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希娅手里没拿《斯宾塞传》,这迷惑了我,所以当她向我提问时,我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陷于被动的回答。
“你说,”辛希娅说,“男女之间若只有相互的渴望,但没有肉体接触,算不算爱情。”
“不算,”我果断地说,“爱情是两个人共同投入彼此靠拢的活动,所谓柏拉图式爱情根本不存在,那是对单相思的伪装。”我搂着辛希娅说,“没灵的肉叫手淫,没肉的灵叫意淫,爱情必须灵肉结合。唔,得像咱俩这样……”我开始实践我的灵肉爱情。
和辛希娅打交道有个麻烦,或者说和哲学家打交道必然会遇到一个麻烦:他们凡事都想寻根究底深入本质。可谁都知道,生活中,我们每天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属于跟着感觉走的无为而治,哪有那么多的本质经得起寻究呀。但本质难觅却又需要,人们就只能自欺欺人,把什么什么都戴上高帽。比如这男女之事,光手淫显然不体面,而光意淫又不过瘾,为了体面过瘾双丰收,就生产出了爱情这顶高帽子。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针对辛希娅的特点,我批发了一大堆爱情高帽放在手边,随时随地送她一顶,以防不测。不测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从打她和我好到一起,她对我俩的关系就一直三心二意,她多次表示,她那么爱陆逊可又和我同枕共席,于心不安,她经常建议我们只做精神恋人而放弃肉体欢娱。我需要她和我有肉体欢娱,倒是精神那部分,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甚至无比有好。可我不能这么说呀,我只能说,我们灵肉俱在这叫爱情,既然我俩的来往属于爱情来往,那对陆逊也就没什么对起对不起之分了。在辛希娅那里,一般情况下,只要你戴上一顶爱情的帽子,哪怕那是顶畸形的帽子,就杀人放火也都其罪可赦了。
可这一回,我的帽子戴错了地方,我的爱情定义没能自圆其说。
“那你怎么说斯宾塞和艾略特之间属于爱情呢?”
“这”她怎么还对那两个英国古董念念不忘呢?我有点理解辛希娅为什么年纪不大恋爱经历却不少了那跟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没有关系。估计在她那里,大部分爱情都经不住质疑,但她又不能不质疑,她需要质疑就像需要爱情一样,结果她便只能不断打碎旧爱建立新爱。可我不想被她问住,若我身上漏洞太多,她的质疑之剑也会戳穿我的。“他们之间吧……的确没有过肉体接触,但又的确存在爱情,这里边呢,是有些复杂原因的……你得允许特例呀,什么事情都有特例这你不反对吧?”
“你什么意思?”
“比如机会缘分,道德约束。我这么举例吧,像咱俩爱情这么圆满,你说,是不跟陆逊莺莺都在国外有关?如果他们就在沈阳,在咱身边,咱俩的爱情再伟大,可咱在一起的机会都很少,在一起了也有心理负担,还怎么爱?再有一点呢,是我不认识陆逊你也不认识莺莺。不认识是什么?不认识就是不存在,这是我对我思故我在的化用。你想想,如果大家都认识,都是朋友,那像我这种道德感稍差的人,即使陆逊是我朋友,我也能追你;可你呢,你和莺莺若是朋友,恐怕你再爱我也不会接受我追求。对了,现在斯宾塞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一方面,他都找不到和艾略特单独在一块的机会了,即使艾略特不较劲了心平气和了,他也无从表白;另一方面呢,他深受旧道德约束,既然艾略特已成朋友情人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再插一脚,他只能把爱情埋在心底。他为什么一辈子没结婚,其实就为艾略特一句话吗,艾略特求婚受挫离开他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和别人结婚,我会死的。也许艾略特是说气话,斯宾塞真结婚了,她也不见得就走绝路。但她这人咬钢嚼铁呀,斯宾塞了解她性格,怕她真走极端。明白了吧,如果斯宾塞不爱她,也就不在乎她死活了;但斯宾塞爱她在乎她呀,哪怕跟死无关,只让她伤心不快,他也不能那么干呀。所以我觉得,斯宾塞那种特殊的爱情,若历史地看和个别地看,是可以不受我前边定义限制规范的。”
