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去巩益病家的年轻人,共同特点是喜欢读书,有几个还跃跃欲试,希望写书或已开始写书。他们不算团体组织,算的话,核心也不是巩益病,而是费文华。起先是费文华,在我哥刁北进入巩家前,那里的核心是费文华;后来,我哥刁北成巩家常客了,那里的核心变成了梁栋。虽然活动地点是巩益病家,巩益病从来不是核心。费文华年龄比巩益病和他后来的位置继任者梁栋都大,是我哥刁北的小学老师。他只给我哥刁北当过很短一段时间班主任,却特别喜欢爱读书的我哥刁北,两人常聊些课外话题。他们之间产生友谊,是我哥刁北小学毕业之后的事。那时,我哥刁北看的书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看过了渴望议论交流。同龄人中,没有像他这么乱看书瞎想事的。费文华成了他汇报请教的对象。倪可强给我哥刁北偷来的书里,有几本让他特别着迷:英国人莫尔的《乌托邦》,意大利人康帕内拉的《太阳城》,俄国人克鲁泡特金的《面包与自由》,还有介绍圣西门、欧文、傅立叶的人物传记。
“费老师,中国人的想象力没西方人发达吗?”
“怎么这么说?中国人不比任何人差。”
“外国有那么多类似于共产主义的畅想,中国有吗?”
“这——有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呀。”
费文华一说,我哥刁北记起来了,在一本大学古典文学课本上,他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回家后,他找出《桃花源记》连看了三遍,不知为什么,觉得不过瘾。
“费老师,我觉得陶渊明式的共产主义憧憬太空洞了,是痴人说梦的东西;您看人家莫尔他们那种,讲财产,讲集权,讲法律,讲培养新人……多具体呀,是可实行的。没有实际依托的想象力太虚幻了。”
“啊,虚幻是空想的特点,只有马克思以后的科学共产主义,才脚踏实地。”
费文华没能说服我哥刁北,我哥刁北坚持认为,陶渊明式的理想国度就是不如乌托邦式的理想国度让他亲切。他替中国古代的思想者感到遗憾。
“费老师,我们现代的新人,应该有自己对共产主义的贡献,应该写一本书,写出在世界范围内实现共产主义之前,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的那种图景,展开中国人的想象力。我认为,这本书对***领导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肯定有帮助……”
“这恐怕……哦,这倒是个好主意。现在大部分人关注的都是现实斗争,可你的特点,倒是耽于幻想——这当然没错,***就说他是个爱幻想的人。我看呀,从现在起,你就可以为写这样一本书做些准备……”
“我哪行费老师我是希望您——”
“听我的刁北,千万别说你才十五岁还是孩子,你记住,你不比我的任何朋友差。你至少可以先试试嘛——那批乌托邦的书吧,我虽然也喜欢,可看得粗,说实话,深入下去,又觉得它们和我们的现实远了一点——我这感觉肯定不对,但这种阅读障碍已经形成,知道不对也难以清除。可你呢,由于没有认知模式,所以能看得那么投入,这没准呀,是种预兆,预示你在这方面也许能有所突破。好了刁北,开始琢磨它吧,不惜花上十年时间,五年收集材料,五年写出它来。怎么样?书名嘛……就先叫《新桃花源记》吧。”费文华提到两个五年时,先伸出一只张开的左手,又跟出一只张开的右手,十只长长的手指竖在他和我哥刁北中间,既像认输投降,又像要抠向挠向我哥刁北。
