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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蜥蜴战争 第四章 外宁内忧(公元前555年—前545年)

晋平公四年,公元前554年,元帅中行偃领导了对齐平阴大捷,回到国内,不久就脑袋长疮,病死了。范匄同志,作为中军佐,顺序上升,接任三军元帅。

范匄简历:

本名范匄,死后谥为范小宣(台湾唱歌的那个?不对),是范宣子。

范宣子的爷爷是重耳时代的老臣士会,士会爷爷教育儿子范文子为人处世的道理。有一次范文子在家里吹嘘:“秦国人来朝中讲隐语,大夫们没一人答得上来,只有我晓得其中三条,给答出来了。”

士会听了大怒:“你个倒霉孩子,三次抢先,掩盖他人,要不我还活着,你早倒霉了!”拿起拐棍就打儿子,把范文子脑顶簪子都给打断了(看来疾贤妒能,晋国卿大夫们一贯如此)。

范文子学乖了以后,在鞍之战凯旋,最后一个进城,回避荣誉,得到士会的表扬。范文子的儿子——新新小将范宣子,又犯老子小时候的错误,爱冒尖抢先,在鄢陵之战,他雄心勃勃地叫嚣:“平灶填井,扩大作战回旋余地。”被他老子范文子抄起大戈满地里追打,打他个自负多舌。

但新新小将范宣子并没有因此学乖,不久他又闹哄着攻逼阳,元帅不同意,他又久攻不下,想逃跑,元帅拿起案子又打了他一次。

到如今范小宣(就这个艺名吧)终于荣任晋三军元帅,再没人敢打他了,他立刻还阳,在次年齐国来讲和的澶渊会盟上大出新新人类的风头,握着话筒,带领各国领导跳健康操。

“晋,齐,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领导同志们,

不论男生女生大人小孩通通不要紧,

左脚预备 右脚预备 屁股预备

左三圈 右三圈 脖子扭扭 屁股扭扭 早睡早起 咱们来做运动

抖抖手啊抖抖脚啊 勤做深呼吸 学爷爷唱唱跳跳 你才不会老

1234 2234 3234 4234……

左三圈 屁股扭扭 右三圈 屁股扭扭

屁股扭扭 脖子扭扭 屁股扭扭 屁股扭扭……

come on(加油)! 左边扭扭 右边扭扭 甩一甩屁屁”

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范小宣主持的澶渊会盟使大晋国光芒万丈,辉煌到了春秋时代“最顶点”。

“最顶点”的意思是,接下来就开始“谢顶”了——晋国第二年发生栾氏之乱,晋国霸业中亏,晋平公开始肾虚。

栾氏的那点儿事儿,都是栾书弑君(晋厉公)遗留下来的,算历史污点,但栾书生活上是个穷鬼加善人,穷得连祭祀的宗器都凑不齐。他老婆不吃肉、不穿帛,不涂雪花膏,马不吃小米。凭了这些德行,没人计较这位指挥过鄢陵之战的前任三军元帅的弑君行为。

但是,栾书的儿子栾黡专横跋扈,托他老爹积德照应,晋国人也不跟栾黡计较,让他舒舒服服地颐享天年,愉快地死掉了。

(在“迁延之役”里边,栾黡自恃高干子弟,擅自撤退,导致三军无功而返。他弟弟栾针却不肯撤退,觉得这是将官的耻辱,于是就和“范小宣”的儿子一起冲入秦军,阵亡沙场。

栾黡大怒,大骂范小宣:“为什么我的弟弟死了,你的儿子却没死,明明是你儿子骗了我的傻弟弟送死!”非得要范小宣的儿子偿命,吓得后者逃跑到秦国。从此范、栾两家结下了梁子。

栾黡为人霸道,常常如此。)

不料栾黡寿终正寝以后,他的儿子栾盈却遭了报应(报应也能遗传)。栾盈一反父亲的恶劣形象,是个整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青年。然而他身上带着“原罪”,按照“父债子偿”以及叔向先生庸俗的“善恶循环报应论”,栾盈注定是要横死,替上两代赎罪的。

栾盈在晋国整天傻呵呵地勤于公益、乐善好施。很多缺衣少穿的大侠都来投奔他,在他家里吃,在他家里住,帮他花钱。天真纯净的栾盈觉得自己负有拯救苍生的责任,不惜破费家财周济落魄群众。

当栾盈越发成为popular(受欢迎)的公众人物,知名度快要威胁新任元帅范小宣时,范小宣很焦灼,担心自己的fans(粉丝)都跑掉,于是范小宣就噜啦啦、噜啦啦地躲在卫生间洗澡。

那时候的人也喜欢洗澡,是到了后来明朝,理学家发明了元气,怕气散了,才一辈子不洗澡的。噜啦啦,噜啦啦啦咧,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来握握手。

正这时候,范小宣的fans来报告,说栾盈要唱对台戏了。范小宣一惊,来了个“乌龟跌倒”,问,怎么回事?fans们赶紧稍息立正站好说:“栾盈背后向你开炮,埋怨你害死过他二叔,又害死他爹,他说他拼了命也要跟你作对。您可得小心点儿,没听那个歌儿唱的吗?铿铿镪镪,乒乒乓乓,人小志气高。小人您得防着点儿!”

范小宣手捏着一捧肥皂泡,说:“那怎么办?”

“有办法,您是三军元帅,您安排他出差,来个调虎离山。”

范小宣觉得只能如此,就去找晋平公请示,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对晋平公说:“雪呀,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

晋平公吓了一跳,说:“爱卿,不至于吧,我看您挺硬朗呀,整天跳健康操。”

范小宣说:“不是。从前,栾书杀害了您大爷晋厉公,接下来,他的儿子栾黡不守法律,凶恶贪婪,是个十足的坏蛋;现在他孙子栾盈又收买人心,收养勇士,早晚不利于国君您。人多少都有些坏习惯,今天这样,明天这样,怎么办。我建议,杀一儆百,不惩罚老栾家,大家都想弑君啦。”

晋平公的“平”,你不妨理解成业绩平平。爸爸晋悼公(重耳的孙子)把位置传给晋平公,却没把权力传下来,权力都滞留在六卿手里了。晋平公一辈子事简责轻,形神安泰,像后主阿斗那样喝着酒,欣赏靡靡之音度日。一家大夫一个主意,主要为了自家着想,晋国的拳头攥不紧了,景、厉、悼三代霸业,至此逐渐消瘦下来。

既然如此,三军元帅范宣子一讲栾家有罪,晋平公也没得不同意。栾书弑君是鲜血冲刷不掉的事实,栾家不能永远逍遥法外,于是把栾书的孙子栾盈调虎离山,下放到外地筑城去。

栾盈前脚刚走,范宣子就宣布栾家罪大恶极,发出甲士,捕杀栾氏党人。栾盈手下的大侠和友党,箕遗、黄渊、叔虎等等十一人,夜半遭受袭击,寡不敌众,都给抓住就地处决了。这些不明不白掉下的脑袋,挂在绛城的城门,干枯以后,有很多野鸟跑来筑窝。

头戴安全帽,正在外面指挥修城墙的栾盈,看见野鸟从空中衔来了自己党人的脑袋,他只好接受这个坏消息,准备往楚国寻求政治避难。于是栾盈横穿华北大平原,山程水驿,一路坎坷,往大南头的楚国跑。

