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全部上好了药,韩希把药盒盖上,放在杨初心伸手就能够到的床头,又回头把被子给他轻轻掩上,嘱咐道:“记得药得勤抹,才好得快。”
如此细致贤惠,倒真像个贤妻良母。
杨初心不知怎么,忽然道:“你要是个女的,我便娶你了。”
韩希愣了一瞬,继而微怒,斜眼睨他,高傲道:“少满嘴胡吣!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配娶我不配!”
杨初心哑然。不为别的,竟是门第配不上……
他一个酒楼的打杂小二,的确没什么家私和体面的身份,能够让他娶得上一个富贵娇养的媳妇。韩希这样的人,娶回家定是要小心翼翼地供着的,而不是跟着他一起做牛做马、吃苦受累。
等等,话题好像朝着什么奇怪的方向去了……杨初心大囧,只得尴尬地笑笑。
韩希原本说那话,只是惯性使然,顺嘴说的。他出身富贵,娇养惯了,并不是对杨初心存心鄙视。待要解释,又显得多余,韩希也不知怎地就气恼起来,没好气道:“你好好躺着吧,本公子可不奉陪了!”说罢整了整衣衫,几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杨初心一眼,发现那小子仍旧呆呆的,更加气闷,关上门时发出好大的声响。
杨初心原本想问,你夜明珠不要了么?还没张口,就被那声响吓了一跳,再一瞧,人也不见了。
这公子气性可真大。
罢了,等他下次来再还他。杨初心够着那颗莹润的珠子,随手塞进被窝里,房间顿时又陷入黑暗。
隔壁掌柜本就睡不安稳,时刻听着杨初心房里的动静,忽然听到好大的声响,忙匆匆起身,套了件外衫,掌灯出来,发现院子里有一抹月白影子一晃而过,再定睛一看,院落却是空空。
掌柜不以为意,这大白月亮在天上挂着,地上铺了银霜似的,自己睡迷糊了,眼花了也未可知。他进了隔壁的房间,看见杨初心倒睡得比先时安稳了些,稍稍放下心来。只是看见桌上的水壶像是动过似的,又有些犹疑。总不会是这小子自己下床来倒的吧?
百思不得其解,掌柜也只得作罢。
第二日无味楼一开张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少了杨初心这个得力助手,掌柜也不得不亲自迎客、传菜、算账,做各种杂事。这一忙便过了正午,掌柜正拿着小算盘给一桌客人结账,便见一个眼熟的人到了跟前,径自问他,“还有位子么?”
掌柜打量了好几眼,想了一阵才记起来这个衣衫华贵的公子是何许人也,“韩公子,许久不见了!”听得他问位子,又茫然四顾,发现皆是客满,便道:“对不住韩公子,今儿个客人略多些,劳您稍等等。”
韩希满脸不耐,“怎么这样儿啊?哪回我来不是有好位子的?”
掌柜赔笑道:“实在抱歉,我们初心告了假,我这也有点乱,怠慢您啦!”
韩希神色一动,“没人照顾他么?”
“呃……我这儿实在是忙不过来,腾不出人手……”
韩希不耐烦地打断他,“早饭也没吃?”未等回答,韩希又道,“行了,我去看看,你忙你的。”
掌柜眼睁睁地看着韩希穿过大堂进了后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客人催促着结账,掌柜只好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忽然一拍大腿,“对了,他怎么知道的!”
杨初心昨晚挨打这事儿,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
韩希先是溜到后厨,跟谢大厨打了声招呼。谢大厨一见韩希惊喜不已,又听他问给杨初心的吃食,便指了指一个小灶上的砂锅,“药粥,正温着呢,只是没空送去。”
韩希揭开锅盖,一股药香扑鼻而来,“加了什么呀?”
“当归、党参。”
都是活血补气的,韩希点点头,把香糯的米粥盛了,径自端进杨初心房里。
彼时杨初心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腹中空空又行动不便,听见门口又动静,以为总算有人记得他了,一阵惊喜,手肘撑起上半身,才刚抬起头来,见进来的是韩希便又愣住,“你怎么来了?”
韩希听这话倒像是不想见到他似的,心下气恼,想说来看看你死了没有,结果开口便成了“我怎么不能来了?好心还要当成驴肝肺吗?”
杨初心咧嘴一笑,“那倒不是,只是没有想到你会亲自来给我送吃的。”
杨初心的笑容实在太过扎眼了,尽管脸上还未恢复血色,却一点也不影响他那活泼向上的样子。韩希拉了一个高脚凳过来,将碗放在上面,然后自己坐在床沿边上,拿起羹匙舀了一勺药粥,仔细地吹了吹,送到杨初心嘴边,“啊……”
杨初心:“……”
“怎么了?吃啊!”
