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国攻秦那一年,公元前318年,有一个五十出头的老书生,擦着脸上的灰尘和汗水,反方向而行之,来到了负海之国——齐国,此时齐威王新死,儿子齐宣王即位三年。
孟子如今五十多岁,还没有一官半职,离开碰壁的魏国,来到齐国,因为他听说,齐国有一个“稷下学宫”,是个吃白饭的好地方。
临淄的西城门,叫“稷门”,就是“谷子门”的意思,如今这里只剩一片残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玉米地,但在两千两百多年前,这里是一所伟大的学宫,专门给读书人盖的,叫“稷下学宫”,在稷门外,在齐威王时代就有了。
如今齐宣王即位,稷下学宫进入鼎盛时期。著名学者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怀渊等七十六人,都被齐宣王安排在这里不用干活,每天王霸义利,术势善恶,只做高谈阔论,还赐给高宅大第,住宽敞的校舍,坐华丽的校车,享受上大夫工资待遇。吸引名闻天下之学者,达数百千人之多。百家杂辩,门派争鸣,当时的显学除了孔、墨两大家之外,还有道、法、阴阳、名家,以及农家、杂家、兵家、纵横家,还有小说家(哈哈,但不是王朔),一家之中又细分多派,“儒分为八,墨离为三”,蔚然如雨后蛙噪,成为先秦诸子的欢乐谷,真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了。
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孩,也跑来这里听课记笔记。他就是我们后来有名的荀子,先秦诸子的集大成者,这时还小,正在聆听稷下先生们的博学洪文,后来则成为稷下学宫资格最高的老师。
荀子的思想很磅礴,主要继承了孔子老师的礼,认为礼对人有教化、熏陶作用,包括乐。同时他认为人性是恶的,所以需要用礼的后天教化来改善。他的性恶论,给了法家一个附着点,唯其性恶,所以才要用法管治。荀子对于赏罚法令是很赞同的。后来法家李斯、韩非子都出于他的门下。在孔子的礼和仁中,荀子侧重发挥的是礼,而孟子则基于仁,而引申大谈仁政。
稷下各派大学者们,平时在这里都整天谈论什么呢?只能推测,大约他们研究的是未来的大事,主要是未来齐宣王当了天子之后,该怎么统治国家。他们做着这种帝国建立后的准备工作。比如他们就提出了封禅,要去泰山搞。泰山本不是什么高山,封禅在更早古也并没有先例,他们就大谈特谈起来,说早古曾经七十二个受命之王封禅,具体如何如何,把封禅的舆论造得很大。后来的帝王千里迢迢跑到泰山来封禅,实在是因为齐国人知道的便宜可去的大山,也就是泰山。
此外还研究未来做了天子,怎么巡狩,于是他们又造出了古代帝王巡狩的各种讲究。又叫齐宣王搞天子的明堂,这建筑极大,叫齐宣王在里边每月换一个房间住,按照阴阳家的五行和月令来适用天时,发布政令也要配合着天时月份,全是附会杜造,但这都需要花大力气“议论”的。此外,在明堂接见诸侯朝拜,又该是什么礼仪啊,都得研究。而这都是从前儒家创始人孔子所不曾探讨的问题,但又成了后代汉唐儒家的重点。可见儒家在战国时代已经发展进化了。齐国人比鲁国阔大,孔子从前研究的都是人际关系的具体礼仪,齐国儒者搞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礼仪。这个明堂还真盖起来了,但是费用太大,有人又劝齐宣王省省别盖了,齐宣王就问孟子,孟子说:“要搞!”
后来西汉司马迁还描述齐国的风俗是“宽缓阔大,足智,好议论,有大国之风”,不知是不是稷下流风所致。但齐宣王本人,也是个阔大、喜名好功的人。总之齐国,跟西边秦国人的扎实务实的法家精神,正好相反。
孟子随后跟齐宣王谈话,也是扣着“王道”这种大东西——从前商鞅一见秦孝公,也是先谈王道,秦根本听不进去。但是,齐国人的水土养出的齐宣王,却爱听极了。他跟孟子成了知音。
孟子虽然一直不曾做官,但带着一帮徒弟到处游走,在国际上颇有名声,于是就被齐宣王请来相见交谈了。
寒暄完毕,年轻的齐宣王就请孟子谈谈从前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孟子说:“孔门弟子没有讲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儿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不如我谈谈王道。”
齐宣王来劲了:“是啊,怎么才能王啊?”
于是,孟子就大谈特谈起来他的“仁政”(也就是成为天下之王的道——王道),但谈论的具体内容,还是小动物发情不要影响它,五亩的宅基地要种上桑,一百亩的田不要夺其时,五十岁的半老头就可以穿帛了,七十岁的正宗老头可以吃上肉,再让学校里讲讲孝悌的道理,头发花白的老头就不会自己顶着篮子在路上走了,这样还不王天下的,我从来没听说过!
还是那一套,跟去年(公元前319年)在魏惠王那里讲的仁政“三要素”——薄敛、轻刑和不夺农时,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升级,甚至还少了两个要素。大约是孟子怕提的要求太多,齐宣王对仁政没耐心了吧。
齐宣王问:“像我这样的人,可以搞仁政而王天下吗?”
孟子赶紧鼓励他:“我听说您祭祀的时候,饶了要杀的老牛而改杀羊,这说明您对动物有恻隐之心,这就是仁心的基芽,多扩展扩展,培养培养,就从仁的基苗长出仁政的参天大树,而仁政必然又王天下,把不仁政的饥寒交迫的国家都打败(用大木棒子就可以——但这句孟子没再说,可能在魏国碰壁有了教训),从而兼并而王天下了!”
