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几日,那万古白玉膏就被用了大半盒。韩希看了看盒子,十分纠结地小声念叨,“用得这么快……是要省着点用呢?还是回家再拿一盒呢?”回家的话……这药膏本来不是如此用途,若是给他那锱铢必较的爹知道了,说不定又会拿棍打他。
彼时杨初心已经可以下地走路,正拄着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虽听不大清韩希在说什么,但见到韩希对着那檀木盒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也能猜度其意。韩希若是为心疼这金贵药膏,是断然不会在他身上如此浪费的,如今烦恼,大概是为这药膏不够用了。
杨初心一步一拐地走到韩希面前,尽量使自己笑得和善又自然,“韩公子,你看,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日也该上工了,以后就不必劳烦……”
杨初心又是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样子,韩希便有点不耐烦,打断他,“你嫌我烦?”
“当然不是!”杨初心忙解释道:“只是韩公子贵人事忙,实在不必对我这个小人物如此上心,我担待不起。”
句里行间将两人的关系撇得清清楚楚,韩希若是再听不明白就枉在江湖中闯荡了那么几年了。也不知怎的,韩希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大为光火,却微微觉得有些失落。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要攀附于他,也有人对他退避不及啊……韩希寻思了一回,将手里的药盒放到石桌上,“省着点用吧,以后我就不来了。”说完又深深地看了杨初心一眼,提气轻轻跃上屋顶,动作熟稔且轻盈。
“韩公子……”杨初心仰头唤他。
“还有事?”韩希慢慢转头,心想他若现在道歉,就勉为其难原谅他。
“现在是白天,可以从大门走。”
“……”韩希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杨初心笑了笑,拿起韩希留下的药盒盯了好久。紫檀木盒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光斑,幽香愈加浓郁。杨初心若有所思,神色不明地叹了口气,一拐一拐地走回房里。
韩希回到下榻的客栈,发了一大通脾气,将房间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阿福站在客房门口,战战兢兢地听着里跟拆房子似的声响,一脸苦相。阿福是被掌柜拨过来专门伺候韩希的,原以为这是个美差,哪想得这公子脾气竟这样大。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里的动静渐渐地歇了,又过了些时,房门吱呀打开,韩希一脸冷然走了出来,“进去收拾。”
“是。”阿福忙不迭应声,见韩希抬脚又要往外走,忙问道:“公子要去哪儿?”
韩希斜眼看他,直到阿福瑟缩地低了头,才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惆怅道:“我要回家。”
阿福闻言呆了呆,欣然拍手笑道:“太好了,老爷都来书信催了好几次,总算等到公子回心转意。虽然这客栈也是山庄的自家产业,老爷还是不大放心,每每来信总是细细询问公子近况。公子独身一人,也难免思乡罢?这一回去老爷不知道能有多高兴呢!”
“你话太多了。”韩希不悦地警告。
阿福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忙又低了头,小声问道:“公子是这就准备启程,还是明日一早再走?小的是否要通知掌柜准备马车?”
“嗯。”韩希静默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低低地应道:“现在就走。”
阿福兴高采烈地去了,韩希却不大高兴,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他抬头望天发了会儿呆,又在廊上扒着栏杆俯视楼下各路忙进忙出的人群,百无聊赖,越发郁闷。
韩希想起了无味楼的杨初心。
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在干什么?自己每次这样热脸贴上冷板凳的样子,在他眼里一定很好笑吧?
韩希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脚下了楼。客栈的孙掌柜殷勤地迎了上来,堆满了笑,“公子是现在就启程呢还是等明日一早再出发?”
