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希娅常说,我俩之间这是畸形的爱情。
对她的说法我不以为然。爱情就是爱情,什么叫畸形呢,不畸形的爱情该什么样?我不知道怎样的爱情才不畸形,自然没法判断我俩的爱情如何畸形。事实上,尽管爱情这字眼像香烟一样,也时常挂在我的嘴边,但对它,我已越来越说不清楚。不过我不能说出我真实的心态,不能承认我是一个爱情的怀疑论者、虚无主义者,我怕辛希娅不高兴,怕她伤心。每逢辛希娅说我俩的爱情畸形时,我只能说,关键是爱情,畸不畸形并不重要。
我和辛希娅,不是夫妻,但偶尔同居,平均每月在一起三四次吧。我们分别是有固定期限的“留守先生”与“留守女士”:我的“留守”生活将于半年后结束,辛希娅的“留守”还要持续一年。我们的区别在于,半年后,我妻子莺莺将完成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公派进修任务,让我在沈阳家中结束“留守”;而辛希娅则要在沈阳拿到哲学硕士学位证书后,到德国慕尼黑她丈夫陆逊那里去宣告“留守”结束。
本来辛希娅可以不当“留守女士”,或随时结束“留守”生活,她丈夫陆逊说,我说,许多认识她的人都说,你非要个沈阳的硕士文凭有屁用呀,到了德国,还不就是一张废纸;你早到慕尼黑早点拿个德国文凭多好。辛希娅热爱德国,超过了热爱美英法日,她认为德国是哲学的产床。她放弃了那些能带她去美英法日的小伙子而选择陆逊,不能说与陆逊能圆她德国梦没有关系。但那么急于融入日耳曼文化的辛希娅,在成了德意志的修补公民后,却又留恋起了家乡故土,她对我们劝她赶紧“胜利大逃亡”的那些说法非常愤慨。你们完全实用化和功利化了,她说,我拿一张中国的文凭,至少是个珍贵的纪念吧,毕竟沈阳给了我今生的事业所爱哲学。她用流行歌曲轻薄的语体谈论她那交响乐般庄严的专业。显然,她的“留守”是自找的。
辛希娅已有六年“哲龄”,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而且表示,她这辈子的专业定向就是哲学研究,不会再变了。没人能理解,像她这样一个天真浪漫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怎么会钟情于乏味的哲学至少我觉得它是门乏味的学问。说起来,若单从一些外在的现象看辛希娅,看她的天真浪漫,看她的多愁善感,看她清澈的目光和单纯的微笑,谁都不会怀疑她学的专业是琼瑶小说。但没人能改变她的专业趣味,所有关心她的人,所有目光混浊微笑暧昧的人能做的,只是退而求其次地帮助她树立更为规范的专业形象。比如我,一般以如下内容帮助她指导她:知道吗心肝心肝是辛希娅的乳名昵称,许多熟人都这么叫她;但她说,她在心里所接纳的可以这么称呼她的男人,只有三个,她爸陆逊再加个我知道吗心肝,有大人物早给哲学下过定义,什么是哲学,哲学就是明白学。可像你,天真浪漫多愁善感,这跟明白学的本义相去太远;明白的本义是什么,看穿看透不动声色呀,怀疑防范刀枪不入呀,虚情假意……辛希娅比较信我的话。在她看来,她那做小官吏的父母思想落伍,她那当工程师的丈夫观念保守,只有我,悟人感世算有些深度。不过以我悟人感世的经验,我看得出来,辛希娅即使不信我,也什么都懂,她知道,不管学哲学专业还是别的专业,叫个人,就应该洞若观火宠辱不惊,甚至老谋深算冷酷无情,这是活得明白的基本保证。可在许多问题上,懂是一回事做是又一回事,辛希娅就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谈玄说理时她想得挺好也说得挺好,一箭中的呀,剥茧抽丝呀,透过现象看本质呀,全会,哪都不差;但一面对具体事情,尤其是面对爱情友谊之类蛊惑人心的东西,她立刻就原形毕露本色尽现了,又成了那个琼瑶笔下的无菌女孩,一点也不哲学。
有天早上,是礼拜日,我俩都想在被窝多懒一会,就背靠背地躺着读书。我读的什么我已忘了,我只记得,那天辛希娅读的是《进化的假说》,是她那专业里,一个十九世纪英国人赫伯特·斯宾塞的学术著作。也不知书中哪句话触动了她,我正全神贯注入于我的书呢,她忽然翻身把我搂住,问我为什么许多哲学家的爱情生活都那么苍白。
“你说,是不上帝在惩罚哲学家呀?”