几番交谈之后,不知怎么搞的,齐宣王是非常欣赏和认可孟子。这可能是因为齐宣王年轻,即位不久,未谙世事,不像魏惠王那样久经挫折,并且齐宣王好名,觉得有仁的基芽的我,若能以兵不血刃的王道而胜利,那比别国都厉害,天下唯有我配做周文王。于是,齐宣王正式任用“大贤”孟子,授与孟子卿的高位(齐国几个卿之一),重用孟子,事事请教。齐宣王给了孟子前所未有的礼遇——高达十万钟的年俸(可养活一万八千人),孟子一出门,就有几十辆车数百人在后面跟着,这是相当阔气豪华的高官待遇了。
孟子当然不是官迷,也不是看重工资,他是很看好齐宣王,觉得齐宣王蛮仁的,齐国又是大国(三大强之一),若行仁政,王天下,自己的伟大政治理念就可以借助齐国而现实,复建起从前周文王、周武王的伟大事业了。孟子说:“到时候我也成了伊尹、周公一样的成功人物,一辈子不白活了。”
不过,齐宣王重用孟子,这对齐国算是好事还是坏事,真还很难说。
由于齐宣王也学着讲起了“仁政”和“仁”,而不关心治国所必须的“法”,驾驭监察臣子所必须的“术”,于是他就任用叔叔、贵族田婴为相(田婴是齐威王的少弟)。田婴把持朝政,“历事二王,齐不加广而私家富累万金”。但齐宣王此举应该受到孟子赞许,因为它遵守了儒家“亲亲”的原则,符合孟子的观念。从前孔子曾说:“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孟子也跟着说:“亲亲,仁也”,“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对亲戚亲,互亲互爱,仁心荡漾,从国君一族推广到全国,则百姓就都仁爱了(按孔子的说法),或者国君对亲戚亲,就培养了仁心,就会对百姓和万物都仁(孟子的说法)。
田婴死后,他的儿子田文继承封地,号“孟尝君”(封君),做了齐宣王后期的相国,到齐湣王时接着为相,年头颇长,一样也是专权。以至于当时人说:“闻齐之有田文,不闻齐有王也。”荀子更在文章中直接说田文是“篡臣”。在军事上,田文采取远攻近交之策,徒耗国力而一无所得。
田婴、田文贵族父子长期把持朝政,使齐国齐威王时代的朝气和加速度变成夕阳西下,后来齐滑王被五国联军合击而一败涂地,国力骤衰,再也无法与秦抗衡。
可以说,齐宣王是个糊涂蛋,从他任用孟子就看得出来(秦孝公、秦惠文王都绝不会任用孟子)。齐宣王是个糊涂蛋还有其他佐证,他大约为了搞儒家的礼乐治国,或者也许就是为了自己欣赏,就组建了庞大的王家乐队,里边光吹竽的就有三百人,有个五音不全的南郭先生,也模仿大家摇头闭眼的样子,鼓着腮帮在里边“滥竽充数”。齐宣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无从发现,南郭先生照样白拿工资,充分体现了孟子的“仁政”的好处,大锅饭吃得又甜又香。(这在法家流行的国度,是绝不可能的,有绩效考核呢。)
以施行仁政的思想来管理一个乐队,尚且无法管理好,遑谈致国家富强。客观来讲,法家以法治官治民,也是保障民众的利益,也是实现“仁政”。
齐宣王还喜欢射击,喜欢被人挑大拇指赞叹:“大王,您真能用强弓啊。”其实,他根本用不了强弓,他平常用的弓超不过三石。他把自己的弓给左右跟班看,跟班们就试着拉这个弓,假装拉到一半,就呲牙叫唤:“不行了,不行了,拉不动了。这弓不下九石的分量,不是大王您,谁能用得了它啊!”于是,齐宣王到死都以为自己能拉动九石强弓,这就是被人壅塞了。连他身边的人蒙蔽他,他都察觉不出来,朝内强权大臣田婴父子架空他,他又能怎样:仁政嘛,怎么能使用法家那一套察举监控下属的“术”呢。于是,他甘于被蒙蔽,成为一个空虚的道德壳子,高挂在春风掀动的大树上。仁政也能滋生毒瘤。
齐宣王的仁政建设(省刑罚、薄税敛、不夺民时)搞得具体怎样,不知道,但齐宣王本人性格和气,比较有仁性,倒是为自己和旁人留下了一些代价昂贵的美谈。
有一个高士颜觸,“高士”就是高高地卧在床上不上班的人,比“坐家”还边缘的一种人。有一天,高士颜觸来见齐宣王。齐宣王说:“觸啊,上前。”
颜觸不动弹,气势凌冽,蔑视王权,说道:“王啊,上前。”
一介不上班的寒士,勇于跟国君斗争啊。齐宣王心里不快活了,但是碍于仁政的面子,不好发作。
他左右的人受齐宣王的仁君楷模影响,也很和气,对颜觸说:“大王是人君,你是人臣。大王说颜觸上前,你也说大王上前,这合适吗?”
颜觸从容不迫:“我上前是慕势,大王上前是趋士。与其使我慕势,不如大王来趋士,更是一种美谈。”
齐宣王急了,不仁政了,兔子急了也咬人啊,齐宣王声色俱厉,怒道:“到底是大王尊贵,还是士尊贵!”
颜觸对齐宣王进行当面教育和大胆批评:“当然是士尊贵,王不尊贵。从前,秦军攻打齐国,路过柳下惠的坟墓(就是坐怀不乱的那家伙),齐军禁止上去砍树,否则杀无赦。秦军不敢侵犯柳先生的一捧泥土,却悬赏求购齐王的脑袋,可见大王当然没有士人尊贵。”接着,颜觸侃侃而谈了一大通,把汤武、尧、舜、大禹都搬出来了,说他们成功就是因为贵士。齐宣王被说得没词儿了,赞叹一声,“愿请受为弟子”,想认颜高士当老师,并以利禄相许——吃饭必是太牢,出门必坐华车。
颜觸情无波动,心无沾染,不失贫贱骄人气概:“当官倒是尊贵了,但是形神就不全了(天天陪领导喝酒,影响睡觉)。我还是回家,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吧。告辞啦!”
