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起头，天瓦蓝瓦蓝；俯下身，山碧绿碧绿。

在城里很久没有见到这么蓝的天空了，人离天顿时近了许多。

四周满眼都是绿色。青草就那么蓬勃地蔓延着，绿树就那么挺拔地苍翠着。

一股清冽的山泉，从上游急急而下，到这临近村落的山峡，漫成一片宽阔的沟谷，水流被肥肥的嫩草和密密的树荫团团簇拥着，细心地缠绕起来。水里有草叶的碎影，伴着溪水缓缓流去，水色渐渐染织得如翠玉莹润。

沟里散落着大大小小黑褐色的花岗石，已被多年的山风山洪磨得浑圆；细窄的溪水弯弯绕绕地从石块之间穿流过去，潺潺不息地，涌上来又落下去。很像是一把柔韧的长斧，或锤，还有钎，正在一下一下耐心地凿刻着、塑造着它们，千年万年过去，才有了如今千姿百态的形状。

怀柔县八道河乡交界河村，一条狭长而秀丽的山沟。

人们就在溪边水旁的石头上，随意择地而坐，一伸手就可撩着水了。头顶阳光下的叶影，如山谷里吹来的湿润而甘甜的微风，从脸上拂过来又拂过去。

这是怀柔山野雕塑公园的揭幕仪式。“雕塑公园”那几个大字就刻在平地而起的一块光滑巨石上，红绸飘落时，一行字就蓦然显现出来。开幕式的横幅荡漾在两棵大树之间，主持人就站立在林间一方天然平整石台上；高功率的音响设备，立于溪水之间，音乐便与流水共鸣，空谷传声，余音悠长。巨石上两位年轻女子盘腿默坐，架古琴于膝，伴着钱绍武先生朗诵的李白诗句，弦声幽幽，若飞鸟入林，如泉水淙淙……

在国内，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会议”，是以这种真正融大自然与艺术的形式进行的。

就连给来宾献花，也献得别出心裁、不同凡响——

那是一大束一大束刚从山上采下来的野花。花形如荷包，浅紫红色的口袋花；细碎雪白的山枣花；花瓣上滴着水珠，衬着枝条修长的绿叶，生动烂漫地抖擞着。野花有一种山林野地才有的气息，像是从地壳深处吮吸出来的。那花束的枝条根部湿漉漉地淌水，还有许多尚未被认领的花束，整齐地浸在沟边的溪水里，新鲜欲滴……

我似乎明白这个未来的雕塑公园，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条不为人知的美丽山沟里了。

由中央美术学院钱绍武、包泡、隋建国几位著名雕塑家发起、筹备、奠基的怀柔山野雕塑公园，坐落在交界河村十五平方公里的森林山地之间。公园紧邻神堂裕自然风景区和雁栖湖；东边是青龙峡和云蒙山风景区；北边有八道河乡刚刚开发的长城遗址和濂泉响谷瀑布，山林幽深，泉水环绕。坡上一座座石砌的民居依然翘立，村民近年来多已迁往交通便利的山下居住。沟边山上大量的花岗石，是天然的雕塑材料。未来的松林山崖边，就会竖立起风格各异的大型雕塑作品，成为国内最大的雕塑公园，然后陆续形成一个艺术家聚集并可举行多种文化活动的艺术村落。

以北大美学教授朱青生先生的阐释，它应是“通过人为的努力来增长自然生长的机会。一件艺术作品自己能够长回自然的环境之中，才是它的自然归宿”。

这将是一片神圣的文化净土。素朴而简洁，原始而现代，山水相依，天成地合；这将是人与环境的和谐一致，也是艺术融入自然的实验场所。这里不会有假古董，不会有复制品；没有时尚所艳羡的豪华，更没有争权夺利的恶俗。会有虔诚的艺术家从很远的地方一步步寻找到这里，然后在阳光下和泉水边，用泥土用石头塑造自己的梦想，留下他们的作品也留下灵魂的形状。这曾是无数艺术家们的渴望，然而梦就这样忽然走近了，变得清晰而逼真。

钱绍武教授的话音在山谷树林间回荡。声音被人记住时，便成为一种雕塑。

雕塑公园从一开始构思，就是大手笔。

交界河村将演化成雕塑公园，也许是一个偶然。但偶然却常常是一种缘分。

那条绝不比黑龙潭逊色的峡谷未开发时，山崖的瀑布无名。八道河乡年轻的乡长和书记，找到了包泡和中央美术学院的青年教师们。艺术家和乡民一起拿着斧子，披荆斩棘地开出了峡谷最初的通道。雕塑系主任钱绍武教授为诚意所感，也加入了这个特殊的集体，后来就有了濂泉响谷这个既雅又美的名字。八道河乡意外的收获是，竟然还得到了钱老对峡谷的整体开发构想和设计方案：峡谷入口的售票亭、商店、餐馆、别墅、甚至厕所，都使用了本山本土的花岗岩和汉白玉作建筑材料，形如古堡，别开生面。溯山泉而上，处处保持了山野地形原貌，石阶碑刻都是因地制宜，与自然风景相映成趣。乡里原先请人弄的千篇一律的大牌坊免了，省下了一大笔资金不说，既独树一帜又美观大方。城里来的人，都说以前度假怎么不早来这好地方。

乡民的淳朴与乡领导的远见卓识，以及艺术发展的必然趋势，使得今日的农民与最高艺术学府的教授们一拍即合——山野雕塑公园就这样诞生了。

包泡这个激情昂扬的艺术家，包揽了兴建雕塑公园的全部具体事务，无论巨细，手脚并用，就像创作一件正在进行的室外雕塑，大得连自己也看不见头尾。

在清风地气中闭上眼睛，能看见未来公园内那些如同雕塑般千奇百怪的房子，以及石缝中的窗户、石上的桌子、大树下的眠床……

还有屹立于山水林木间，将与天地日月同在的无数艺术作品。

所以，能不能说，山野雕塑公园实际上早已建成了呢——

雄奇的山峦、宁静的村庄、坚固的石阶小路，那是已被岁月完成的雕塑。

山泉磨砺溪石，山风吹荡古木；云在天顶游走，人在云下思索，那是大自然亲自动手的杰作；是不断创造又不断否定，永远在进行中、永远变幻无穷的雕塑。

鼓乐、人体、岩石与流水——当日溪边石上的现代舞表演，已与天地难解难分。那是造型艺术与舞蹈的结晶，是现代雕塑形象的阐述。雕塑原是一个静止的概念，是一种凝固的旋律，但融入自然的现代舞，在这里变成了一种运动的雕塑，雕造出心灵颤动和挣扎中的形态，传递出雕塑作品内在的自由精神。

还有餐桌上的野菜：香椿、花椒叶、木枥芽、龙须草，葫芦条子、玉米面饼子和野菜团子……碧绿金黄、色彩斑斓，盛在农家敦实的大碗里，金字塔般辉煌。那怎么不是雕塑呢？只是作者无名，是山民村姑的即兴集体创作。

面对高山流水，我们已无法断言，什么是雕塑，而什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