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戒严韩希最近要收敛。习惯夜间飞檐走壁的他,忽然闲了下来,便只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心底有什么将痒难耐。韩希于是无奈只得爬到屋顶上看月亮打发寂寥,当然还顺带拿了无味楼厨房里的一坛好酒。
只是漫漫长夜,自斟自饮,韩希觉得索然无味。他不禁怀念起在别处走亲访友,呼朋引伴的热闹时光来。韩希在筑月城并没有什么朋友,而方富贵那些个酒肉朋友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络过了。几顿饭的交情,本也不是什么牢靠的关系。
唯一算得上亲近的,倒是无味楼这几个。其中又数杨初心最为熟悉。也不知那杨初心身上到底有什么奇特,总让韩希能不时地想起他来。也许是因为无故连累于他而感到心存愧疚?也许是因为他不与常人似的巴结,还时常明讽暗贬?又或者是他虽然嘴损却又无微不至的关怀?
那晚韩希将没放调料的补汤送至他房中,是自相识以来最为平和的一次交流。自那次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略有缓和,似乎亲近了一步,起码是更像朋友了。
以上,是韩希个人臆想。
事实上从杨初心的角度来说,他很希望韩希快点离开无味楼,还他一个宁静的空间。因为他不想半夜爬起来喝味同白水的补汤,更不想在凄冷的半夜爬到屋顶上陪人喝酒!
杨初心无语地望着脚下的瓦片,面无表情道:“把屋顶踩坏了是要照样描赔的。”
把人从被窝里面挖出来,连扯带拉地拖上屋顶,吹着凉飕飕的夜风,欣赏那快要被乌云遮没得月牙儿,的确是很让人难有好气。韩希自知理亏,也不解释,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从身后拿出一对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来,露出一口白牙,“咱们喝酒吧!”
杨初心没有点头答应,拢了拢身上的布衫,默默地垂下眼睑,温声道:“韩公子若闲得慌,不如找点别的事儿做?正好我们厨房里还有一堆碗盆没洗……”
韩希的笑容僵了僵,“本公子从来不洗碗。”开玩笑,他的手指根根儿金贵,怎么能去做那种下等杂役才做的粗活?
“所以说啊,韩公子根本不能体会到我们这等平民的艰苦吧?”杨初心讽刺地笑道,“韩公子人中龙凤,月下小酌这种风流雅事,不是应该邀约佳人吗?我一个区区酒楼杂役,没那么大福气与能你对饮。”
韩希尴尬地咳了一声,和气道:“我从未嫌弃与你结交,何来如此妄自菲薄的言语?”
“并非妄自菲薄,只是自知之明罢了。”杨初心脑袋越发下垂,黯然道:“酒楼开门做生意,见惯了人情凉薄,其中那有钱有势横行霸道之徒,不过就是仗着万贯家财,拿我等呼喝作践,恣意取乐。我在无味楼的将近八年光阴,什么事儿没看透呢?”
“这话就是胡说,我并不曾作践于你。”韩希纵然脾气焉坏,然生性本善,见这小子没了日头的活泼聪俐,竟然自怨自艾起来,不由得软下心肠,款款温言,柔声安慰,“只要你不甘屈居人下,发愤图强,必有那出头之日的。”
杨初心闻言稍稍抬起头,目光放远,眼里闪着希冀之光,“是啊,掌柜曾说让我好生学着做账,若表现好了,将来就许我一个管事。”
韩希笑道:“这正是了,只要你不短了志气,何愁没有腰缠万贯、受人尊敬的时候。”
杨初心又叹气,颓然道:“只是最近这一场灾祸,不但耗费了甚多药材和诊金,还耽误了无味楼的工作,掌柜似乎对我有些灰心哩。”
“将来悉心弥补就是了,你伤成那样,也不好强求的。”
杨初心侧头看了韩希一眼,认真道:“所以我打算此后更加勤谨才行,不能让掌柜失望才是。韩公子,承蒙你看得起我,现下就有件事恳请你帮忙,你……会帮我的吧?”
看着这小子一脸期盼地望着他,韩希也不知怎的脑子一热,拍胸脯保证,“这是自然。让我做什么只管说,不要客气。若是我能帮的上的,自然义不容辞。”
杨初心粲然一笑,忽然前话重提,“厨房里的碗盆还没洗……”
韩希:“……”
所以说人千万不能轻易显露他的同情之心,很容易被人拿捏,授人以柄。韩希挖了个坟自己跳下去,也是自作自受,却还是忍不住咒骂起杨初心表里不一的奸诈来。
什么自怨自艾,妄自菲薄,全都是假象!杨初心内里藏奸,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要趁早远离才是!