孟子也常对齐宣王摆谱,他嫌齐宣王有事不是跑到我这儿来请教,而是把我召到宫里去,有一次就故意说闹病了,不去。齐宣王赶紧派人来看病,孟子刚好又外出会客不在家,半路上来找他的徒弟告诉他了。孟子觉得回去也不好,撒谎也不是,干脆找宾馆住着去了。
战国时代是士人傲气的时代,尤其以士人对齐宣王傲气为典型。
齐国还有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叫作“钟离无盐”,可以和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凑成一对儿,长相奇丑无比,头像杵臼,眼窝像酒杯,身材壮阔,骨节粗大像核桃,鼻仰露孔,喉结奇大,脖子肥胖,头发稀疏,驼背凸胸,皮肤漆黑,总之可谓飞沙走石,鬼斧神工,完全突破了人类的想象,就快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婆家,如同破烂儿扔在路上,无人过问。但她却跑来求见齐宣王。她对门官说:“我是齐国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听说大王很圣德,所以愿意为大王打扫后宫(就是焐被,当老婆的意思)。希望得到大王恩准。”
齐宣王的左右不禁捂嘴大笑,说:“这真是个天下少有的厚脸皮的女子啊!”出于好奇,齐宣王于是召见了钟离无盐。无盐一句话不说,走冷酷路线,抬起眼睛,咬着牙齿,举起手来,拍着膝盖说:“危险呀!危险呀!”像这样说了四遍。
齐宣王不解:“我愿意听听您的高见。”
钟离无盐发出嘶哑的声音,说:“现在,大王西面有横暴的秦国,南面有强大的楚国,四十岁了,还未立太子,一旦不幸去世,国家就会动乱不安,这是第一个危险。大王修筑五层高的渐台,黄金白玉一般耀眼辉煌,用透明的玉石当作窗棂,翡翠装饰四壁,珠玑挂满廊柱,华丽已极,可万民疲惫不堪,这是第二个危险。现在贤人隐居山林,奸臣在朝得势,劝谏之人不能入宫通报,这是第三个危险。大王沉溺酒宴女乐,日夜狂饮,不务国政,这是第四个危险。所以我说:‘危险呀!危险呀!’”
齐宣王终于成为历史上好德超过好色的君王了(可惜孔子没有看见他,孔子已经死了两百多年了),齐宣王当即改掉上述过错,然后禀明老妈,同意钟离无盐来“打扫后宫”——拜无盐为齐国第一夫人,自己的正后。齐国的仁政,修到了极点。
从此,男女主人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二
燕国地方数百里,持戟数十万,战国中期开始参与诸侯政事。“五国合纵攻秦”,燕国也参加了,但是出工不出力,五国兵讲和后退至成皋,“燕王哙”就从成皋及早收身,人马车轮完好,光荣地撤回老窝燕国,等待自己风雨如晦的前途。
燕王哙虽然贵为大王,却喜欢干鄙陋工作,拿着锄头把,修理田亩,是他的最爱,对子女玉帛都不感兴趣。他从战场回来,屁股刚坐稳,正要找出工具下地,苏代跑来害他,对他说:“大王打仗辛苦了,我从齐国出差来看看您。”
“齐国新王能力怎么样?”
“快亡国了!”
燕王哙大惊:“如何知道?”
“他不信大臣啊。从前齐桓公爱管仲,举国交付管仲一人,内事外事都绝断于他,于是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现在齐宣王没有这个魄力了,所以快亡国啦!”
“哎呀,我也没有听信重用相国子之啊,那我抓紧吧。明天上朝,我就全听他的。”
相国子之听说以后,心里偷着乐,把一百镒黄金送给苏代,作为酬谢费,合一个较瘦的大学生体重——黄金分量。
苏代就是苏秦的大哥,苏家哥三个。老大苏代,奔波列国,靠给人瞎出主意过生活,美其名曰“纵横家”,出好出坏却不管。苏家老二是苏厉。苏秦则最小,是老三,现在还没有出道。
种种蛛丝马迹都证明,相国子之有较强工作能力,不糊涂,有一次他佯言说:“耶?谁的大白马从门口跑出去了?”左右的幕僚都说:“没有耶?没看见耶?”
唯独有一个谄媚之徒,跑出去,回来报告:“报告,yeah,是有一匹白马,相国说得没错。”
子之以此判断属下诚信的分数。这也就是法家的“术”,通过一套隐秘高妙的手段监察考核大臣。
边辟的燕国,民智闭塞,“邯郸学步”“郢书燕说”都是笑话他们呢,学什么都学不好,腿脚不利索,眼睛也不好使。楚国人写信,吩咐小保姆道:“把蜡烛举高点儿。”秘书听见了,一含糊,把这句话也写到信简上了。燕国相国接到信一看,举蜡烛?什么意思啊?引用贤人吗?那我赶紧引进贤人吧!
