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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 第九章

我终于看完了厚厚的《斯宾塞传》。这一回阅读,我忽略了它的行文琐碎,也接受了它的内容枯燥,虽然对斯宾塞的思想理论我仍一知半解,可作为人的斯宾塞,我喜欢上他了。也许,我所喜欢的不一定就是历史上那个实有的斯宾塞,而是我从各种文字中提取出来的“虚有”的斯宾塞。但不论怎样,他是斯宾塞,是个让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他了也就有了资格为他未能与艾略特结合感到遗憾。在我的男女观中,我信奉花无百日红的观点,如果真有爱情那码事,我认为再好的爱情之花也不能长盛不衰;但我又认为,衰不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花应该开过。开一天的花也是花,热闹一时的爱情也是爱情,俗语说:悲剧比没有剧要好。我想,艾略特斯宾塞这对来自英格兰中部的男女才俊,哪怕只好个三年五载,也会为后世留一段佳话的。可斯宾塞太固执了,他在入木三分地洞察了事物的本质后,就固执地恪守自己的信条,而对自己毫不通融,结果,只能让后人替他扼腕。

斯宾塞从他早慧的少年时代一直到睿智的老迈岁月,始终特立独行,在所有方面都与世俗生活保持距离。比如他十三岁至十七岁在剑桥预备班学习时,成绩优异,毕业后考入剑桥大学班绝没问题。可他小小年龄就敏锐地意识到,泡在大学里读那些僵化死板的八股课程,远不如回家自学收益更大,于是,他也就真放弃了会令整个家族脸上有光的剑桥生涯,去随心所欲地凭兴趣自学和进行毫无功利色彩的学术研究了。比如到了晚年,他几十年的努力已结出累累硕果,他把自己的哲学观点运用于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和伦理学,构筑了一个庞大的思想体系,已成为世人眼里高山景行的人物。可许多大学和科学院要授予他博士院士称号时,他这个学历低微的自学者,却一概予以礼貌的谢绝。了解了这些,再解释他何以成了一个独身主义者也就不困难了。斯宾塞没结过婚,连与女人同居的记录都没有,我估计,他的女性观婚姻观很可能形成于他为数有限的嫖娼活动中。我也没有他出入花街柳巷的任何佐证,但我倾向于认为,他肯定有过此等经历,男人由妓女开蒙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不奇怪。作为一个智者,斯宾塞有能力把为数不多的具体经历放大成放之四海的普遍经验,他清醒地知道,凡事都有代价,没有免费的午餐,虽然性是一项重要的快乐,但它连带出来的麻烦也容易让人累赘终生。他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只肯对人类精神活动负责的人,却要去为婚姻、家庭、生养、抚育、赚钱、理财这种物质活动操劳奔波。所以,他对艾略特的拒绝,其实不是拒绝艾略特这个具体的人,而是拒绝与整个世俗生活建立联系。至于在看清男女关系的本质以后,他很可能连不必指向本质的简单的性享受也放弃了,连妓院都不去了,那大约就带有斩草除根的意味了。他怕自己在诱惑中动摇。就我掌握的情况看,斯宾塞虽然一生都体质虚弱,但还是有能力过性生活的,如果每周或者每月去一次妓院,应属正常。可事实是,他真的做到了清心寡欲纤尘不染,起码四十岁以后吧,他就基本闭门谢客与世无涉了。“大隐隐于市”,他是伦敦城里真正的隐者。

可是,当斯宾塞已经身不由己地和艾略特站在同一束舞台追光灯下时,我能就这么照本宣科地打发他吗?显然不能,如果我这么做,不光辛希娅不接受,我自己也不满足的。尽管他们始终未能走到一起,但让他们在虚拟中终生相爱终生渴望,这至少可以让我和辛希娅这种天性良善者的内心得到部分抚慰。是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虚拟的抚慰。

我用“虚有”的斯宾塞去抚慰辛希娅也抚慰我自己。

任何信念的确立都有赖于种种主客观因素的不断加固,这期间,有犹疑有彷徨有苦闷有困惑才更真实。斯宾塞就是这样,虽然他很早就立誓终生不娶,远离庸众的俗常生活,甚至把艾略特这样一个最佳配偶都错过了;但有时候,披阅书写之余,病卧孤榻之上,他不能不感到被冷衾寒,长夜寂寂。而那一边,艾略特与路易斯苦中有乐的二人生活,也潜移默化地感染着他,他们从四面八方寄来的明信片,排列开来,如同伊甸园里那条美丽的小蛇在向他缓缓贴近。这样,他便不时会生出一种强烈渴望,希望有一双纤纤玉手能替他驱赶清冷熄灭欲火。他自然没忘记艾略特发过的毒誓:如果你和别人结婚,我会死的。正因为这样,当他举棋不定地喜欢上一个年轻姑娘时,让他同样举棋不定的是,他是现在就去和艾略特说那句话呢,还是等定下婚期的时候再说:玛丽,答应我,如果我结婚,你不要死,好吗?他也想到了艾略特说的可能只是气话,但他知道,艾略特若认真起来,是敢将誓语付诸行动的。