当他路过周天子的洛阳时,可怜的周天子,下边的人已经沦落为强盗了,把栾盈的辎重和宝贝,抢了一个半空。栾盈跑到周天子的传达室,朝主任慷慨陈词了半天,说自己爷爷栾书从前输力于王室,周王也回报了他,但爸爸栾黡就比不上爷爷了,周王如果不抛弃栾书的功劳,我就还可以继续跑,如果弃了栾书的功劳,只记着爸爸栾黡的罪过,那我就在这里等候受死,但死也不愿意回晋国了。周天子听了传达室的传话,觉得是这个理儿,不能光记着栾黡的罪孽,而忘了栾书的功劳。周天子于是对晋国的裁决进行了终审驳回,说:“晋国做的事情,是错误的。”赶紧叫郊区群众把宝贝送回来了,并派人护送栾盈,一直送出了洛阳附近的轩辕关。

栾盈到了楚国。旋即,晋国召集诸侯开会,宣布栾盈为一号通缉犯,不准诸侯各国收容栾氏党人。不久,栾盈又觉得楚国这里似乎也不很理想,就又向东北,跑去了齐国。齐灵公这时候刚刚死了,太子即位,是为齐庄公。齐庄公收留了栾盈。

晋国这里,还在继续清洗干部队伍,跟老栾家沾亲带故的人,都被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从人堆儿里蒸发出去了,连同性恋朋友也不放过。叔向先生的异母弟弟叔虎,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就被叔向的亲妈(老爸的正夫人)判定为男狐狸精,留着一定会惹祸上身。其判定依据是叔虎的妈妈很漂亮,而深山大泽,漂亮得很,却生出龙蛇,人长的美,也会如此。果然,他生出来之后,长大成为一个帅哥,当了栾盈的鸭哥。既然是栾盈的鸭哥,肯定也是谋逆,于是也被捕杀,牵连得嫡兄叔向也当了陪绑。

叔向被绑在牢里,等候审判,却顾盼神飞,谈笑自若,还引用“优哉游哉”的成语,好像是在度假。这时候,大夫乐王鲋进来了,说:“叔向啊,怎么样,我去找主公给你求求情,你怎么样?”意思是给我什么好处。

叔向不理他,乐王鲋气呼呼地出去了。

旁边一同被捆着的跟班、亲戚都埋怨叔向:“这乐王鲋可是主公面前的红人儿,您使劲求求他,请他跟主公说两句好话,没准儿能放了咱。你干吗不答应啊!”

叔向说:“啊呸,什么叫红人儿——主公说是,他就说是,主公说不是,他就说不是,这样人才能当上红人儿。你想,这样的人能帮助我们吗?”

家人们不信。果然,乐王鲋去见了晋平公,一会儿又回来了,宣判说:“主公说不审了,直接上法场吧。”

众人一听,大骂腐朽黑暗势力,使劲挣扎,冲着叔向嚷嚷。叔向说:“不要紧,祁奚大爹自然会出面救咱们的。”

亲戚跟班们说:“没道理呀,咱跟他没交情啊。”

祁奚就是那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老家伙,这时候退休在家抱孙子,听说开始抓栾氏党人了,叔向也陪了绑。祁奚觉得叔向多少还算有点儿小聪明,似乎还不应该现在死,就一大早从封邑出发,一站一站地坐着驿站传车(古代公共汽车),咯咯吱吱地,中午跑进了都城,见了范宣子,劝谏说:

“古代大禹的爹,治水失败,脑袋被割了,他的儿子大禹却得到继续任用;管叔、蔡叔和周公,都是周文王的孩子,管叔、蔡叔谋反,周公前去平定。这些例子都说明,骨肉亲戚之间,都有好有坏,不能一概株连。栾盈犯罪,叔虎有罪,但叔虎的哥哥叔向好谋能断,是社稷的根本,怎么可以随便株连呢?”

祁奚说得精辟,范小宣鼓掌,马上通知晋平公,这就放人。祁奚老人家看没事了,也就高高兴兴地返回封邑。

祁奚临走,人家问他,不去瞧一下叔向吗?

祁奚说,不去。

叔向和家人们出狱以后,听说果然是祁大爹搭救了咱,众人喜不自胜,要去登门道谢,叔向说不必。

于是叔向也不去找祁奚道谢。

祁奚当然也不见叔向。在祁奚看来,我救叔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公家,我无恩于他,他也无谢于我。

古怪的祁大爹是有点儿魏晋风度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今天又演了这么一出。如果哪天去祁县古城玩,可以想起他,那里是他的自留地。君子之交淡如水,叔向跟祁奚自始至终,不交一面,也不交一语,但生死之际,却能够倾力以助。

注:羁这个字,指的就是国家驿站,东至齐,西至秦,北到晋,南到楚,东南至吴越,中原至鲁、宋、陈、郑,没有一国不是广设驿站的——“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行人和车夫们可以住在候馆聊天休息,车夫可以给马儿喂草,给车轴上润滑的猪油,有钱的人上路还带着乐队,晚上在驿站卡拉ok。一春柳色驿站多,这都是春秋古人勤劳结晶啊。不过古代老虎多,出门小心,老虎会大摇大摆上驿道溜达。

叔向同志二三事:

叔向家族祖上是晋献公的爸爸晋武公的一个儿子伯侨,因此他家属于公族。在晋国,晋献公杀了群公子,后来因为申生、重耳也叫晋献公不快,就规定未来也不许蓄养群公子,都派出国待着去(所以公子孙周在洛阳),因此晋国残存的公族都是晋献公以上的国君的子嗣的分支,包括栾氏(祖上是晋靖公的子孙)。栾氏是同姓卿中目前最强大的,但是异姓卿范小宣还是除掉了他这一家。人在六卿中成为主体。

叔向的异母弟弟有叔虎,还有一个叫叔鱼,刚生下来,虎眼猪嘴,鹰肩牛腹,正妈妈(即叔向的妈妈)又来看相了,说:“这个模样,小河沟能填满,他也填不满,将来肯定是受贿而死。”大约肚子太大,就贪吧。

叔鱼长大以后当了法官,裁决一起拖延多年的土地纠纷案。诉讼甲、乙两方也不是外人,一个是巫臣的儿子,另一个也是楚国来的,叫雍子。雍子有点儿理亏,就以“礼”换“理”,把一个女儿,孝敬给了叔鱼,于是赢得了官司。巫臣的儿子急了,在朝廷上动武,杀了雍子,又杀了叔鱼(敢在朝堂斗殴,晋国君主真是镇不住大伙了)。

当时的执政官是韩起,问叔向怎么办?

叔向并不护短,他说:“雍子以贿赂买直,叔鱼卖狱,接受雍子的贿赂,巫侯故意杀人,都是死罪。自己有恶但是掠来美,这是昏;贪以败官,这是墨;杀人无忌惮,这是贼。按从前的《夏书》,昏,墨,贼,都该杀。”

买直的昏的雍子和卖狱的墨的叔鱼已经死了,不能再杀了,于是把“贼”的巫臣儿子杀了。仨人陈尸在农贸市场,供人们围观,接受教育。

贪以败官,就是墨。大肚子的叔鱼成为我国早期第一个被以受贿罪处死的贪官。孔子为此还称赞了叔向。

捕捉栾盈余党(其实栾盈犯了什么罪?什么罪也没犯,就是出身问题)的时候,还有一个小故事。辛俞带着家眷出城找栾盈去,被传达室抓到晋平公面前。

晋平公说:“寡人已经下了禁令,不许追随栾氏,你为什么触犯?”