燕王哙想把君位禅让给子之,就是“郢书燕说”,受了当时时髦学说墨家的忽悠。
墨子出身低微,讨厌大家族的贵人,讨厌他们的音乐、祭祀和奢侈,讨厌他们一诞生下来就“无故”富贵。墨子的口号是:“官无常贵,民无终贱”,当官的不能当一辈子官,老百姓不能总不长出息。他第一个喊出“尚贤”,为此极力鼓吹尧舜禅让,禅让给那些有能力但无高贵血统的贤人,贤人万岁——这就是他的“尚贤主义”。这在布衣们喧嚣着挤上政坛的战国时代,成为餐桌上大受欢迎的一盘热门专业。
墨家这么“尚贤、禅让”地一喊,还挺有效,秦孝公一度要禅让给大良造商鞅,魏惠王要禅让给哲学家惠施,这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士人的黄金时代战国时期有过。很多人也跑到燕王哙那里,牵强附会地劝他禅让。
鹿毛寿哄骗他说:“不如您把国家禅让给子之吧。人们为什么称道尧帝,就是他把天下让给了贤人许由。许由还不接受,于是尧帝有了让天下的美名,却还不失去天下。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卖点,您禅让给相国子之,他也必不敢接受。于是您和他分别都有了尧帝和许由的令行美名。”
于是燕王哙听了鹿毛寿的话(看这名字起的!),招来相国子之促膝谈心:“子之啊,贤人啊,国家全靠了你啦。我想让你接替王位。我踏实摆弄我的癖好去,修理地球,怎么样?”
子之是个腰宽十围的大胖子,眨眨眼:“那下臣我就不好意思啦!明天我就到您办公室上班吧!”
啊?把燕王哙惊得瞪眼张嘴,闭不上。
子之身为相国,位贵权重,主断国事,势力原本可观。燕王哙原本就权力松动,第二天,干脆搬出办公室,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燕王哙反倒弓着腰,向子之下拜,跟众大臣们杂混在一起。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之子虽然接受了王位,但“前燕王哙”的臣子们,还不太买他的账。于是,又有人不知受了谁的差遣,对“前燕王哙”继续忽悠说:“您知道为什么大禹不太受人推崇吗?因为他虽然把天下禅让给了伯益,但他的儿子势力顽固,终于抢了伯益的天下。所以大禹名义上把天下传给别人,实际传了自己的儿子。现在,您虽然禅让给了子之,但是您的儿子——太子平,还手握重权,很多朝士都是他的跟班啊。”
于是,“前燕王哙”把撅着嘴的太子叫来:“所有年薪三百石小米以上的官吏,全部交出大印,由子之重新遴选委用。”这家伙!满朝人员,都向子之效命了。之子掌权两年多,国家还算不错。
到了子之掌权的第三年,公元前316年,也是五国攻秦后的第三年了,秦国以南一千里处的蜀国,却出了内乱。
大臣司马错建议趁机伐灭蜀国。
相邦张仪则主张伐韩。因为魏相国公孙衍在五国攻秦失败后,下岗去了韩国,在韩国依旧死硬推行合纵攻略呢。
而伐韩的路径是这样的。秦人生活在陕西南部渭河流域,渭水东西流向,两岸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四周则被群山远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向东有函谷关,向西有大散关,东南为武关,北为萧关。“八百里秦川”的另一个称谓——关中,由此得名。
从咸阳东行一百五十公里,即到函谷关,是关中平原的东大门(“崤之战”秦军丧师就在这里),秦人已经在这里修成一座雄关——大号函谷关。
黄河从北向南流动(左为陕西,秦国,包括河西之地,右为山西,河东地区,三晋的地盘),黄河南流,快到函谷关时,大拐弯,转而向东,穿中原沃土(河南省),直奔大海。
张仪主张从陕西咸阳,出函谷关,遵东行的黄河,沿其南岸疾走一百五十公里直到河南洛阳,为了夺取洛阳,先猛攻韩国(因为它把洛阳包在“肚子”里了),抢占韩国西部的三川郡,再东进,拔取韩国的新城、宜阳两个洛阳附近要塞,直趋洛阳之郊,抢了老周天子九鼎,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成就千古王业。
张仪说:“蜀国则是西僻之国,戎狄之长,攻之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人常说,‘争名者就到朝廷,争利者就去农贸市场’,韩的三川郡、周王室的洛阳,是天下的农贸市场和朝廷,大王不去那儿争地方,跑去蜀国的戎狄之地发展,就离王业越来越远了。”
司马错则反对,说:“攻韩国,劫天子,这是恶名,天下非议。韩国、洛阳危急,必定交出宝鼎土地,贿赂齐、赵、楚、魏诸侯,诸侯并力攻秦,我们秦国就危险啦!”
秦惠文王问:“那寡人要怎么办?”
司马错反对向东,而主张向南,伐蜀!取得巴蜀秀丽山川以扩充我们的根据地,征发巴蜀富饶的资源以富民缮兵,而且巴蜀可以从水道通楚,得蜀则可以威慑楚国。并且,蜀国是偏僻蛮夷之地,攻蜀不会像攻韩劫天子那样违逆诸侯所欲,引发诸侯竭力干预,所以,攻韩周则秦国落得危险,伐蜀,则秦国获得完美。司马错主要是考虑了诸侯武装干预的因素,比张仪显得冷静和现实。
蜀国确实是偏僻的戎狄之国,在四川中部的成都平原,上距秦国咸阳(陕西省)一千里,以秦岭和大巴山两道横山为分割,蜀国东接楚国郢都也是(湖北省)一千里,可以泛舟长江。蜀国虽然火锅做得好吃,但起初并不受尊重。甲骨文里的“蜀”是一只蛾子、蝶子的幼虫,毛毛虫,长了一个大眼睛和弯曲的身子,竖立着,从现在的“蜀”字里也看得出,那个扁“四”就是大眼睛。所以原初蜀人被视为体力蠕弱的、大眼睛的不值得可怕的边民——当然这是侮蔑和偏见了(stereotype)。蜀国的布做得就不错,麻纤维的。青铜器上,也有属于他们自创的象形文字。青铜器制作甚精,和中原各国可以媲美。
蜀人的青铜器,以三星堆出土的那个浓眉凸眼阔嘴扁腮方脸招风耳的青铜面具最为知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与团和的中国人脸并不相似,反倒让人联想到西方的“美索不达米亚”人,一同出土的金杖、金面膜,也是西方货(中国那时金饰品少),难道他们是从两河流域迁徙来的?