“自私自利的艾略特,她把人欺负到什么份上了。她自己可以去男欢女爱,却不许斯宾塞有爱情生活,哼,她死了才活该呢!”

辛希娅偎在我的怀里,而让《斯宾塞传》偎在她怀里,好像有了我们的层层保护,在艾略特那,斯宾塞就能少受点委屈。

但斯宾塞不愿意艾略特死,他要把艾略特因他而死的可能性减少至无,他决定斩断情丝永不恋爱,以避免去对艾略特说那句话:玛丽,答应我,如果我结婚,你不要死,好吗?他怕他说完,艾略特只是口头答应,而实际上却去实践她的誓言。

像一般事情的正常逻辑那样,斯宾塞的决绝并非平空而来,而是出之于偶然契机的暗示和召唤。有一天,他又去那个他喜欢的姑娘家,去与她哥哥讨论他正在写作的《未来的奴隶制》中的几个问题。那是一本关于共产主义的书,而那姑娘的哥哥是个共产主义者。他走进院门,穿过那姑娘家花园时,猛然看到,那正在树荫下读书的俏丽姑娘,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这时那姑娘也看到了斯宾塞,看到了斯宾塞怜爱的注视,她不好意思地从长椅上站起来,用一条绸手绢擦拭眼睛。斯宾塞关切地问姑娘怎么了。姑娘举举手里的书说,这小说,太感伤了。斯宾塞接过姑娘的书问,什么小说……可没容姑娘回答,他就愣住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小说的名字和作者的名字:《教会生活场景》/乔治·艾略特。斯宾塞听路易斯告诉过他,玛丽准备用乔治·艾略特的笔名发表小说,但路易斯说那话时,玛丽的小说还没写完。现在,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场合,在一个同样让他喜欢的姑娘面前,玛丽却完成了向乔治·艾略特的转变,这让斯宾塞不知所措。这时候,距他拒绝玛丽的爱情已经三年,三年来,他只能从路易斯的笔下和口中以及其他人的闲言碎语里了解玛丽;而此时,他可以通过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倾听玛丽了。斯宾塞紧紧攥着纸张粗糙的《教会生活场景》,脸色涨红地转身疾走,朝来路返回。他身后的姑娘莫名其妙:斯宾塞先生,我哥哥在等你……斯宾塞这才如梦方醒,蓦然站住,可他对姑娘说的是:这书,借我看看行吗?姑娘笑了,说当然可以,又说那里边有个牧师,和斯宾塞先生的外形还挺像呢。斯宾塞仓促地告别了姑娘,当然也很不礼貌地放弃了与姑娘哥哥的约会,同时还暂时停止了他对共产主义的思考和《未来的奴隶制》的写作,一字一句地连读了几遍这由三个中篇小说勾勒的《教会生活场景》。这之后,他再没去过那个让他喜欢的姑娘家里,甚至与那姑娘的哥哥也断绝了往来,尽管他很快就从书肆上买到了另一本《教会生活场景》,但那姑娘的《教会生活场景》,他却再未还给人家。直到他死,他书架上那道单独摆放乔治·艾略特作品的格子里,那两本第一版的《教会生活场景》,还像一对亲密的姐妹那样依傍在一起。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关注艾略特的小说写作,成了斯宾塞这个从来都对文学兴趣不大的哲学家的重要事情,艾略特的书和他自己写的书一样,在他书架上占据了最显赫的位置,《亚当·比德》、《佛洛斯河上的磨坊》、《织工马南》、《罗慕拉》、《米德尔马契》、《费立克斯·霍尔特》、《丹尼尔·德龙达》,这每一部小说他都研读再三,像路易斯一样,他是艾略特最忠实的读者和最专一的追星族。

“既然这样,路易斯死后,他为什么不向艾略特求婚呢?是不他身体……”即使在听我讲述斯宾塞的关键时刻,辛希娅的话题一涉及到“粗俗”的内容,仍然要结巴。“克劳斯年轻呀,艾略特这女人,都快六十了,还看重那个……真是的。”