杨初心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自己虽然是个伤患,可是手还是能动的,“我自己吃就成了。”
韩希顿时就板了脸,“怎么?本公子还伺候不起你?”第一次给人端羹汤,竟然还被嫌弃了!
“不敢劳烦,还是让我自己吃吧。”杨初心说着就去接韩希手里的汤匙。
韩希冷哼了一声,撒了手,冷眼看他。
高脚凳却离杨初心的床头还有些距离,杨初心伸直了手臂都够不着,窘迫了半天,讪讪道:“劳驾,能把那凳儿移过来一些吗?”
韩希一边气闷,一边不由自主地把凳子往里挪了挪,“这样行了吧?”
“多谢。”虽然姿势还是很别扭,总比被一个男人以哄孩子的方式投喂要好得多。
韩希来无味楼,原本的目的是来吃饭的,只是听说杨初心没吃,便巴巴儿地关心上了,好心给人送粥,结果自己腹里空空,还得在一旁观摩杨初心进食,看着软糯的米香带着一丝淡淡的药味,经羹匙送入他口中,在口腔里几经回旋,路过吞咽的喉咙到达胃里,带去温暖和满足。韩希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韩希发誓这个动作真的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绝对没有任何想要跟伤患争食的意思。
呃,也许只是想尝一小口。
杨初心吃了半碗才发现坐在一旁的韩希神情僵硬,眼色在韩希的脸上和药粥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问道:“你饿吗?”
“什么?”韩希正分神,没有听见杨初心的问话。
“韩公子如果不介意的话……”杨初心把碗往韩希那边推了推,笑道,“这粥味道还是不错的。”
韩希立刻沉了脸。不但是对这小子不见外的失礼做法感到不满,并且对他总是能将自己的心思看得透透的这件事有些恼羞成怒,于是冷哼了一声,“这种东西也配给本公子吃吗!”
“这样啊,失礼了。”杨初心讪讪的,把碗往回拉的时候动作就有些慌忙,这一慌,动作就不免毛躁,羹匙碰在碗壁上,一下子把粥给打翻了。杨初心手收的快,并没有被沾到,只是那粘稠的粥摊在凳面上,渐渐地顺着凳腿流到地上,弄得一片狼藉不堪。
韩希有一瞬间的目瞪口呆。他想吃还不能的东西,被这小子糟蹋了。
有什么比曾经触手可及又转瞬即逝更让人懊丧?
韩希再瞪着杨初心,那小子摆出一脸的无辜样子来。韩希更加确定了,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韩希已经无话可说,僵立了一阵,愤愤拂袖而去。
如果韩希在盛怒之时回一下头,一定能看见杨初心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可惜,他没有。
直到夜深人静,无味楼终于陷入了沉寂,掌柜终于闲下来,到房里探视杨初心,这才一天的功夫,腰臀上的僵痕已经消下去了许多,显露出深紫的皮肉来。掌柜十分惊奇,“难道我请来的竟然是个神医?”也没见大夫的药方有多奇特啊?
杨初心闻言埋头闷笑,是有神医,只不过神医的脾气比较古怪,喜欢在夜间行诊。
“既然这样,我今晚就家去了。”女儿来催过几次,掌柜也十分惦念,只是不放心杨初心一人在此。
杨初心满口答应,“只管去。”反正现在无味楼也没有什么住宿的客人,客房全都空着,也使唤不着他。
掌柜叮嘱了几句,便将院门锁了,径自归家。
只是掌柜怎么也想不到,这无味楼自开张以来,第一次遭贼了。
好吧,这仍是一只名叫韩希的大老鼠,偷的仍是厨房。
韩希在白日时曾为了给杨初心送吃的进过一次无味楼的厨房。酒楼的厨房大都相似,堆满当日用度的食材,没什么稀罕物。韩希惦记的是一罐玫瑰露。
玫瑰露对他来说原不是什么稀罕物,韩希原来在家时就常吃。家里的厨娘惯用一些极繁琐复杂的手法,酿制了,封存起来,跟别处的玫瑰露倒不大一样,极其香甜。韩希吃惯了家里的,就对别处的不大上心。偏今儿在厨房里,即便各色瓜果菜香和油烟味儿交杂,韩希还是敏感地闻到了那极熟悉的香甜味道。
韩希离家久了,也不免有些思乡之情。今日闻到这玫瑰露,就让他有些蠢蠢欲动。
韩希问过掌柜,无味楼的菜单上并没有这一道玫瑰露,不然花点银子买它也算不得什么。只可惜它不在菜单上,银子买不到,想必是人家的私藏。
韩希也顾不得思量别人的私藏为何会存在无味楼的厨房里,他日间早已默默记清了方位,盘算着今夜如何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