蜀人左衽、椎髻,还喜欢把大树中间掏空当棺材(船棺),这种船棺可以载着主人渡过阴间的河流,在次日黎明获得超升,返回阳间。
蜀王最知名的要算“鱼凫”和“杜宇”。杜宇被迫把王位丢给治水有功的“鳖灵”,随后痛苦得要命,变成了杜鹃,夜夜啼叫,嘴巴吐血——“望帝春心托杜鹃”,望帝是杜宇的年号。鳖灵二世时,蜀人一度北向击秦,抵达雍城(秦都)。但是到了鳖灵十世,国力就不足与变法之后的强秦抗衡了。
蜀王鳖灵十二世时,公元前338年,秦惠文王即位时,还派人来朝拜秦国。这都表明此时蜀国已不足以抗衡秦国。但由于崇山峻岭阻隔,泰国想进攻蜀国也相当困难(四川北部到秦国陕西的路,是世界上最难走的路,猿猴都怕的。“黄鹤之飞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缘”。我曾经从西安南下开车走秦岭崇山峻岭,跑了一天一夜差点摔死山崖才走出两百公里,没等进四川就放弃了)。
秦惠文王一次心血来潮,诈称赠给蜀王鳖灵十二世“便金之牛”(就是能拉出黄金的牛),鳖灵十二世乐了,使“五丁力上”开道迎接,发出千人凿路,终于千辛万苦弄了三头到成都——这大约是最早的火锅肥牛的肉料了。“石牛道”从此开通,方便大秦兵来打了。
蜀国除控制了北部这片绵延几百里缺德难走的山地,还占有了这片秦岭山地以南的汉中盆地(今陕西南部),从汉中到成都,上下六百里,都算是蜀国,真可以称得上“戎狄之长”了。蜀王鳖灵十二世还把弟弟葭萌封到陕西汉中,可是他弟弟不乖,偷着和巴人交好。
巴人分布在四川东部的重庆地区,率先发现茶叶的功用(不过发现错了,蒸着吃),他们是水边民族,他们的盐也做得不错,所以盐又叫“盐巴”。巴人死后还喜欢被挂在高高的山崖上,就是悬棺,当时以为棺材越高越安全,现在全被三峡水库淹了。从巴人所在的重庆地区,下长江直行东去,可以直达长江中游的湖北楚国。其实巴人原本也是在湖北的,一直跟楚国人干仗,被楚人打退到三峡以上,待在了重庆地区。而整个三峡从第二峡的起点巫山起往东,就被楚人控制,设为“巫郡”,下辖多个县。
巴人被打退到三峡以上,重庆地区,建立巴国,又遭到西边四百里外成都地区的蜀国人的厌恨。于是巴人又和蜀人打。
蜀王的弟弟,被封到陕西汉中的葭萌同志,不但不帮着老哥,反倒私通巴人,其心叵测,于是蜀王鳖灵十二大怒,在公元前316年北上,进伐弟弟。弟弟跑到巴国,巴国和蜀国就大打起来,巴蜀大乱。俩人都知道拉外援,各自遣使来秦国,请求秦惠文王帮着打对方。
经过张仪和司马错在秦惠文王面前一番争论,最后秦惠文王听从司马错的伟大建议,命令司马错、都尉墨大军,趁着此时巴蜀内乱,向南伐巴蜀(今四川和重庆)。于是司马错的大军穿越秦岭南下,成都的蜀王鳖灵十二世亲自率兵北上四百里,到剑阁抵御秦军,大败逃走,被秦军杀死。司马错一举攻灭巴蜀两国。巴国最惨,被秦人变成了一个郡,叫巴郡,与楚人的巫郡对峙于长江三峡上下。
蜀王毕竟从前根子深、势力大,不好一下子变成郡,于是秦国封蜀王的子弟为蜀侯,派出秦国人做相国,把蜀侯盯紧了,算是羁縻政策,类似夫差战败越王,但是叫越王在越国替自己管事。蜀侯当了小尾巴国,但志向还是有的,跟秦国派来的“相”打架,被对方杀了。
蜀相国志向也不小,宣布成都独立。秦惠文王赶紧派大将甘茂、张仪、司马错联合讨伐,杀死蜀相国。张仪还给成都修了城墙,后人称为“张仪城”。接着,从蜀王旧宗族里边又先后扶立了两个蜀侯。但这两个蜀侯也不乖,不断发生若有若无的反秦事件。干脆,秦人把他们都杀了,在合计死掉三个蜀侯之后,秦人把蜀国设为蜀郡,成为秦国的一个行政郡——第一任蜀郡郡守的名字叫张若。
这样,蜀郡就跟巴郡平等了,蜀人、巴人都舒心踏实了!向秦国中央缴纳土产的布和鸡毛。(从前两家互相掐,现在都当了亡国奴,舒服了。)
秦国占领巴蜀以后,不断从本土移民过去。郡守张若先生上任,就移了秦人一万家过来。要想占得稳,就得移民过去。后来秦始皇还把包括吕不韦在内的犯了错误的大宗族,给迁徙入蜀,以督领当地的土著。秦围风俗也就开始在蜀地流行,娶嫁送葬都学习到了中华礼仪,不过秦国的这些也不正宗。
第一任蜀郡郡守张若,在蜀郡为官三十年,持变处常,处乱不惊。后来,李冰也被秦国派来做郡守,修了大名鼎鼎的都江堰水利工程。蜀国真正成为产粮基地,能出口粮食到秦国,当是在李冰修堰以后。
秦人吞并富饶的巴蜀(这里土地极其肥沃,亩产粮食是中原水平的好几倍),建立了未来一统华夏的战略大基地。
三
秦人灭巴蜀下一年,公元前315年,秦军觉得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韩国了。四年前的五国合纵攻秦后,魏国相国公孙衍跑去韩国当相国,继续推合纵策略,跟秦国人对着干。秦军此时于是发兵向东击韩,公孙衍在浊泽领兵抵抗。秦惠文王又通过张仪做了魏襄王的工作,于是魏襄王也倒向了秦国,与秦军一起打韩。
