了楚三哥、楚四哥),整天大大咧咧,被封为令尹还不够,又向楚平王要这要那,楚平王越看越讨厌,次年就把他杀了。养由基的子孙跟他结党,一并杀掉,养氏也被灭了。(居功自傲害死人啊。)

骨子里喜欢杀大臣的楚平王,为政纲领方面,一贯大善人形象,即位后当即下令:分东西给穷人、赈济贫户,抚养孤儿,赡养老病,光棍要得到收容,寡妇允许减税,罪犯要赦免,奸邪者要判刑,埋没者要举用;裁减边境驻军,改善邻邦外交,五年不打仗。

随后到了楚平王即位第四年,公元前526年,楚国这边还在息兵,有消息传来,晋国的小壁虎晋昭公(晋平公的儿子)光荣地死去了。晋昭公在岗仅仅六年,死的时候还很年轻。比他更年轻的儿子晋顷公即位了。晋国诸卿不禁更不把这小孩放在眼里。懦弱的韩起照旧做执政官不变。

到了下一年,楚平王第五年,楚平王说不打仗,但被动迎战总是要的,这一年,吴国又起兵攻楚,逆长江而上五百里,出南京(当时还是猴子所居),西人安徽。楚平王派司马子鱼带兵迎战,与吴军相遇于险境天门山——安徽当涂、和县夹江相对处。于是当即在天门上江面展开激战,这是春秋史上第一次水战。

吴军的船队摆成弓形阵势,楚军舟船处江上游,获得了势能,不料刚一开战,楚司马子鱼就战死,楚国愤青的眼珠子通红,山呼海啸,借助水的势能,把吴国水军杀得纷纷跳船大败,吴王专乘的“余皇”大战船遂被楚军缴获。几百名楚人一齐使劲,把余皇大战船拖到岸上,当战利品守起来,四周布置碳火,以防吴人劫船,然后就一旁布下阵列,守候休息。

半夜,楚国将领公子光挑了三个大胡子,模样像楚国人的,混进楚国营去。(原来楚国人是大胡子啊,阿富汗民兵?)

公子光在营寨外面抻脖子喊:“余皇——”

三个大胡子藏在余皇战船旁边,应:“在呢——”

“余皇——”

“在呢——”

楚国人一听,坏了!闹鬼了。楚国人闹鬼是全球第一,人人信鬼,家家信巫,一看大船身上也附上妖精了,“在呢——在呢——”地叫,赶紧寻声捉妖。楚营大乱,三个妖怪死于乱军,都是大胡子,于是为了捉妖,大胡子楚军又自相残杀起来,大胡子越杀越多,正准备杀更多的大胡子呢,公子光挥动着吴人掩杀过来了。这群光下巴的吴人把胡子茂密的大老楚杀得大败,一路追着屁股揍,重新夺回余皇大战船。

这次楚军先是水战借助上游之利,获胜,但在岸边步战,夜里被吴国步兵杀败。两家算是胜败各一,彼此战平吧。

《财富》杂志上说:70%的企业都失败了!这不是由于错误的战略,而是无效的执行。两千五百年前,楚平王十三年平淡无奇的治国圣绩也是失败的,无足观处,这不是他的政令不好,实在是没有贯彻执行。

比如说,在天门山大战的下一年,公元前524年,楚平王六年,楚平王下令给已经收复回来的安徽凤台筑上城墙,以防备吴人。大夫沈尹戌就说:“楚国必败。在凤台筑城,这不是挑拨吴国人的怒气吗?吴军来打,我们必败。”

旁人说:“大王这些年不断地施舍,施惠于民,已经息兵五年。如此抚民,怎么还会败呢?”

沈说:“抚民,按我听说的,应该是对内节省开支,对外树立德行,这样内部民乐,外无寇贼,可是国家如今宫室盖个没完没了,老百姓劳疲死转,为了施工,吃饭睡觉都顾不上,这不是抚民啊。”

虽然楚平王一时没打仗,但内部整天修宫殿,跟打仗也差不多。

此外,战略贯彻不到位的例子,就是楚平王宣布“把奸邪者判刑”,可是他却养出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位大奸臣,就是我们可敬的费无极先生(此人好比和珅,上下挑拨,陷害忠良,平王一死,即被诛——可见民愤之大)。

费无极和伍奢都是教育口的同事,给楚平王太子当老师,伍奢是班主任,费无极是助教,级别低。从教学方法来讲,可能伍奢讲得津津有味一些,因为他的爸爸,就是大夫伍举,给楚灵王在章华台上讲勤俭道理的那个,而伍举的爸爸则是从前给楚庄王讲“三年不鸣”的伍参,几代人口才都不错。

其实费无极也能说会道,但心术不正,所以不受太子抬举,太子有事都背着他。

于是费无极就去找楚平王发展,整天找机会向楚平王汇报教学工作,想方设法讨平王的信任和喜欢。

到了给凤台修城墙的下一年,公元前523年(楚平王七年),费无极就对楚平王说:“我最近看太子学习总不专心,我研究了一下,是太子岁数不小了,该给他娶媳妇啦。”

于是,费无极拿着楚国产的象牙犀角跑到八百里西北的秦国去了,给太子说媳妇(就像晋国一直扶持吴国一样,楚国一直结好秦国)。

你可千万别说陕西秦国不出美女啊,貂蝉、杨玉环跟你急。所谓“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很多摄影师还跑到那儿去拍姑娘呢,油画《米脂姑娘》据说是中国的《蒙娜丽莎》耶。

费无极物色的秦国公主,就是一位百年一遇的大美女,用陕北信天游描述,那是“光格堂堂的眉脸,墩格实实的身,黑油油的发辫,忽闪闪的眼”,让人想一口吞下去。信天游描述国君公主,缺少些光风霁月型的闲雅,其实秦国公主肤似白雪,青腻吐香,她形也如兰,爱也如兰,清风她的眼,流水她的发,莺啭她的喉,明月她的心,优雅好比圆月转身,海潮要因之更改澎湃的方向,微微松开双眸,春风要顷刻融化积雪,她款款举趾的时候,绿色就要还上枝头,但没有一朵花敢在她面前开放,她吟吟而笑的时候,凤鸟就要四方云集,但没有一只鸟敢在她耳边鸣唱。(哈哈,都是我大学情书写的那种词。)

费无极流着哈喇子把这个中国的蒙娜丽莎护送回楚国,一路猛跑,生怕秦国人变卦。等他先一步跑到郢王宫,找楚平王献媚,说:秦家女儿长得真他妈的好耶,靠,细腻的白皮儿,窈窕的曲线,脸上柔媚真养眼。大王!您自个儿留着吧,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啦。太子年轻还有机会,另外再娶吧。

楚平王张开嘴,眼珠发直,嘴唇哆嗦,迫不及待入了洞房,把这个姣美可人的尤物抱到怀里。秦女儿岁数小,心里奇怪,怎么楚太子这么老。可是她哪能有什么反抗,给老楚一糟蹋,第二年就生了孩子(就是下一任可怜的楚昭王)。

这位两千五百年前的美女妈妈,我们远远可以看见她走动在异乡王宫里,没有声音,斜风扬起她的裙角,使她像是笼在夜色里的一盏微红的风灯。这位美人妈妈十七年后又险遭吴王阖庐强暴,古代红颜美女真是命苦啊。

而命更苦的当数太子建,本来属于自己的奶酪,被老爸偷吃了。太子建在夕阳西下的长江江畔喃喃自语:我这么久以来的歌声,为何总是围绕着你给我的忧伤。纯净的愁情吞没我的智力,我只能把好话说尽,好事做绝。你像束缚阳光的一根带子,你的有无决定了我盘根错节的愁肠和杂乱难理的人生。但我知道,没有阳光人一样可以生存,高尚的心灵自己可以照亮自己。没有微笑我就以长风对我微笑,没有爱恋我就以寂寞拥我,没有伴侣,我就与忧伤同行,失神的一刹那,虽然又见你梦中如花摇曳,但我依然要昂头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须惆怅,在远方我会爱上另一个姑娘,但她取代不了你。惟有你,是我守卫大学时光的最后一批火种,我将如何幸甚,自己的春光,是在你的注视下,慢慢磨为粉碎。就此离开这所大学中的你,我要去远方独领一段漫长的苦楚,携带着爱情在春去秋来中一贫如洗,在……(唉,又把我的大学弄上去了。)

太子建总这么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导致费无极心慌不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太子建未来即位,自己或许会被扒皮。

于是两个月后,费无就极继续玩弄楚平王:“晋国啊,据我分析,为什么能够独占中原呢,因为它离巴尔干近啊,咱离得远,吃亏。”

楚平王听了知心人的话,于是,派太子建到最北最北的边境城父(河南平顶山),去镇守边关。太子长期外派,像晋献公派太子申生那样,是国家之大忌,因为,古代没有电话传真,太子跟老爹之间从此恍如隔世,沟通没有了,距离拉大了,猜疑的空间宽绰了。

不置太子于死地,费无极觉得终无宁日,于是到了下一年,楚平王八年(晋顷公四年,公元前522年),费无极就在楚平王面前诋毁,说:“太子因为秦女的事,怨气大得要吃人,天天散布不利于您的话。他统领兵马,外交诸侯,想人郢都作乱呢。”

楚平王就怕别人人郢作乱,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乱上来的。于是召见太子的班主任伍奢问话。

伍奢跑了八百里路,风尘仆仆从平顶山来到郢都被讯问,当即明白了,他说:“大王,您奈何以小人之言而疏骨肉之亲!”

