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马陵之战前后,导火索韩国冒出了一个促成韩国十年无大难的英雄人物,就是相国申不害。关于申先生,正史记载很少,野史也不多。据说他是郑国被占领区的低级官僚,写过《申子》,现在只剩几句。为了解开申先生神秘的面纱,记者潇水特地梦游先秦大地,采访了韩国首相申不害同志,下面是本次采访的录音。
潇水——以下简称“潇”,申不害——以下简称“害”。
潇:申先生,能不能请您简单回顾一下您是怎么从一个低级文吏,逆风飞扬,走上现在的领导岗位的?
害:这个问题我不好自吹自擂。但是你知道,在上个世纪以及更早,领导岗位都是讲究任人唯亲,都是几家大宗族之间选来选去的,轮不到我们。
潇:那你们干什么?
害:我们干的没什么名分,就是待在大家族家里帮忙。
潇:具体一点儿呢?
害:具体就是陪玩,陪读,陪吃。
潇:三陪?
害: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要是升上去了,就可以当家臣,管他封邑地面上的事儿了。
潇:当时干吗不跳槽到国家的政府去干?
害:我们很忠诚的,不能乱跳槽,你知道豫让吧,对主子就得忠诚,到死也得忠诚。家臣而考虑国家的事,那就是罪。而且那时候,政府部门不忙。
潇:现在的政府部门就忙了?
害:现在社会进步了嘛,国家的事儿多了嘛,内政外交都得有人管,工商管理,征兵纳税,保家卫国,专业性还都特强,大宗族的人玩不转了,政府就得用我们新时代的职业官僚了。
潇:大宗族的人干吗玩不转了?
害:他们不懂管理啊,而且他们越来越惨了,就是说,越来越没权了。灭族的灭族,土崩的土崩,瓦解的瓦解。
潇:权都去了哪儿了?
害:都被国君抓上去了。各家的权都让国君收上去了,各家土地也都收上去,封邑变成了县。就是封建制向君主郡县制转变啊。结果国君权力多得用不了,封邑里边的事儿,都转由国君来管,就忙得不可开交,还得雇人帮他干,这不政府机关就到处扩招。
潇:您就投简历,然后进了政府班子?
害:是啊,我这个人吧,比较有知识、有才干,而且我不像他们,我没架子,他们宗族家的富贵子,眼高手低。我还有一手绝活——我懂法家啊。我这工作特稳定,也有名分。还特解决生计问题。
潇:你们领导是谁?
害(有点儿吃惊):你找他没事儿吧?我们领导是谁,就是韩昭侯啊。
潇:我就问问。你们领导对你怎么样?
害:当老板的嘛,当然还是信任我们的。有一次他洗澡,洗澡水里也不知道哪个恐怖分子干的,冒出一个石头碴子,硌了我们领导的屁股。我们领导心生一计,张嘴就说:把烧洗澡水的给撤喽!还有,该谁接他的班?有人就大喊:“我!”我们韩昭侯一看,就知道那扔石头的,肯定是这个人,上去一审,果然就是他。
潇:你们领导眼睛还真是贼亮啊!你们待遇怎么样?
害:吃俸禄啊。主要是拿粮食,一年多少石,多少斗,多少钟,多的像我这个级别,得有一万钟,少的也有一斗。也有拿钱的,还有拿黄金的。我就还拿黄金。
潇:您是相国啊!
害:上边这段儿你记着给删了啊,不能发布出去。
潇:好的,这是您的隐私。另外,您怎么能拿这么多钱啊?
害:我能说会算啊。在咱们关东诸侯国里,当官的主要有两种,一是大宗族家的,出身好的,二是我这种笔杆子,有能力的。
潇:咱这儿靠军功当官的多吗?
害:不多。这种人在秦国多。
潇:秦国为什么多?
害:商鞅不是在那儿正搞变法呢吗,他混得比较好。
潇:商鞅水平怎么样?
害:这我不发表议论,他还是很努力的嘛。
潇:他比您怎么样?
害:他官儿没我大!我现在是相国,他才是左庶长。差着好几等呢!不过他运气比较好。
潇:怎么好?
害:秦国那儿,到处都是土包子,他说按军功授爵,别人就特配合。我这儿不行,这儿的大宗族家年头长,势力还不小,占了不少政府大员的位子。咱这儿不管有没有军功,只要出身好就行。
潇:出身好就能上岗?那岂不是未来比不上秦国了?
害:这段儿你也删了去。
潇:呕!好。
潇:申先生,您作为一个知名的法家人物,能不能简单给“法家”下个定义?
害:说白了就是个“术”。
潇:对不起,是算术吗?您搞财务?
害:你平常不注意学习吧。要加强理论修养啊。术就是我说的,一套让国君用来任用、监督、考核臣下的方法。
潇:是不是有点儿权术的意思?
害:当国君的,我看抓住根本就行,拿住权柄,然后选好人,再考察好,看看称职吗,言行一致吗,对上边忠诚吗,业绩干得怎么样,然后该提拔的提拔,该奖赏的奖赏,该除掉的除掉。我们管这个叫“循名责实”。
潇:就是“刑名”吗?
害:那是商鞅他们说的。我就说“术”。
潇:假如让您用一句话概括您的术给我们的读者,您怎么说?
害:国君啊,最好隐秘着,表面上不露声色,装作不听、不看、不知,让下边人捉摸不透。其实可以听到一切、看到一切、知道一切,驾驭群臣吏民。
潇:你们韩昭侯做得怎么样?
害:在我的引导下,现在列国没有谁比得上他的。
潇:您能不能给我们举个例子。
害:例子嘛,有一次,我们领导派人骑着马到郊县走,回来就问他:“看见什么啦?”他说,没什么特别的啊。我们领导说:“那也说说。”他说:“就南门外有头黄牛犊在吃路左边的草呢。”我们领导就下来:“早就下令了,长苗的时候不许牛马进入田里,但是当吏的都不认真,很多都跑进去了。赶紧都查查,报上来,漏报治罪。”于是,各郊县乡都报上来了。我们领导对这些官吏说:“报的还不够。还有头黄牛犊没报呢!”果然官吏们再去看,南门外有只黄牛犊还在吃呢。官吏们都怕极了我们领导,以后再不敢为非了。
潇:这能说明什么呢?
害:说明什么,官吏一大群,领导就一个,被他们联手蒙了怎么办?所以国君要掌握情况,要让群臣猜不中他,防不胜防,这就是术,就是隐秘地课督群臣。
潇:还有别的例子吗?
害:有啊,很多呢。有一次我们领导有条破裤子,让仆人给收起来。仆人说,您这么小气,一条破裤子,就赏给我们算了。我们领导说,只是因为我裤子多,就把裤子给你,对你是没有激励意义的。必须立了功才奖裤子。
潇:这说明领导伟大在哪里?
害:说明他懂得什么按劳分配而不是按需分配。有劳动业绩了才有奖金激励。这说明我们领导深刻领会了法家的精髓——考核和激励。根据考核结果进行物质激励。
潇:还有例子吗?
害:有一次我们领导喝醉了,穿着衣裳就睡了,他旁边一个管帽子的男保姆,怕他着凉,就给他加盖了件衣服。一觉醒来,我们领导看见身上多了件衣服,就十分不高兴,一问左右,说是管帽子的男保姆干的。然后,我们领导揪出这个男保姆,就把他杀了。
潇:啊?我觉得他好像魔王啊?
害(做出鄙夷的样子):你不懂了。这个人犯的是“越官”的罪。每个人都应该按照工作说明书的职责范围办事,管帽子的不能动衣服。不是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不能干,也不能讲,防止官儿们之间互通情报、结党营私。否则,一个君主怎么控制得住这么多人呢!如果这个官越职,跟那个官一起做什么事,俩人就混在一起了,谁也制约不了谁,越混人越多,就把国君架空了,所以,我们国君强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免相互结党。
潇:这就是“术”啊?
害:这就是君王治吏的术啊。当领导的,就得喜怒不形于色,让下边的人无法迎合君主的意愿以成一己之私,又不敢蒙蔽君主而为非。术说白了,就是因权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生杀之柄、课群臣之能者,而且术要求特隐秘。
潇:哦,商鞅在秦国也是这样吗?