“他俩的一切都是性格导致的,我倒不以为仅仅是性能力问题……”

“我也没说是呀,我瞎猜吗。”

“其实,都到晚年了,如果他们不是还像孩子那样斗气,没准会走到一起的……可他俩实在是一对大孩子呀。”

“你快说吧。”

路易斯死了,整整一个礼拜,艾略特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不止,连路易斯的葬礼都没参加。她在为路易斯之死悲痛之余,也为斯宾塞的音信杳无感到伤心。从路易斯发病直到去世,有那么多人来看望和参加葬礼,而斯宾塞这个两位乔治的老朋友,在路易斯死前他没来探视过路易斯,在路易斯死后他也没来慰问过艾略特,他真的已经六根清净到了无情无义的地步吗?一个礼拜过去之后,艾略特对整天不离她左右的克劳斯说,你知道吗亲爱的,这一个礼拜,我失去两个亲人。克劳斯不明白他“慈爱的婶婶”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又不能问,他担心艾略特骂他笨,他只能把艾略特的话理解成一个悲伤欲绝的老妇人的疯话。

实际上,艾略特冤枉斯宾塞了,她忘记了斯宾塞是个何等特殊的人。虽然斯宾塞就住在伦敦,但伦敦与他的距离又如同宇宙中两个天体那么遥远,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发生什么事情。他的研究和写作雷打不动,与他的研究和写作无关的信息,总是中止于他秘书那里。那天已经是路易斯死后的第六天了,他秘书帮他整理一份旧文件时,偶然看到了乔治·亨利·路易斯的名字,才偶然提一句路易斯死了。秘书这个迟到的消息把斯宾塞带回了尘世,甚至他眼里还流出了泪水。这一天,他破例地停止了研究和写作,穿上黑西服,走出家门,走进伦敦的浓浓雾霭,来到了他早已知道但从未光顾过的两位乔治的家。那时艾略特正持续着她的号啕痛哭,而两位乔治的佣人只允许两位乔治的熟人进去安慰艾略特,他们把斯宾塞这个又高又瘦的陌生人挡在了门外。尽管斯宾塞报上了他的名字,可佣人不敢对悲伤欲绝的女主人通报,他们只请斯宾塞过几天再来。斯宾塞没有等到过几天,他下一天又去了,但下一天的情形与上一天一样,他的拜访再次受阻。再下一天,他又去了,可这一回他被佣人告之,他们的女主人在克劳斯先生的陪伴下去乡村散心了。斯宾塞不知道克劳斯先生是什么人,但在这种时刻有资格陪在艾略特身边的人,还有资格陪她去乡村散心,肯定是个背景特殊的人。斯宾塞之所以想到了这一层,是因为艾略特连续两天没接受他探望,他把这理解成了委婉的拒绝。其实他无法知道,他前两天的探望和这一天的拜访,根本没被佣人通报给艾略特,在众多关心艾略特的陌生读者里,佣人想不到赫伯特·斯宾塞这名字对他们的女主人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斯宾塞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他觉得,他还是回到隐蔽的一隅去默默关注艾略特才更为合适。重新回到书斋,斯宾塞对他的秘书提出了一项新的要求:以后,必须及时通报与艾略特有关的任何情况。

于是,斯宾塞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艾略特与克劳斯定婚了;

于是,斯宾塞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艾略特克劳斯这对六十岁的妻子与四十岁的丈夫在威尼斯度蜜月时,一天夜里,一向身体健康的克劳斯突然发作怪病,几乎赤裸着身子从窗口跳到楼下,幸好没受重伤;

于是,斯宾塞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艾略特死了,而关于艾略特之死人们议论纷纷,都说她死于心情忧郁,还说克劳斯蜜月里的跳楼自杀也与她有关,因为在那个迷人的威尼斯之夜,克劳斯多年里头一次与他的崇拜者肌肤相亲时,他的崇拜对象紧抱着他,老泪纵横,可嘴里却叫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赫伯特……

乔治·亨利·路易斯死于1878年11月,享年六十一岁;原名玛丽·安·伊文思的乔治·艾略特死于1880年12月,享年六十一岁;赫伯特·斯宾塞死于1903年12月,享年八十三岁;约翰·克劳斯……

“他就无所谓了,”辛希娅说,“他只是个陪衬,是别人爱情的润滑剂……”

辛希娅这样说时,我看不出来,她是在嘲弄挖苦呢,还是又开始为那个此后终生未娶的约翰·克劳斯一掬热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