公孙衍受不了了,派人向东方齐国告急求救。
这时候,北面燕国的使者也一路赶来齐国。
原来,四年前,燕国的前大王燕王哙,把王位禅让给了子之。这个城市我很熟悉,但这里的人我感到很陌生;孤独的灵魂在上空飘荡,弃权的滋味在上空漫延。四年以来,失魂落魄的“前燕王哙”坐在狭小的隔间里办公,还算比较“心甜”,但他的儿子——太子平,却咬碎钢牙,再不能忍了。但是想夺回王位,自己实力根本不够,于是派使者,来齐国求助。
齐宣王见完两拨使者,说:“韩国是寡人的与国,秦人和魏国人打他,我得去救。”
大臣田臣思说:“这么想就不高明了。现在燕王哙把国家给了子之,百姓并不拥戴,现在秦、魏伐韩,楚和赵必去救,则五国都忙着在浊泽那里混战,您可以乘机灭掉燕国啊。刚好它的太子过来求您帮忙,正是机会呢。”
齐宣王想想是这道理,于是叫来韩国使者说:“我这就派大军去救你们,你们千万不要向秦国投降,一定要顶住,等着我!”韩国使者高高兴兴回去了。公孙衍得了这空口的许诺,于是在浊泽和秦军恶战。实际上齐国根本不想去救,说救只是怕韩国投降,怕打不起来。
齐宣王又对燕太子平派来的使者说:“回去告诉太子,既然太子打算恢复君臣之秩序,端正父子之位子,我们齐国完全支持,全昕他吩咐。让他放心干吧!”燕太子平得了回报,乐得直蹦。爱的是非对错已太多,来到眉飞色舞的场合,太子平带着将军市被和一群党徒及煽动起来的群众,猛攻王宫里的子之。
子之是个腰带十围的大胖子,他肥胖的身体正像一个单缸洗衣机,在吞食食物和办公桌上成堆的报表文件呢。看见外面大乱,子之扑下去,和进犯者展开了肉搏。只见子之使用手刀防御,漂亮的回旋踢,是谁在练太极,风生水起。外面的愤怒群众都看呆了。子之这么厉害呢!纷纷披靡倒退。
大家退到宫门以外,又突然冒出一帮忠于子之的群众,从外围兜杀太子平和将军市被。
王宫内外大乱,太子平和将军市被遭到群众殴打,全被打死,太子平、市被被抬着尸体在国都内巡展,内战的火焰绵延数月,几万人丧失了生命,燕国人心惶恐,离心离德。
燕国大乱,消息传到齐国,齐宣王向他所尊重的现为齐国三卿之一的儒学大师孟子请教。孟子建议出兵:“现在我们征伐燕国,就和当年周文王、周武王讨伐商纣王一样,是绝好的时机,机不可失。”
孟子又在回答齐国大夫沈同是否要伐燕的咨询中,给出更明确的理由:“燕王哙不得把国家给别人,子之也不应该接受。所以要伐。”
孟子其实是反对禅让的。虽然孟子也特别爱赞美尧和舜,但是禅让这东西是墨家的墨子率先提出来了,孟子顶讨厌墨家,认为他们的兼爱是无父无君,同时也讨厌墨家嚷嚷的禅让。儒家毕竟是讲君臣等级秩序的,用用贤人还可以,把臣当作了君,这怎么能让儒家分子安心。禅让不就是臣当了君吗?不等于靴子跑到脑袋上去了吗?但是尧舜禅让的说法,在战国越发流行了,孟子只能接受这个“信史”,但想办法替尧周全,说尧并没有禅让,是尧死了,“天”把位子给了舜,尧并不为此“坏事”(孟子认为禅让是错的)负责。但这种周全并没有力,因为战国人嚷嚷的是尧活着就叫舜接班了。总之,孟子对燕王哙禅让给子之很不满意,建议齐国伐燕。
于是齐宣王组织伐燕。
齐宣王调拨五座大城的卫戍精兵,会同齐国北部郡县新征发的士兵,北上千里,向燕进攻,从山东直抵河北省中部的燕国都城。面对齐国倾国兵马的进攻,乱糟糟的燕国军队毫无斗志,国都士卒不战,城门不闭,外埠军区的士兵一个跑来救助的也没有,在无一人来救的情况下,齐军仅仅五十天就一举占领燕国。
此次率兵的大将匡章,就是前齐威王时期,大败秦人的宿将,他妈妈被他爸爸杀死埋在马厩下边的。匡章跑到燕王宫里,对“假王”子之说:“子之先生,请出来一下,你被逮捕了,外面警察在等你。”
子之出来以后,被醢刑而死,类似千刀万剐,把人剁成饺子馅,唉,这个许由,雄心勃勃的有术之士,被砍成肉酱,封到坛子里,发酵后,献给了祖宗上帝。
燕国禅让的闹剧才算结束,男主角“前燕王哙”也在齐军战火中被胡乱杀掉了,至死他也不能明白,我老头子错在哪里了!
接下来,齐宣王就是否要吞灭燕国,向孟子大师请教:“有些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也有些人劝我吞并。我想,我和燕国都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我只用五十天就拿下对方,这光凭人力是办不来的,定是天意如此。如果不吞并它,上天就会认为违反了它的意旨,降下灾祸来。所以我想吞并了它,您认为怎么样?”