害:不,他主要讲法,不讲术。
潇:法是什么?
害:就是搞出一套法,叫臣民照着法干,对了就奖,错了就罚,国家就好了。
潇:您不用法吗?
害:用过一阵儿,但效果不好。我们这儿的世家门第多,我倒是搞出过一套新法,但是从前晋国的老法也不敢废除。主要是想废除,阻力大。于是遇上事的时候,比如新法要求平均力役,有大臣家违反了,他就用旧法给自己辩护。违反旧法了,他又用新法给自己找理由。最后干脆我也不搞法了,我就用术,让他们不敢为非。
潇:不怕您不爱听,您这不算先王之道吧。
害:先王之道?嘁!那是他们不懂!
潇:您怎么懂?
害:我们明法令、严刑赏、务耕战、均力役,都是现实实用的,最关怀国家利害的是我们。先王之道都是儒家的空话,腐儒之见,早过时啦!
潇:好好,谢谢您今天的配合,我采访到很多东西。祝贺您在工作岗位上继续取得卓有成效的政绩,祝贺韩国的经济建设繁荣昌盛。
接着,就刚才采访申不害的话题,潇水又走访了更在两百年前的两位大腕儿级人物——老子和孔子,征求他们的看法。
潇水还没有播完申不害的录音,老子就先大摇其头。老子一棍子断言:法令越多,盗贼也越多!他那路子是根本不通的!
孔子(以下简称孔)也附和:依我看,很简单,你只要劝善,带头善,下边人就都跟着善了。子为政,焉用杀?
潇:您能不能用普通话接受采访?
孔:我是说,法家的人卑鄙、粗野。法令、权术、庆赏刑罚什么的,都不行,靠这些东西,民免而无耻。为政必须以德,主要靠劝善,仁义,多做思想教育工作。人好了,做的事儿就好了,他们只管做事,用术啊、法啊,约束着人做事。我们儒家是讲人好了,都成了君子,哪还用什么法术管着他做事。
潇:可是,申不害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法家不相信道德教化能使官吏人民向善,赏罚才能迫使人们不敢为非作歹。
孔:为什么?that's a shame!
潇:您还说英语?因为他们觉得,不能等着人人自觉当圣人、当善人,一国能有几个圣人善人?他们说,培养和引导或者教化大家当圣人、君子,太理想主义了,是不现实的,不可能的。没有制裁的话,全靠思想教化工作,制止贪污捣蛋,那太苛求人类的天性了。
孔子很不高兴,刚要说话,不料老子和他之间又发生了意见分歧。
老:这问题啊,我说都是你们做的太多了,用教化引导啊,他就给你假仁假义,用法令约束啊,他就奸计更多。你们为什么非要这么多事呢?为什么不能无为呢?你简单点儿,他也就简单点儿,社会都淳朴美好。不要搞那么多。
孔:不搞不行啊,现在社会已经这么多等级,你当国君的无为,由着下面人乱谋私利吗?
老:这病根啊,我说都是你们嗜欲,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你们一嗜欲,就违法乱纪。
孔:病根我看在于不仁,人嘛,总是要嗜欲的,特别是小人,他一穷,就更要“斯滥”。假如都是君子的话,那就全好了,全没问题了。所以,使劲让人多当君子。
老:应该去掉所有可嗜之欲。我看都是发展经济、技术把事情给搞坏的,还是回到小国寡民好。没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人也就不抢了。见了金子也不动心了——因为那东西没用!
孔:应该用礼的等级秩序约束大家,使大家各安其位,不互相抢。同时呢,还要有仁义之心,多培养君子,增加君子的密度,让小人无地可容。
老:应该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两个老头儿撅着胡子先互相吵起来了。这样吵吵闹闹地,各执一词,潇水见状无奈,只好抱着录音机,偷着开溜了。
二
商鞅:男,生年不详,原产地卫国(河南北部),先后流浪于魏国安邑、秦国栎阳和咸阳等地,曾担任中庶子、左庶长、大良造等职。
公孙鞅是他的原名,因为他在秦国发迹,被封在商邑,就换了个名字叫“商鞅”。
商鞅的祖上也是阔气过的,是国君的低级小老婆一族,生长在中原花花世界的他,不幸看见自己的祖国(卫国)沦落为战国首强魏国的附庸国。全仗着魏国的保护,才避免被赵国灭亡。
商鞅因为是个没落户,没怎么好好上过学,就是曾经向鲁国人尸佼请教过一点儿皮毛知识,其他主要是靠自学。后来他跑到主子国魏国去,在公叔痤家里当“中庶子”(类似见习主管,比门客地位高一点儿),对魏国的变法耳濡目染,学问大有长进,经常偷着拷贝李悝留下的中央文件。
后来公叔痤要死了,魏罂亲自上门问病:“相国万一久经考验了,我们社稷将奈其何呀?”
公叔痤躺在被窝里说:“我给您推荐一个接班人吧。下臣家里面的中庶子公孙鞅,虽然年轻,但大有奇才,您让他当相国吧,举国交给他治理。”
“相国您没发烧吧?我看看舌苔。”魏罂心里嘀咕,嘴上不好说。
“左右退下,”公叔痤喘着气说,“主君您如果不能用公孙鞅,必杀之,千万别让他跑到别的国家效力。”
魏罂漫应了几声,灰心丧气地走了。
公叔痤从被窝里翻了个身,看见窗外的太阳在极遥远不可目睹的地方,用淡白的余光顾及了这个城市:“召公孙鞅进来……”
商鞅留着一撮小黑胡,一副年轻不识愁滋味的样子,乐滋滋地走到堂下。
“我看主公是不会用你的,所以我就劝他杀了你。这是出于公益。现在鉴于私情,我再劝你赶紧逃跑吧。”
商鞅说:“哈哈,我好高兴啊。”
“你都快掉脑袋了,怎么还不走——”
“主公既然不能听你的话用我,又怎会听你的话杀我?”说完,商鞅又出去跟别的门客们比赛投壶去了。
魏罂在回宫的路上,跟左右还叹气呢:“唉,以相国这样的聪慧,临老也糊涂成这样,神经错乱了呀,让我一会儿用公孙鞅,一会儿杀公孙鞅。”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魏国先败于桂陵,再覆于马陵,魏国就像冰块一样日渐消融,这都是因为流失了像吴起、孙膑、商鞅这样的人才。
商鞅正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忽然听说秦孝公在招聘人才:
“从前我们秦穆公(秦国历史上唯一的光彩一页)修德行武,扶助三晋,以黄河为界,西霸诸戎,地方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寡人初即位,思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谁要是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商鞅于是卷了铺盖,掉臂西行,以及带着他那偷着拷贝来的李悝的《法经》六卷,坐驿站的公共汽车,跋涉七八百里,西渡黄河,来到秦国栎阳,看见这个死水微澜的国家,还是戎狄杂处,父子兄弟同室而居,上下无别,男女混杂,婚姻形态原始而落后。他们的祭祀啊,礼数啊,都违反周礼,不崇拜祖先,却崇拜原始的自然诸神,所以中原诸侯开会吃大饭,从来不召唤这些野蛮的西陲人,把他们叫作西戎。
商鞅托人介绍,经过宠臣景监引荐,见到了秦孝公。秦孝公比商鞅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听商鞅讲了一通王道的大道理,眼帘下垂,昏昏欲睡,面谈了三次,大失所望。
商鞅急了,改讲霸道,富国强兵之术。秦孝公立刻来精神了,目光炯炯,膝盖不知不觉往前蹭出两尺。连谈三天三夜,两人顾不上正经吃饭,言语无厌。
王和霸在春秋时候指周王和下面的霸主,但战国的王道、霸道是并等的两个概念,是不同的治国和发展之术。秦孝公一边吃一边说,咱们先开个动员会吧,讨论讨论。
商鞅不乐意,说:“改革的事,不用征求所有人的意见。”
“那就算是给那些老脑筋们培训培训。”
会上,脑筋最秀逗的老贵族甘龙,是个炮筒子,首先老气横秋地责难:“现在的制度是祖宗传下来的,官吏们用的得心应手,老百姓也都习惯了。不能改!改了准会乱!变法是胡来,是谬论,古法、旧礼改不得!”
