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初心似乎并未发觉韩希的异状,把那托盘放在桌上,微笑道:“前几日你送谢大厨的梨子用完了,这是最后几个做的雪梨蛤蜊汤,说是滋阴润肺的,定要我送来。”
韩希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也不看他,径自坐下来慢慢地喝汤,只是杨初心这么大个人杵在一旁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你看着我作甚?”
杨初心漫不经心道:“许久没见韩公子了,韩公子最近似乎很忙?”
韩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掩饰性地低头去搅拌那汤,看那斩块的梨子在汤水中沉沉浮浮,心乱如麻,总也集中不起心思来跟杨初心说话。
杨初心发现桌上躺着的烫金请帖,眯了眯眼,了悟一笑,“韩公子真是贵人事多,每日都有赴不完的宴会。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便转身出去,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韩希吃不准杨初心这话只是平常的恭维,还是又深含了什么调侃。只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杨初心的身影而去,在那两扇门即将闭合的缝隙中,两人的眼神交接了一瞬,却又很快被门板阻隔了。
第二日韩希果然去了方家赴宴。那宴会声势浩大得出乎韩希的意料,方府门前马车抬轿络绎不绝,连不轻易出动的胖城主都来了。
韩希远远地站着,看那团颤颤的肥肉从马车上滚下来,在众人的恭迎中昂首挺胸地进去了,自己才慢悠悠地跟门房上递上请柬。门房一见韩希,都没敢细问,忙不迭地低头哈腰,躬身把人迎了进去。
只是韩希却没有被安排跟其他宾客呆在一起,而是被小厮引到一个小花厅内,只说稍等,不多时便有一俏丽丫鬟奉上好茶来。
四周寂静皆不见人影,韩希心下奇怪,便问那丫鬟道:“你们家主人呢?何以让本公子独自在此?”
丫鬟垂着脑袋,低眉顺目的样子,“奴婢不知。”丫鬟看似温婉,只是那略略敞开的领口以及欲遮还露的腕子,却勾出了三分春、色。
韩希暗恼,不知道那方富贵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本来心情就不好,还整这么一出,更是让他火大,端了手边的描金盖碗重重一放,溅出一大片滚烫的茶水。韩希不悦,怒斥道:“少给我装神弄鬼的,叫那方富贵趁早出来见我!不然现就把你杖责了,丢到鱼塘喂鱼!”
丫鬟惊慌失色,显是不曾想到这绝色公子脾气竟然这样大,吓得当场就软了,只伏在地上不断地磕头求饶。
好巧不巧正主这时翩翩而来,还未进门就先笑道:“韩公子何苦跟一个下人过不去,这暑天儿的,没白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跨进门槛,斜眼睨着那丫鬟,冷冷道:“贵客都伺候不好,要你何用?还不快滚?”
丫鬟脸色惨白,慌手慌脚地跑了出去,倒像是身后有猛兽要吃了她似的。
韩希冷眼瞧着那丫鬟跑了,又看见方富贵改了脸色,做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态度来,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像粘在他身上一般,令韩希更加没好气,开门见山道:“让你给我弄的通行证,到手了吗?”
方富贵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故作失望地叹气,“韩公子,你我虽然只有杯酒交情,竟连闲话也不肯多说几句了么?枉我苦心设了那么大排场,就是为了多见你一面罢了,怎的一点儿也不领情呢?”
韩希眯了眯眼,施施然道:“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本公子话也已经挑得不能再明白。通行证若有呢,就趁早拿出来,本公子承你一个情;若是没有呢,本公子现在就走,你就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方富贵满脸沮丧,强笑道:“你放心,等会儿一定能把那通行证交你手上。今日设宴,我请了城主过来,就是为了此事。此事虽然出在王爷府,我们不好与他相交,但是去跟城主求求情,也是一样的。”
韩希闻言皱眉,“确定能成?”
“投其所好,十之八、九。”方富贵自得一笑,“今日宴席,我弄了飞禽走兽,海陆八珍,各样都是请了名厨细细地做了,定然能讨得城主欢心,城主若是吃得高兴,什么都好办。”
韩希面无表情听着,总觉得这话在讽刺自己似的。
方富贵并未察觉韩希的小心思,仍自兴奋比划道:“我费了好一番功夫从那北方雪山巅上弄了这么大一尾人参,已经让厨子给炖了,其珍贵自不用说,等会儿开席你多喝点儿。”
虽然很喜欢珍食没错,也心知方富贵如此邀功谄媚似的故意表现,只是为了讨他欢心,韩希却仍对方富贵如此炫耀产生了一丝不满,觉得方富贵从来也就把他看成个只贪口腹之欲的人,也忒把人看扁了。
不一会儿开席,桌上果然摆满了各色珍食,片乳猪、酿野鸭、爆兔肉、煨鹿筋、焖大虾、炸鲜贝,应有尽有。只是韩希嘴挑,这样山珍海味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哗众取宠,随便夹了几筷子,不一会儿就觉得腻腻的,便放下了。
韩希看见坐在上首的城主果然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两眼眯成一条快看不见的缝儿,嘴里手里却是不停的。忍不住暗暗好笑,这城主让人如此容易拿捏住,可如何是好?