刚才明明跟阿福说了啊!孙掌柜怕是听不真切,又来询问。看样子,也巴不得他早点离开啊……韩希抬了抬下巴,“现在就走,不用准备马车,给我牵匹马来。”韩希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补充道,“不要往我家里递消息。”
孙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忙不迭地赶上去,一通解释加表忠心,“公子,老夫也是奉命行事。老爷书信频频,字里行间总是记挂着公子,老夫也不好拂了这份舐犊之情啊!再说老爷也是关心公子不是?老夫绝对没有说过关于公子的一个不好。”
“我哪里不好了?”韩希停下脚步,阴测测地转过身。他正心烦,没仔细听掌柜的一番论调,却偏偏听清了最后一句,心里更加郁闷。
孙掌柜察觉失言,又不好接话的,一时尴尬不已。总不能说,韩希的不好多了去了,夜夜不寐偷鸡摸狗吃喝玩乐无所事事……掌柜自己要是有这样的儿子,非打死不可。
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孙掌柜一阵讪笑糊弄了过去,转开了话题,“公子既然要回,老夫这就让人把马牵出来,省得耽误了功夫错过宿头。”
好歹也算是半个主子,就这样被掌柜的开口撵人,实在是挂不住面子。韩希将下巴抬得更高,装出一副十分不耐的样子,“快点儿。”
孙掌柜喜笑颜开,应声去了。韩希顿时泄气,出了客栈门口,便是热闹的大街。吆喝的小贩,往来的人群,没有人注意到在客栈门前唉声叹气的华服公子。
不多时阿福牵着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过来,韩希眼见地发现马鞍上还挂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孙掌柜亲自捧了一个小匣子出来,里面装着几块碎银和一叠银票,“公子,这个是老夫的一点心意,权作路上的盘缠。包袱里还备了一些干粮和水,总归饿不着。公子这便上路吧,路途遥远,还望公子保重。”
瞧孙掌柜和阿福那眼色,那神情,满脸写着“快走吧快走吧!”简直就差敲大鼓放鞭炮庆贺了。
当初离家是自己偷溜出来的,为什么现在只不过是离开一座客栈,凄凉得像送瘟神一样?韩希无奈地接了缰绳,牵着马在大街上缓缓地走着。
黑马时不时打个响鼾,韩希侧头睨它一眼,问道:“难道你也在笑话我?”
黑马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回应的。韩希在这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寂。
牵着马慢吞吞地走到城门口,却被城门的守卫拦了下来,“通行证。”
韩希愣了愣,“没听过出城还要通行证啊。”孙掌柜在送别的时候并没有提起什么通行证,该不会是为了地赶他走,迫不及待到连这事儿都忘了告知吧?
守卫一板一眼道:“最近戒严,只准进不准出,非要出城必须得出示王府开具的通行证。”
韩希一听到王府二字,不由得心中一虚。
难道是那个小气吧啦的王府总管还惦记着那碗被他吃掉的乌鱼蛋汤,一心念着要将他捉拿归案?一想到这里,韩希立刻警惕起来,稍稍地低下头,免得跟守卫们的目光对上。也不知道那总管有没有散布他的画像什么的,要真被人认出来闹将起来……这城墙太高他可翻不过去!
韩希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守卫大哥,敢问禁令什么时候才能解除呢?”
守卫道:“哥儿几个都是奉命行事,哪里晓得上头的意思。”
韩希今天最讨厌听到的话就是“奉命行事”!讨了个没趣儿,韩希只得拉了马又往回走。当然不能去王府弄个通行证,说不定人家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伪造的就更不行了,万一被撞破也没有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本公子勉为其难再留几日好了。
这回可不是他不愿出城,而是出不去啊!韩希竟不觉得沮丧,反倒有点雀跃起来。
客栈是绝对不能回去了,跟那孙掌柜和阿福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意思,走之前还砸了他们那么多东西,又顺了一笔银钱,现状还不知道要怎么肉疼呢,说不定背地里还要跟他爹嚼舌头。重要的是,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有点丢面子。
韩希转了转眼珠,脚步拐了个弯,到了另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
筑月城是个繁华盛地,客栈酒楼林林总总,无味楼规模不大,在其中并不是什么出彩的,且专攻饮食,其住宿生意显得十分冷淡。
韩希得意洋洋地想,本公子亲自把生意送上门,尔等自然得好生招待才是。
杨初心自然是不在的,韩希将马匹交给了一个眼生的小二,径自迈进无味楼的门口。韩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哪一次进门进得如此理直气壮。掌柜看见韩希,十分熟络地招呼,“韩公子,来啦?今儿想吃什么?”
韩希傲然道:“住宿,要一间上房。”
掌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韩公子,您可别逗我了,那顺心客栈还不够合您心意的?怎么想着来我这个小地方住着?”顺心客栈可是全城规模最大的客栈,有钱有势的人才住得起的地方,无味楼跟他比可就是云泥之别了。这韩希没事跑来这里说要住宿,掌柜自然是一百个不信。
“怎么,本公子想换个下处,不行吗?”吃惯了肥肉还想吃青菜呢,更何况肥肉也没得吃了……韩希欲留还走,装作不悦道:“这生意你是做不做?不做我可去别家了。”
一看韩希恼了,掌柜急急忙忙从柜台里面出来,拦住了他,堆笑道:“公子说的哪里话,我这不是怕委屈了您么?得,既然您不嫌敝处简陋,这就立刻给您收拾间上房来,虽然比不得顺心客栈雕梁画栋贝阙珠宫,却还是能包管您舒适安心,跟自己家似的。”
吹牛的话谁都会说,真正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韩希对这无味楼有几斤几两还是比较清楚的,对于掌柜的话也不过是一笑置之。要真做到宾至如归,除非不让那杨初心在他跟前膈应。
想到杨初心,韩希的眼角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