商鞅理直气壮:“哈哈,甘龙说的,都是庸人俗言,大家看到啦?这个家伙没事就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就好像整天有一只苍蝇,嗡……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苍蝇围着你,嗡……嗡……嗡……嗡……飞到你的耳朵里面,救命啊!”
“胡说,放屁,你不许人身攻击,你给我说出点儿道理来。”
“你根本不配跟我说话,从古以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礼法。夏、商、周三代,礼法互不相同,都能称王天下;春秋五霸,各有各的路数,也称雄一时。你要学古法,请问你要学哪个古法?有能耐的人改革旧制,无用的蠢猪才被旧制度牵着猪鼻子走。”
甘龙这回可急了,灰白胡子抖抖的,下巴乱颤:“这话不对,不对!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变法而治。还有,还有……”
“如果夏朝的人还按照古制构木为巢、钻燧取火,那一定会被夏禹笑话;同样,在当今之世行尧舜禹汤之政,也必会受世人嘲笑。愚蠢啊,愚蠢啊!”
秦孝公正襟危坐,毫不含糊地给商鞅撑腰:“公孙鞅所说,甚善!甚合寡人之心。从今天起,他以左庶长身份,制定变法,各位不要再作侥幸他想。”
响亮的声音在大殿上震动,这一天显得风和日丽,秦国的天空像发光的蓝水晶,阳光洒满大地的清晨。
秦国的法家行动立竿见影,使秦国迅速在西陲崛起,终于在一百四十年后,并吞六国,一统华夷。然而,伟大导师商鞅同志却身败名裂,最终以谋反罪判为五马分尸,全家抄斩。
这个行走江湖颇有年头,政治经历相当丰富的人物,一度被秦孝公要赠送以全国疆土,职业生涯大起大落得匪夷所思的人物,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人物,我们到底应该以怎样的视角来看他呢?是全面打倒,还是辩证地清算,或者是英雄一样的歌颂?
记者潇水带着这些疑问,乘坐时空隧道,来到我国西部新兴城市咸阳,前来进行梦游采访。秦国百姓,神色淳朴,着装稳重。当官的也是神色肃然,恭俭敦敬,出于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没有营私朋党,大有古风。朝廷之上,听事决议,效率非凡,仿佛无为而治。
咸阳宫道,宽阔笔直,高墙大瓦,飞檐斗拱,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甚是热闹。有乘车的,有坐轿的(肩舆),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连抬轿子的似乎也显得颇为轻松,只是见到当官的时,立刻满面畏惧。
潇水来到大良造府上打门:喂,大良造府吗?我是梦游派的记者,我想采访你们的大良造。
工作人员:请问你应聘什么职位?
潇:我不是应聘的,我是来采访的。
工:我们这里正好缺一个给人割鼻子的。
潇:可是我只会写字。(仰起刀笔,示意。)
工:那就给脸上刻字好了,待遇很高的,可以吃一辈子小米。
潇:可是我不应聘,我来采访。
工:管他呢?现在有很多犯人排着队等着脸上刻字,你现在就来上班吧。
潇:真的?都是什么犯人啊?
工:什么样的都有,当官的和小民违反新法的,还有大宗族贵公子,大良造也不饶他们,每天都抓出几个来。你上班就知道了。
潇:那我能见大良造吗?
工:你先进来再说。
潇:哦!天哪,我不会有事吧!
潇水在会客厅落跪以后,被工作人员告知,大良造商鞅先生正在会见外宾,请他的经纪人景监同志代为训话。
下面是潇水对景监同志的采访录音,景监下简称监。
潇:首先向您抱歉地声明,我是梦游派的记者,我不管脸上刻字。而且我字写得也不好……
监(露出失望的神情):你今天要采访什么话题?
潇:我想先核对一下您的背景。嗯……我知道叫您同志,会产生误会,但您似乎确实,哦……跟贵国领袖秦孝公……
监:有过n次亲密接触!哦!是的,每个记者都要先问这个问题。有的人出卖灵魂,有的人是出卖肉体,我认为,肉体是最干净的。
潇:喔,好!接下来请问,作为跟领导有特殊关系的人,您是如何为领导解忧,发现了商鞅这个人才的呢?
监:一提到大良造,我的眼睛忍不住就湿润了。一个卫国人,为了秦国人民的改革事业,不远万里,来到秦国开发大西北,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诸侯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啊。
潇:好好,请您节哀。那么,为了让后人更强烈地认识到您所发现的千里马的伟大,能不能请您谈谈大良造改革之前的秦国社会背景。
监:好的。我们秦国一直独霸西陲,是整个华夏的霸主。
潇:对不起,能不能尊重新闻采访的真实客观性。
监:我说的都是真实客观。你不是刚从魏国过来吗?魏国的西长城,北起河西甘泉,经洛川、澄城、大荔等县,跨越渭水,一直到华山以西。他们胆小如鼠,躲在长城后面,怕死了我们。我们先君秦献公,刚刚还杀过长城,砍了他们六万颗人头。六万颗,你想想看,如果你一天吃一颗大头菜,六万颗够你吃三辈子的。
潇:说到吃大头菜,你们贵秦国确实还保存着人殉的陋习,请问是不是?
监:没有像外界传的那么厉害,而且我们先君秦献公已经废除了,现在我们已经改用兵马俑了。是的,我们有的地方是比较落后,比如我们的土地改革,比齐鲁三晋,晚了三百年。但是,大良造一来,我们用了十年的时间,迎头赶上,完成了东方发达国家三百年的历程。
潇:可是,我还听到一些说法,特地请您辟谣。有人说,你们泱泱大国,却连个钱币都没有,都城里边没有农贸市场,你们还在以货易货吗?
监(立刻从怀里摸出一枚大钱):这是秦半两,外圆内方。我知道,齐国的钱、燕国的钱,都是刀币(像小李飞刀那样),三晋布币,可是哪有我们大良造所设计的“孔方兄”来得便捷美观啊,这一串,就全串脖子上挂着了,中原有这创意吗?这马上就要上市了。
潇水刚要弓起身来欣赏这枚“孔方兄”的祖宗,稀世珍宝,就听外边脚步杂沓,兵器蹭撞有声。有人喊:“大良造到——二级戒备!”
三
商鞅结束了与外国友人的亲切交谈,落座之后,“右更”又上前汇报工作。听取了右更的汇报之后,商鞅做出指示说:“当前的税费改革工作责任重大,各级郡县一定要严格执行中央政策:凡是一家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的,必须分家,各立门户,各自交税,否则一人要交两份税。按田亩征赋的旧制度必须彻底废除,改按户口征税,鼓励发展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鼓励生育。对于那些脱离户籍,逃避户税的‘游击队’,要勒令各级部门,该抓的抓,该查的查。要查就要一查到底,严禁那些守旧宗族,隐匿封地内人口,确保国家征税征兵工作顺利完成。对于那些游手好闲、弃农经商的,我们不打击也不支持,但是经商破产的,一定要严厉整顿,妻子、儿女,一起充官作奴。这些有力措施都是我国首先尝试的,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由于它的出现,我们增加了大量的税收,这在税政管理史上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们从事的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几百万战斗在各条战线上的人民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下去,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遍地荆棘,我们一定要贯彻到底,稳扎稳打,对不对?”
两旁官员,事先均已将双手提至胸前,左右相对,间距半尺,当商鞅同志讲话一完,便长时间热烈鼓掌。
鼓掌后,大良造商鞅才转过脸来看记者。
潇水说:“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我是梦游派的历史记者。”
商鞅:“我知道。对于扩大我们国际知名度有利的事,我们都是欢迎的。”
潇:好,对。商鞅先生,从刚才景监同志的介绍,我深刻感受到贵大西北的开发成绩斐然啊。我看见西北的百姓,都神采飞扬,他们在街头,在田野,在家中,在广场,奔走相告,传诵着一个名字:大良造。可以看得出,人们对您的爱戴非常衷心,敬畏无孔不入。可是我很想问一下,为什么您却战战兢兢,连待在家里还这么二级戒备啊?(记者目视着左有的层层甲士,凛凛寒光。)
商鞅(以下简称“鞅”):有些大宗族出身的干部,对改革不冷不热,伺机破坏,他们派出恐怖分子,直接威胁着我的人身安全。这说明,我们有些领导干部思想还是没有彻底解放。我们的改革工作,还是任重道远啊。
潇:我明白了。那么,一级戒备是什么规格啊?