“我是遵守命令啊,”辛俞说,“我听说:‘三代侍奉某家,就要把那家当作国君侍奉。’而侍奉国君要以死,这是您明确的法令。那么,我家从我爷爷起,因为在晋国没有大的依靠,就世代隶属于栾氏,到我已经三代,我把栾氏当作国君来侍奉,追随他,有什么不对吗?”

晋平公听了很高兴,赶紧让辛俞把这话多说几遍,给自己那帮日益霸道的大臣们听听,都受受教育,别整天想着犯上。

辛俞辞谢了晋平公的封赏,依然跑到齐国追随栾盈。

待在齐国的栾盈有一种逼上梁山兼寄人篱下的感觉,天天思忖着怎么返攻晋国,陷入强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郁煎熬之中,他在齐国坐立不安、终日不笑。齐国的女孩儿们都说,我们国家来了一个很酷的山西人。

次年,公元前551年(孔子这一年出生),晋国又召开诸侯集会,重申禁锢栾氏的决定,收留栾盈有罪。但是齐国人置之不理。

齐国人置之不理是有原因的,四年前晋国欠下的一笔血债还没有还。

四年前,在鲁国这个受气国的邀请下,晋平公曾大举兴师挞伐齐国。在山东平阴,晋方十二国联军向出离平阴长城的齐军发起猛攻,杀伤齐军甚多,随后,晋三军元帅中行偃又用车拖着树枝子搅土,又遍插旌旗吓唬齐灵公。齐灵公草木皆兵,吓尿了裤子,单独逃跑,齐军跟着溃散,伤亡可观。晋军跟踪追击,锐不可当,连续攻陷平阴、京兹、邿邑,长驱奔袭齐都临淄,烧了西城门雍门和四郭,杀掠郭内军民(外郭内城,郭是外城墙与内城之间的百姓居住地区)。诸侯大国国都这是第一次遭遇兵火。接着,晋军猛攻临淄内城不下,就绕过这座燃烧的城市,在周边浪战一通,又东向挺进到潍水,向南下到沂水,把齐军一顿暴打。这时楚军前来救齐,晋军这才像吃撑了的蜥蜴,终于打着哈欠退去。

曾经称霸的齐国人是有志气的,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就是齐国人的写照。平阴惨败和火烧临淄是齐国人的世纪噩梦,从此,每个齐国人夜里说梦话,都喊出了打倒晋国帝国主义的口号。正好,无罪而被驱逐的栾盈带着跟班从晋国投诚过来了,齐国人打心眼里欢迎,摩拳擦掌,时刻准备去解放水深火热中的晋国人。

到了下一年,次年春天,机会来了。

吴国现任国王寿梦的大儿子诸樊,快到成亲的年纪了,吴国的一切都是晋国给的,自然也要到晋国找媳妇。晋平公拨了一个女儿给他。

按照当时买一赠一的原则,作为姜姓国家,东方齐国也要凑热闹,出几个闺女。齐庄公于是选了几个漂亮的齐国女孩,作为陪嫁的媵妾,派人送到晋国去,预备和晋平公女儿一起,嫁往江南(绕那么大圈子啊),去找吴王诸樊过日子(真是美死诸樊了)。

齐庄公打算借尸还魂,以栾盈为前哨,袭击晋国。他安排栾盈藏在帐幔遮盖的车子里,混在姑娘们中间,一路往晋国送过去(跟送荆轲差不多)。然后齐庄公动员军队,等着晋国那边闹起来了,随时出征伐晋。

姑娘的车队向西行进,栾盈一路坐在花车里,闻着女孩们的清香,像一个去女生宿舍串门的人,感觉心猿意马。车队向西三千多里,穿过巴尔干大平原,翻越太行山,登上黄土高坡,到达晋国。

“伴郎”栾盈同志终于回到阔别两年的故国,来到从前自家的封地曲沃,从姑娘的花车里出来,立刻召集曲沃的老部下。老部下家臣胥午说:“如今六卿里边,您爷爷栾书曾经跟郤氏一起作证并出兵灭掉赵氏,所以赵氏跟咱家关系不好。韩氏又素来跟赵氏好。您爸爸栾黡在迁延之役中不服元帅中行偃命令,擅自撤兵,所以中行偃的儿子中行吴现在是卿,也跟咱家关系差。智氏当时是智莹,当过元帅,儿子智朔死得早,孙子智盈就接班现在做了卿,他只有十七岁,凡事就都听亲戚中行氏的——中行跟智氏都是荀林父弟兄的后代嘛,是亲戚。而范氏更是跟咱为仇。范、赵、韩、智、中行,这几家都跟咱们栾氏有隙,就剩魏氏跟咱还好。以这个形势,您是斗不过范氏的。”

栾盈说:“我不求成功,死也无恨!”

胥午没办法,于是召集其他栾氏家臣们开会,会上,喝了一圈酒,胥午说:“如果栾孺子回来,我们愿不愿跟着他干?”

大家振臂高呼:“愿意!愿意!我们世受栾家恩德,愿意!愿意!”

栾盈赶紧从幕后转出来,满眼含泪:“同志们,我还活着呐!我们栾家历代对国家有大功,范宣子无故驱逐我们,我想得各位相助,重回绛城,铲除朝廷坏人,死我也瞑目啦。”

大家非常感动,踊跃报名,凑出曲沃的几百辆兵车,约期出发。当时分封制下土地城邑私有,卿大夫阔气,家家拥有“私甲”,车马打着卿大夫番号,马屁股上烙着“栾”的字眼。当初郤罗锅儿,就曾请求用自己的私家部队伐齐。私家部队足以讨伐一个大国,规模可敬。鲁国的“三桓”,也各自有私甲一千乘(强可敌国了)。后代就都是流官了,没有分封,譬如唐、宋、明、清时代,大臣家里有这么多军队,早要定个谋反罪砍头了。

栾盈的队伍像一条小蛇,游向西北一百里外,晋南平川的明珠——绛城。

栾氏虽然在众卿家族里边,前两代栾书、栾黡弄得人缘不好,但还是有一家好朋友,就是魏氏。绛城里的魏舒,就正在调集自己的私家部队。魏舒(爹叫魏绛)是栾盈派的支持者,从前栾黡做下军将,魏绛是下军佐,栾黡死后,下军佐魏绛升为下军将,栾盈作为栾黡的儿子做了下军佐,栾盈这人人缘好,魏绛跟他关系很好,互相亲爱,共同配合管理下军。魏绛的儿子魏舒因此也和栾盈相善(魏绛如今已经死了)。所以魏舒撤掉城门守御,掩护反政府武装(栾盈一族)在大白天轻而易举开进绛城,向范宣子家跑步前进。

范宣子听说好多人盔明甲亮地往这里跑呢,措手不及,在院子里乱跑,大呼小叫,别人说,赶紧“挟天子以令诸侯”啊。于是他连忙进宫去捞晋平公。晋平公听说反政府武装进城了,吓得要抹脖子,好说歹说跟着范宣子去了固宫,被保护起来。

这个固宫,顾名思义,特别坚固,建在一个高台上,四面官墙,高台和墙之间是廷(朝廷的廷),修得固若金汤,内存三年粮食和全套守具,没有现代穿甲弹是攻不破的。

范宣子把各家大夫也纠集到固官里边,关了大门,忽然想起来,魏舒留着是个麻烦,这家伙是亲栾派的。于是他儿子范鞅奉命,单车赶奔魏家,深入虎穴。

范鞅风驰电掣来到魏家,看见老魏的私甲车队已经列阵待发了,兵器寒光闪烁。魏舒正站在院子里给栾盈打手机呢。拨完号儿,张嘴说:“喂!栾盈,你到哪儿了?”就听外边一阵嘈杂,范鞅右手执剑抢身而入,大呼:“栾盈造反,主公走避固宫,奉主公命,请魏舒过去!”