孟子脑子似乎不够使了,也不敢给出确切的回答,他说:“如果吞灭燕国但是燕国人高兴,就吞灭。古代有这么干的人,周武王就是啊。如果吞灭燕国但燕国人不高兴,就不吞。古人也有这么干的,就是周文王。(举例只是想说明民心的问题,但例子不妥,周文王不敢吞商,是因为商人的民心在纣,还是因为周当时的武力不够,同样周武王敢吞,是因为商失了人心,还是周已经力量足矣了。这个问题闹不清,就不能绝对地用作例子。)如今您以万乘之国讨伐万乘之国的燕,燕国人箪食壶浆,以迎接您的王师。这岂有别的原因?这是他们为了躲避水火啊。如果水变得越来越深,火越来越热,那也就是运而已矣。”
虽然意思含糊,但大体还是说出来了。所谓的“运”,就是运转、周转。意思是,如果吞灭燕国后,齐国在燕国还是不行仁政,弄得老百姓更加水深火热,比“不仁政”的水深火热还厉害,那么,别的国家,或者燕国的复国派,就会再跑来,占领燕国,一如齐国趁着燕王子之等人把燕国弄得水深火热而灭了燕一样。这样循环,就是“运”。
所以孟子的谈话,关键点就是能否在占领后叫民众高兴,如果高兴,或者确实能避了水火,比“不仁政”好了,那么占领没问题,应该占领,犹如武王伐纣。
这里,孟子在最初就是否伐燕和此时是否吞燕,给出重要参谋意见时,伐燕与否,是基于燕国“义与不义”的问题,因为燕国的禅让是不义的,所以派维护“君臣大义”的军队去讨伐它,修正他的错误。此时是否吞燕,则看民心和齐军占领后能否行仁政,扫水火。孟子在这两次决策建议时,都没有谈“利”——这是他最讨厌谈的。也就是利害,齐国在伐和吞燕两项重大决策中可能取得什么利益,又能否保住这利益,国际社会对伐燕和吞燕会有什么反应,又将如何影响齐国利益之能否获取,他是一概不考虑的。
特别是在就吞燕问题上,只强调仁政得民心,除水火,认为就可以吞,完全不考虑列国会怎样反应,该反应是否会超出行不行仁政、除不除水火的效用。换句话说,到底是得燕民心、安民,是能否吞燕的主要考虑点,还是列国的反应才是考虑和做决策的关键因素,孟子当然百分百地认为前者是唯一因素。这就会给齐国带来危险。因为考虑问题,太“迂远而阔于事情”,脱离现实了,完全是理性主义和对自己学说的迷信、笃信。
齐宣王听完,想了想,大约自己是会让燕国老百姓高兴的吧,我这么伟大的仁心领袖怎么会让那儿的水火越来越重呢?于是命令匡章吞并燕国。
齐国吞并燕国,立刻遭到国际社会的妒忌、恐惧和震动,各诸侯纷纷策划出兵救燕——孟子根本没预见这一点,而是胡说什么老百姓高兴高兴,今儿真高兴、今儿真不高兴什么的。
齐宣王立刻被动了。
战国七雄之间都很注意互相实力的消长,当一国迅速开拓疆土的时候,常常引起他国的干涉。齐国吞灭燕国,抹去这个诸侯的存在时,国际上必有一些诸侯不希望如此。他们或者是在燕国有自己的利益,或者是燕国的与国,或者也在觊觎燕国土地,或者干脆与燕国什么利益关系都没有,但就是不希望齐国吃到燕国。因为齐国吃到燕国,齐国国土顿时扩大一倍,就会对我们国家构成极大威胁。齐宣王本人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在伐燕时,是选择乃至有意设计了秦、魏与韩在浊泽胶着战斗,迄今都在打,无暇他顾,这样的有利时机。他考虑的是列国干预的问题,主要不是孟子说的人心和仁政问题。
此时,秦、魏、韩互相在中原西部忙着打仗,无暇干预齐国的灭燕,但不等于别的国家不能干预。赵国这时候正闲着呢,就成为干预的最积极分子。
赵武灵王这时候已经娶了媳妇,二十多岁了,他的都城邯郸在河北省南部,燕国之南,东与齐相邻。齐国吞燕之后,就对赵构成了北、东包围的态势,那么齐国接下来要灭的,就是赵。
赵武灵王虽然跟燕国没有什么交情,但赵武灵王自知无力奔赴燕国驱走齐国人,就赶紧去找帮手。此时秦、魏、韩之间正在打仗,没空,但赵武灵王还是想办法来说服魏国帮助自己。
赵武灵王派人找齐宣王,提议把自己的黄河下游的河东土地割给齐国,而请齐国把所占燕国的黄河下游以北部分土地给自己,这样都便于各自治理。齐宣王不知是计,同意了。于是,齐国拥有了河东土地,从这里可以直接向南攻击魏国的北部。魏国的马蹄形版图(当然,西马蹄已经被秦国人咬得日渐缩小了),其东半蹄在中原东部,其都城大梁就在中原东部,向东靠着山东。齐国拥有了河东之地(黄河下游以东),使得齐国在北、东两个方向都与魏国接壤,对魏国构成北、东两翼钳制。魏国大恨。
远在南方的楚国怀王,也被气得直蹦。楚国和齐国,从楚威王和齐威王这两个“威”时,就不能相容,明争暗斗,楚怀王如今看齐宣王白捡了燕国这个大便宜,岂能放纵齐国?于是派出使者召滑,北上去见魏襄王,陈说攻齐之事。魏襄王当即响应,派出惠施,与楚国召滑一起,又北上到赵国,游说赵武灵王,希望赵国不要跟齐国换地,而跟着我们楚、魏去打齐国。
赵武灵王与齐换地本是计策,当即答应魏、楚请求,以赵庄为将,合赵、魏、楚南北三国兵马,准备伐齐。
而韩、秦两国,此时还在浊泽相战,互相扭着胳膊,当然顾不上别的。
齐宣王闻讯,害怕在国际社会上孤立无援,遭到三国诸侯群殴,于是非常恐惧,赶紧又找孟子,向孟子请求良策:“诸侯多在谋划讨伐寡人,当如何啊?”