费无极赶紧也说:“大王您现在心软,以后就要被擒。虽然他是您儿子,但儿子一样可以打老子!骨肉残杀司空见惯,有什么可信呢?”

楚平王是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中国的人心,因为他自己就是残杀骨肉(逼杀仨哥哥),所以费无极的话,在他听来很有道理。并且,立漂亮的秦国妈妈的儿子为太子,不是可以结好秦国吗?而太子建的妈咪,不过是蔡国一个漂亮妞而已,跟我私奔至楚国的,娘家无权无势。

楚平王抬起头,命令:平顶山地区警察局长——

平顶山地区警察局局长奋扬八百里驿站跑来:到!

杀太子建报我!

收到!

可是奋扬收到却忘了,拿圣旨不当耳边风,反倒到了平顶山,就通知太子建收拾东西快跑。

奋扬空手回郢都复命:“大王从前嘱咐我,侍奉太子就像侍奉大王您本人,所以卑职放了太子,特来求大王治罪。”

楚平王气得没法儿:“算啦,你的眼里哪有我。明天该怎么上班怎么上班吧。”(居然饶了奋扬,难得,难得。)

太子建虽然跑了,班主任伍奢还在,正蹲监狱里数星星呢。费无极说,伍老师留着没用,砍头!当老师的,教不好学生,学生犯法,老师连坐!这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怕伍奢的儿子报复,所以干脆一窝端——费无极撺掇楚平王下令收伍奢儿子。(他挺懂得给自己未来打算的,为此,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无意识中都成了他的绊脚石。)

伍奢的俩儿子正在平顶山闲散看书、较量剑法呢,没招谁也没惹谁。这时候,楚平王使者来了,张开爪子,说:“大王召你俩回去,因为你们爸爸已经下狱。你俩回去,证明你家是忠的,都得释放。你俩不回去,说明存心叛乱,那就杀了你爸。”

“哼,显然没安好心啊,”伍子胥说,“咱俩一回,父子都不得好死,一样帮不了父亲,到时候报仇都没人了。不如远奔他国,借兵雪耻。你说呢,大哥。”

伍尚是成熟男人,仁义而且孝顺:“话虽如此,但是父亲等着我俩到来,以求生存,我们不去,让天下人耻笑,说我俩怕死。”

哥俩议定,大哥回去领死,以尽孝义和展示勇敢,老二出逃,君子报仇,十年为限(倘是独生子女家庭,就没有这样圆满的计划了)。

商议完了,从屋子里出来,使者们都等着回话呢。伍子胥贯弓搭箭喊:“都别过来啊,都别过来。”怒向使者,胡子钢针倒竖,毒蛇一样咝咝吐着信子。

使者都被伍子胥高大威猛的身材吓住,而且楚王没有“就地正法”的命令,这里又是边境上,伍家的势力区,所以伍子胥得以顺利脱逃。

大哥伍尚则举起手,戴上他爸爸目前正戴的那种东西,跟这帮“报丧鸟”回到了都城。几天后,他在农贸市场被“正法”时,看到了对他含笑而视的爸爸,父子俩对此悲剧的结局早有思想准备。伍奢叹口气说:“可惜啊,从此以后,楚国君臣就要旰食了。”(楚王、大夫们忙于应敌,晚饭都要推迟了!)矢志报仇的伍子胥必将把楚国整个天翻地覆。

父亲、哥哥同归于尽的时候,伍子胥正裹带着太子建像丧家之犬那样往北逃跑。两个小青年第一次出远门,商量一下,准备投奔郑国,因为太子建的妈妈是郑国女青年,被楚平王拐带到楚的,所以他俩来到娘家郑国。

郑国这时候正是“治世之能臣”子产主持政府,非常善待这两个嘴上刚长出胡子的年轻流亡者,安慰他俩说,不要悲伤,像你们这样,在国际间四处逃亡的贵家子很多,不稀奇。

太子建待在小国郑国,就像住惯了北京的人搬进通县,很憋闷,过了俩月,借机又去晋国玩,瞻仰一下大邦盟主的风采。晋顷公对他讲:“太子既然深得郑国信任,如果我攻郑国其外,你应其内,灭郑易如反掌。到时候我把郑国封给你。”

小伙子太子建非常兴奋,回郑国就找随从们开会,一个随从密报郑子产,子产当机立断:“很不好意思,太子,听说你是卧底。对不起。卧底要杀。”然后就把他杀了。

在家被老爹欺负(丢了未婚妻和继承权),在外又被山西人骗,丢了脑袋,太子建命运多舛,临死时一定恨透了这个四处碰壁的人间。他的魂灵深处总还萦绕着那个遥远面庞吧,捧了玉珏的秦家女儿脸上明媚如春的笑意排开他临死时阴郁的天空,他觉得解脱了,灵魂升华了,刽子手被他闪闪烁烁的微笑弄蒙了。随着斧子的清风滑过,秦家女儿遁入秋风转身隐去,遗留下一整个夏天,温暖如梦的骄阳午后,憧憬与回味都随风散了吧。

太子建是死在郑国了。伍子胥只好继续逃跑。

跑去哪里好呢?晋国人已经领教过了,谢谢吧,请也不去了。强齐是晏子做首席执政官,跟郑国子产一样的牛人,轮不到自己说话。还是宁为鸡首,不选牛后吧,伍子胥怀着家仇国恨准备千辛万苦到吴国去,捞个吴国总司令当当,举吴国之兵,加诸楚国人头上。

从河南新郑,东南穿插安徽,抵长江,顺流直下苏州,合计两千里水陆征程。关于这一段“在野”奔逃的经历,民间曲艺和“小说家言”的描述更加有血有肉。

伍子胥一路坐木轱辘车,昼伏夜行,伴着马背上的夕阳,野渡外的晓月,东南跋涉千余里来到安徽中部的昭关(安徽合肥与江苏南京之中间地带)。向东出了昭关便是开阔的长江,与吴国鸡犬之声相闻,所以这里要常年重兵把守,是吴楚边境要冲。

伍子胥满眼看见南方浓郁的树林,昭关形势险峻,两山相夹,只有山底一条土路,关隘盘查甚严。伍子胥过不了关,非常着急。伍子胥站起身来,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大笼英雄衣,云衫红彩裤,粉底靴子,套子大带,手拿马鞭,腰里挂着宝剑。一跺脚:“唁!”,来了一段儿谭鑫培的《文昭关》,哀怨跌宕:

“过去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空悬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伍子胥扶着宝剑,徘徊在昭关,想辙。(插一句:按侯宝林相声,谭鑫培唱这个戏,有一次上场把宝剑带错了,挂了腰刀,一露脸儿,下面就起哄:

“哎,二哥,今儿不是《文昭关》吗,怎么改《杀庙》啦?”(韩琪杀秦香莲。)

老谭一扶这“宝剑”,心就害怕啦,宝剑的把儿是直的,这怎么是弯的。无可奈何之下,抓了四句词儿:“走了一遭又一遭,心中好似滚油浇,一路盘费花光了,我卖了宝剑就挎出腰刀!”

谭鑫培老先生还有一次唱《辕门斩子》,扮焦赞的演员忘了戴胡子,一上场,台下哄声不绝。

老谭(扮杨六郎)念词:“小小孩童,你是何人?”

“启禀元帅,我是焦赞的儿子。”

“你来做甚,叫你父来!”

演员赶紧下去,换上一个焦赞来。这事流传为美谈。(看来,人民群众的眼睛,真是贼亮的。)

伍子胥在昭关,也被眼睛贼亮的人民群众认出来了,吓了一大跳,好在对方是个好人,伍子胥才放心唱道: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

他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

满腹的含冤我向谁言,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困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伍子胥住在好人东皋公家里,着急上火一夜睡不着觉。次日清晨,东皋公过来请伍子胥吃饭,念白:“将军!开门来——”伍子胥连忙开门,东皋公一看伍子胥,就吓了一跳,原来伍子胥由于过不了关,一犯难,一夜之间,胡子头发全都愁白了。伍子胥还问呢:“老丈为何这等惊慌?”

“将军为何须发都白了——”

“哎呀,不好了,”伍子胥唱道,“一见白发心好惨,点点珠泪洒胸前。冤仇未报容颜变,一事无成两鬓斑——”

不过,头发白了更好,东皋公突发奇想,就找了一个跑龙套的,长相酷似伍子胥的,去昭关前晃,让守关的楚卒对着画像一看,是他,正点,抓他。真伍子胥趁机飞也似的逃出昭关,奔江边而去了。

伍子胥出了草莽山林,像一只野狼一样,探头探脑在“天际流”的滔滔大江上发傻。马车已经没有了,长江水从一千里上他所爱过、哭过、死过、活过的郢城流来,父亲、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也许早已抛入江心。亲人出没江上的灵魂在上,能不能发一只小船来渡我过去。

正好,一个渔父(就是打渔的老头),光着脊梁赤着脚,像一只干巴巴的人参一样,摇着桨过来了,好说歹说,把伍子胥渡过江去。伍子胥总算松了口气,不怕人追了。

伍子胥摸了半天怀里,最后把宝剑解下来了:“渔大爷,我这宝剑材料上乘,雕工细致,特别值钱,您收着吧。”

“呵呵,大王有法令,抓住伍子胥,赏格——小米五十万斗,赐爵执珪为侯,岂只是你这百金。你别污辱我的人格啦。”

伍子胥尾椎骨冒冷汗,赶紧拜谢,往东继续跑。跑了几天,没有钱,只好又拿出宝剑换吃的,等宝剑也吃光了,过江已有三百里,来到江苏溧阳市的濑水岸边,远山拱手,清川斜流,饥饿难耐的伍子胥游目四顾,芦苇荡里只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纱(不是西施)。

这位挥舞大棒的女子,使劲地扁石头上的轻纱,衣襟一动一抖的,曲线玲珑,她侧跪的身子旁边,还有一份便当(盒饭),是她自带的餐饭。

伍子胥说:“小姐,请教一下,有没有多余的这个——这个,便当,给我吃吃啊。”

浣纱女不做声,冷眼侧视,跪长了身子,够了便当,递给他。

伍子胥赶紧惶恐地接了,打开盖儿,是酥糯适口的酸肉羹加菜酱(蔬菜加盐煮咸菜酱)。伍子胥嘿嘿一笑:“那个,小姐,对不起,还有筷子。”

小姐气得要命,又翻出筷子给他。伍子胥三下五除二,把饭刨进嘴里,最后说:“好吃,好吃,可是,我没钱,要不,等以后……好!谢谢小姐!谢谢小姐!噢,对了,你别跟别人说,一个大高个子,钢针胡子的家伙,跟你在这吃饭啊,他们正追我呢!”