喝声未落,范鞅大踏步抢在近前,跳上魏舒的战车,揪住魏舒的腰带,持剑叱命驾驶员开车,驾驶员无奈,于是分群而出,绝尘而去,剩下一帮目瞪口呆的家将和兵丁,还没闹过味儿来呢。

魏舒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缴了械,剩下一个光身儿,劫持到固宫,战战兢兢,不敢多嘴。范宣子赶紧安抚,说:“等把栾氏平了,曲沃归你。”魏舒只得喏喏点头。

栾盈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乱跑一气,除了鸡飞狗叫的声音,怎么也找不到魏舒,魏舒已经不在服务区了。有点儿单掌难鸣的栾盈孤军,不准备再从虎背上下来了,要做生死一搏。栾盈把以前乐善好施时期收养的死士“大力士”督戎叫来,感慨地说:“以你的武力,独扫千军;一听你的名字,国人无不战栗惧怕,今天我们的成败性命,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说完,抚摩着督戎后背。

督戎眼里湿润:“主人放心,督戎绝不独活!”说完,登车率兵攻打固宫。固宫外面的守御,一看见大力士督戎来了,赶紧跑散。有俩将官过来,跟督戎过招,督戎有万夫不当之勇,举戟断喝,将俩人做成了一盘叫“拍黄瓜”的菜。

固官里各家大夫和兵卒们,吓得缩在堞墙后面,不敢出去。督戎如斑斓猛虎一般,横戟跃车,命令士卒抬土推石,填平壕沟,渡过沟去,然后拆老百姓门板,制作攻城云梯。

范宣子吓得两爪发麻,屁股扭扭,脖子扭扭,耶!你们这帮人别这么坐着啊。正发慌呢,宫里一个叫斐豹的官奴,请求出战。

斐豹以前是个劳改犯(估计也没犯什么大罪,可能偷了老乡一个鸡蛋)。既然他是劳改犯,武功就很了不得——加里森敢死队的人不都是死刑犯吗?

斐豹主动向范宣子请缨,出宫跟督戎单挑。

单挑就是一员大将对一员大将,实际战争中并不常见。而斐豹跟督戎单挑却是记录在史的。

裴豹分析了督戎的战甲,是犀牛皮或者鲨鱼皮制成,上面绘有彩色图案,像马蜂那样色泽耀眼,吓唬敌人。皮甲外层,贴缀着青铜甲片,青铜分量轻而富有弹性,比后来的铁铠穿着舒服。督戎的头盔也是青铜的,并且按照流行的做法浇铸成兽面形状,譬如凶恶咆哮的虎首状,用来吓敌人一跳。对付这样武装起来的人,最好使用钝器,比如锤、鞭、锏、殳。

俗话说,锤棍之将不可力敌。说明使椎的人力大无比。我们认为,奴隶斐豹没经过军事训练,所以最好使用最简单的砸击兵器,长椎就是最好的选择,类似一条木棍子,加方形铜棍头,或者长圆蒜头形棍头。

而大力士督戎的武器,肯定是矛、戈、戟一类格斗兵器。最可能是戟,兼具矛、戈的刺钩威力。

手持短戟的大力士督戎两膀一晃,戟转如轮,吼叫连连,声震屋瓦,就跟奴隶斐豹在固宫下面,单对单地性命相搏起来。两只“黑煞神”呼呼怪叫,千钧椎戟,运走如飞,轻捷好似猿猴,力道又好比山地大猩猩,搏击之势使上面的看客双股战栗欲堕。

格斗双方小档案:

中文名:督戎

身份:大力士

昵称:史大龙(不是史太龙)

身高:1.84米(男模身高)

体重:230公斤(250公斤,饭后)

最崇拜的人:宋国大力士南宫长万

武器:青铜短戟

坐骑:驷马战车

最喜欢的人:栾盈(他是我老大)

最讨厌的人:老大所讨厌的人

最喜欢的一句话: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最自豪的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最喜欢的颜色:血色

最惭愧的事:iq<45

中文名:斐豹

身份:奴隶

昵称:李大龙(不是李小龙)

身高:1.69米(三等伤残人士)

体重:69公斤(轻重量级)

最崇拜的人:bruce lee虎虎生风的两截棍

武器:青铜椎

坐骑:两条人腿

最喜欢的人:林肯(废奴主义者)

最讨厌的人:很多(都是大款,不知道选哪个)

最喜欢的事:给东家的太太烧洗澡水

最后悔的事:偷了老乡一个鸡蛋

最喜欢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奴隶斐豹毕竟无名,有力气不会使,一驰一骤,腾挪推挡,被督戎的戟翅上下翻飞,刮得浑身是血,像实习理发匠剃出的下巴。

斐豹看着不行,不敌对手,干脆撒开两腿,一瘸一拐就跑。大力士督戎杀气腾腾,一声长啸,撇下战马长嘶的后队,单身追赶。按《左传》记载,斐豹逃到一堵断墙后面,督戎追至,左右扭脖子找不着人,人哪儿去了?就觉得后脖颈冷风习习,斐豹抡圆了大椎,“砰”的一声闷在了督戎的脑袋上。

督戎眼花缭乱,心问:“怎么这么早星星就出来啦?”身子左摇右晃,大戟咣当掉地上了。

裴豹从背后问他:“你晃什么?”

督戎捂着脑袋说:“我在找北——”

斐豹“砰”“砰”又补了两棍,督戎终于软软地旋转着倒下去了,像放倒了一棵大树。斐豹把对方已经瘪了的脑袋割下来,斗笠一样。

固宫的保皇派一看栾盈所倚仗的骁将已死,齐声欢呼,士气大振,都敢站起来了。宫门两侧有“炮楼”——观,就是修在高台上的亭子,用以防御宫门的。范氏兵卒站在炮楼上,向下面的反政府武装拼命射击。

栾盈军卒进行还击,射得范氏兵卒抱着脑袋逃出炮楼,奔下宫墙。宫门完全失去掩护。趁机,栾盈族人栾鲂单手执盾,挥兵攀登云梯,登上宫门,跳进去打开宫门。范鞅赶紧带领士卒阻击,硬将栾鲂从宫门撵了出去。

栾鲂节节后撤,固宫里边大队兵甲一拥而出。范鞅冲在前面,正遇上栾氏神射手栾乐。栾乐举弓瞄准,范鞅在车上无法躲避,急中生智,知道射箭必须心沉气定,于是高喊:“住手!你射死我,我到天神爷那儿讼你!”

