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小的时候,正赶上经济困难时期,大部分家庭都很穷,生活的字眼里根本没有玩具二字,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泥巴和童谣。
童年的记忆里总有许许多多的雨天。雨过天晴,泥土粘软,一群孩子伸出小手,把泥巴捏成千姿百态的形状。泥猪泥狗小泥人,泥桌泥凳泥房子,泥爸泥妈泥新娘,泥瓜泥枣泥玉米……平常眼中所见,都会在孩子们的手中长出来,直捏得两手乌黑、满身泥巴、满脸分不清鼻子眼。家里的大人久喊不应,气呼呼地来了,一脚踩碎了摆在地上的“童子作”,叫骂着把哭喊的孩子拉回家。孩子毕竟是孩子,闲不住的。不玩泥巴了,就牵着手在雨后的溪边,在冬日的干草垛边,在明亮月光的土场边,扯着嗓门唱童谣。童声惊飞了立在荷尖上的蜻蜓;童声吓跑了草垛边下蛋的母鸡;童声在月光下飘出很远很远……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学来,只知道人人都会唱。几十个孩子拉成两个队伍,立刻开始了:“洋钱树,砍大刀,你的匹马叫我剿,剿谁个?剿张彪,张彪有胡子,就剿玉虎个牛犊子!”一问一答式,既气派又雄壮。对答完毕,还真的开始围剿牛犊子的旋风式的追赶,叫玉虎的孩子在前面拼命跑,后面的孩子拼命追。尖叫声、欢笑声响成一片。至于童谣表达什么意思呢?至今也说不清楚。草长虫鸣的夏夜和宁静的冬夜、总是生长童谣的季节。那时遥望繁星密布的夜空、各家的土场上传出欢快的比赛:勺子星、把子星、天河南边古楼星、谁能数七遍,到老腰不疼……数七遍何止呢?有的孩子一口气憋下去,能数十几遍呢!那速度那气韵就和说相声的绕口令差不多呢。“月姥娘、八丈高、骑白马、挎腰刀、腰刀快、切白菜、白菜老、切红袄、红袄红、切紫菱……”就是在这些童谣中,幼小的我们认知了日月星辰及一些生活常识,还在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些向往。有些有趣的童谣,连接人待物都贯穿其中。像其中的一首:亲家婆,来到家/俺到南地逮鸡杀/鸡说,我的脖子长一长,你咋不杀那只羊/羊说,四只筋蹄向前走,你咋不杀那只狗/狗说,夜里看家白天歇,你咋不杀那只鳖/鳖说,吃杂草,水上漂,你咋不杀那只猫/猫说,逮只老鼠倒剥皮,你咋不杀那头驴/驴说,推麦磨簸麦麸,你咋不杀那头猪/猪说,你杀我,我不怪,我是阳间一道菜。众动物摆出了各自的功能,杀谁都不尽情理,最后只有杀猪了。孩提时代便萌生了对动物的同情和怜悯,人啊人,为什么非要吃它们呢?
生长在乡村的孩子,几乎就是在童谣声里长大的,特别是寂寞漫长的冬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不仅花草虫鱼没有了,田野、菜畦、果园都变得光秃秃的,连鸟儿也来得少了。乡下的孩子穿着笨重的棉衣,听着门外呼啸的北风,什么可玩的都没有了,只有童谣,那些烂熟于心,唱了千百遍的童谣。童谣就是乡村孩子的玩具,童谣伴随着乡村孩子寂寞的童年。我们在唱那些童谣的时候,只觉得好玩,大多不了解什么意思,也没有谁去了解。简单的音节,古老的唱句,多数押韵上口,便于记忆。唱着唱着,直唱到尽兴。多少年以后,唱童谣的伴儿偶然相聚,什么话都不说,再一次来一段“洋钱树,砍大刀”,来一段“棠梨树、棠梨棠,棠梨树上盖瓦房”时,年已不惑的我们几乎都在一瞬间湿润了眼睛。
童谣里,我们永远是孩子。吟唱童谣,我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童年时光。我们的童年,没有忍者神龟圣斗士;没有钢琴古筝电子琴。没有英法日语因特网。但我们有童谣,有童谣里那份自承幼稚的坦白之心。忍不住常常怀念童谣,怀念生命初始的那份自然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