浣纱女脸色一变,凄哀欲绝。伍子胥又反复嘱咐,千万别说啊,别说看见我啊,小姐,我先走啦,跟你爸你妈也别说啊。走出二十步之后,伍子胥又低着嗓子回头喊,“跟你男朋友也别说啊——”

女孩投下愤怒的怪怪的一瞥,娥眉拧紧,“扑通——”一声,抱着一块石头,跌入滔滔湍流的濑水,愤而自杀了。

伍子胥赶紧跑回来,除了女孩儿的轻纱,一切好像梦一场,从来没有发生过(唯独他的肚子是饱了)。

这个女孩子,因此上了《列女传》(是够烈的),“贞明执操,其丈夫女哉!”

如今濑水岸边有溧阳饭店,你可以去那里凭吊古人,但是吃饭的时候,千万尊重女服务员呀,千万别耍态度,不然逼出人命来后悔不及。

伍子胥站在烈女投河的地方,喃喃地说: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吴国人不是我想象中的,不过,有性格!

伍子胥转身,朝着苍茫落日中的太湖之滨——吴国进发。

大约按历史的记载,吴国这个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的东南富饶国度,最早是在公元前12世纪末建国,建国者是两个陕西来的老客,吴泰伯和他的二弟。

吴泰伯是后稷的第十二代长孙,老大,并排哥儿三个,老三季历生下了大圣人西伯昌(周文王),因为西伯昌生下来就有帝王相,所以让老三季历继承了周国的领导权,以便未来传位给其儿子西伯昌(父亲沾儿子的光)。

吴泰伯和吴老二看看没机会了,又怕继续待在陕西被老三一家子讨厌,干脆成全了老父亲的意愿,跑了五千里,往当时已知世界的最远处,江苏无锡一带跑来了。

他俩来到了现在无锡市飞机场附近(梅里镇),就落下脚根,水质的江南,山温草柔、灵秀醇郁,使他俩大开眼界。按《尚书大传》记载,吴越人喜欢“男女同川而浴”,老吴大开眼界。接着,又看见吴人抓蛇吃,以为上等佳肴,这在中原根本是弃之无用的,而吴国人吃鱼、吃鳖、吃螺、吃蚌,不觉腥臊,一手攥一把,拿牙签剜,就像中原吃瓜子。

一直是吃狗尾巴草驯化而来的小米(粟)长大的吴泰伯,发现江南流行大米,白乎乎像蛆,还好,吃起来没有蛆味儿,但是也没小米干饭的香。做饭锅也各色。老家的锅灶是建筑在地面上的,而江南潮湿,就架起悬空的竹木棚子,下雨的时候,灶搬到竹棚悬空的竹地板上,是便携式可移动的,因为没有烟囱,竹棚里冒出蘑菇云,越冒越多,直至棚顶着火,很不安全。还好,这里人不太麻烦他们炉灶,平时总吃盐卤、酒糟弄出的腌渍食物,黑不溜秋,像咸菜疙瘩,是蛮荒之地的美食,天热也不变质,一个疙瘩吃俩月。

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的吴泰伯看见这里人紧身短衣,袖口窄小,腰间常束一条麻绳,或者干脆是超短裙,最糟的,很多人几乎光着,露出浑身蛇鳞一样的文身。

关于为什么要文身,说法不一,有的从“文”这个字的甲骨文看上去,说是一个仰面躺着的人,胸口画了花纹,表示他死了,花纹是在追悼会上装饰他身体的,美化的意思,所以“文”引申成了文学(原来文学发源于殡仪馆)。吴泰伯怕自己接受不了吴国的culture shock(文化冲击),担心自己忍不住又跑回老家去,干脆把自己也文了身,断绝回去的后路,表示旧的自己已经死了,绝不再回陕西争位子了,因为中原是只有死人才文身的。

还有说法,文身是在远古群居时代,不婚杂交情况下防止乱伦的一种措施。这有道理,远古人没什么成型衣服,兽皮一块,麻袋装,胡子头发一大把,不靠文身就分不出张三李四。有了文身,就好了,一个女孩要找自己老公性交,记着肚子上有狗、有鸡爪子、有蛇尾巴的三个帅哥就是了。哈哈。

还有最无趣的一种解释,吴地的人崇拜龙蛇,所以身子文上龙鳞,装成龙蛇的儿子,下水抓鱼的时候,避免鱼鲛的攻击,龙王爷近视眼,以为他是龙蛇的儿子,不会伤害他(据说,一块冰川出土的五万年前阿尔卑斯山人尸,肌肤完好,也有大面积文身,但这里应该不会下水抓鱼)。

崇拜蛇的吴人又发现蛇嘴里只有两颗大牙,门牙却没有,所以吴人也“凿齿”,把上边的门牙锤掉,露出一个豁子,拔出的牙送给女朋友当定情礼物。而女的如果不拔牙的话,就会克夫,没人要。拔了牙以后,黑洞洞的嘴里含着珠子,是当地人最奢侈的时尚,更像龙蛇了。

如果怕拔牙疼的话,用木炭把门牙涂黑也可以,像宋丹丹演小品的老太太那样,越黑越性感。白牙呲着那是煮熟了的猪头。

头发也不一样。吴泰伯是带冠的,头发挽起来成为髻,插上簪子,扎上冠,有点儿身份的中原成年人都这样,平民也要戴上头巾,否则就是罪犯的打扮。高冠大髻的吴泰伯有心理准备,他见过陕西的狄戎,狄戎是披发,长长的头发像马鬃毛那样披散在后背上(就是现代长发飘飘的女子那样,我大学写情书的对象)。可是吴人还是让吴泰伯吃了一大惊,这里的土著们却是“断发”,就像《阿q正传》里面剪了辫子的假洋鬼子,后脖子上剩一截刷子,披在脖颈上,类似摇滚歌星。为什么要断发呢?南方湿热(春秋时代又比现今气温要高两度),头发太长的话,黏乎乎容易生虫子,下水抓鱼更难受,披头散发的像个溺水鬼,把自己和龙王爷都得吓个半死。所以要断发。

“有礼义之大”“有章服之美”的文明族类吴泰伯,和他弟弟吴老二,喜滋滋来到吴国后的第一天,迎接他们的是吴人的围观和嘲笑。大家对他俩脑袋上方类似靴子的东西叹为观止(就像见闻狭隘的人突然看见***头上那个布缠的大鸟窠)。

吴泰伯对付群众围观有办法,他从腰带上变戏法似的摘下一个铜镜,表面用锡和水银的溶液(即玄锡)打磨得异常光亮,交给土著拿着。那土著把它端到眼前,看见里边赫然一个类人猿,吓得尖叫着把它撇出老远。这个戏剧化动作激起了大家好奇心,围观者依次抢了镜子来看,依次鉴赏了自己的尊容,依次把它撇到地上——比河水照镜子看,还是有很大不同噫。

吴老二也开始变魔术,掏出一个蚕茧,传递给每一个人看,大家不明就里地把这个鸟蛋又还给他。吴老二问:谁有水?

大家不懂他的方言,说话这么侉!纷纷鄙夷他。吴老二比划着:水,水!水!终于有人明白了,端来一瓦罐水。吴老二把蚕茧泡在水里,手舞足蹈假装施了半天法术,然后从蚕茧里抽出细长光亮的丝来,一段又一段,无穷又无尽,大家都看呆了,鸟蛋里居然冒出了蜘蛛丝啦!无数震惊的下巴几乎垂得要脱了臼,全看傻了。

一天下来,中原科技已经彻底折服了方圆几里所有的土著吴人。吴人耳目一新、眼界大开,大家都说,那两个把鞋子放在脑袋上的神仙简直是电伯风神下凡。

傍晚,当吴老二表演“猜物游戏”时,吴人已经倾心拥戴了。这就像一百个手持毛瑟枪的西班牙人可以征服整个南美洲,进步文明的火种执有者轻而易举成了吴人的领袖。

“猜物游戏”是这样玩的,吴泰伯背过身去不看,让身后土著人随便手里捏一个什么东西,比如象牙梳子。吴老二在竹版上刻了几个字,给吴泰伯看字,吴泰伯说:我猜,是象牙梳子。

喔噻!神啦。土著们找出各种各样古怪的东西拿在手里,吴老二只要往板子上一刻,吴泰伯去问板子,就全知道了。神啦。

一个最聪明的土著青年,激动地跑到屋外,指着远山的夕阳说,这是什么?阿拉不信,难道遥远的太阳也能猜得到嘛?