旁边“左更”代为回答:大良造出行的时候,实行一级戒备,防弹车几十辆前后开道,战车装甲,大力士左右保镖,车下两列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持矛操戟,跑步前进。这几样戒备,一样不全,大良造也不会出门的。
右更:总之,我们有理由相信,大良造打个喷嚏,秦国的经济就会感冒。所以确保大良造安全完好,是我们的职责。
潇:很好,谢谢。我知道,从上个世纪末的魏文侯开始,变法变得非常时髦。李悝、吴起、慎到都有变法,申不害现在也在韩国主持变法,你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鞅:我们都是搞刑名的,都是刑名英雄。刑名英雄讲的是“法、术、势”,申不害主要讲“术”,慎到讲“势”,我是讲“法”。当然,集大成者是韩非子,不过他现在还没有出生。我们和吴起的区别是,我们不是把旧贵族扫地出门,而是从立法开始,立法尽管最终是为了削弱以至取消旧贵族特权和既得利益,但守法者并不属于打击之列,立功的贵族子弟一样有出路,比较吴起变法来得灵活得多。
潇:有人说,您从立法开始,其实是搬抄了魏国李悝的立法。
鞅:我的格言是,什么是创新,创新就是率先模仿。更为重要的,我们不仅完成了立法和政治体制改革,而且完成了经济体制变革,这是李悝所无法比拟的。
潇:噢。请问,在立法和体改过程中,您总的体会是什么?
鞅:主要是四条,说,学,斗,唱。说就是对上级领导要会说,确保有领导撑腰;学就是使劲模仿魏国的成功经验;斗就是要跟守旧派、大宗族斗个你死我活,警惕他们每一次风吹草动和凶残反扑;唱就是对老百姓苦口婆心,反复宣导,确保群众参与。
潇:我听说您在宣导过程中,还有过“迁木立信”的创意性活动。
鞅:是的。
潇:我听说,吴起早在西河地区奖励军功的时候,也搞过这么一次,您的还属于“创意性”吗?
鞅:我们跟他不一样。
潇:怎么不一样?
鞅:有质的不同。他用的是车辕,我用的是木杆。
潇:具体操作起来呢?
鞅:改革,首先要树立起政府形象,我们为了在民众之间建立优异的credibility(信誉度),就在农贸市场南门,竖立起三四人高的木头,谁能把它扛到北门,赏金十斤。群众都持观望态度,我们遂把赏格提高到五十斤。最后,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这也反映了在变法前夕,群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已经到了多么可怕的境地),我们的托儿分开人群,跨上前去,扛起木头就走。许多看热闹的人,好奇地跟着,一直跟到北门。我代表政府,亲自给这个托儿发奖金五十斤。从此,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极大地提升了政府信誉度,为接下来的立法和体改工作的新法令出台,创造了信任的平台。
在改革进程中,有人试图破坏我们苦心建立起来的credibility,就教唆太子驷犯法……
潇:具体情节呢?
鞅:这个保密,要照顾到太子的国际形象。
潇:应该怎么处理?
鞅:依照中原国家的传统,刑不上大夫,太子犯罪,批评教育一下就可以了,对老百姓也是用礼来教育引导。我们法家却不把平民的行为标准提高到用礼的水平,而是把贵族的行为标准降低到用刑的水平,所以,我给太子的两个老师一个脸上刺字,一个割鼻子喂狗。
潇:这么做,期望达到什么目的?
鞅:有目的!我们法家就是用一套奖励、惩罚、晋升、罢黜的体系,来推动社会,成败全维系于君主一人,这个人是否能奖励那些依照法令应该获奖的人,惩罚那些依照法令应该受罚的人,变得至关重要。如果这个人或者他的亲属,违背、打乱这套体系,这套体系的信誉度和激励力量,就算告吹。所以,法家遇上一个混蛋(比如秦二世——作者注),就算完蛋了。这不是法家本身的高明、正确、有效与否。这是法家的死穴。让一个愚蠢的国君来运用这套体系,就像让一个疯子操作航天飞机一样可怕。
潇:所以,如果未来秦国覆灭,那不是贵法家的错,而是君主不称职。
鞅:君大于法,难免就会破坏法令体系的公正性,所以我们一再教育国君,爱护法令要像鸟儿爱护自己的蛋。惩罚太子,就是教他懂得这一点。另外,我们不许民众议论法令,即便是称赞,也要治罪,就是为了建立法大于国、大于君的神圣不可触摸的地位。
潇:您能不能介绍一下您立法中的精髓?
鞅:我们法的目的,除了提高政府部门和各级官吏的行政效率,循名责实,此外主要是为了大力发展农业和军事。一个国家能否强大,根本在于实力,而实力就在于它有多少粮食,有多少士兵。可是为什么国家没粮食没士兵呢,就是因为老百姓最不爱干的事就是种地和打仗。就是孝子,为了父母,也不愿意干这个。所以我们很多法令是奖励耕战。凡是能给国家多交小米、丝帛的,就免除他的徭役,还赐给他爵位,叫他光荣有面子。国家粮食再多,也会被吃闲饭的人吃光,所以那些白拿俸禄的贵家子弟,游走浮说的混事儿文人,专门钻研的商人,都在我们打击对象之列。我们按人头征收赋税,这样达官贵族就不会多收食客,游说浮说的人只能自己去劳动。我们又给商人加税,叫他无利可图,只能回归根本,去务农。这样,更多的人原意通过辛勤劳动而致富,我们秦国无数的荒地就得到开垦了。而列国追求浮华,游手好闲的人都比我们多。这就是我们“奖励耕战”的“耕”。
潇:您说游走浮说的人,是什么意思?
鞅:列国目前以战争为务,这种情况下,最有用的就是农民,需要的就是粮食,所以我们重农轻商,还要进行爱国主义和愚民主义教育。古话说,一百个人务农而一个人闲着,国家就能称王天下;十个人务农一个人闲着,国家就强盛;一半人务农一半人闲着,国家就危险。所以我们重视务农,打击那些啰里啰唆、花言巧语、成群结队的辩说之徒。这些人在大街小巷,高谈阔论,搞得乱哄哄的,务农的人懈怠了,土地就会荒芜,打起仗来谁去冲锋在前?
潇:这是“耕”,那么“战”呢?
鞅:办法是斩敌人一枚首级,赐爵一级,俸禄五十石。斩敌两首,赐爵二级,俸禄百石。我们限制特权,反对任人唯亲,打破门第高低。那些国君的亲属,大宗族的子弟,没有军功,即不承认他们是金枝玉叶。田宅、侍从、服用都要相应贬降。无能的贵族也只能饿死。
潇: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饿死之前已被气得半死。
鞅:这是适应战争环境的最好措施。你知道,齐国的技击,斩首一颗,赐金八两;魏国的武卒,拿固定工资,也就是赐给上好田宅,没有提成。而我们秦国锐士,斩首五个,可以获得五家人的赋税当提成奖金,杀敌人将官,赏爵一级,赐田一顷,增宅九亩,给家臣一个,这是士兵,将官的立功,赏赐更多。总之,我们的奖金提成比例,比起齐、魏两国,额度大得多。而且我们创造性地设计了本赏,这是列国没有的。本赏就是目标任务,也就是门槛,如果一个营队没有完成设定的斩首总量目标——也就是本赏,那么它的每个士卒,就不能兑现其斩首的奖金。这样,促使大家必须齐心协力,拼命也要完成本赏目标。基于我们这样更有力度更完善的激励手段,于是,齐国的技击不能抵挡魏国的武卒,魏国的武卒无法抗拒秦国的锐士。我们所有的男子都要服兵役,二十三岁以后,一生之中至少当兵两次。守卫首都一年,守卫边疆一年。他们都非常乐意去,因为能够致富。
潇:那在耕战之外,对官员系统有什么措施吗?