杨初心撺掇韩希来洗碗,一定是临时起意。因为之前韩希邀他上屋顶喝酒的时候,那人明明已经准备就寝。韩希暗自思量,该不会这小子看他不顺眼,故意要挫他威风吧?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无论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娇生惯养的韩希自生平以来,第一次放下身段,挽起了袖子,做起那旁人不愿的粗活来。
杨初心刚从厨房里搬出另一箩筐碗筷来,见韩希面色不虞,便又道:“韩公子若是不情愿,也趁早挑明了,我也知自己身份低微,不配请求韩公子的援助。反正……我也不是没见识过背信忘义的……”
韩希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杨初心倒是爽快,用前头的话将自己的退路堵死了。若此时他韩希真的把抹布丢下,定会成了言而无信的小人。
“瞧把你伶俐的!还有多少,尽管拿来!”韩希忍不住冷笑出声,“你也不必拿话来压我,本公子可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纨绔子弟!这种小事,还难不倒我!”韩希故意把“小事”二字念得咬牙切齿,手中越发使劲,早已被浸得软软的丝瓜瓤跟光滑的碗面儿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
冰凉的井水浑着汤汁油水,好不腻人。韩希没一会儿就失了耐性,转头问杨初心,“还剩多少?”
杨初心慢慢地将碗碟的水渍擦拭干净,放进篮筐里,十分淡定地跟韩希汇报情况,“除了眼前的这两筐,厨房里还有两筐,并十几个大盆。”
韩希哀嚎一声,又不可置信地问道:“以前这些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杨初心漫应一声。
韩希忍不住愤愤道:“你们掌柜仗着你性儿好,也惯会欺负人了!赶明儿别在这里做了,跟我走吧!我一定能给你谋个好前程!”
杨初心睨他一眼,慢慢道:“韩公子,打抱不平归打抱不平,手上的活儿能别停吗?”
韩希:“……”
也不知到底过了几个时辰,直到将所有的碗筷杯盘全部清洗干净,韩希已经累得腰酸背疼,头昏眼花。韩希自小娇养,双手细嫩得如白玉一般,现今给这浊水泡了许久,不但浸染了一股怪味,表皮还起了十分难看的褶皱。韩希哀怨地望向杨初心,一双桃目带着水光,可怜巴巴的样子。
杨初心嗤笑,端了盆用槿叶泡着的温水让他把手洗净,又亲自拿过干净的布巾替他擦干,让他坐在院里的小凳儿上休息,自进了房。不多时仍旧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罐子来。杨初心笑言道:“虽没有你的药名贵,将就着用吧。”说着拧开塞盖,一股子槐花香味飘散出来。
杨初心将小罐子递给韩希,韩希却不接,不满地嚷道:“本公子都为你把手伤成这样儿了,这会子还让我自己动手不成?”
杨初心无奈,只得亲自剜了蜜膏,给韩希抹上,手心手背都擦得均匀,连手指都一根根按过去。
韩希任由着杨初心给他抹手,只斜眼睨着。韩希鼻子灵,只略闻一闻就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大概是槐花加了蜂蜜制的,能够滋养和润泽皮肤。只是这东西寻常只是女人用,男人却不会有。韩希心下一动,脱口问道:“你有心仪的姑娘了?”
这天外来仙的一问让杨初心怔了怔,“未曾。”
韩希撇嘴,却又闭口不言了。若论立场,他是没什么资格去追问这种事的。
为了让韩希漂亮的手指尽快恢复形状,杨初心认真地按捏了好一阵。槐花的香气在氤氲的体热中越发浓郁,韩希的手渐渐恢复了红润,那股怪异的馊水味也已经消于无形。两人的温热的手指交缠,生出一种别样的暧昧情愫来。
韩希初时还懵懵的,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脑中闪现,快得都抓不住。韩希不知怎的心下一紧,看向杨初心的目光惊骇又诧异。
杨初心只顾低头抹蜜,等到抬起头来,发觉韩希的脸色惊疑不定的,便道:“怎么了?弄疼你了?”
韩希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升起热度,忙掩饰地撇开头,“不是。”
杨初心为让手指尽快吸收蜜膏,手下用劲略大了些,还以为韩希受不住,只这么关切一问,那人竟然红了脸,更让杨初心郁闷不解。当下便收起那罐蜜膏,杨初心站起了身,客气道:“今天多谢你的大义相助,自当铭感于心。天色也不早了,韩公子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哦对了,韩公子从厨房拿的那坛酒,喝不完的话还是放回去吧,若是丢了我们账目不好清算。”
杨初心每次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泼人冷水的话,初初韩希总是生气恼怒,只是久而久之,竟已经形成习惯,见怪不怪了。何况韩希心里还生出一种惊异的猜疑,已然心不在焉,当即强自笑道:“你只管放心,不会叫你难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