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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文丛 大门以里 二门以外 §一

写这篇东西我没跟宗江商量,商量了也白搭,他既不能阻止我写,也不能叫我按他的意思写,大主意还得我自己拿。

世界不大,四十年来闪展腾挪,东遛西窜,无意中竟跟黄氏五杰中的四位建交,就跟黄宗洛没有接触,可还是先后同事——五十年代我在北京人艺搭过班。

1949年渡江不久,我团来了个新战士黄宗江。听说是红极一时的明星,周游世界的水手,《卖艺人家》的作者,《大团圆》的编剧。他怎么来当起小兵拉子呢?听到过传说,说法有几种,我也没考证那一说最可靠。一说是于伶先生建议他参军的,一说是沈西蒙主动求贤的,最有趣而又最不可靠的一说是白文把他转让来的——白文当时正任特纵的文工团长,到上海招新兵,黄宗江到他那儿报名,白文觉得自己庙小,供不下这个大菩萨,就把他推荐到了军区文工团。

所以有此一说,因为这二位是老朋友。

白文是我敬重的老师和上级,我在他手下当过差,他是戏剧股长,我是他股里的小兵。他到解放区前是上海“苦干剧团”大台柱,《视察专员》演县长,《秋海棠》演副官,《大马戏团》里演慕容老头,红遍了大江南北。宗江比白文出道更早,锋头也更健,人们把他和石挥并列,连白文都承认演技上颇受宗江启发。上海人把石挥捧为“话剧皇帝”,在评议中认为唯一有资格与他较量的就是黄宗江!可宗江声明不参与竞选。既如此,只要宗江按部就班地演下去,“话剧丞相”的乌纱非他莫属。白文也少不了弄个“尚书”之类头衔。不料这两颗光芒四射的明星竟先后失踪了。这事在上海成了特大新闻,人们做过各种猜测,可谁也没猜准。因为连他们俩对自己的“下一步”都没猜准!原来白文本是中共地下党员,以演员身份作掩护进行抗日活动。正在一顺百顺之际,有人把个什么名单弄丢了,情况紧急,后果难料,组织上命令名单上的人立即转移,他就连夜带着老娘去了解放区,到解放区后就分到文工团当了我的顶头上司;宗江是报国心切,不肯在日寇占领下的上海受辱,投奔大后方去了,到了那继续演戏,(这倒是他自己计划好的。)可演着演着从舞台上一跳,跳到军舰上当水兵去了。

我听冯二哥(亦代)说过这件事。他说当年在重庆,有一天他上剧场后台聊天,看见位潇洒小生坐在化妆台上看书,看的竟是他散失掉的一本藏书,卞之琳的大著,不禁引起他的注意。这里的爱国剧人他都熟识,这位却从没见过。听说上海来了个黄宗江,他估计八成就是他。便客气的问道:“您大概就是黄先生吧?”小生起立行礼,操一口京片子说:“不才是我,敢问您的台甫?”亦代指指书上原有的签名说:“在下就是冯亦代。请多指教。”两人脸对脸看了一会,都大笑了起来,马上就成了朋友。从此后宗江常到亦代寓所聊天,有一次聊晚了亦代安排他和一位亲戚同屋休息,那亲戚正准备投考海军,和宗江也一见如故,关上门他俩又接着聊。聊些什么不知道,总之天亮后再见宗江,他就宣布“投戏从戎”,说完跟那亲戚一块去报名去了,随后就换上了海魂衫跑到西洋受训,在英美扮演了个风流水手的形象。

白文和宗江分头奔向两个方向,谁也没想到何时再见面,等白文穿着军装带着手枪回到上海时,宗江又重登上剧坛了。原来海军训练一完日本就宣布投降,宗江乘着军舰在大西洋太平洋足转一阵后,一回到上海就又来个“投戎从戏”。白文替特纵文工团招收新人。宗江去看他时确也说过:“我要报名参军。”于是以讹传讹,就说成宗江参军是由白文去引荐,其实宗江是有更大的来头的。

宗江穿上二尺半,很引起我们小字辈震动,像他这样的名家,在解放初期大团结的气氛下,到哪儿也少不了他一个位置,一份尊重,要参军也会得到照顾,身边例子很多,有位并不出色的什么家,一进门就享受团级待遇,也还过不惯,呆不住,干了几天又走掉。可黄宗江却坚持要从小兵当起,不要任何优待。我估计很少人知道黄宗江离休时的军阶,硬是按着班排连营团师的台阶一级不拉爬上来的。他头一炮就来个锤震四平山!

当年像我这样行伍出身的文艺兵,本事不大可挺能挑眼。对新兵看不惯的时候多。新出校门的学生文化水平比我们高,可在艺术上不如我们有经验;名家艺术成就比我们高,按革命资历又没我资格老。对谁我也敢说三道四,唯独对宗江却只有服气。人家放着现成的统战对象,明星班头不当,自愿从最低级的文艺兵干起,没点真格的行吗?这就叫革命性,事业心,不服你来呀!

他对名利既然不屑一顾,也就不故作深沉状,对上级,下属,同伴都一视同仁。随随便便,坦率真诚。连对我这年龄、成就上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小老弟,他也毫不轻视。见面小邓长小邓短总要扯几句。我刚学写作跟他打听点学问,有问必答。既不摆架子也不讲客套。平等中透着亲切,指导时不失尊重。那时刚进城,生活还相当艰苦,纪律约束也严,可他咬着牙适应,决不含糊。他的自律和谦虚把大家征服了,热诚和恳切被大家接受了,成了我们中间能互相交心的一员。其实他总还有点知识分子的生活痕迹,在别人身上就会受到挑剔,对他却没人计较。比如:军装穿在他身上总比我们的板正干净,他自己买的皮鞋也比我们发的光亮俏皮,早上喝粥他还自己带点肉松之类小菜来,我们不光不说他特殊化,还凑上去挟一筷子。(注:对这点他坚决予以否认,说我诬陷他。我在此郑重把他的抗议注上。也同时补充一个细节:我还记得吃肉松的地点,是南京国民党最高法院二层楼的阳台。)

宗江参军后头一个任务是筹备开国大庆的演出。他和当时在南京的老艺术家戴涯、路翎等现编了一个戏,叫《国民党一团糟》。1949年10月1日***一在天安门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他们就开始在玄武湖公园义务演出。这是出闹剧,写解放大军渡江后国民党一批要人的狼狈情景,剧中妙语惊人,洋相百出,逗得观众前仰后合。宗江演一位穿长袍的国民党元老,至今我还记得他神经质地高喊:“报告大家个好消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据白文说他那“声音化装”的本事就是从宗江这里学来的。这次是我亲耳听到他的“化装声”,觉得他挺有本事。但这次演出给人主要的印象还是那股欢乐和团结的气氛。宗江回忆这件事时也说:“要是后来我们始终保持那样的大团结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