鞅:政治体制的改革是经济发展的保障。从前,宗亲贵族、卿大夫世家,势力太盛,封邑众多,与国争利,也导致君主权弱,政出私门,列国都是如此。我们秦国,在我来之前,十几代君主常被权臣控制,废立由人,导致政治昏弱,被吴起趁机抢了我们的西河之地。所以我最初颁布的一些法令是遏制分封的,把贵族、大家族的封邑聚合为县,全国三十一个县,由国君委派县长直接管理,随时撤换。县是国家所有,不再是贵人世卿大夫的私家封邑,这样就强化了君权,加强了国力。从前,鲁国三桓、晋国六卿、郑国七穆,专擅国事——当然它们现在也多改革了,我们秦国更是彻底地改封邑为县,县长不能世袭,自然听命国君。国家调动各县,不管是耕还是战,这些经济方面的法令也就能得到有效执行了。
潇:那你们的经济体制改革呢?
鞅:我已经讲了啊,我们主要的经济就是种地。官吏晋升的唯一依据,是他管辖地区有没有搞活经济,也就是种地种得怎么样,而不是他把道德吹嘘得多膨胀。
潇:怎么知道他种得好不好哇?
鞅:我们有业绩考核啊。我们改封邑为县以后,对县长和各级官吏,都有详细的考核。比如对于县长,一年至少要考十三个数:他地面上的粮仓数目,人口的数目,壮年男子、壮年女子的数目,老年人、体弱者的数目,官吏士人的数目,靠吹嘘游说混饭吃者的数目,有益于国家的农民的数目,马、牛的数目和草料的数目。
潇:哇,这么量化啊。那么,普通官吏也考核吗?
鞅:当然,比如我们的田啬夫、仓啬夫、发弩啬夫都有详细的考核。
潇:能否举个例子?
左更:法令有规定:对于仓啬夫,管辖的仓库门缝不得“容指”,如果门缝大到可以伸进一个指头,或者窗户缝大到能把一束禾稼拿出来,那就要罚他交一套皮甲。仓库里发现两个以上老鼠洞,上级官吏和他就都要受到训斥,三个以上老鼠洞,罚交一个盾。至于一般的公务员,饲养耕牛的,制作弓弩的,管理苑囿的,管理监狱的,都有详细的赏罚规定,我们的考核是一丝不挂、一本正经的。只有这样,才能提高政府行政效率。
潇:哦,我原来以为法家就是搞治安普法什么的,原来你们的法令设计,国家上上下下,从政坛到经济,涉及各个领域。听说你们还“废井田,开阡陌”?
鞅:传统的井田制,面积很大,但耕作越来越不善,人们只致力于井田中的私田,不出力于公田,甚至公田一片荒芜,而私田之上,也是各家族通力合作,收成大家分,搞平均主义,调动不了私家的积极性。于是我们全部私有化,耕者有其田。一个劳动力分到上田一百亩,或者中田两百亩,下田三百亩,按人头上交租税。这样废井田,开阡陌,就调动了务农之民的生产积极性。
潇:现在农业产量如何?
鞅:我们在不停地放卫星。翻土、中耕、除草、收割,都使用铁器,亩产(合今0.32亩——作者注)达到五十斤左右。三百亩地完税后足够养活一家人,这样国家有粮,民众也有积蓄。
潇:听说井田制在别的国家,一两百年前就废除了。
鞅:是的,但是我们跟他们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按人头征粮食税,他们是按亩,这样我们就鼓励了开垦荒地。而且开荒者还有特别优待,十年不交税。
潇:您对申不害先生在韩国用术治理国家,怎么看?
鞅(摇摇头):君主用术,可以加强自己的权威,但是没有法,不足以快速搞好国家。而且,君主对大臣用术,上下就变得不诚恳了。而我们的法是上下同欲。
潇:哦。作为一个刑名英雄,您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您的“什伍连坐之法”,您能详细介绍一下吗?
鞅:我们的法令,除了政治上的,经济战争上的,官员治理上的,当然也要包括治安方面。我们为了加强社会治安,五家编为“一伍”,十家编为“一什”,互相担保,互相监视。一家犯罪,九家都要检举,否则十家一起判罪。外出旅行必须携带身份证,没有证件就视为脱离“什伍”户籍逃跑的人,各地不准留宿。这样,犯罪分子从家里跑了,也跑不到远处。这样,强盗也就无处容身。即便不是强盗,也不许脱离户籍,从户籍上跑了,变成“亡人”,谁去种地,国家向谁收税?所以我们也要追捕“亡人”,抓着了就打屁股。屡教不改就割鼻子。
潇:我听说,有一次你们在渭水河边审理案子,拖出来囚犯七百多号,审一个判一个,判一个办一个,杀的杀,打屁股的打屁股,渭水都染红了,号哭之声动于天地。
鞅:首先说,这些人确实犯了法。不管是治安的法还是耕战相关的法。我们认为,用赏来劝人为善,人不会善到极致,用罚,可以使人连最小的奸邪也不做,所以我们主张“轻罪重罚”。老百姓连轻罪都不敢犯,也就不至于犯重罪而至死,最终达到“以刑去刑”的目的,从而保护和爱护了民众。你知道,慈母往往教出败家子,严父才能造就英雄。这就是我认为杀戮、刑罚能够回归于道德,而道义反而合乎残暴的道理。
左更:而且,我们秦国这个地方,戎狄之风强悍,人民素质低下,必须加强严打。不用这剂猛药,我们没法快速改变人性。
右更:是的,所以我们为了充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还明确了凿脑门、抽肋、镬烹、宫刑之类用意良好的刑罚,还有剃头发、刺脸字、砍脚、割鼻子、打屁股,轻一点儿的有罚款,体力劳动,重的则流放边疆戍守要塞。犯人家属也要承担法律责任,最重夷灭三族,三族就是父族、母族、妻子一族,一个都不留。
潇:儒家认为教化是第一位的,您怎么看?