栾乐一下子心神不定,一箭发出,竟然射偏。栾乐气急败坏,搭箭刚要再射,结果他乘的战车车轮撞在大槐树根上,随即翻倒。栾乐被压在车下,范氏兵冲过来,大戟钩住他的胳膊,向外一拉,当即肘断,随即一刺,戟主刺尖朝他当胸戳了个窟窿。

反政府武装节节败退,只好护着栾盈退回曲沃。

这次战斗,奴隶斐豹立了关键性大功。作为奖励,范宣子请示了晋平公之后,把斐豹从丹书除名,免去了他的奴隶身份。

斐豹作为奴隶,想出战,需要经过范宣子特批。这是因为,奴隶在当时是没有打仗的资格的。奴隶怎么可以被授予武器呢!打仗是国人(城市平民)的权利。城市平民和城郊农夫——这些都算庶人——想参军,还都当不了战车兵,只能拎着武器在车下面走,当徒兵。当战车兵得卿大夫家族庶出孽枝子弟即士人。而城邑外远处的人,则连庶人都算不上,只算野人,也不能当兵。至于奴隶,在军队中只能当炊事员,干杂役。

春秋时代写了这么久,到现在才总算出了一个奴隶,而且免除他的奴隶身份,还要请示晋平公。可见夏商周三代的奴隶并不多,井田上的劳动者也都是聚族而居的宗族农夫,而不是可买卖的奴隶。夏朝虚无缥缈没法儿说,商朝和周朝的主体劳动者都不是奴隶,商朝的劳动者叫“众”和“民”,周朝的叫“庶人”,都不是奴隶。主体劳动者不是奴隶,奴隶也就构不成一个阶级,虽然公宫和卿大夫家里有奴隶,但属于生活奴隶,服务人员,比例极小,不能算作什么。所谓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这是简单套用欧洲社会演进模式到中国来,完全不通。

既然当时的中国,奴隶名额有限,你想当奴隶,只有两条道可走。

一是打仗的时候你当了俘虏,比如鄢陵之战的楚国俘虏,被献给了周天子当奴隶。

姓臧的人,如果看一下甲骨文,发现你们这个“臧”字,就像一个竖立的眼睛被人用戈刺割,表示把战俘刺瞎,使他失去反抗能力,改当奴仆,听家主人旨意。所以“臧”字又有顺从、良善的意思。

另一个当奴隶的办法是去犯罪。古代监狱业不发达,房子本来就少,所以犯人们都必须整天出去干活,或者把犯人及其家属变成奴隶,发给卿大夫家和官府里干活,就像请黑五类分子的子女去扫大街一样。

损兵折将的栾盈造反终于不成,被范宣子追打出来,溃散回曲沃基地,像热瓮中的游鱼一样混了半年,一昔三惊,终于入冬十月时被晋军攻破,巷战不利,栾家三世单传的栾盈和他的族人、党人,全部掉了脑袋,浮华如花易散场。栾氏就此从晋国政坛上灭绝了。

临刑时刻,栾盈怀着未能吐尽的怨仇,当着久等未至的春天,记忆中传来阵阵花香——那是姑娘们曾经的花轿。回顾栾盈三十几年的人生,也许真正快乐的只有当初坐在姑娘们花轿子里,从山东旅行到山西的这一段坐看云卷云舒的清闲时光吧。

花姑娘的爹,齐庄公听说败事有余的栾盈进攻绛城失败,在曲沃被政府军包围了,当时他觉得很失望、很晦气,但是平阴之战输掉了临淄大门的仇,一定要报,齐庄公发动大军,当即从齐国出发,一路向西,趁着晋国兵都在围攻曲沃无暇他顾,一举攻破了朝歌(今河南北部淇县,原是卫城,现为晋邑),然后兵分两路,深入晋国腹地,抵达荧庭,西距晋都绛城只有一百里。在这里,齐庄公把晋国兵的尸骸从袋子里掏出来,筑起了两处“京观”(也就是骷髅堆,像爱斯基摩人那样,用海豹骨搭成白房子)。

齐军在骷髅山题词“到此一游”以后,于荧庭人迷惑的目光注视下,遂撤去,也不管这时候栾盈还在曲沃被围着呢。随即,曲沃被攻破,栾盈族灭。齐庄公回国的路上,遭到了晋军追杀,丢了一员大将。齐庄公不甘心,气撒不出来,就回山东找莒国人打架,因为莒国也是晋的小弟,结果没等进攻莒城,就自折一员大将,被莒国军在他大腿上射了一箭,疼得哇哇乱叫,这才算舒服了,一瘸一拐老老实实地回了家。

这位齐庄公是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每每以大蜥蜴自况,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大侠,门下养了一大帮闲人,都是一个人一把西瓜刀杀出一条街的主。这些人在他家里较力斗剑,天天叮叮当当,天天都有人丧命,每吃一顿饭都会少掉几个。齐庄公还创造了一个螳臂当车的成语,他有一次出行,一只愤怒的螳螂挥舞着大刀挡在路上,齐庄公笑着说:“咱让开它吧,张牙舞爪的,它是个勇士啊。”国君这么爱惜勇士,于是更多的真假大侠都来投奔他。

栾盈也有养士的习惯,他从晋国流亡过来,随身也带了包括大力士督戎在内的几个武林高手,其中州绰在平阴大战里边,一人抓获过两员齐国大将(殖绰、郭最)。齐庄公非常喜欢他,就把他收为了自己的臣子。

这个山西大汉州绰,傲气得很,对那般齐国高手动辄喝骂,“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他叱骂的原话。当时齐庄公要设一个勇爵,殖绰、郭最都来申请,州绰说,这两个都是我的俘虏,在平阴大战中我一人抓了他俩,如果以打猎作比的话,这俩就好比禽兽,如今我已经吃了他俩的肉,寝处他俩的皮了,他俩被您称为“雄”,可入勇爵,那我更够格了。俩人脸上黑黑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随即,栾盈这个不逞之徒在晋国伏法以后,东边齐国这里,崔杼又锣鼓登场了。

齐国卿崔杼,祖上是早期齐丁公的儿子,他讨厌好战分子齐庄公,齐庄公到处惹是生非,打不过晋国,就在小国莒人头上泄愤,引起霸主动议。齐庄公回国次年,晋平公就在山东夷仪(聊城)大会诸侯军队,准备伐齐,要不是暴雨造成黄河泛滥,攻齐大战势不可免。

但是,晋国随时可能再来攻齐。崔杼想去掉齐庄公,换一个新国君,从而跟晋国搞好关系,这样齐国的日子也可以踏实些。(这么分析的话,崔杼也应该拿和平奖了。崔杼历史名声虽然很坏,但他弑齐庄公却并不是简单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怎么才能扳倒患有多动症的齐庄公呢?刚好下一年,公元前548年,崔杼的老婆出墙了。崔杼的老婆是个小花狐狸,二婚,善于调情,一次遇到齐庄公时,就在齐的眼面前乱晃,屁股一扭一扭,腰妒杨枝发妒云,唱“我是女生~~~女生~~~漂亮的女生~~~腰妒杨柳发妒云的女生。”终于当上了老齐的马子。

齐庄公在八大保镖的护卫下,公开出入崔杼府第,包了崔夫人当二奶,绯闻曝光以后,崔杼更加怨恨齐庄公。

到了这年五月,北国柳丝的风,伴着捉弄人生的恼人的雨,在如醉如痴的忧愁中,宣布了齐庄公的末日到来。莒国领导人来齐国朝拜,齐国上下在北郭设宴招待莒国客人。鉴于来访者对自己毕恭毕敬,齐庄公觉得应该奖励下自己,就想起崔夫人来了。

一直隐忍不发的崔杼,这时候藏在家里,对外宣称:“我病了,浑身上下脑袋疼,不参加国宴了。”

齐庄公听说崔杼病了,崔夫人更需要寡人的抚慰哩,于是宴后,说:“我去看看崔卿的病。摆驾!”