孟子生气了,作为只需要动口的知识分子,很蔑视地对齐宣王说:“我听说,有凭着七十里土地而占有天下的,商汤就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千里之地(指齐国,远大于七十里)却还怕人啊!”先把齐宣王骂了一句。然后接着说(这些都是天方夜谭了):“《尚书》说了,商汤第一次出征,是打葛国,天下从此都信他。于是他随后向东打,西面的诸侯就埋怨,他向南打,北边的人就埋怨。都埋怨说:‘怎么后打我呀!快来打我吧!’老百姓盼着他来打,就像大旱时期盼望云霓。他打到哪国的时候,该国农贸市场里做买卖的照样做买卖,种地的照样种地,他只是杀了那国君,而吊问它的民众,就像降下了及时雨,民众大悦。所以都抱怨:怎么还不来打我们啊!”
说到这里,孟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诸侯联合的武装力量对比压过赵国,并不是主要问题,人家商汤,才七十里,比列国的合力小多了,但人家怎么就能成功呢,反倒弄得列国都盼着他来打,因为他在占领区行仁政!(不干扰小商小贩和种地的。)所以,在燕国行了仁政没有,有没有得到人心,才是主要问题,做好了这个,一万个诸侯来打你,什么国际武装干涉,都是浮云,根本动不了你!
孟子接着说:“如今燕王虐待他的民众,大王去征伐他,燕民都以为您将救他们于水火,所以箪食壶浆,以迎您的王师。若杀其父兄,捆其子弟,毁其宗庙,搬走他们的大鼎重器,如之何其可也?(这实在是给齐宣王出难题,既然按当时孟子建议的,说吞了但除去水火,就能吞,那么在吞的过程中,难免就会这么做。不在燕国杀人抓人,能占领燕国,怕是周文王周武王也做不到吧。周武王也没少从商朝抢东西。)天下本来就畏惧齐国之强,如今又土地扩大一倍而在占领区不行仁政,就是这个招致了天下之兵要动啊。大王赶快发出命令,返还从燕国弄来的旄倪,止住路上正搬运来的重器(抢几个鼎和旄倪就算是不仁政吗?这真会导致失人心吗?),再和燕国人协商,择立一个燕王,然后从燕国撤军,这样,还可以止住天下要动之兵。”
显然,孟子前面两次参谋时,从来不谈列国干预的问题(地盘加倍导致列国要武装干预),只谈正义和人心,现在谈了列国干预了——却是事后谈的,并且依旧把这视为次要因素,说只要像商汤那样行仁政,则什么干预都不怕,也不会有。他是死认准了行仁政了,认为这是决定一切的因素,所以在建议是否吞燕时,只谈这个,从而令齐国做出了冒有风险的决策——现在列国大兵要来打了。
列国大兵来打,这一吞燕决策势必会导致的后果,到底是齐国地盘加倍威胁了列国,还是不行仁政所导致的呢?如果真的行了仁政,是不是列国就不会或不敢干预,是不是就算干预也必然失败?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在我看来,齐国吞地变得更强,是导致列国干预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齐国吞燕,是个完全错误的决策,势必会遭致列国干预,从而失败,除非他此前做了周密的准备和重大军事行动——比如此前已经打击赵国和秦国,使得它们根本无力干预。在司马错论述不要伐韩、劫天子时,就是因为会遭致诸侯极力干预,于是他主张灭蜀国,因为那个偏远的地方,诸侯不会干预。吞燕也是一样的。但孟子在就伐燕、吞燕问题上,都没有像司马错这样考虑诸侯干预问题,而只说凭着行仁政与否来做这决策,这样的决策,就变成了书呆子的决策。他齐燕问题上的建议,都本着行仁政为进退转折,于是盲目进,盲目退。
齐宣王真是好脾气,被这个事后诸葛亮的孟子数落了一顿,也不发怒。不过,齐宣王从燕国灰溜溜地撤兵以后,也认识到孟子的可恶了,君臣之间越来越疏远。
燕国的这件事,孟子搞得很不成功,觉得在齐国也没面子了,就请求辞去卿位,离齐赴他国周游。齐宣王又觉得不忍心了,表示打算在临淄城中给孟子一幢宫室,以及万钟小米的年薪,白养活孟子及其弟子,以便使诸大夫国人因为有孟子这个大贤人在城中而自矜和学习。不料,孟子脾气大极了,拍桌子大叫:“十万钟的年薪都不要了,我会要这一万吗?你把我当作贪图富贵的人,拿利禄诱惑我吗?我是贪图富贵的人吗?我是那种贱丈夫吗?”齐宣王一看孟子更年期发作了,赶紧缩脖子逃跑。
孟子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齐国。可是他还在齐国边境上连住了三晚,盼着齐宣王再度挽留他。可是,觉醒了的齐宣王始终未来,他这才在失望中离开了齐国。去宋国实现他的“仁政”去了!
公元前314年,燕国复国以后,流亡公子“公子职”在赵国的赵武灵王的护送下,登上王位,是为燕昭王。燕昭王恨透了无故启衅、残我家园的齐国,没有一日不思考着报复齐国的,卑身厚币以招贤者,发愤图强——经过战火的洗礼,燕国这个远在偏陲的国度也投入竞争发展国力的洪流中了,这就是争霸战争的积极意义。而齐国也从此竖起了一个死敌,终于在三十年后,被燕昭王打得几乎亡国,丢掉七十余城,就剩三座孤城了。这都是孟子惹的祸啊,负有限责任啊。齐国几亡,东极强国坍塌,从此不能制约秦国,西秦遂强起,于是并吞海内,神州陆沉,孟子之徒不得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