鞅:从前古代的人朴厚,如今的人狡诈虚伪,如果是在古代,是要用道德教化,而要搞好如今,就要用刑罚和法。这是个简单的道理,可是俗众总不能明白。
潇:我觉得,您的一些政策,比如耕战什么的,抑商什么的,都是基于战争环境设计,算是“战时法西斯主义”。当然,您的土地税收政策,奖励战功,干部任用、人才选拔和考核政策等等,后代都可以借鉴,但严刑峻法、愚民抑商这些战时的权宜之计,后代一味模仿,就不合适了。
鞅:不管怎么样,我们秦国改革十年,年年新政策出台,国家道不拾遗、山无盗贼,人民有吃有喝,勇于公战,怯于私斗,民风淳重,兵革大强,诸侯畏惧。我们为了向中原争霸,三年前特把国都从雍城往东迁到咸阳,再东向二百里,就可直出函谷关,北可以伐三晋,南可以袭中原。现在魏国东败于马陵,我正准备禀明主公,发起进攻魏国西线的战役。
潇:俗话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我们在热烈预祝大良造西线大捷的前提下,祝愿大良造明哲保身,功成速退,建立起比秦穆公时代五羊皮大夫百里奚更加完美的功业。好,再次感谢您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
鞅:改革无止境,政策要延续,说功成身退,很难啊。一退,改革就要流产啦。
左更:近来,舆论界有一个很不好的现象,就是对大良造经常说三道四,劝他退休。大良造对这种现象表示出高度的气愤。我们的口号是,老树可以开新花,老狗可以学习新游戏。不是大良造要适应传统,而是传统必须适应大良造。
潇:好吧。谢谢。
鞅:谢谢。
左更:谢谢采访。
四
陕西的“八百里秦川”平原,自西向东,依渭水蜿蜒而成。秦川正中段儿,渭水北岸,五陵原南,就是秦都咸阳。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咸阳背靠五陵原,是一块黄土高地,贵胄子弟们登高驰车的乐游之场。他们因为经常在五陵原玩儿,得名“五陵少年”,白居易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就是他们逛妓院的热闹场面。
咸阳城的渭水对面,则是后来的名城长安,在战国时代还是一片绿色郊野。
公元前340年,马陵之战次年,秦国大良造商鞅趁魏国马陵新败,向秦孝公请战:
“主公,河西之地自古以来就是秦国的领土,是秦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先君秦穆公在世时,曾经百战经营。但是数十年前,魏国却趁我国尚未改革,国家贫弱之际,悍然发动侵略战争,占我河西领土,伤我边民,掠我财富。自从改革以来,我们一再提出最强烈的抗议,敦促魏国尽快改正历史错误,但是魏国一意孤行,现在我们除了进攻别无办法。”
于是同年商鞅统兵进攻西河之地——这是秦*大峡谷以西,陕西东缘的一长条南北纵向的土地,诸多城邑要塞,三百年前,秦*反复争夺,上世纪末吴起为魏国夺回这个地方,并且镇守二十年。如今吴起已乘黄鹤去,魏人只好在这里修起长城。魏惠王(魏罂,已称王五年)看见商鞅来伐,命令公子印驰赴西河抵抗。公子印,看名字就知道是个国君宗族,任人唯亲来的,金玉其外,肚内草包,打仗其实不行,学问道德却是一流。
魏公子印抵达西河前线,在魏长城驻扎下来,感到空前的无所事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冬日感触,使他酒兴大发。这时商鞅写来帛书:“尊敬的公子印将军,我知道贵国去年马陵新败,实在不是再动干戈的时候。而且我二十年前在魏国等机会的时候,与公子您乃莫逆之交,一起探讨过头上伟大的星空和人生无穷的愁闷。日夜不绝如缕,时光偷度,想不到今天我们却是在疆场相会。今天的你我,是否还追忆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使我们彼此休战?请让我恭敬地请求您,我们双方罢兵,结盟而去吧。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呼唤,涛声依旧不见了当初的夜晚。”
公子印犹豫,部将说,商鞅没安好心。公子印说,那就等等看吧。
过了没多久,商鞅拔起大军,掉转车辕,准备回师。公子印乐了,也拔营回国。
走出不很远,商鞅又送来书信:“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才知道你是我一生的好友,看着你远走,我泪往心里流,相逢也只是在梦中——”
公子印忍不住了,说:“好吧,既然都撤军了,和平了,那我去见见商鞅吧,吃顿饭,叙叙旧。”
不听众将劝阻的公子印于是带了几个保镖,欣然赴会,喝了几圈酒,商鞅就翻脸不认人了,也不讲credibility了,一声号令,伏兵齐出,拿下公子印。保镖全都掉了脑袋。商鞅挥兵猛攻已然群龙无首的魏师。魏军主力都是拿固定工资的,只求保命要紧(如果命没了,工资也就没了)。秦军锐士一边砍杀,一边掐着指头算数,八个九个,合六十亩地啦,再砍三个人头,加上次两个,回家当小地主啦。
魏人背靠黄河,无法逃跑回国,只好留下一堆人头,让它停泊在枫桥边,再也登不上回家的客船,只在遥远亲人的盼望中,保存着那一张笑脸。
魏军又大批死掉,加上东线桂陵、马陵被齐人杀掉十多万,魏惠王的夜晚从此被恶梦霸占。他那马蹄形的版图,其西边的左半蹄,被咬掉了一大块。魏惠王在大梁恨恨地说:“吾恨未听公叔痤之言。”
他指的是,当初没有采纳公叔痤的遗言,以商鞅为相;抑或是采纳公叔痤的遗言,杀掉商鞅?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商鞅大破魏军,收得西河一些城邑要塞,秦孝公因为其功大,赐商鞅商於十五个城邑,纵横四百多里,从陕西的东南角,绵延到河南西部,是秦国东向进入河南中原的战略前沿。把封地设在秦国东部,给国家带来的好处是,商鞅为了守住自己的封邑群,就必须更加卖力地向东征战扩地。商鞅得了这块商於十五城封地,同时被赐号“商君”。“君”就是一种诸侯国内最高的爵位,仅比国君低一级,代成君、孟尝君之流,都是“君”。这种“君”,也就是所谓封君,承包一大块可世袭的土地,仿佛国中之国,这是从前春秋分封制时的做法,如今战国个别还有沿用,但通常是以国君的哥们子弟做封君。商鞅成为战国第一个布衣封君。秦孝公对商鞅恩宠有加。
两年后,公元前338年,秦孝公为了进一步表达对商鞅的宠信,干脆卧床不起,重病等死,“芳龄”才四十出头。
商鞅被叫到病床,秦孝公说:“商君啊……现在社会上流行一股新的思潮。”
“请问主君,是什么思潮?”
“就是禅让主义啊,天下为公,不是一姓之天下,贤能的人海内瞩目,所以我打算把国君的位子禅让给你。”
商鞅听罢,有没有五雷轰顶、两股战战、汗流浃背,不得而知。不过,他确实公而无私,谢绝秦孝公的美意,扶立“太子驷”为新的国君。
于是秦孝公死去,太子驷即位,大号秦惠文君。秦惠文君(太子驷)就是那个曾经犯法导致老师被割鼻子的。秦惠文君(太子驷)说,嘿嘿,商鞅!大良造!商君!哈!这回有你好看的了!
秦惠文君的老师,没鼻子的公子虔(贵族),在家里猫了十年之后,现在也捂着鼻子蹦出来了,积极揭发检举商鞅的造反企图:“商鞅,乃是魏国派来的卧底特务、野心家、阴谋家,蛊惑先君,专揽朝政,妄图一举颠覆秦国伟大政权,证据十二分确凿,不信抓来审问。”
秦惠文君说:“好,逮捕商鞅,审问取证!”
商鞅听到风声,赶紧一级戒备,在武警保护下,撒腿往东线国境上跑,半路住旅馆,要拿出身份证登记,商鞅不敢拿,说丢了。
旅店经理讲:“那不行,没有身份证,不许入住,现在扫黄打非,查的紧着呢!”
商鞅急了:“英雄啊!你放我住进去吧!”
旅馆经理:“放过你?你给我一个放你的理由先!”
“你给我一个不放的理由先!”
“商君有法,不交验身份证,不是强盗,就是亡人,查到了,旅馆经理要连坐!我怎么敢放你住?!”
商鞅欲哭无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说这法律执行力度怎么这么强啊!边辟野外都这么严格。只好露宿野外,在马车里睡觉,也没法洗澡了。
好不容易跑到了边境上,商鞅对着魏国城池喊:“喂——我是商鞅,秦国的商鞅,也是魏国的商鞅——喂!——他们说我是你们的特务,我没处去了,放我进去!——我把我老妈送给你们当人质!”
魏国人立刻紧张,报告领导,城邑领导名叫襄疵,一想,秦国人如狼似虎,他们的通缉犯,我们怎么敢收藏,而且商鞅没少杀伤我边防军,还欺骗捕杀了我们的公子印,他死了活该!于是派人对商鞅说:“你从前曾经欺骗公子印,我无法知道你现在说的降魏,是不是又骗人。老母当人质也不管用。”
商鞅走投无路,只好折向南去,回到自己的根据地,商於十五个城的封地。
商鞅在老窝蹲了几天,风声越来越紧,秦惠文君(太子驷)绝对没有饶恕他的意思。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第二天,眼圈青肿的商鞅召集私人武装,说:咱们造反吧!换个贤的国君!
从前的功名全不要了,商鞅的造反军矛头指向中央,向北攻打陕西华县。获得政府军增援的秦国边防军,以其正义之师、威武之师、拿提成之师、有本赏门槛目标任务(一场战斗必须砍几百个人头的保底基数)之师,把商鞅击得粉碎,五花大绑地捉拿回到咸阳复命。
在商鞅被勒死那一刻,他望着咸阳上空的白云,在想什么呢?这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也许不是他出将入相的威风,带剑封侯的豪情,二十二年为秦国绘制改革蓝图的呕心沥血,东破强魏时的群情激昂,而是二十二年前,他在魏国的相府里,以一个见习主管的身份,整日里和其他门客们一起,投壶斗棋、煮酒谈天时的悠闲时光。
一半是雍容的雪,一半是奔腾的江。来不及想太多,在秋风宕荡的黄昏,死神拎着一条洁白的绳子,绕过千千万万的小路,找到了商鞅囚禁的房门,拉起了他,把这个离家太远的孩子,带到更远更加无穷的地方。
商鞅以身殉其改革,按照大官僚的死法(被缢死),似乎还不够让人解气。于是秦惠文君批准把商鞅的尸体,套在五辆马车上,一分为五。商鞅以五马分尸的形式,被拉到全国示众,以警戒国民。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访民间,巡视他所治理出来的蒸蒸日上的国家。
春天的晨光,用细小的拳头,穿过树影,向马车上商鞅的身体,商鞅的脊背,轻轻捶过。不管是好脾气的农夫,还是欲壑难填的商人,在秦国大地,都被轻纯的晨风梳理了,他们埋头不想,而商鞅更无言地走向更远。
商鞅虽死,但新法没有死。秦国在西陲崛起,这是法家的大成功,是商鞅的纪念碑!