崔杼得了密报,赶紧叫家丁磨刀。齐庄公进来以后,大门就被锁上了。他的八个保镖(含州绰),叉着膀子跟着他进了正堂。

崔杼正在堂上歪着呢,赶紧起来行礼。齐庄公说:“崔子,有病就不要挺着了,先下去歇着吧,我跟贵夫人聊聊就行了。”【注释1】

崔夫人引着齐庄公往内室去男女私聊,熟门熟路的,又不是第一次,齐庄公说:“你们几个就不进去了,堂门口等着。”八个保镖接令,州绰、贾举、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叉胳膊立在门口。

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听见齐庄公里边唱起流行小曲儿来了,一边还在打拍子,手敲着柱子。刚“哼卿”到第二个小曲儿,屋子里透出轰轰隆隆的乱响,以及兵器撞在墙上的声音。州绰、贾举大喊:“不好!有恐怖分子!”四掌拍出,“砰”地击在门上,振得屋瓦乱颤,大门却纹丝不动。

“攻进去,护主。”州绰大叫。

霎时,却有无数甲士跃出,咔咔咔咔拎着大戟跑进院子,从背后围攻这帮保镖。保镖没有长兵器,立刻分出一半儿人挥剑对付崔家甲士,一半儿合力攻门。

齐庄公驾下这帮保镖,成分比较复杂,既有游士、战将,也有家臣和同性恋伙伴,不乏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者,花拳绣腿了几下,就倒地吐血了。州绰能征惯战,千军万马横冲直撞的主,当然最猛,拔出宝剑,和崔家兵殊死搏斗,扫倒了一大片。

外边儿打的同时,屋子里也正在上演老鹰追小鸡。崔夫人进屋就借故离开,齐庄公一边唱曲儿一边等她上床,崔夫人没上床,他自己倒先上房了——崔家一帮如狼似虎的保安,拎着棍子把齐庄公追得从窗户跳了出来,又蹿到一处高台上。

贾举、州绰大喊:“主公出来啦,出来啦,别攻门啦。上台——护主!”

齐庄公也喜欢耍剑弄棒,力气很大,所以能破窗而出,轻功也不错,大伙都上不了高台,就他一个人窜上去了。刚上去,不料台与院墙之间的隙地上,也有崔家保安在等了,剑拔弩张,蹲着向他瞄准,像记者拍照那样。

齐庄公赶紧猫在台子沿上喊:“不要射,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保安喊:“叫他们交枪,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就不射。”

“放下武器,叫你们都放下武器。”齐庄公冷静下来了,喊。

活着的几个保镖们赶紧把武器放下了,州绰也扔掉青铜剑,看着庄公。

齐庄公蹲在台上,喊:“我们已经放下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我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

保安的头儿说:“只有崔君是我们的主子,主子有令,最近常有淫贼出没,叫我们加强巡逻,我们只管抓贼,谁认得你是谁。”

“别开玩笑了都。崔子在吗?去叫崔子来,我向他发誓,放我走,我绝不加害他!今天的事就算大伙都有错。”

保安说:“崔君有病,不能来!放你,我们不敢自作主张!”

齐庄公开始感觉到死亡意味了,哀哀求命:“我错了,对不起了行吧。放了我吧。”

“不行。”

“那就——我有罪我知道,那就容许我到祖宗庙里自裁,以谢崔子如何?”

“想得美,还耍我们。”

无可奈何的齐庄公看看没戏了,决定铤而走险,捂着眼睛从高台上就往旁侧的院墙上跳。高台与院墙之间的隙地上保安乱箭齐发。“不要啊——”齐庄公扒到了墙头,却一头栽了下来。州绰赶紧捡起宝剑往墙下冲,齐庄公已然左大腿中箭,浪头一样的甲士们端着武器涌上来,像一帮抢新闻的记者。

等记者们再次散开的时候,恃勇好斗的一代多动症“顽主”,齐庄公已经被乱矛刺死。

活着的保镖们,失去了主心骨,乱打一气,八个人全部赴难殉死。州绰把脑袋在墙上磕了三四下,墙破头裂,也舍身殉主了。消息传出以后,齐庄公家里还有两个保镖,闻讯自杀,另有一个保镖,闯入崔家寻仇,被杀;余下两个保镖逃亡它国,预备复仇。崔杼接着进行重点清洗,杀掉关系都城安危的平阴守将,换上自己的人。

勇武爽直的齐庄公本来想做一番彪炳的事业,却像浪子一样死在二奶的家里,莺啼鸟啭,草木生芽,从前的一万理想荡然无存,只剩十几只苍蝇围着他躺在墙角的body(遗体)飞。齐庄公的生前好友,闻讯后都不敢露头。唯独晏子灯蛾扑火似的急惶惶跑到崔家门口来看热闹。

晏子是个小矬子,个头比半人多一点。底下人问晏子:“主子爷,您带我们大伙来这儿,是要自杀殉主吗?”

晏子不好回答,嘴上却硬:“国君不仅仅是我的国君,国君是大家的国君,大家自杀,我就自杀,大家不自杀我也不自杀。再说了,国君为社稷死,我应该殉死,为私欲死,私人相好应该殉,我怎么敢抢这风头?”

“那您是要出亡他国吗?”

“又不是我杀了人,我跑什么?”

“又不死,又不跑,那咱回家吧。”

晏子说:“国君死了,怎么能回去呢?怎么也得进去哭一下。”

崔杼没想到晏子会坦然进入。这时候门开了,晏子趴在齐庄公的尸体上,把自己的脑袋枕在齐庄公的大腿上,好像唱歌一样就哭起来了。哭完,站起来,向上直跳了三次(三踊),然后出门而去。这都是哭死人的礼仪,要尽尽臣礼。

下面人建议出去杀了晏子。崔杼沉思了下说:“这人群众基础好,饶他不死,买民心吧。”

跟崔杼叫板的除了晏子,还有三四个学术界老带头人,这四个老学究负责记录历史,老大被崔杼拖出去杀了,因为他在史简上写:“崔杼弑其君。”崔杼勃然大怒,命令删掉,他不肯,于是被杀。结果老二接替哥哥,照写不误:“崔杼弑其君。”崔杼说,拖出去杀!老三过来了,还是写“崔杼弑其君。”杀!