吴老二在竹板上画了个圈加一点儿,吴泰伯微微笑地说:太阳!

哦上帝,我服了你!!!土著吴人纷纷拜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山呼酋长。

于是这两个陕西老客就成了吴人的酋长,教导吴人各种先进的中原文明。吴人虽然也在耕种,但庄稼只够凑合吃个半饱,主要借助副食品,农具也只是石头、木头、骨头制成的,他们几乎不会冶炼矿石,虽然使用矿石颜料文身画体。吴泰伯向吴人介绍青铜制的斧、锛、镰、削、锥、凿,这可以砍,这可以铲,于是吴人开始高效地砍伐树木、开垦农田,破土、起土、收割都有了青铜工具。黄河流域先进的农业技术传到了长江下游。吴泰伯领导大家夯土为台,台上建起容纳近百人的房屋,里面有固定的炉灶乃至烟囱,很多好奇的小屁孩儿从房顶钻进烟囱,直至落入冒火的灶台,烧个半死,以至于吴泰伯被迫给烟囱加了盖子。

吴泰伯并且带领大家在无锡外挖了一条河道,“泰伯渎”,是江南最早的运河,今天仍然在使用。

光有技术还不够,管理也要搞上去,于是吴泰伯把吴人分成金字塔的组织结构(塔尖上当然是他老人家自己了),旁边的助理是吴老二,塔层分出长幼男女级别,尊贱亲疏不同。吴泰伯教大家什么是文明,要求男的走马路左边,女的走马路右边,穿的裙子必须盖住脚面,坐的席子不能男女同块,进门不能走中间,坐着不能脚朝天,以及其他文明,比如如何下跪作揖,如何磕头稽首,如何上税,如何挨板子,什么什么情况下割鼻子,什么什么情况下挖眼睛,什么什么情况下骟掉生殖器……吴国于是大治!

吴泰伯没有儿子,所以吴老二在若干年之后接替了他的位置,传了三代以后,武王伐纣,大周朝正式建国了。周武王没有忘记自己的亲戚,派使者拿着委任状,跑到苏南,打听吴泰伯、吴老二的下落,在无锡找到了他们的后裔,将之宣布为吴国的诸侯国君。

累计历经十九代,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生活恬淡悠远地,国君位子就传到了吴王寿梦时代,也是纷争时代。纷争的原因,来自那个从晋国跑来搞“和平演变”的巫臣大夫。

巫臣来时以前的吴国,是楚国的附庸,当附庸也并没什么不好,每年往楚王那里送点奢侈品和保护费,就可以菩萨保佑,风调雨顺了。遇上别人来侵犯时,老大还会罩着他。但是,经过巫臣的和平演变,自封为王的寿梦野心膨胀,宣布叛离楚国,非要跟“独眼蜥蜴”楚共王平起平坐。

寿梦的战斗力较强,靠的是强大的水军。吴国的水军就是在无锡创立的。无锡南依太湖,河道纵横,水网密布,是良好的水军训练营。不过,因为吴国地处下游,用舟楫和上游一千五百里外的楚国争锋,吃“地利”的亏。

但最大的吃亏还是没有陆战队员,没有陆军的国家,妄图争霸是不可想象的。而吴国的军队停滞在民兵保安团水平,打仗时就像乌鸦一样聚合,没有阵法。他们甚至还不会利用轮子,虽然知道轮子,但那只是当作玩具。吴国运输和军队给养全依靠船只,陆上就是人背,没有轮子。

巫臣的军事顾问团,带着先进技术,带着轮子,从晋国来支持吴国的陆军现代化建设了——巫臣教授乘车、射箭、攻战、守御,排兵布阵,演练各种战术。吴国人从此具备了地面攻击力量。

巫臣来之前,吴国人经济文化都落后,但是吴地气候温和,土壤肥沃,外来的星火轻轻一点,一座厚积的油田就可以燃烧了。巫臣走后(他得回去找夏姬啊),留下自己的儿子做吴国的外交官(“行人”)。巫臣的儿子通晓东方各夷族语言,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重金贿赂,劝说群舒、诸越、诸夷叛楚联吴,极大削弱了楚国的势力。

寿梦由此很快脱离了楚联邦管辖,年年从东南像疯狗一样乱咬楚国,把楚国在安徽的殖民地好些抢在自己怀里,但是又被楚人出兵夺回,反复不已(席慕容诗“得了焉支,又失了焉支”,略可比拟)。

楚国(湖南、湖北两省)与吴国(苏南地区)之间的缓冲带安徽境内,成了新一轮的巴尔干,热闹非凡的火药释放场,不断变幻着大王旗帜(当地老百姓,想来也在“梳髻”和“断发”两种强制下反反复复,发型一年一变,年年很多脑袋落地)。

频频对楚用兵的寿梦死后,有子四个,诸樊、馀祭、夷昧、季札(瞧人家名字起的!)。其中,老四季札博学多才,最是寿梦所爱。

季札是古代知名度较高的贤人,跟伯夷、叔齐、许由、务光一样,也矫情之至,死活不愿当官,大哥、二哥、三哥还活着呢,哪儿轮得到我。说完就跑到郊外,住在窝棚里种地,喊吃饭也不回来。寿梦无奈,叫老大诸樊做了继承人。

诸樊点头。据说诸樊打仗非常猛,轻死犯勇,有乃父之风。他上台伊始,就不顾忌讳,趁楚共王新丧而伐楚(无礼已极),被养由基打得损兵折将,又招了晋霸主一通骂。

诸樊第十三年时,要死了。这一年正是齐国“崔杼弑其君”的时候,是晋楚弭兵的前两年,楚国作战重心向东转移,令尹子木领兵攻打舒鸠(安徽舒城),因为舒鸠国在诸樊的煽动下叛楚附吴了。吴军当即驰救,从苏南进入安徽。子木的右军先抵达舒鸠,其他五大夫的左军则往后退。吴军处在楚左右两军之间达七天,一直不战。五大夫派出有限的五家私人部队,作为诱兵攻击吴军,吴军不知虚实,向后引退,退到安全地带的山上后凭山远望,见楚军并无后继,认为不是诱兵,就重新迫近楚军,开始交战。结果楚左军精锐突然撒出,加入攻击,吴军大败。随即,楚左军向前,与子木右军一起灭了舒鸠国。

诸樊急了,到了这年冬天,又往安徽加兵,攻打安徽巢县(巢国,楚之附庸)。巢国守军牛臣命令打开城门,勇敢轻率的诸樊像西班牙公牛一样猛冲进城,牛臣躲在矮墙后一箭把他射死(巢县据说是有巢氏的老家。战争年代,有巢氏的巢,经常被燧人氏的火烧掉——鲁迅语)。

老大诸樊临死,留下遗嘱:从前老爸(寿梦)有意叫咱四弟季札即位,我即位并非爸爸的本心,我死后,老二即位,日后依次传位直到老四季札。这样老四就没话说了。

这算是满足老爸当年心愿了。

于是老二即位。老二馀祭说,那我就先上,以后好依次传给老四。

老二馀祭披星戴月地主持政府工作。他即位两年后,晋楚举行南北弭兵大会,同年,齐国庆封杀死崔杼,次年,庆封又被乐、高等家族打出了齐国,逃到吴国,被吴王老二馀祭接下。下一年,公元前544年,接班刚四年的吴王馀祭,就在视察战船的时候,被一个突然冲上前的越国俘虏拿刀砍死了。这个俘虏当时被罚做看守战船,所以有兵器,这里注意,他砍馀祭用的是刀,《左传》第一次提到刀。

所谓刀,在春秋很少见,因为青铜不适合铸成刀。青铜的武器质地脆,不利于劈砍,劈大劲了就断,都是用尖儿捅。所以,青铜剑虽锋利,但不能铸长,铸长了就要铸得薄些,否则太重而不便单手使用。可是薄了又容易脆断。所以,青铜剑五十厘米为宜。后代剑的长度标准,以垂手倒持剑的把柄,剑尖抵达眉毛为宜。过短了,吃亏;过长了,抡起来削自己脑袋。但是这里却提到了越国人用刀,也许那不是青铜刀,而是铁的。

老二馀祭被古代“第一刀”砍死以后,革命继承人并没有断,老三夷昧替补上场(真是“薪尽火传”啊)。

老三夷昧上岗第一年,其弟弟老四季札还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夷昧就叫他去出使中原,通告晋盟主下的各友好诸侯,我们吴王夷昧即位了。

老四季札就先北上去了鲁国,跟鲁襄公通报之后,又主动提出领教学习一下鲁国的高雅音乐。于是,鲁国人给他演奏了周公制做的礼乐,形式规范,曲调简单,节拍缓慢,像叹气一样,谁听了谁跑。全世界的年轻人只有季札一个人喜欢,听得有滋有味(有点矫情,别人都不爱听,就他主动提出来,并且听个没够)。

季札合着眼,脸带笑模样,先是欣赏《诗经》。《诗经》在当时主要是唱的,配着谱调,并且还有伴舞。鲁国人给季札演唱了《诗经》中的很多篇章,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乐队,当时的乐器蔚然可观,光《诗经》中提到的乐器就有二十九种之多,琴啊、瑟啊、萧管龠埙竺鼓钟鸾、铃缶圉簧篪磬雅钲,别说样子没见过,连名字怎么念都不知道。季札一边听《诗经》歌曲,一边叫好:

“美哉,始基之矣。”

“美哉,渊乎。”

“美哉,思而不惧。”

“美哉,泱泱乎大风也。”(这句喊得还不错!)