她又来了。
我看书不愿被人打扰,我干什么都不愿被人打扰,这辛希娅知道。记得我俩刚好上时,她就敏锐地指出,我的婚姻之所以亮起红灯,逼得莺莺快四十的人了舍家弃子地跑墨尔本去与我分居,就因为我缺少与人合作的能力。生活是合作的产物,爱情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合作项目,她以哲学的方式说,合作能力强的人才会获得高质量的生活并拥有美满的爱情。辛希娅说的对,我是不喜欢与人合作,比如和莺莺,只有做爱时我才与她合作,这让她已经心灰意冷。当初莺莺没心灰意冷时,她要求我,除了做爱,在教育我们共同的儿子刁民时也能与她有所合作,我也同意。可每回她讲完道理一递来眼色,意思是该我上阵了,我就皱着眉头说,现在这学校,哪是教书育人的乐园呀,纯粹是惩罚虐待的集中营……喜得刁民说爸,还是你理解我的苦哇,气得莺莺说滚,以后孩子不用你管。果然,她去墨尔本前,几乎按日按时地,把她不在沈阳这十八个月里监护刁民的任务都交给了我爸我妈,就差没要求我十八个月里不见刁民了。而这期间,她的包裹信函和国际长途,一律直达我爸我妈家;有时我俩非说话不可,都是事先由我妈充当接线员的角色,通知我莺莺某日某时来电话,到时候了,我去我爸我妈家接听。辛希娅把这理解为我和莺莺的婚姻亮起了红灯,也有道理。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比我年轻十五岁的辛希娅恐怕无法理解。为什么与她合作我一般表现较好呢,而且,她应该想到,与莺莺恋爱时,刚结婚时,有了刁民的前几年,我也还是善于合作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多美妙的合作持续久了,也会让人乏味腻歪,即使是最微小的要求,也会成为最蛮横的打扰。假设真有爱情这玩艺,在婚姻之内也好,在婚姻之外也罢,倒是把合作降低到一个较低的限度时,才更容易一路绿灯。比如像现在我和莺莺这样,比如像现在我和辛希娅这样。
“你呀,又看三国掉眼泪了。”
我意识到了辛希娅在打扰我,可我对她的打扰却能欣然接受,这就是在一个较低的限度上实行合作的好处。我没皱眉头,不仅没皱,还心甘情愿地去迎合配合,也转过身来,也搂住她。这也是辛希娅认为我不再爱莺莺而只爱她的一条理由。当她打扰了我,也知道她的行为对我构成了打扰,但我却没皱眉头而容忍了她时,她就会由衷地感慨:你对我真好,那么有耐心;可你为什么不能对莺莺也这样呢?辛希娅希望所有的婚姻都和和美美,有她想象的那种爱情,所以了解了我与莺莺合作中的一些矛盾后,总批评我。但我知道,我对辛希娅打扰的容忍,与爱情无关,只与半年和一年这两个时间期限有关。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有期能使人心平气和,无期则让人烦躁难安。至于辛希娅说我不“爱”莺莺了而只“爱”她,还建议我能像她一视同仁地爱我与陆逊那样,也不分薄厚地爱她和莺莺,我则认为,那只是她在经验欠缺条件下的局限性说法,不足为训。她与陆逊虽然是夫妻,可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都没有她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的婚姻尚未开始。
“三国是镜子呀,为什么不能为它掉眼泪。”辛希娅说得一本正经。
这就是说,此时在讨论有关哲学家问题的辛希娅,其实是不哲学的,我又该帮她树立更为规范的专业形象了。但我现在在看我的书,我不想一本正经地参与讨论,我希望用非一本正经把她的打扰降低到最低限度。
“你这么说当然也不错,”我的起始句要一本正经,“但你得注意,你看到的镜子并不完整,它是残缺的。像萨特,像海德格尔,就一点不苍白吧,当然还有你,也是哲学家吗,至少是未来的哲学家,可爱情生活都色彩斑斓了。”辛希娅常说她比我更有文学潜质,理由是她更懂爱情。她认为哲学家爱情生活苍白,大概也是和文学家比较的结果。
“别吃醋呀。”果然辛希娅不一本正经了,她的恋爱经历的确比我丰富。我二十五岁开始恋爱,恋爱时间一年,恋爱对象一个,就是我妻子莺莺;而她十五岁开始恋爱,恋爱时间八年,不算她二十三岁时嫁的丈夫陆逊,光她辞掉的恋爱对象就有六个之多。“我的理由可比你充分,”辛希娅对我这第八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说,“你比如叔本华,比如福柯,比如维特根斯坦,从来就没有过爱情;尼采倒是爱一回莎乐美,可也就几个月,莎乐美对他还三心二意。”
我说:“别硬往一块扯。福柯维特根斯坦都是同性恋,难道异性恋是爱情同性恋就不是?叔本华也逛过妓院追过女人,在威尼斯,为个意大利的伯爵妇人,都放弃了与拜伦结识的机会。尼采就更甭说了,不光爱过莎乐美,还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呢,折磨他一辈子的梅毒就是他从妓女身上传染的。”
辛希娅不屑地说:“嫖妓也算爱情?”
我卡壳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即使嫖妓也算,你看看斯宾塞,”辛希娅拍拍手里那本《进化的假说》说,“他活了八十多岁,也不是同性恋,可至死都纯洁得像个孩子,连你的同行乔治·艾略特主动向他求爱都被他拒绝了。要我说,肯定是上帝剔除了哲学家的爱情腺体……”
“还有这种男人?”我动了好奇心。我的同行乔治·艾略特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才女,进入小说领域之前,曾对宗教哲学广有兴趣,要是和斯宾塞结成连理,倒也珠联璧合,声匹名配。可这斯宾塞何以……我去拿辛希娅手里的《进化的假说》。“那我倒要看看他如此牛逼为哪般,居然瞧不起我师姐……”
“这上没有,”辛希娅说,“这是他理论著作,他私生活,我是从他传上看的。哎,你要有兴趣,下周我给你带来。”
“好好,只要不是同性恋,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什么模样。”
“是爱情。”
“行,见识见识不需要爱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