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中午，大部分天空被阳光遮去了，四周的群山便绿得咄咄逼人。

远远地，只听着一阵无节奏的鼓乐，枯燥而单调地从沟底传来。

因着这声音神秘的诱惑，山谷越发显得静谧了。

从山间的石桥上往下看，深沟中散落着一块块黑褐色的巨石，茂密的青草从石缝中坡地上延伸开去，覆盖了除去石头和溪水以外所有的空间。一股清亮的山泉环绕着石间的空隙，随心所欲地漫溢开去，时而是淙淙溪流，时而是幽幽水潭；时而流淌，时而凝固，锡箔似地在阳光下闪亮。

一个一个金黄色的人体，或躺或卧或蹲或立，裸露于流水和岩石之间，他们薄薄的衣衫几乎与肌肤同色，勾勒出人体优美而天然的曲线。只能从柔软或是刚健的外形，来区分他们的性别，但性别在这个时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在怀柔雕塑公园揭幕仪式那天，以山林野地作为舞台的即兴现代舞表演，是整个艺术活动的组成之一。鼓被石上的乐手拍击时，表演已悄悄开始。

作为舞台的背景，始终只有四种颜色：

绿的山、黑的石、银色的溪流、金色的人体。

那是一幅色泽浓艳的画面，却又是极朴素而单纯的。

阳光移动着树叶的碎影，人体缓缓舒展，仿佛是人类始祖最初的觉醒，在蒙昧的天地间开始茫然地探寻。他们是自然之子，山水赋予他们与生俱来的灵感，因此他们只用身体无声的语言向天空发问，和土地对话。他们的脸上涂满了泥土，身上淌滴着泉水；泥土和山泉塑造了他们的躯体，他们翻滚、蜷曲、伸展，以形体和动作象征人类与自然息息相关的命运。他们顺水漂流、随泉游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狭长的一条山沟，在那天成为一座流动的舞台。

山风浩荡，舞者如树叶颤栗飘扬却又落地生根。那是树叶的舞蹈。

黄土厚重，舞者如种子来自土壤又回归土壤。那是泥土的舞蹈。

流水欢畅，舞者如水珠汇入江河百折不挠又升上天空。那是溪流的舞蹈。

岩石坚韧，舞者如石之纹石之棱石之进裂石之沉稳。那是岩石的舞蹈。

音乐若有若无，轻柔地抚着舞者的肢体，缥缈而悠长。如笛似箫，透着一种哀婉。乐手捧着的，是一种已不常见的古乐，陶制，形似梨，瓶口可吹，瓶身有孔，五指按孔成曲。乐手埋头伏于水边，乐声呜呜，与流水相映，那是音乐的舞蹈。

巨石上有一对男女人形，如蟒蛇盘结蠕动，相依相斥，那是爱情的舞蹈。

鼓声忽而变得激越。舞者焦躁着、不安着，绝望、挣扎，浮升、跌落，水潭淹没了人体，岩石重又将他们托举。阳光就在头顶，希望却一再错失……

那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生命过程，像一个现代的西西福斯神话，只是没有目的也没有时间，没有开始和结束。

舞蹈仍在持续，舞者的身心已融入自然，就像一座山或是一棵树。

若是曾作过雕塑公园这天的观众，舞台便失去了以往的魅力。

所以雕塑家钱绍武先生说：那是一首诗，也是我的艺术理想，让艺术还原于自然，和天地合为一体。而交界河村五月那天的现代舞表演，是对自然雕塑本质的阐释。

那个时刻我想起王春红。我似乎感觉表演者中一定有她。但当舞蹈已抽象成一种情绪和思想时，舞者变形的身体和面孔再难以辨认。

我是在一次朋友的party上认识春红的，知道她是一个搞现代舞的女孩，很投入也很痴迷。她一直想办一个现代舞学校，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学习现代舞。但由于资金和场地的困难，这个梦想至今没有实现。如果今天的舞者中真的有她，那真是她一个快乐的节日。

天快黑的时候，迎面走过的人中，我听见了春红唤我的声音。她身上带着泉水和泥土的气息，像是一个从远古归来的现代人。

我说冷吗？她说开始时有点冷，后来就不冷了。我说这是一次真正的现代舞表演，我不用再到剧场去看你演出了。她说是真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这么到位。我说那七个表演者中，到底哪一个是你呢？她说就是石头上那个男女双人舞。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也是。后来我说你身上都划破了吧？她笑笑说那不算什么。我说还有谁呢？她说是文慧牵的头。文慧那天只是对我们简单说了说她的整体构想，没有剧本也没有排练，所有的舞蹈语言都是从自己心里流淌出来的。

过了几天，春红打来电话，间我那一天有没有拍照或是录像。我回答说，当时呼吸都停止了，哪里还想起拍照呢，可你们自己怎么没有安排人拍照啊？春红说，是啊，我们谁都没想起来，都忘了那是表演了，就跟真的似的。

我说那太可惜了。不过也许可以再来一次。

那很难，因为不会再有同样的情绪了。现代舞是一种即兴创作，没有规范动作和程式，因此它不可重复、无法再现。

我想，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舞也是一种与环境不可分割的行为艺术。

山野溪涧的现代舞，当然地成为怀柔雕塑公园一道永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