“美哉,荡荡乎。”(还刚才那意思,没换)

“美哉,讽讽乎。”(还没换,还那句)

季札听完样板音乐,又观赏样板戏:《韶箭》《大夏》《韶濩》《象箭》《南龠》《大武》,都是国家颁定的祭祖舞,一个先王一种,《大夏》是给夏禹的,《韶濩》是给商汤的,《象箭》《南龠》是歌颂周文王的,《大武》是给周武王的。接下来是贵族舞:《帗舞》《羽舞》《皇舞》《旋舞》《干舞》《人舞》。季札一边看,也是一边叫好:

“美哉,犹有憾。”

“美哉,周之胜也其如此乎!”

“德至矣哉,大矣!观止矣。”

喊了半天,没有谈出一句实在的美学原理,只怕人家把我这南蛮当外行看,拼命漫声喊好而已。不过他倒创造了“叹为观止”这成语,芒刺在背的他其实是巴不得看完呢。

就这样“美哉美哉”地在鲁国欣赏完歌乐和舞蹈,保持着良好的自我感觉和可笑的表白,四公子季札又去齐国聘问通报。

齐国刚刚经历崔杼庆封浩劫(庆封去年刚跑到吴国),混迹政坛的老世故晏平仲(晏子)心有余悸。俩人交换了一下对于明哲保身的心得,季札对这位齐国不倒翁说:“你快交出你的相印和封邑吧,无封邑无相权,才能免于祸难。齐国权柄归到乐、高、陈、鲍中的哪家还说不准呢,还要闹呢,你当相国,你自己就不好办了。”(这大约也是他自己故意不接王位的原因吧。)

接着季札又西行八百里见河南郑国子产,一见面就像多熟了似的,教子产说:“子为政,慎之以礼,不然,郑国将败。”这不废话吗,“慎以礼”,那还用说!拾人牙慧,故弄玄虚。

季札送给子产一块吴绫(上吊用的?)。吴绫、楚绢、齐纨、蜀绵、鲁缟五者齐名。子产回赠他一件麻衣(哭丧?)。

接着北上三百多里到河南、河北交界的卫国,季札见到遽伯玉、史狗、史等卫国本地大贤人大夫,点头说:“还好,卫国多君子,未有患也。”

接着他又举着乌鸦嘴往晋国去,半路经过卫国执政卿孙林父的封邑,在旅馆里住下,远远听见孙林父家里还在撞钟伐鼓,就说:“奇怪啊,孙夫子把国君卫献公驱逐出境了,害怕别人以此为口实来讨伐他还来不及呢,这还兴高采烈地听音乐呢。变乱以后不用德,能安全得了吗!迟早脖子要受戮。还不眯着点儿!”

话传到孙林父那里,老孙当即明白了,从此一辈子不听琴瑟。

季札到了晋国,交接晋国执政官赵武,以及韩起(韩厥的儿子)、魏舒,都是一时之选,然后故作高深地告诉叔向说:“吾子勉之(劈头就做怪语),国君奢侈,大夫皆富,政在三家(指赵魏韩),你好直言,快想想自免于难的后路吧。”

季札应该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他可能有“迫害狂”症,总在担心着莫名其妙的危险,总在琢磨着退路和求得全尸的死法,他在吴国一直不肯接受王位,而是继续赋闲,当个安然的有封邑的安乐翁。季札畏首畏尾,不敢为天下先,不出去做官,真可惜他没去洛阳见见老子(老子此时正在洛阳,拿着块破抹布天天擦洛阳图书馆书架),可以好好跟老子切磋一下“缩头乌龟哲学”。

不过,季札的思想,也反映了老子的“道家”此时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各国大臣在险恶的君、卿斗争和诸卿窝里斗中,纷纷拐向了“清静保身”的路子。

还有一件事,季札这次北上,路过苏北徐国的时候(徐国也是吴楚交争之地)。徐国君喜欢他的宝剑,想要,没好意思开口。季札回国时又路过徐国,听说徐君却已经突然发病死了。季札就把宝剑挂在老徐坟头,算是赠给老徐。季札说:“阿拉已经心许给侬,侬格么西特了(死了),阿拉还四把(给)侬。”(“心许”一词来历。)

老徐为什么会喜欢季札的剑呢?这要说吴、楚、越的剑,确实是好,水平领先于北方。欧冶子、风胡子、干将、莫邪,都是当地一批铸剑名家。北方为什么没有剑师?北方使用战车,武器是长兵器,戈、戟,三米长,可以远攻近防。而整个南方(包括楚国)林莽丛生,河多水深,战车跑不直,步战比车战更适合,于是优先发展短兵器。轻便锋利的剑,成为山林水网中步兵近身肉搏的最佳格斗武器。

季札回国了,向三哥吴王夷昧汇报了出使情况,然后就跑到自己的封邑延陵待着去了。

这时候,吴王老三夷昧即位,南北早已弭兵两年,但吴国却对楚国不依不饶,终老三夷眛的一生都在跟楚灵王搏斗。夷眛第六年,楚灵王攻人江苏腹地,挖出躲在丹徒的齐国恐怖分子庆封。老楚第一次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吴人感觉压力很大,当年提兵破袭楚国北境(河南南部)和东境(安徽)三邑。

“细腰蜥蜴”楚灵王次年大会诸侯之师和东夷战士,在安徽中部与吴国人混战一场,因为吴国有备,楚军无功而返。楚灵王气得没法,回去大修章华台,五年后再度饮马于淮河要塞安徽凤台,以五员楚将为前驱,围攻苏北徐国,以拒吴人。

徐国人一直摇摆在吴楚之间,这次拼死抵抗楚围,坚持了一冬,等到楚国郢都发生变乱,楚灵王自缢于乱山之中,围兵自然解去,楚军坐着兵车回国。吴人闻讯,立刻光着脚跟踪追击。(步兵追车兵,其实还是步兵跑得快,因为战车在南方不好过河,而南方到处都是河。)

吴国步兵追至豫章,活捉了五员楚将,兵车改为囚车,装了进去。吴国拣了大便宜。

又过了两年,老三夷昧也光荣仙逝了,死因未详,时值楚平王第三年(晋昭公五年)。于是,从前大哥吴王诸樊的儿子“僚”即位,气氛立刻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本来,老三死,应该传位给老四季札,可是季大贤人死活不敢坐这国君的位子,仿佛那是个杀猪的屠宰台,硬是逃去。(季札可能是历史上最后一个逃位的“贤人”了。后代人智力进化,再也没这傻人傻事了。)

于是老大诸樊的儿子“僚”就上去接了位。刚刚仙逝的老三吴王夷昧的儿子(公子光)就不乐意了:我爹死了,君位应该传给我,凭什么你这当大伯的儿子抢着上去呢!

吴王僚(老大诸樊的儿子)心中的公理则是:我是老吴王寿梦的长房长孙,按嫡子继承制,该我即位。你弟(夷昧)的位子还是我爹传过去的呢,现在还回来,有什么可说的!

二人想法似乎都有道理,这也正体现了“兄终弟及”这种落后的继承制度的弊病。吴国还在沿用这种落后的方式。而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季札不肯接班而扭曲出来的。凭白惹了事。

不管怎么样,老三吴王夷昧的儿子公子光极不甘心,日夜切齿,觊觎王位,不提。

吴王僚三年,楚平王第五年,公元前525年,吴国又起兵攻楚。楚平王这时候刚息兵满五年,派司马子鱼率领水军和吴军在天门山激战,借助上游之利战败吴军,俘获吴国大战船余皇。夜里,公子光派三个大胡子装鬼,潜入余皇旁边乱叫,楚军来杀鬼,结果自相大乱,公子光奋力掩杀,又大败吴军——这个事前面也是说过的。

勇武的公子光得胜回国,从此更加对自己充满了敬意,我不当吴王谁当吴王!但是夺位的办法,却是没有一个。公子光的心中,在万千澎湃之后,生机盎然的,却只有这一团无边的愁闷。

时光又过了两年,到了公元前523年(楚平王七年)。公元前523年的阳光,像野兽的爪子一样落在公子光焦灼的肩膀上,他盯着旁边女秘书璀璨的笑容,闷声不响。

这时候,一个叫伍子胥的乞丐,不远千里,拎着根箫,悄悄进入吴圉街市,特意来找他了。

吴国都城已经在几十年前从无锡迁到苏州了,与今天的苏州重叠,但略偏西南一些,是中国古代的威尼斯,宽阔的外护城河,围着长方形城垣,蜿蜒直到内城河去。城里穿凿河道,如经如纬,脉络全城。街区依河而建,建筑临水而踞,河巷把水城分割出一块块block(街区),所谓“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白居易)“吴王城里柳成畦,齐女门前水拍堤。”(唐寅)

楚平王七年,父兄被杀同年,伍子胥不远万里来到柔美秀丽的江南,方兴末艾的明珠苏州,他看见细密交错的河道,独木舟往来穿梭,像一支支新生的菱角。欸乃的橹声,像成天价响在水街上,报站的人唱着:靠上来~~~~摆开去,就跟我们现在的公共汽车报站一样,极温馨极动听的人嗓。然而伍子胥没有钱坐公共汽车——打车更不可能,伍子胥来到苏州后的主要工作,就是蹲在农贸市场或地铁口一带吹箫,靠吹箫卖艺,向吴人乞讨,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一分钱的英雄汉了。