连杀了三个,老四来了,说:“崔爷,您把我也直接杀了吧。”崔杼这回算服了,爱怎么写怎么写吧。旁边一个外地的老史官,生怕都城的太史都死光了,也抱着一摞竹板儿,急慌慌跑到临淄来了,一看崔杼已经屈服了,才笑呵呵地又抱着竹板儿回去。

崔杼杀齐庄公,本来无可厚非,齐庄公这条疯狗,活着的时候得谁咬谁,死也死得风流。但春秋无数的弑君者里边,唯独崔杼被钉上了耻辱柱,原因就是他杀了三个太史,惹怒了知识分子,这可捅了马蜂窝,世代遭受口诛笔伐,满脖子满脑袋落了唾沫。

注:齐庄公活着的时候,办案很有趣,有一件官司打了三年定不下来,十分为难,“杀之恐无辜,释之恐失有罪”,于是找来一只独角羊,当庭陈述完了,羊跑过去,在被告身上顶一下,被告就算输。如果是原告身上的成腥味儿重,就去咬原告,原告就输了。齐庄公办案,大致如此。

崔杼和同党的庆封策划了一下,决定让齐庄公的异母弟弟即位,这就是齐景公,算下来也是齐桓公孙子(齐顷公)的孙子。齐景公即位,崔杼自任相国,庆封为左相。然后通知列位大夫到姜子牙的庙里歃血宣誓,都不许带剑,除了他俩。

在武警部队的虎视眈眈下,大夫们集体轮流宣誓:“我要是不追从崔杼、庆封,我就不是人养的。”

“我要是不追从崔杼、庆封,生孩子没屁眼儿。”

轮到晏子讲了,晏子又叫板了:“我晏婴要是不听从那忠于君、利于社稷的人,我就不得好死!”说罢,一口喝下血酒。崔杼气坏了,命令晏子重新发誓。劝架的连忙打圆场:“使不得啊!崔相爷。国君因为无道,所以您把他杀了,臣子有道,您也把他杀了,就没法教化民众了。”于是不杀。

仪式一结束,晏子上车,驾驶员打马就跑,生怕崔杼变卦,追杀来。晏子一边擦汗一边给自己打气:“急个啥?跑快了也不定能活;慢也不定必死。鹿跑得快,鹿肉不还是送进了厨房吗?”

晏子这些高难度系数的玩命动作,确实为他邀来了名誉,等崔杼、庆封倒台以后,他成为齐景公朝上的红人儿,也成了管仲以后齐国最有影响力的执政官,但是做作、世故得很。

注:晏子的这个驾驶员,跟现代领导的小车司机一样,气焰骄人,拥华盖,策四马,赶起车来意气扬扬(成语出处)。他媳妇就劝他:“活该你命贱。晏子身长不满六尺,身为相国,名显诸侯,可是他老人家坐在车上,恂恂自下,低头思索。老公你身长八尺,男子汉大豆腐却只会给人家当司机,还洋洋自得,真是满瓶子不摇半瓶子晃。我不跟你过日子了!”

那时候离婚手续简单,立个字据就完了。老婆这么一闹,司机傻了,赶紧反省,补习文化知识,弄了个专升本,再坐在驾驶位上,仪态谦逊,常若不足(准确说是跪,驾驶员在车上是跪着坐,原因呢,很简单,他们裙子里没穿内裤,不敢盘腿坐)。终于他被晏子提拔为大夫。

齐国的大权被造反派司令崔杼掌握以后,造反派副司令(庆封同志)就心怀妒忌了。

庆封想坐第一把交椅,这种事如果搁在美国,可以通过竞选演说实现,但是在两千五百年前,只有流血能帮他。但庆封毕竟是文雅的老狐狸,他装病不上班,蓄势待机,静观其变,整天忙着打猎喝酒搞女人,以此松懈崔杼对他的警惕。就这样假痴不癫地等了三年,公元前545年,终于崔杼自己家出乱子了。

崔杼的儿子崔明,是小花狐狸(即齐庄公的二奶)的孩子,此外崔杼还有俩大孩子,是原配夫人(已故)生的。崔杼立崔明当了继承人。老大看自己没当上,也就认了,就向父亲索要崔邑当自己的封邑。卿家族的封邑可以多到数十个,崔邑只是其中一个。崔杼同意了,但是崔家的两个大管家都是小花狐狸的亲戚,替崔明考虑,就来劝崔杼:“崔邑是咱的宗邑,祖庙所在,应该给嗣子,不能给别的孩子啊。否则以后出乱子。”

崔杼觉得有理,就不给了。老大闻讯,气坏了,就去找外援,对庆封说:“我爸光听我后妈家的人的话,就是那两个管家的,早晚我爸要倒霉,到时候您得帮着我们啊。”庆封乐了:“没问题!”

崔家老大得了这空头的鼓励,于是联手崔家老二,在这年九月,率领保安,把崔家的两个大管家给花了。

崔杼在屋里正看电视呢(或者看别的东西),一听说外边出人命了,赶紧跑,就跟躲地震似的。跑到临淄大街上,月亮老大老圆,崔杼惶然不知所从,盘算了一下,结果去了最不该去的庆封家。

庆封赶紧把总司令让进客厅,端上水果,问:“出事了吗?大半夜怎么想起串门儿来了?”

崔杼说:“家里诈尸了,几个小子打起来了,保安也都上手了。”

庆封说:“亲兄弟能动手,跟亲爹也能动手,您这么回去太危险,我去给您劝架去。”于是派了自己的甲士,跺着脚齐步跑到崔杼家。一看,大门开着,崔家的人已经不打了,少爷们正在打扫战场,擦地板,用布头塞鼻子。庆封家臣长卢蒲嫳说:“先不着急收拾,接茬还得打呢。”一挥胳膊,庆家甲士如狼似虎,跳进崔家大院就跟黄鼠狼抓鸡似的杀起来了。呱呱呱呱,崔家的人被杀得鸡飞狗跳。

崔老大和老二爬到房顶,庆家甲士攻不上去,于是喊来国人帮忙。国人对崔杼也没好印象,趁火打劫,一拥而上,攻下房顶,把崔杼的妻儿老小全部杀光,烧了崔家大院,旁的宗族亲属也都被从自家里抓了起来,然后庆封家臣长带着甲士们兴冲冲跑回庆府报告崔杼:“司令,我已经把他们都杀绝了。您大儿子脑袋在这儿,二儿子在这儿,摸摸,还热乎呢。”说完俩手一扬。

崔杼惊得魂不附体,嗥叫:“你……你,谁让你杀的?”

“不是您说俩少爷造反了嘛?”

“你……你……”崔杼举着手指头,差点儿背过气去,赶紧下堂,鞋也来不及穿,光穿着袜子跑回家。一看,人呢,人全没了。崔杼放声大哭,这才知道中了庆封之计,自己竟然鸡给黄鼠狼拜年,求谁不好,怎么跑去求庆封了。赫赫相府一夜时间灰飞烟灭,万念俱灰的崔杼在鬼影憧憧的家里,手端着残烛,找了截绳子,上吊自杀了。(崔杼到底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啊,这要换了勾践,出门找个旅馆住下,明天继续上朝,根本不当回事儿。)

齐景公第二天听说以后,只能装出悲伤的样子点头认可。于是,挑唆崔家内乱从而趁火打劫的庆封从副司令升为正司令,齐景公深以为苦,但也只能接茬当傀儡。

庆封对管理国家没什么兴趣,他就喜欢往热闹场中钻,田猎是他的最爱,古代的田猎爱好者相当于现在的购物狂,推着车子到大自然里采购,喜欢什么野味,就打来装车里,不管吃得了吃不了。渐渐地,目中无人的庆封跟当初的崔杼一样麻痹自大了,次年,公元前544年,在一个风花雪月的早晨,他搞完妇女工作,就拉着一帮发烧友又出城了。

庆封打猎前脚刚走,临淄城里的乐、高、鲍、陈四大家族,凑了些家兵,在祖庙进攻主持国家冬祭的庆封的儿子。庆封的儿子庆舍,有扛鼎拔山之力。四家兵卒进攻前,齐庄公生前保镖卢蒲癸、王何已从国外逃回,假装做了庆舍的保镖,正站在祖庙内庆舍的身后,这俩人暗中上手,一个从后腰偷袭了庆舍一剑,一个用戈卸掉了庆舍左肩。庆舍疼得仰脖暴叫,抓住柱子,一用力,撼得房梁乱晃,屋瓦直掉,接着抓过祭器,砸死几个冲进来的兵卒,才力竭而亡。