这时便见有丫鬟独独给他端上一盅炖汤来,想是方富贵说的什么参汤了。韩希暗想方富贵果然是会拉仇恨,别人都没有,他独一份儿,岂不是明晃晃地将他推至风口?
眼下众人都望着韩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城主也顺着大众视线打量着韩希,偏那方富贵不知道凑在城主耳边说些什么,城主打量的视线霎时变成了然的噱笑。
韩希正烦闷,看见方富贵冲他挤了挤眼睛,更是不耐,撇过头不理他。韩希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暗暗想道,就算为了出城,姑且再忍忍。
宴席进行到一半,韩希已然觉得十分烦躁,不知怎地脑袋里闪过一丝恍惚。过不多时,韩希看着旁边人的脸隐隐约约从一张变成两张,懵了一阵,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警醒起来。
韩希又去看那方富贵,只见他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明见韩希有异,竟一点也不着急。
该死,他竟不知什么时候中了圈套!
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亏那方富贵竟也使得出来!
韩希放在桌子下的手狠狠捏了自己几下下,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寻回几许清明。眼见这大庭广众,纵然方富贵不能做出什么事来,只是恐怕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与其当众出丑,还不如先走为妙。
韩希撑起身子,还不断地安慰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岂知那方富贵就等着韩希离席呢,眼见着韩希踉踉跄跄的离开了,自己也寻了个由头,悄悄地随后跟了出来。
韩希才刚穿过一个穿堂,身子就越发沉重,正不辨东西,方富贵已经由后头赶来,拉了他谄笑道:“好人,你要往哪儿去?”
韩希努力平缓着呼吸,冷冷地看着他,“是那汤?”
方富贵笑道:“哪儿能啊,知道你舌头伶俐,没敢在吃食上做功夫。还记得你先到时喝茶的那个小花厅吗?就用了点香而已,又怕你发现,还用了个丫鬟分散你的注意力。我原还道不中用了呢,哪想得药效这么缓慢才发作。”方富贵一气解释完了,腆着脸上前去抱他,“好人,你看我为你做了什么多,就算铁石心肠也该化了,今儿就让我得偿所愿了吧!”
韩希站着没动,任由那放富贵凑上前来,眼看一张猪嘴就要碰到他的脸皮,韩希微一抬手,惯常使的白玉骨扇便抵住他的腹部。
方富贵以为他欲拒还迎,也不生气,更是打叠出百款温柔来,细语柔声,“好人儿,你别羞。你可知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多久?我连湖都肯为你跳了,还不能表明我的诚意吗?我发誓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韩希听着恶心,毫不犹豫地按下机括,一把细如牛毛又尖锐无比的银针从扇骨飞射而出,直直没入方富贵的体内。
人在江湖漂,尤其像韩希这样才貌兼具的少年英侠,不多备些防身的技能,怎么保得安然?
方富贵起先只道被虫子咬了一口,还未察觉是韩希暗算于他,只不过一瞬,腹中突如其来的绞痛如断肠一般,方富贵变了脸色,疼得曲下身子,终于撑不住颓然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扭捏呻、吟,“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韩希垂眼看他,沉声道:“本来还没想那么快收拾你,谁叫你不知死活偏要凑上来呢?方富贵,你如此待我,死不足惜。只是本公子今儿不想杀生,下次再见,可就要取你狗命了!”事实上韩希一点儿也不想放过他,可是身上已渐渐虚软无力,根本就没有能力动手。纵使不甘,此仇也只能暂时按下,等来日再报。
方富贵肚里的肠子像被扒拉出来似的,脸色已经疼得发青。他原本只是个不识疾苦的富家子弟,哪里吃得这等苦楚,当下立马软了姿态,低声下气哀求道:“韩公子!韩公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知错了,求你救我一救!”
韩希却不再理他,抬头四望观察了一回周围的形势,纵身跃上墙头,少不得又是一阵头晕眼花。韩希咬咬牙,再次提气,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