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的“君”是一种封君,他的封国在山东薛城。封君可以在封国内征收赋税,但必须奉行国家统一法令,也要向国家上税,国家还专门派人(“相”)看着他。他可以筑城和建筑宫室,可以有守卫的保安团,但是封国与郡县一样,发兵之权都由中央直接掌握。
更多情况下,封君是在国都上班,担任什么官职,国家另派官员(即“相”)去治理他的封地,他只是遥领封地的赋税,等退休以后,才搬家到封地去生活。这种封君在后来的汉朝依旧有很多,不过当时不叫“封君”了,称为侯,比如绛侯周勃、淮阴侯韩信什么的。
总之,封君不同于从前春秋时代拥有封邑、封地的卿大夫,封君的权限小了很多,名额也只限于王室成员(比如齐威王的弟弟靖郭君田婴),或者个别功勋卓越人士(比如商君商鞅封得商於之地),以及国君宠幸的男伴侣。这体现了世袭贵族的力量还是在滑坡,平民的力量在崛起,而相应君主的中央集权在加强,这正是战国前中期的特点。
从前西周、春秋时代,担任国家高职的都是世卿大夫,有世袭封邑,属于分封制模式下的贵人世袭政治。但是到了战国,布衣崛起,贵族世袭阶层及其封邑被大量削弱或取缔,布衣士人开始担任各种官职。从前春秋时代,每次三军出征,将佐们都是世代为卿的大家族的头面人物,而战国官列卿相的都是吴起、邹忌、商鞅、张仪、庞涓、孙膑、苏秦这些平民布衣出身的人(当然贵族做卿相也有,比如秦魏冉、樗里疾,齐孟尝君,魏公子印,韩公仲,楚的昭、屈、景氏,楚最甚,因此也最败家)。适应布衣当官,郡县制相应也就取代了封邑制,这样官位才能多些,并且使大量布衣都能轮上。社会正在从家天下,变成官天下。
布衣的崛起,大约跟孔子有关。孔子开设私学,使学问不再垄断在贵族卿大夫阶层中间,而武装了士人。布衣士人从政,也改变了治国的特点。从前春秋时代贵人家族政治,用德来引导教化民众,不怎么用法,把法律颁布给小民看,在孔子、叔向这些老派的人看来,都是削弱了贵族的崇高感,并且认为以法治民,是一种相对于以德治民的堕落。但是战国士人卿相们,创造了法家,一切任以法。这不知是一种进步还是退步,但人们来不及争吵,它已经流布开来。这是一种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区别,可以从古代一直争论到如今。
在战争技术上,从前春秋时代,斗争还不算残酷,并且打仗也讲究礼仪。如今战国士人从政,其打仗的特点也变了,空前惨烈,而且毫不忌惮地使用谋诈。贵人们有贵人的打法,士人们有士人的打法,前者讲求德义之兵,后者则只求利害和利益。这又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在战争领域的碰撞。
本书写的就是战国的前中期,从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的战国,具体地说,是从公元前453年到公元前296年,战国的前期和中期。这一时期的列国君主纷纷称王,我们知道鳄鱼凶猛,无坚不摧。赵简子、赵襄子(无恤)分割大晋,号称“简襄主之烈”,是鳄鱼的雏形。继起的魏文侯修政革新,吴起乐羊,西侵秦国,北吞中山,及至魏惠王称雄以战国首强,东搏强齐,西斗恶秦,北拔邯郸,岂不伟哉。但是,四战之地的中原形势耗尽它的领先优势。魏国大鳄鱼光芒万丈于历史长河之中又钻入泥底。
东方,齐威王战胜于朝廷,齐宣王扬名以稷下。南方,楚怀王则继先王之余烈,北取襄城,东亡吴越,俨然南国雄鳄,不过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身死人手,为天下扼腕。
西方,秦国后来居上,自孝公以来,商鞅内立法度、耕战守具于前,张仪因利乘便,连横中原于后。秦惠文王、武王、昭王三代光复西河、吞巴蜀、残河东、拔宜阳,成为列国最凶恶的对手。
赵无恤、魏文侯、魏惠王、齐威王、齐宣王、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王、楚怀王,这九大鳄鱼,虽然叫作鳄鱼,但我们不要把他们想象成恶霸。虽然君主集权已经比从前春秋强了很多,但还没有到后代皇帝时代那么极端专制。因此,当时的君王其实蛮随和的,远没有后代皇帝那么凶巴巴的。魏惠王是个厚道人,楚怀王也是。至于扁鹊大夫,还把秦武王骂了一顿,后者力能扛鼎,却不敢把扁鹊怎样。这也体现了当时先秦人的与君王相对等的人格独立和尊严个性。实际上,当时的君主对布衣士人恭恭敬敬,每事请教,乃至还有嚷嚷要禅位给士人的。战国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最扬眉吐气的时代。从前的春秋时代,世卿贵族政治,布衣、士人根本在史书中不见记录。但是战国时代,君主们为了发展和压倒别国,必须向士人、知识分子请教,不惜高官厚禄,生怕伺候不周。以孟子这样没有多大功绩的人,尚且一出门,就有一百辆车跟着,齐宣王对士人、知识分子的宠待,可谓无以复加了。就这样,孟子还不满意呢,对齐宣王嚷嚷“视君如寇仇”。这在后来的皇权专制社会,简直是扒皮的罪。
知识分子在战国得到了黄金时代,纷纷名登卿相高位,次一点儿的,也被高官以门客收拢,孟尝君待门客很好,门客私通他的老婆,他也无可奈何,因为,不尊宠布衣贤能,国家和卿相都无以在列国竞争中超越他国。可惜的是后代,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就不需要跟谁竞争了,后代的知识分子,也只沉沦于研究些诗词歌赋,消磨时光罢了。战国的知识分子也确实为国君积极效力——一百辆车也不是白得的。他们纷纷研究致国家于强大的办法,并且彼此争论。于是墨子“尚贤尚仁、兼爱非攻”,庄子自隐无名、天人和谐,孟子仁政民本,惠施名实同异,使得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和小说十家蜂出并作,各行一端。其中最光彩的一幕,是李悝、商鞅、申不害倡导刑名术势,富国强兵,刑过不避王子,赏善不遗匹夫,获得战国时代最广泛的实践和成功。
然而这些五彩纷呈的各派学说,通过不断实践,相互辩驳,到战国后期则开始各家互相融合,为未来秦汉的新生意识形态埋下伏笔。
也有一些知识分子研究些好像没用的东西,比如这一时期的《甘石星经》,标识出了太阳系五大行星的出没、运行规律,是世界上第一部恒星表,比希腊领先两百年。不过,也许在甘先生和石先生看来,这些都不是没用的。星占术是为政治服务的,借天象可以把他很多的治国策略强加在人君的头上。某星跑到某宿了,说明你后宫有妇人干政了,赶紧赶出去,你看天都为此有意见了。
战国就是这样一个布衣、士人纷纷逞能的时代。它带来了喧嚣和活跃,与从前的春秋时代异趣。同时,它也带来了混战和惨烈伤亡。众多布衣,充分释放了他们人性中的美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