庆封装了好多车野货,猪啊羊啊往回走,听说儿子们被聚歼了,赶紧攻城,攻打西门,不克,绕了一圈打北门,冲进去了。庆封回家捡了些东西,又上街列阵骂战,谁也不敢出来,他像疯狗似的在城里乱冲了一气,猛攻内宫城不下,就落荒而逃,往南跑到鲁国。

庆封用一辆油漆华美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车子,送给鲁国执政卿季武子(季文子之子),换得收留没几天,齐国来人了,责备鲁国。庆封只好再逃跑,去吴国,因为吴国比较远,安全。

他的狗腿子说:“如果您这脾气不改,跑什么地方也不安全。”【注释2】

庆封到了吴国,吴王很高兴,终于有中原人士插队扶贫来了,欢迎!赶紧天天跟着庆封学普通话,阿,波,赐,的,鹅,佛,并把朱方(江苏丹徒)封给庆封当封邑。庆封在朱方混了几年,充分利用中原文明优势,通过技术转让,搞活经济,也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竟比在齐国时还阔气。

这是齐景公第四年的事情。

庆封的生命,健康透明、奇秀挺拔,在残坏不整的心里也许他也有爱,诉说着重新做人、偿债答报的祈望。但是,落下的花朵是不能重上枝头的,庆封的脑袋成为世界人民泼污水的对象。

七年后,楚灵王干掉了在位的楚王,爬上宝座,这个刚猛而滑稽可笑的家伙(楚王好细腰,就是说的他),想在诸侯中立立威风,就连通几个小国,充当国际刑警,打到吴国去,包围朱方,把庆封和庆封一族全部杀死。

杀庆封的时候,牵着他在诸侯军中背着斧头巡行示众,让他自己喊:“不要像齐国庆封那样,杀害了他的主子,欺凌丧父的新君,强迫大夫盟誓!否则就是这个下场。”

庆封这要死的猪也不怕开水烫了,扯嗓门就喊:“不要像楚王那样,杀害了他的楚王大哥,又杀掉大哥的儿子,篡位灭德,强迫诸侯盟誓!否则就是这个下场。”

楚灵王气得差点乐了,赶紧叫牵下去速斩。

庆封一度堂堂国相,贪心不足,妒忌同僚,终于受尽凌辱而死,宗族亲属都不能保全,古人说,这是嫉妒别人的缘故。

庆封别着个斧头示众,以此推断,当时死刑还是用大斧子砍脑袋。砍的时候,还要配一个木砧(也就是菜板子)。砍的时候,人伏在菜板子上,刽子手举斧砍断其颈。

庆封俯卧,或者也许是仰卧在砧板上的时候,看着头顶上我国伟大的晴空,心中最留恋的是人生中的什么,我们难以预料。淡蓝色的初秋天气里无处不是已逝的灵魂,庆封能赠予世界的只有这一块即将落地的脑袋,像一片绿色的叶子,飘然而下。返回旧时枝梢的,只是奢想。

庆封gone with the wind(死去)以后,崔杼的尸首也被齐景公挖出来,重新砍脑袋示众。齐国的风波似乎平静了。

崔庆之乱,也相当于晋国的“三郤”、栾盈之难,表现了君、卿势力的消长,卿族为了扩大自家权势而疯狂斗争。虽然君主一方获得了胜利,但是大权旁落的国君们,在越发强势的卿大夫跟前,束手无策。齐景公的后代终于在六十年后,被陈氏取代(也称田氏)。

庆封之乱以后,一直在官场上混着的不倒翁——大夫晏子,成为了精巧地站稳于齐国政坛的新相国,长达四十年。

齐景公上台后,修复了与晋国的邦交,还派他的相国晏子(晏婴)去出使晋国,把齐景公的宗室闺女,嫁给刚丧偶的晋平公。婚事办完了,分管外交的叔向招待晏子私下饮酒,叔向在席间问:“你们齐国现在怎么样了?”

晏子叹了口气,说:“齐国现在是季世了(伯仲叔季,季表示老四和最末,意思是齐国已经步入要完蛋的阶段了)。我看国家就要改归陈氏的了。(驱逐庆封时,有栾、高、鲍、陈四大家族,前两家是齐国往届国君的后代,属于公族,陈氏则是在齐桓公时代从陈国流亡来的贵族,叫作陈完,做了齐桓公的工正,子孙在齐国不断发展,目前也是卿族之一。)

“我们国君(景公)把自己的民众都给丢了,民众都跑去了陈氏那里。齐国的制度是,四豆算一区,四区算一釜,四釜算一钟,陈氏则不同,五个才进一位(五豆算一区,等等),这样陈氏的钟的量积就大了。他们往外给老百姓借贷粮食,就用自家的器量标准,老百姓还贷的时候,他却用国君的器量标准收(也就是大斗出,小斗进,让借贷的人白占便宜),从而收买人心。陈家卖的木材,市场价跟山里价一样,陈家卖的鱼虾鲍盐,也跟海边产地平价。”

“齐侯向民众收三分之二的税(齐景公税敛得太厉害)。国库里东西堆得都腐烂了,老百姓却冻馁啼号,很多人没有鞋,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脚了——我们的刑罚太滥。陈氏一族则趁机抚恤百姓,散发家财。于是老百姓敬爱他们如同父母,追随陈氏好比流水。所以说,陈氏快接管齐国了,陈家祖上的鬼,已经附在我们的宗庙里了。”

晏子说的都是事实,不管陈氏是不是别有用心,但确实开明进步,一百五十年后,陈氏确实取代了姜姓的齐国国君。所奇怪的是,晏子作为齐国的相国,史料从无记录他向齐景公就陈氏的事进言,反倒在陈与高、栾两个公族火并的时候,他保持中立,徒然叫二公族被打败出逃。

叔向听了晏子的话,就说:“我们晋国的公室,如今也是季世了。公室(即国君家族)的戎马都病殃殃的,拉不了车,战车兵凑不足人,步卒也缺乏队长。老百姓都很穷,而宫室却越来越奢华,饿死道路上的人前后相望。但国君宠爱的那些女子家里越来越富。老百姓听到了国君的命令,如同逃避贼寇一样(全跑了)。”

叔向又接着为公族哀叹。公室是国君本家,公族是历代晋国国君的亲戚受封得氏而形成的同姓卿大夫家族,等于是国君的辅叶。叔向说:“我们的几家公族,栾、郤(‘三郤’)、胥(胥臣到胥童家族)、原(先轸家族)、狐(狐偃家族)、续(续简伯家族)、庆(庆郑家族)、伯(伯宗家族),如今都完蛋了,子孙都沦落为了皂隶。我听说,公室要滑落,它的枝叶就先凋零。公族如今就剩我们家族等少数几个了。如今国家的政权,都在私门手里(即赵、魏、韩、中行、范、智等异姓六卿),老百姓无所依靠。国君也不知努力,而是用整天享乐来解自己的忧愁。公室的卑落,就近在眼前了。”

俩人同病相怜地叹息半天,随后晏子回国。

【注释1】齐国人喜欢管人叫什么子,譬如晏子,后面还有顺子、达子。

【注释2】狗腿子的话出自《韩非子·说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