五
商鞅死去这年,公元前338年,欧洲地中海畔希腊地区北部崛起的马其顿王国,在国王腓力二世领导下,南下进攻希腊诸城邦,一番大激战,灭掉了伟大的希腊。
关于马其顿、希腊、波斯三者之间的关系,我们需要啰唆一下。
在我们春秋时代的后期,亚洲中部的伊朗高原上迅速崛起了一个民族——波斯。第一届波斯王居鲁士,卜任的时候,正是春秋中后期的楚灵王上任的那年。随后,在居鲁士、冈比西斯、大流士三代领导人带领下,波斯人南征北战,建立了崭新的波斯帝国。这个帝国凭借强大的武力一举终结了三大文明——古代两河流域文明、古代埃及文明、古代印度文明。波斯人是如何终结这三大文明的,我不想细说了,总之,这些绵延了四五千年的古代文明,竟然随着波斯的入侵而完全熄灭了,时间是公元前6世纪,中国的春秋时代末期。
中国的文明,虽然起步晚于其他三大古文明,但凭借其西侧高原荒漠以及雪山绝域的保护,一如既往的流传不息。
波斯灭掉三大古文明,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地跨亚非大陆的庞大帝国,西至埃及,东到印度。波斯帝国的地毯,通过当时的早期丝绸之路,送到了春秋时代的中国。波斯人同时也惊叹于中国所传来的丝绸。但波斯没有选择进攻中国,而是向西直接威胁欧洲,与希腊人展开了四十年的长期恶战,史称“希波战争”,时间开始于公元前479年,也就是春秋末期,吴王夫差败亡的时候。
波斯王大流士倚仗新组建的海军和几十万陆军,从亚洲向欧洲地中海畔希腊城邦的希腊人发动恐吓,索取“土和水”。希腊人则把波斯使者投入井里,让他自己去拿。接着,希腊人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先以一万余人击败波斯十万大军,是为马拉松战役,报捷者从马拉松战场奔跑四十多公里把喜讯传到雅典然后累死。接着发生温泉关战役,希腊城邦南部的斯巴达士兵以区区三百人遏制波斯二十万大军的进攻,三百骁勇善战的勇士坚守关隘三天三夜,直至全部阵亡,其惨烈和悲壮闻名中西。
“希波战争”最终以波斯失利而告终,保卫了欧洲东部的希腊文明,扼制了波斯人的扩张,迅速崛起的波斯也走向下坡路。这一段慨而慷的历史,被一个叫作希罗多德的希腊流浪汉记录成册。这位希罗多德因为作风问题(写黄色小说)被祖国驱逐,在世界各地游浪,采集历史见闻,终于写成了伟大的history一书,成为西方的历史之父。
紧接着,到了公元前431年至公元前404年,我们的战国初期,三家忙着分晋的时候,希腊半岛也搞起了内战,雅典和斯巴达两大阵营互相打起来,爆发了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璀璨繁荣的希腊城邦抵抗不住骁勇坚毅的南方斯巴达人(在希腊半岛南部,也是雅典邦国之一,野蛮好斗,有点类似我们的楚国)。雅典投降。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战火燃遍了希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使得整个希腊由盛转衰。等着被北部的马其顿王国所征服。
马其顿王国是希腊的终结者。马其顿也是希腊城邦国家之一,位于希腊北部,但却被希腊人视为蛮族。这和秦国有着绝妙的相似。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有办法,搞了一些类似商鞅的社会军事化、战时法制化改革,走向帝国扩张之路。希腊地区最负盛名的学者、思想家、别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而他吃饭是为了活着的亚里士多德先生,也像同时期的商鞅那样,跑到马其顿来帮忙,当了马其顿王子亚历山大的老师,教授他《形而上学》和《植物学》。
亚历山大接受老师的栽培,学习哲学、政治、伦理,以及动物学、植物学、物理学等当时常人难以接触的一流学问。
希腊北部的马其顿大搞军事化,对外扩张,在希腊半岛引起了一片惊慌。在公元前338年,商鞅去世的那一年,希腊城邦的“帮主”在雅典组织了一个反马其顿同盟,但这个同盟毫无作用,雅典虽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却无法在陆地上拔去马其顿陆军的一根毫毛。当马其顿大军节节南下时,希腊反马其顿同盟军根本受不了训练有素、行动如一人的“马其顿方阵”冲击。在凯洛尼亚城附近,雅典联军惨败,战死千余人,一多半人被俘。在此战斗中,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年仅十八岁的儿子亚历山大大出风头,击溃了希腊盟军中最精锐的底比斯神圣军团,正式敲响了希腊城邦的丧钟。
次年,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亲自主持召开了“泛希腊会议”,相当于秦始皇登基,宣布了自己的希腊霸主地位,璀璨的希腊文明到此over(结束)。希腊城邦国家从此并入马其顿王国了。希腊城邦的兴起和告吹,基本和我们的春秋战国时代同步。
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不满足于统有地中海北岸的这些希腊城邦,还想雄心勃勃地向东攻打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波斯帝国。波斯人在居鲁士、冈比西斯、大流士的领导下,建立起地跨亚非两洲庞大的波斯帝国,吞灭了四大文明古国中的三个,至今已经有两百年历史。但是历史并没有给予腓力二世更多时间,他由于移情别恋而被失宠了的老“同志”(同性恋情人)当胸刺死。于是,二十一岁的王子亚历山大登上王位,成为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对老爹留下的异母兄弟,进行了细致的清洗,全部诛杀。
公元前334年(商鞅死后第四年),二十一岁的亚历山大继承父亲遗志,开始远征波斯,他带着三万五千希腊联军,其中步兵以老爹创造的“马其顿方阵”为主,骑兵以希腊帖撒里亚骑兵为主,还有他最精锐的马其顿近卫骑兵,从他所控制的希腊地区出发,东渡博斯普鲁斯海峡,踏上亚洲的土地,开始进攻波斯(当时中国还没有骑兵)。他如此酷爱远征,以至于一直到死都没有时间回到老家希腊。
这时的波斯帝国从北非埃及、西亚、中亚一直到南亚印度,纵横一万里,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帝国。其广袤的国土和四千万人口,比当时的中国更盛大,财力资源丰富无比,这也是招致亚历山大兴兵远征的原因。亚历山大看中的就是它的财富。
波斯边疆省份的三位总督,包括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的驸马,联兵四万人,迎战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的马其顿方阵如此坚强可怕,骑兵如此迅速凶猛,第一次冲锋就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亚历山大亲率近卫骑兵冲锋,手刃两位波斯总督,自己的头盔和帽缨也被其中一位波斯总督的战斧劈掉。另外一位波斯总督在亚历山大身后偷袭时被亚历山大的部将杀死。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亚历山大没有急于向东进攻,而是挥师南下非洲,征服埃及(这里也是波斯的殖民地)。埃及人因痛恨波斯人统治,痛痛快快地投降了亚历山大,宣布亚历山大为法老和阿蒙神之子。侧翼安全了之后,亚历山大才向东渡过底格里斯河,与波斯主力会战。