下雨了,江南的雨,杏花的鱼,夹着细白的栀子冷香,随着卖花姑娘水灵灵的声音飘入眼角。他像一颗被遗弃街头的小白菜,没有哪一个过路妇人把他挑起来。炊烟从苍黑色的民居袅袅旋舞而起,一切晚暮的声响被斜斜扯着的雨线隔得温和又遥远。于地铁口瑟缩抖着的伍子胥现在还不知道,这座陌生城市将以他命名很多东西,胥江、胥门、胥口,一直到两千五百年后,还在用着,甚至“姑苏”两字,都是从“胥”衍发的。

“君子违难,不事仇国”,伍子胥也许不是君子吧,他是一个乞丐,被命运逼到了穷途末路,愁无所依,卧在街角,攥着棒子,好像《射雕》香港版的洪七公。

公子光的门客发现了这个颇有来路的乞丐,于是公子光在门客的安排下,会见了伍子胥。但是刚一看见,没等说话,公子光却很讨厌伍子胥的相貌(奇人必有奇貌),于是宣布不见了。伍子胥只好穿着丐帮的衣服,悻悻地回去。

伍子胥听了门客的解释:“公子说,刚好你的相貌,是他讨厌的那种。”于是伍子胥想了个办法,请求再见一面。于是下次见面,伍子胥坐在两层帷幕里,只露出两手,像新媳妇似的跟公子光蒙面而谈(这样就看不见了)。话刚说到一半,公子光就掀起帷幕,握住伍子胥的手,一起坐下——俩人相见恨晚,畅谈一天一夜,欢声惊叹,成为莫逆之交。伍子胥离开公子府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封绝密计划——刺杀吴王僚。

伍子胥跑到乡下,组织魔鬼训练营,物色行刺人选。要说做刺客的条件,体力强、有武艺,徒手可以搏击杀人,是基本要求。徒手杀人主要有三种方法:

拉杀。比如,从前被戴了绿帽子的鲁桓公酒后被齐国力士“拉肋而死”。把人像蚂蚱一样揪成两半。挟死。战国四君子的春申君在城门口被“死士”挟而杀之。扼喉,适合半夜暗杀,楚灵王之杀侄,就是把他憋死。

不过,所有这些办法对孔武有力、体壮如牛的吴王僚都不适合。吴王僚有儿子庆忌早晚相随,有胞弟掩余、烛庸同握兵权,三人都有擒龙搏虎之勇,鬼神不测之谋,旁人休想靠近,无法得手。对付这样的敌人必须动用真家伙。动什么家伙呢?伍子胥开始准备lethal weapon(致命武器)。

伍子胥打开《兵器谱》,谱中各式青铜剑居多。西周早期青铜剑,没有剑脊(剑身中线隆起部分),剑长仅二十至四十厘米,藏身做暗器还不错,打仗派不上大用场,而且材料质量堪忧,欲刺穿吴王僚身上的三层犀牛甲,打个问号。

到了伍子胥时代(春秋后期),青铜宝剑的剑柄一直向前延伸,至剑身形成剑脊,之间没有明显分界线,浑然成为一体。由于增加了剑脊,剑身长度得以加长,五十厘米左右,杀伤力大大提高。

但是青铜材料是八百度时铜、锡、铅矿石熔炼而成,更坚韧更锋利的好剑必须用一千度以上高温的钢铁打造。说到钢铁,我们春秋时代有钢铁了吗?答案是,有铁,但是无钢。

中国的冶铁技术要晚出于西方或者干脆说落后于西方五百年乃至上千年。西方的铁主要是块炼铁。所谓钢铁,就是铁和碳的合金,按含碳量由少到多分成块炼铁(熟铁)、钢、铸铁(生铁)。铁矿石加热到一千度左右(铁的熔点是一千五百四十三度),成为半熔化状态,被形象地叫作块炼铁。这样块炼铁没有彻底熔化,因此没有吸纳炉膛内的木炭,含碳量低,属于熟铁。随后要对它进行增碳,即进一步反复锻打,并回炉加热,把炉内的炭粉敲打加进去,提高其含碳量,从而成为钢。西方早就有了这种块炼铁以及锻打增碳成钢技术,并且一直持续到18世纪,直到近代工业化冶铁技术出现。所以西方人一直是在敲打这种蛋黄似的铁坨子。

中国在春秋中后期也开始有了冶铁技术,也出现这种块炼铁(熟铁),但是到了战国时期,发明了块炼铁锻打增碳成钢技术。也就是说,目前春秋后期的块炼铁,只是熟铁,没有成钢,其质软,不合适做武器。

中国冶铁技术总体落后于西方,但也有局部创新之处,就是如今春秋后期发明了铸铁技术。这种铸铁技术,随后成为中国冶铁业的重心,而西方则一直是块炼铁及其成钢技术,没有铸铁技术。

铸铁简单说就是把铁矿石完全熔化。纯铁的熔点是一千五百四十三度,不容易达到,但铁矿石和木炭杂混在一起,在木炭的催化作用下,到了一千两百多度时,铁矿石就能完全熔化,这样熔化的铁汁,浇进模子里,冷却之后,就成为铸铁。因为铁矿石是和木炭的催化剂一起熔成铁汁的,这种铁汁不可避免会熔解含有木炭,所以这样冷却形成的铸铁,其含碳量就高,属于生铁。而含碳量高的生铁,自然是性脆,易裂,韧性差,一敲就断,不适合做武器,但它可以浇铸成铁鼎或者铁农具,铁器皿什么的。(同时期晋国赵简子就铸了个铁鼎,上面刻了晋国法律。)

这种铸铁因含碳量高,需要进行氧化脱碳才能变成钢,具体脱碳技术是到了汉朝才发明的。战国时期,发明了对铸铁进行柔化退火处理的技术,就是保持一定的高温,令其中的碳慢慢氧化分解,以降低碳和磷,变成脆性低的韧性铸铁,从而可以制作出坚韧的铁武器和农具与器皿,质地较好(但这仍不是钢)。

总之,如今春秋后期,有块炼铁,也有铸铁,但没有块炼铁(熟铁)锻打增碳成钢技术,也没有铸铁(生铁)氧化脱碳成钢技术,也没有一定程度改良铸铁为韧性铸铁(柔化退火处理)的技术。但毕竟是有块炼铁和铸铁,可以做成农具、日常器皿和大铁鼎。至于用它们做成铁武器,也是有的,但质量可以想象。

春秋中晚期出现了这两种冶铁技术,尤以长江流域的吴楚地区为先进。春秋晚期的楚国古墓中,多次发掘出铁剑,铁工具也相当齐全,有斧耙锄耒、耜镰凿锤。

此时,吴国有造剑名师干将、莫邪夫妻俩,弄了个大炉子,三百人鼓风冶铁,得到铁汁,铸出宝剑。从史料的这一描述来看,当是铸铁技术(不是块炼铁)。剑是铸铁造就。越国也有铸剑大师——欧冶子。欧冶子铸有“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铭”五把出色的宝剑,并且他和干将是师兄弟,俩人又联手铸了“龙泉、泰阿、工布”三剑。这八把锋利锐劲的稀世珍宝中,其中三把,湛卢、鱼肠、胜邪,为公子光所得,其中的鱼肠剑又通过伍子胥交给了我们的勇士专诸。

专诸这个人,状如饿虎,声像巨雷,但是性格温和,是个窝囊的厨子,老家在江苏六合县附近,不爱说话,专会料理烧烤。

伍子胥慕名找到他,要他学习“炙鱼”技术,鱼的大小呢,肚子以刚好装下“鱼肠剑”为宜。

专诸一定不喜欢这个提议,因为他的手指头太粗了,而且他妈妈岁数太大——父母在,不远游。而且他的孩子还小,也离不开父亲的关照。伍子胥好说歹说,一番赤诚,终于打动了专诸。于是专诸辞别老母,毅然跟着伍子胥去了苏州太湖岛上的魔鬼训练营。

黄昏时的江南别有一番情调。晚雾渐渐地浓了,一点点橘黄的渔火远远近近亮起来,在雨雾中朦胧成小团小团美丽的光晕。清碧透明的山水中,云雾铺展,攀援,袅娜,升腾,飞鸥轻翩于其中,疑似仙境。勇士专诸坐在太湖岛的石头上,心猿意马地望着远景,又低下头捏着扇子练习炙鱼。在《齐民要术》一书里,记载了吴人炙鱼的诀窍,先将鱼洗净,去肠,用调料浸渍入味,控干,放在小火上慢慢烧制。烤炙过程中,还要不停地用香菜汁浇鱼,直到炙熟为止。炙鱼用料十分丰富,仅调料、佐料就有盐、豆豉、醋、姜、橘皮、花椒、葱、胡芹、小蒜、紫苏、茱萸。炙鱼火候也是关键,过急、过缓都不行,必须使调料滋味充分透人鱼体内再散发出来,直至百米以外,使炙熟的鱼肉,色、香、味俱佳。yeah——好谗!【注释1】

现在苏州还有“叉烧桂鱼”一菜,是效仿专诸的,不知做得怎么样。顺便说一下春秋古人的食谱,勾您一下馋虫:

燔,是最原始的吃法,不用刀割,把整只禽兽放到火中。楚成王临死时候,想吃燔熊掌,就是这个。秦始皇“燔书”,也是这个字。

炮,是把肉用调料、泥巴包裹,类似“叫化鸡”,放火上烧。但不知纣王的炮烙之刑,是不是也给犯人身上包泥。

灸,就是类似烤羊肉串,串起来,架在火上烤。一边灸,一边涂调料,当时的灸品有灸牛肉、灸羊肉、灸猪肉、灸雉、灸兔、灸鹑等等。类似现代的烤鸭。

脍,脍这个字常见,脍炙人口嘛,就是把鱼和鲜嫩的牛羊鹿糜肉切成薄片,用调料煨成生肉片,就可以了,类似日本人的生吃鱼片,但不知春秋时候加不加芥末。

渍,把生肉用酒水渍制,渍了再烤,现在的韩国烤肉依旧有酒渍的牛肉。

脯腊。脯是肉干,果品和瓜菜也可以。腊是咸肉。现在的腊肉、咸鱼、香肠、火腿、果脯就是这么来的。

醢,醢是肉酱,把肉晒干捣碎,放人盐、酒,发酵酿制。把人也可以这么做了,是一种有创意的刑罚。

烹,也适用于人。把猪羊肚子填满配料,用芦苇缠裹起来,涂抹泥巴,放火中烧。然后去掉泥巴,放入盛油的小鼎中,再将小鼎放入盛水的大镬中,熬三天三夜。吃的时候加醢、醋,这种菜,现在为什么没有人模仿开发一下?

捣珍,把牛羊鹿糜獐子的鲜嫩里脊肉捣碎,反复捶打,去其筋腱,做成肉泥蒸食。

熏,把肉类、鱼类煮熟,以文火烘干。加香料(木渣、松叶)于火上,使烟味带香,熏制而成(古人吃的真好啊!)。

泡,蔬菜置于瓮中密封浸泡,内加盐酒糖,泡完了蘸酱吃,类似泡菜。

腌,腌和泡的区别是,腌不加水。

吃法真多啊,古人估计多是胖子。

你还可以发现,春秋古人不怎么用大油烹炒,现代的大油烹炒法是薄底铁锅出现以后才时兴的,铁器时代的产物了。

专诸就是这样在太湖岛上,修炼自己的炙鱼大法,’轻生死,忘安危,预备鱼腹藏剑,奋然而起,刺吴王僚于稠人众座,以其慷慨激烈的情怀,拼作热血男儿一死,成其中国第一出场刺客的千古美名。

伍子胥因父兄被杀,同年跑到了吴国,与公子光结交,又开始训练专诸,时间是楚平王七年,公元前523年。但是训练需要较长时间,行动也需要找到时机,伍子胥继续等待,一时无话。

这样一等就过了四年,到了公元前519年,楚平王十一年。这一年,吴国又开始伐楚——吴、楚两国在新一轮巴尔干地区(安徽省)的大泥塘里又扑腾起来了,并且吴国渐入佳境,开始占据上风。这次,吴王僚亲自出征,公子光也跟着去了,吴军西行五百里,攻击淮河中游要塞凤台(安徽中部,楚灵王临死督战的地方,但随后被楚平王光复)。楚平王派令尹子瑕和司马薳越率军驰救,又叫上东北方向的附从诸侯,组成楚、顿、胡、沈、蔡、陈、许七国联军,奔赴凤台迎战。

结果没等开战,楚令尹子瑕病死军中,联军士气大受影响,在司马蓬越指挥下,相率退至鸡父。

楚军虽然比吴军人多,但公子光觉得楚军中都是附庸小国军,不得不来的,于是建议吴军追上去会战。

于是,楚军与猛攻而来的吴军展开激战。吴王僚在公子光的建议下,以三千罪犯作为诱敌军,直冲楚联军中的胡、沈、陈三国军队。罪犯打仗,敢下毒手,各个都是好汉,但是team work(团队协作)很差,被三国军队追得五处找北。但三国军队也在追逐中队形波动,争着抢抓这些罪犯,于是吴军分成三军趁机发起第二次攻击,猛击队列混乱的三国联军,三国军崩溃。其中胡、沈两国国君和陈国大夫夏啮被俘。

吴军放掉胡国、沈国的俘虏,叫他们边跑边散布谣言:“我们国君死啦!”许、蔡、顿听了,不战自溃,于是这三国也完蛋了。七国就剩一个楚国了。按《左传》记载,“三国奔,楚师大奔”。“大奔”不是奔驰汽车的意思,而是脱了甲胄而跑,轻装逃跑更快些。吴军遂击溃七国兵马,进占安徽凤台。

到了冬天十月,吴人又在楚太子建的母亲(楚平王的原配,郑国女青年)接应下,攻入她所居住的巢县,随后把太子建的母亲送去了吴国。楚司马蘧越追之不及。

司马薳越说:“鸡父之役打败了,大王夫人又丢了,不能没人为此负责。”于是自缢而死。

经过这次战败,楚人开始惧怕吴军,同年,楚国就把一向不设防的郢都,修建起几丈厚的城墙。这个不祥的举措标志着楚国已衰,大难即将临头。

按理说,楚国随后就应该回避吴军,但是下一年,公元前518年,吴楚两国边境女子因为争夺桑树发生家族械斗,楚平王大怒,就整理水师击压吴境报仇。

楚平王的水军在吴国边境线地区乘船侵掠,来回绕腾。吴国人按兵不动,等楚平王给养告罄开始撤退时,吴国才趁敌人困顿而出,踵随楚兵身后,夺下楚边境地区防备不足的安徽巢县和钟离(安徽凤阳)。

下一年,楚平王为了巩固边防,就在边境州屈、丘皇、巢、卷四地筑城,抓了很多移民填充居住,安土重迁的人民跑到边境地区后怨声载道。其实边境地区相对荒芜,在那儿修城建邑什么的,都是劳民伤财,但是楚国在东北方向的附庸诸侯,如陈、蔡、胡、沈什么的,在上一次鸡父之战大败,说明倚靠这些诸侯抵挡吴国难办。于是只好自己修城。

修完城墙下一年,公元前516年九月,楚平王在一片日暮途穷的氛围中,结束了他不死不活的十四年政治生涯,死脱了。这个杀掉三个哥哥即位,又抢了儿子媳妇,灭掉能臣老伍家的昏君,夺位初期的那些抚民措施,多数没有贯彻实施,最终输掉边境要塞和前任媳妇的人,留下一个七岁孤儿接管他偌大的、笼罩在不祥气息中的帝国。

楚平王自然老死,使大失所望的伍子胥捶胸痛哭,哭得比亲爹死时还惨:“你为什么不再挺几年呢,我好亲手千刀万剐了你!”

到了下一年,公元前515年(楚昭王元年)春天,趁了楚国楚平王刚刚新丧,吴王僚就派了自己两个弟弟,掩余、烛庸,带兵去进攻楚国东部城邑潜邑(安徽霍山县),趁火打劫。楚昭王刚八岁,不懂事,令尹囊瓦和左司马沈尹戌、左尹郤宛等人,率领五路大军奔潜邑驰救。其中一军正面与吴对峙,四军兜抄了吴军屁股,断了其后路。于是吴王俩弟弟的吴国大兵,被胶着在潜邑这里,回不了家了。

正值国内空虚的好光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伍子胥赶紧去见公子光:“如今吴王的俩弟弟都带兵在外,一时回不来了,正是国内空虚,难得的好机会,我一直结交的一位勇士,大名专诸,您要行大事,我可以带他来见。”

公子光当即命请来专诸。专诸落座。公子光要争夺王位,事情很简单,目的赤裸裸,但跟专诸谈这事,不能用命令的口气。收买也不行。对于专诸这样的勇武而且富有个人尊严的人,不能靠钱收买,而必须出于感动。

于是公子光先说了一番恭维的话,然后提起失位之恨:

“我阿爷寿梦死脱的辰光(时候),有倪子(儿子)四个。老大就是我大伯伯,做了吴王。我大伯伯死脱了,传位给二伯伯,二伯伯死脱了,传给我阿爸,我阿爸死脱了,四爷叔(季札)不高兴接班,就应该传给阿拉,结果传给了我大伯伯的倪子——就是吴王僚以刚。格么我阿爸是王,伊(他)死脱了,王位理应传我!伊大伯伯的倪子哪能好算是王嗣。阿拉才是真王嗣,阿拉应该取代吴王僚上台!”

专诸觉得他的话能自圆其说,就答到:“吴王可杀也!”

(让专诸自己说出杀人的字眼来,而不是派他杀,这是最成功的沟通技巧啊。)

公子光大喜。专诸随即又说:“虽然我母亲很老,儿子还小,但这也挡不住我,无若我何!”

言下之意,是希望公子光照顾他的老母和弱子。

公子光感激不尽,当即顿首道:“我,尔身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被杀了,我养你全家。既然后事都安排好了,专诸没得含糊了,就潜藏在公子光府中,伺机行事,时时温习刺杀动作和烤鱼要领。

吴王僚的俩弟弟还带着兵在楚国东部潜邑被堵着呢。于是,次日,公子光就一瘸一拐找到吴王僚,吴王僚问他:“呦,贤弟怎么啦?”