要条理化地把这种胡搅蛮缠式的理论表达出来并不容易,我汗都下来了。好在我的逻辑系统和辛希娅的逻辑系统一向范畴不同,我知道她的逻辑系统哪里薄弱,而她即使感觉到我胡搅蛮缠了,也找不准我那逻辑系统的突破口在哪。她对我没有太大的反驳能力。
“你这解释……”她疑疑惑惑地说,“那行,就算斯宾塞特殊,可他那不单相思吗,那不还是没爱情吗!他这一辈子,就是可怜、悲剧。”
“不,不不,”我赶紧进一步胡搅蛮缠,“不是单相思,艾略特也爱他,也一辈子。他俩的特殊只是没上过床,心始终在一个被窝。”
“你又粗俗了。”辛希娅不是个虚伪的女人,但她自有她的特点,她的特点是,在性行为上可以放肆,但对性行为的描述不能直白。“怎么不单相思。艾略特和他求了回婚,没成也就过去了,人家和路易斯过得好好的,为了爱情,把名字都改成乔治了,怎么能说她心始终和斯宾塞在一起呢?你不用安慰我,即使上帝没惩罚哲学家全体,也在惩罚斯宾塞这个人,他的不幸,是他自己和你都掩饰不了的。唉,他一辈子只有哲学爱他,没有女人。”
“不是这样心肝,你听我讲,先别难过。”
我忽然感到,在我劝辛希娅别难过时,其实我也是在安抚自己不要难过,也就是说,我已经开始关心斯宾塞这个老鳏夫了。是的,如果斯宾塞,或其他什么人,光有哲学而没有男女,光有男女之外的东西而没有不仅仅包括肉体的男女之间的水乳相融,那确实不幸。我是个爱情的虚无主义者和怀疑论者,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可现在,我真希望斯宾塞能有爱情,希望每一个人,包括艾略特路易斯和后文将要出现的克劳斯,包括辛希娅莺莺陆逊,也包括我吧,都有爱情,就按辛希娅所理解的爱情去有,就有那种辛希娅所诠释的爱情。这时我发现,我的眼睛有一点湿润。我赶忙又调动记忆,尤其是发挥想象,向辛希娅也是向我自己,解释何以斯宾塞艾略特间有特殊的爱情。
毫无疑问,乔治·亨利·路易斯和赫伯特·斯宾塞这两个男人,尽管人品学识都一样出色,但完全属于两种类型。斯宾塞高,路易斯矮;斯宾塞羸弱,路易斯结实;斯宾塞缄默内向腼腆忧郁,路易斯活泼开朗机智幽默;斯宾塞感兴趣的是数学机械哲学进化论伦理学,路易斯喜欢的是文学政治看画展听音乐以及社会活动……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好朋友。当性格倔强的玛丽投入路易斯怀抱时,不能没有报复斯宾塞的成分;但更主要的,是她在感受路易斯丰饶的爱时,似乎也就感受到了斯宾塞悭吝的爱。残缺的爱情和完整的爱情一样,都离不开虚拟和迁移。玛丽是矛盾的,也是痛苦的。她把自己的笔名取为乔治·艾略特,的确是为了向乔治·亨利·路易斯表达她忠贞不渝的爱情信念,但事实上,她如此改名,更是为了斩断对斯宾塞的留恋与幻想,她不允许自己和一个男人耳鬓厮磨时却想着另一个男人,她希望形式可以影响内容。可让艾略特苦不堪言而又无以解脱的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她也无法缝合自己撕裂的内心,她必须面对一个这样的事实:那个从内容到形式都与她没有关系的斯宾塞,仍然是她最爱的人。似乎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勇气去对斯宾塞说,你结婚吧,你和谁结婚我也不会死的,我收回以前的……就算恐吓的气话吧。她不能说,她怕她当初的话不是恐吓的气话而是必须实践的誓言,她怕斯宾塞的结婚之日真成为她绝命的死期。可她不想死。为了她的不死而不收回她对斯宾塞蛮横的威胁,在这一点上,她自私了。
我的讲述深深地感动了我自己,小眼睛大鼻子的艾略特,已不仅仅是画像上那个呆板的女人,我触摸到了她精神的质地,性情的棱角,她鲜明的形象在我眼前栩栩如生。我的讲述自然也感动了辛希娅,她说作为女人,她好像能认同艾略特的乖戾骄横了,她一个劲地问我这些内容在哪本传里,她要自己看。我不能说哪本传里也没有这样的内容,我只能说,这些内容就像一些闪光的碎片,混杂在许多与艾略特与斯宾塞与路易斯有关的文字中,我所做出的归纳总结,部分地得之于我的想象推理。
“怎么,你要拿想象推理代替事实?”
“这很正常心肝,想象推理经常比所谓的事实更真实准确,也更贴近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