波斯皇帝大流士i世集结了一百万步兵,四万骑兵,两百辆安装了大镰刀的战车和十五头大象,展开高拉美加会战(当然这个步兵数据被夸大了,应该不会超过战国时代经常动用的二三十万规模)。为了方便战车和骑兵冲击,他还铲平了高拉美加的地面,决心在这里拼死一战。
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希腊士兵不到五万人马,其主体的军容严整的“马其顿方阵”是重装步兵,是从从前的希腊方阵改良来的,士兵全身披挂着青铜头盔、胸铠和胫甲(护腿),手持盾牌、利剑和长矛,武器分量比波斯人手中的短剑要沉重得多。亚历山大以自己的重装步兵方阵居中,左右两翼是轻装步兵和骑兵,亚历山大亲自指挥右翼,以右翼首先发起进攻。
波斯人把大象和五十辆战车又突出在最前方,骑兵放在第一线,步兵放在第二线,皇族部队居中。左右两翼都安排了突击用的骑兵,另外左翼有五十辆战车,右翼有一百辆战车。
大流士命令左翼骑兵出动攻击,迎战亚历山大的右翼攻击部队。大流士又担心对方的右翼进攻部队离开铲平地域,会使战车失去作用,就匆忙改命战车冲向亚历山大的中心步兵方阵,但被马其顿方阵军用标枪和弓箭打退,冲至方阵的战车则被步兵方阵主动放至阵中,然后分割合歼。
波斯战车进攻时,大流士又调近卫御林军骑兵再次攻击马其顿军的右翼,导致波斯军正面薄弱。就在这时,亚历山大看准敌阵中央出现的漏洞,亲自率骑兵向波斯人的中军冲锋,步兵方阵也挺着长矛跟进。大流士三世大惊,眼看敌人接近自己的鼻子,居然转身逃离战场,其他二十四个部族看到皇帝逃跑,立刻大乱,骑兵、战车和大象践踏着步兵,争相逃命,伤亡不计其数。马其顿人从后面赶杀过来,大获全胜。
亚历山大以仅仅伤亡数百人的代价,歼灭波斯军十万至三十万不等。这场战役发生在西亚两河流域,亚历山大乘胜南下夺取两河流域的名城巴比伦,随后又占领波斯都城苏萨,摧毁大流士政权。他对波斯财富垂涎三尺的艳羡如愿以偿,掳掠的金银和其他战利品无数,光是用于驮运财宝回希腊的骡子大约就有两万头,骆驼五千只。
皇帝大流士三世在被追击中遭到部将谋杀,波斯帝国土崩瓦解。波斯帝国是个昙花一现的、跨地域的、多民族捏合在一起的巨大怪物,根本就很难一心抗击外侮。亚历山大仅用三年时间,就完成了从前希腊人几百年不能实现的愿望,吞灭波斯帝国。作为欧洲人,他第一次在亚洲称强。波斯灭亡了,但是波斯这个词没有消亡,一直到了汉唐时代,中国人还管中亚、西亚的外国人叫作波斯人。
接着,亚历山大继续东进,目标是波斯在南亚的殖民地——富庶的印度。亚历山大一路攻毁坚城,还动用了高达一百五十英尺的攻城塔,最终占领了印度河流域,企图进一步征服恒河流域。但是士兵们远途苦战已经九年,非常想家,被疟疾毒蛇更是弄得疲惫不堪,拒绝继续前进。亚历山大于是从印度撤兵。这一年,中国的秦惠文君(太子驷,车裂商鞅的那位)已经在位第十四年,以张仪为相邦。如果亚历山大全面占领印度,继续前进,经缅甸、云南,就可以进入四川。他可以沿长江东去,遭遇楚怀王,或是翻秦岭北上,与秦惠文君、张仪激战。呵呵,到时候就热闹了。
马其顿重步兵方阵强悍有余,灵活不足,与速度和战力俱佳的中国战国车兵相驱逐,后者又配置了高密度的强弩,谁胜谁负,未可知也。但是亚历山大还有几千骑兵作为马其顿重装步兵方阵的侧翼配合,这是当时中国所没有的独立兵种,恐怕中国要吃亏。亚历山大的步骑配合军,与秦人的车步混合军,若能相遇,当是一场天昏地暗的厮杀。
亚历山大反身西去,回到西亚两河流域的巴比伦城。至此,用短短十三年时间,亚历山大接管了波斯帝国地跨亚非欧三大陆的辽阔土地,加上他原有的欧洲地中海北岸的希腊,成为空前绝后的伟大帝国。
亚历山大起家于马其顿王国,因为自认为是地中海畔希腊城邦的一员,所以亚历山大对希腊人和希腊文明采取弘扬政策。亚历山大的军队中有大量的希腊知识分子、工匠、专家,并且在东征沿途上不断修建以亚历山大命名的城市。于是希腊文化随着亚历山大的马蹄践踏所及之处,传播开去,覆盖了印度、埃及、西欧的本土文明。西方世界从此进入希腊化时代。这是亚历山大发动这次地球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唯一积极后果吧。亚历山大尊重希腊文化还表现在他东征前经过希腊时,曾专程去拜访乞丐一样住在木桶里的“犬儒主义者”第欧根尼。
亚历山大说:“第欧根尼,我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
第欧根尼——这位西方的庄子回答说:“我的要求就是,请你站开一点,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亚历山大没有生气,说道:“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愿做第欧根尼。”
最后,三十二岁壮年的亚历山大,在东西征战十三年以后,莫名其妙地死于巴比伦城。大约他是喝了毒酒吧,不过谁也说不清,一次宴会后他就开始肚子疼,经过一番痛苦,旋即而亡。(再伟大的人,也会有软弱的肚子啊!)这时候的中国,正是秦惠文王和张仪开始连横攻略的时候。
亚历山大地跨亚非欧的庞大帝国在他死后立刻分崩离析,并不比从前庞大的波斯更长久。亚历山大死时,他的儿子才零岁(两个月后才出生),这个吃奶的小家伙虽然继承了名义上的国王,但几年后被弑,亚历山大的部将割据了马其顿一希腊、西亚两河流域、埃及、印度,分别叫作安提柯王国、塞琉古王国、托勒密王国、孔雀王朝,各自有各自未来的命运。
我曾在美国校园里见过亚历山大的一尊雕像。他正襟危坐在宝座上,衣袂生动,神色超然,宽大的手臂扶在石柱上,背后是浮雕的窗棂和繁饰的柱石,另一只手,将一块石板,拄在膝盖上。虽然他的庞大帝国在他死后立刻分崩离析,但亚历山大一生建立起七十多个殖民城市,他的名字甚至用来命名远在埃及的海港。他的后继者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建立起一座高四百英尺的灯塔,被时人誉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一直耸立了一千五百年,为水手们指引暗夜中进港的路线,甚至在中国的史书上都有记载。白天,塔顶用一面镜子反射日光,晚上用火光引导船只。
最后说说亚历山大战无不胜的马其顿方阵。它是在古希腊方阵基础上升级形成的。古希腊人喜欢弄出沉重的方阵,方阵中的士兵都是重装步兵,重盔重甲。马其顿方阵比古希腊方阵队形更密集、更纵深,有十六层长枪,枪尖向着前方,搭在前排人的肩膀上,枪长六七米,比古希腊方阵的长枪长两倍,比中国战国矛也长,整个方阵像一只刺猬一样缓慢移动,并且前五排的枪尖都能伸到第一排的盾牌前面一同参战。这样的长枪必须双手持用,故此,盾牌很小,是挂在脖子上的。枪的尾端也有锋刃,以防敌人从后边上来。因为阵形密集,阵内没有活动的余地,你最好的姿势就是站直了,以免趴下被人踩死。
秩序至关重要,士兵超越前排作战不但不被认为是勇敢,反倒是违规。阵里的人也不能乱跑,跑就首先处死。事实上,那时的战死者多不是被砍死,而是被践踏致死。
方阵的两翼有轻装步兵以及骑兵作为掩护,以防方阵侧翼遭受打击,三个军种完美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整齐划一的整体。马其顿方阵就像一台不可抵抗的机器,凭借这个,马其顿人先后打败了希腊和波斯。
但是这种马其顿方阵也有致命缺点,就是机动性能较差,正面虽强,但侧翼薄弱(长枪只能朝前),无法与孙膑兵书中追求的灵活机动、变幻无穷的十阵媲美。士兵们在方阵里只能正步走,没个性,最终它还是败给了更灵活机动的古罗马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