公子光说:“足疾,足疾。大王,有一个太湖来的厨师,炙鱼鲜美异常,味道老灵得,没人好比。我在家做好酒宴,特请大王来寒舍坐坐。”

吴王僚即便嗜鱼成癖,对去公子光家也没有兴趣,但是不答应赴宴,等于把矛盾明朗化。沉吟了一下,接受了。

公子光赶紧回家布置,命人大张旗鼓准备宴席餐饮之器,给外人造成隆重接待吴王的声势。吴王僚想起他那跛脚可笑的样子,又大张旗鼓地准备,觉得自己不像要死的样。即便如此,他赴宴前也做了充分准备。当时,好的皮甲是双层的,用胶粘合为一体,吴王僚穿的则是三层犀皮甲,把自己裹得结结实实像一个上好的“固特异”轮胎,同时他的近卫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王宫起,直排至公子光家门,街衢皆满,接连不断,剑拔弩张,戒备森严。(这哪是吃饭啊?)

一般的卫兵吴王僚都信不过,不能接近自己,只许站外边。从府门起,到房门台阶,进堂门,经宴席左右,直到吴王僚身边,全是他的亲戚侍卫,两列排开,横眉立目,手持兵器,寸步不离。(真不好意思,这是吃请吗?刺杀难度也很大啊。)

每当厨师献上佳馔,必须从庭下搜身,脱光了衣服检查。换上特制衣服之后,跪着以膝盖前行,两名武士提铍(就是一把剑插在矛的柄上,吴国特殊的兵器)夹持着上菜人胸口,像夹犯人似的,送入审判席(对不起,是宴席)。然后把佳馔转接到吴王僚亲戚侍卫手里,摆在吴王僚面前的几案上。然后再跪行出庭。(可能古今中外请客史上,这么个上菜法,五千年独一无二。也可以想象,平时公子光与吴王僚是如何明防暗斗。当然吴王僚可以把这解释为防范恐怖分子,保护总统安全,而不是防公子光。)

以这样的防备,吴王僚感觉万无一失。公子光劝酒喝至半酣,突然说脚疼,出去看看,然后进了地下室,那里正埋伏着一帮武林高手。公子光做了最后战前动员,专诸目光阴冷,默默把“鱼肠剑”塞人鱼腹,端鱼出门,不顾而去。

专诸以厨师身份端着金黄色,还在吱吱叫(因为刚离火)、焦香扑鼻的太湖炙鱼,在武士夹持下跪行到吴王僚案前。吴王僚看见专诸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奇异的讯息,猛然间懂得这是死神的眼睛时,专诸已不顾力士的铍锋抵胸,抽出鱼腹短剑,猛然以性命相扑,一道寒光,刺向吴王僚,穿透三层坚甲,剑尖透出脊背。吴王僚大叫一声,像一只受伤的苍鹰在殿堂上扑腾三下,气绝身亡。而吴王僚倒下之际,武士的长铍,早也交叉洞穿了专诸的胸膛。(我们甚至认为,是专诸主动用力,把铍尖顶入前胸,以获得刺袭吴王僚的空间。专诸以残破之身,袭杀王僚。)

一场预谋已久的刺杀计划大功告成。宴席一片大乱,地下室的甲士应声跃出,尽灭吴王僚亲戚卫士。大街上的岗哨们,从竖着的木桩,倒成了一串卧着的枕木。

春天里的一颗小草,轻易地含着笑,否定了吴王僚的通盘戒备。

“为报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以前单知道河北多风萧萧兮的易水壮士,不料,温软秀媚的江南人物也多恁般叱咤风流。【注释2】

公子光杀死吴王僚以后,登上王基,自号吴王阖庐,时年是楚昭王元年,公元前515年。随即向全国公布吴王僚越位称王之不义,继而褒奖有功人员,封伍子胥为行人(使馆参赞)并且参谋国事,取专诸之子做卿。

大贤人季札这时候听说了,也只能跑到吴王僚墓前去哭泣,随后就躲到他的封地延陵(今常州)“美哉,犹有憾”去了。

季札也是个聪明人啊,如果当初他接了王位,那今天死的也许就是他了。他可能早就看出了“兄终弟继”制度的不科学性,如果当年他接班,他作为老四,即便大哥、二哥、三哥非常愿意叫他接父亲寿梦的班,但他自己死后,他的儿子会不会跟大哥诸樊或者二哥、三哥的儿子争起君位来呢?到时候自己的后代也免不掉要陷入刀光血影。至于在三哥吴王夷昧死后,要他接班,他也没有接,而是叫老大诸樊的儿子僚当了王。大约也是怕着三哥夷昧的儿子公子光。

后人常把季札当作高洁脱俗的大贤去崇拜,说他清廉,认为他是一个“逃位”的贤人。其实他不接王位,到底有多少是出于对形势的恐惧和迫不得已,又有多少是出于品性的高洁无欲,就说不清了。在刻薄的人看来(比如我今天),他最多算是明智,很少算作清高。

吴王僚的儿子庆忌则出逃卫国,积极准备返攻吴国,结纳死土,训练士卒,等待时机为父报仇。

公子光深以此为忧,整日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生怕被人算计(他又回到吴王僚从前的角色了)。公子光这么害怕,是因为庆忌乃吕布一流的帅哥加猛士,并且是古代短跑名将,跑起来,可以追赶烈马。这样的一个人,几乎是不可以刺杀死的。

这时候,公子光的一个跟班见主子这么忧虑,就主动请命。这个跟班就是“谷上蚤”要离,此人长得身材短小,腰围一束,好像一只小狗儿。

要离仰着头,尖声尖气地:“臣能够为大王杀死王子庆忌!”

公子光(现在是吴王阖庐):“侬哪能来塞呢(你怎么能行呢)?王子庆忌万人莫当。阿拉(我)当时乘六匹马驾的快车追伊(他),一直追到江边,阿拉追不上伊;用箭射伊,伊左右两手接了满把的箭,像只猢狲一样活络,射不中伊,终于被伊跑过江去了。侬(你)到底身小力薄,拔剑在手就举不起胳膊,登上车子都够不着车轼,侬哪能来塞呢?”

要离说:“杀人在智不在力。”

第二天,吴王假装把要离治罪,拘捕了要离的妻子和孩子,处死了他们,烧了尸体,扬散骨灰。要离越狱逃跑,奔卫国见王子庆忌。

王子庆忌高兴地说:“吴王暴虐无道是你亲身经历,诸侯所共知。如今你得以活着离开了他,也算幸运了。”于是收留了要离,然后在要离的劝唆下,和要离一起渡江,进袭吴国。行至江水中流,要离拔出宝剑,使出浑身的劲儿照着庆忌的后心便刺,剑尖从后背穿至前胸。

庆忌一把抓住要离的腿倒提起来,往江水里连淹三次,把要离灌得半死不活。然后把他拎上船来,摸着要离的头发。这时候船上的士兵赶过来要杀死要离,庆忌拦住,对要离说:“你也是天下的国士啊,姑且饶了你,以成你的名。”说完,拔出胸口的短剑,倒地而死(真仁烈也!)。

既然庆忌说饶他不死了,士卒只好分了个船给要离坐,叫要离渡江回去了。士兵也只好各自逃散。

吴王阖庐见要离成功回来,大喜,就要封赐土地。要离说:“不要了,我请自杀了吧。”

吴王大惊,连忙制止。

要离说:“把妻子和孩子都杀了,还烧了他们的尸体,扬散成灰,是为了方便行事,但我也觉得这是不仁。为了旧主(大王您)而杀了新主(我投奔庆忌虽然是假的,但他名义上也是我的主人了),我认为这也是不义。王子庆忌把我揪起来投入江中,三人三出,我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庆忌开恩赐我而不杀罢了,但我已经被他所辱。人不仁不义,又已经受了辱,不可以再活着了。”

阖庐拦不住他,要离最终还是伏剑而死。

他为了忠于阖庐,做了不仁不义的事情,但又力求坚持仁义的原则。在效命于阖庐和忠于自己的信仰中,他以一死,来了结这个矛盾。

与水的拼搏,造就了吴人勇敢、决绝、冷静、机敏、富于冒险的性格。专诸与要离,选择什么样的价值取向,我们无权干涉。但要离的妻儿因“苦肉计”挫骨扬灰,妇女在政治斗争中血淋淋的命运,却被后世不断称道和效法。当我在太湖西山寻访专诸炙鱼遗迹,专诸以及他的鱼肠剑,俱已往矣,而我却找到一扇石碑坊,立在那里,于夕阳下表彰着节烈,刻着“寸心坚玉”之类令人心痛的好话。

古人虔诚的肉身,为了他们知己或不知己的朋友,喋血成泥,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油菜花如今开得正盛,这是令人心碎的黄金,浑身是胆,一如从前的激扬生命,慷慨地倾洒在江南沃土上。

为了自己的私欲,阖庐杀人亦已多矣。为什么一介布衣敢于轻死,是因为他们的国君轻视生命。据《汉书》说当时地理风俗:“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好用剑,轻死而易发。”我们在那个濑水之滨那个涣纱女,以及专诸、要离这里,都领教到了。

不过,《左传》则说,吴王阖庐“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在一万年历史漫长的两头,读到同种言语两种说法,不知哪种确是真的。

不管怎么说,吴王阖庐是个有能力的君主,远比他糟儿子夫差有雄才远略。阖庐从公元前515年即位,经过几年积累准备,吴国国力日盛,将星汇集,人喧马叫,扯起了吴楚争霸战的高潮。

【注释1】此据《齐民要术》的“酿炙白鱼法”。

【注释2】“慧星袭月”出自《战国策》唐雎议论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