《新桃花源记》这个书名,从此开始抠挠我哥刁北,三年多时间里,它规定着他的阅读方向。我哥刁北有一只两面都写着“小心轻放”和“白梨罐头”的纸壳箱子,里边攒的,都是与《新桃花源记》有关的材料,随着它被越填越满,我哥刁北也越来越恐慌。别说动笔,打开它翻看,他都有被压瘫的感觉。一九七三年一月,纪学青离去后,我哥刁北大病一场,本来就瘦削的身体又瘦一圈。他怕自己胡思乱想,不敢让自己有空闲时间,他的全部生活都用于读书。是这时候,有两本书出现了,未及细读,它们就让他眼前一亮,它们给了他整理那个写着“小心轻放”和“白梨罐头”的纸壳箱子的勇气。那本《自然法典》,作者是法国人摩莱里,比较破旧,缺最后几页;那本《共产主义abc》,作者之一,是我哥刁北久闻其名但未见过其著的共产主义叛徒尼·布哈林,扉页下端,印一枚“张军藏书”的方形大戳。这两本书让我哥刁北想到了费文华和费文华的建议。这时候,我哥刁北已想明白,费文华帮他确立的这个几乎没有可操作性的选题,哄骗孩子的成分大于郑重嘱托的成分。但我哥刁北没想责备他,只想感谢他,是他让他这几年的读书和思考都有的放矢了。我哥刁北打开“小心轻放”和“白梨罐头”,一股甜腻的气味扑面而来,很难说那味道好闻还是难闻。用去一天一宿时间,他把箱子里的纸页整理一遍,之后,捧着那个红塑料皮上印有雷锋头像的笔记本,对着《新桃花源记》这个题目,他良久发呆。发完呆,他睡一觉,睡醒后,他开始对比《自然法典》、《共产主义abc》、《乌托邦》、《太阳城》、《新桃花源记》这些书名。最终,他拿起毛笔,把“新桃花源记”几个字彻底涂黑,再翻到下页,用钢笔写下了《桃花源——共产主义实验县》这个题目,然后他又翻开一页,仍用钢笔,一字一句地写了起来:
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既物产丰饶,人口众多,文化类型繁杂,又有共产党一党执政这个意识形态的保证,因此,从东南西北不同地域拿出几个县作为实验模型,回答共产主义进程中的疑难问题,创造共产主义的管理经验,是完全可行的。实验成功了当受益无穷,即使失败,对整个国家也无伤大局。这不像在全国一窝蜂地搞运动,伤一发都会危及全身……
这之后,他逐一列出若干篇目:政治篇、经济篇、文化篇、道德篇、法制篇、战争篇、婚姻篇、教育篇、卫生篇、财产篇……
我哥刁北第一次见到遇罗克,是在明星电影院门口下象棋时。那是他在王府井听遇罗克与人辩论的半个月前。
那天在明星电影院大门南侧,有好几拨人下棋,都是大人,只有我哥刁北是个孩子。但明星电影院一带,没哪个大人敢轻视他,他天天和那些大人一块排队接班,赢了坐庄,输了下台,交出位置重新排队。那天我哥刁北已夺过一擂又守了一擂,与个鸭舌帽下第三盘时,满盘棋子还没什么伤亡,他就觉出,棋不顺当。随着他一只黑马被逼进死角,他意识到,他不是鸭舌帽对手。他望着黑马手足无措。会下棋的都看得出来,再往下走,只要红棋不出昏招,黑棋会输得更加难看。我哥刁北涨红了脸,说我溜号了。是认输的意思。鸭舌帽鸭子一样嘎嘎笑了:缓一手?我哥刁北脸更红了。在明星电影院门口守擂攻擂的,没人缓棋。你小孩嘛。鸭舌帽大度地看看观众,但眼含嘲弄。我哥刁北不吭声,开始抬屁股,边抬边心有不甘地盯着棋盘。这时,一只不太有劲的手在我哥刁北肩上按了一下。
“黑棋不输嘛,”那手的主人说,“小伙子,多琢磨琢磨,再走几步没准能翻盘。”
包括我哥刁北在内,众人都看哈他身后那个戴白框眼镜的年轻人。他脸上的突出特征不是白框眼镜,而是脑袋两侧,有对大大的煽风耳朵。我哥刁北停止了挪动,但没敢接茬,他怕这大人也嘲弄他。
“嘿,这位同志,看您眼生呀,瞧这意思,您有本事起死回生?”鸭舌帽把嘲弄转给了煽风耳朵。
“我觉得这孩子还有戏,”煽风耳朵倒没生气,专注于棋盘。
“那您给他支支招吧,”鸭舌帽说。
“那哪成呀。我就是觉得他这棋可惜。”
“那这么着,您来,您能把这盘棋走和,我就下台让位儿。”
“那这样吧,”煽风耳朵想了想说,“我接着这孩子再走几步,但不管什么结果,这擂主都是您的——我真是不想糟蹋这局棋。”
鸭舌帽哼一声,该您的。我哥刁北想起身让位。煽风耳朵提了步兵,那手往回一带,又拉住了我哥刁北。我哥刁北没站起来。一只马扎,他和煽风耳朵各坐半边。俩人都偏瘦,屁股小。煽风耳朵下出来的,是步看去平常至极的提兵,再下一步,又是个出车的俗手。但鸭舌帽估计到了来者不善,每次应对,都很警惕,都想一会,才拍子落地,然后再不以为然地“嘁”一声。鸭舌帽的“嘁”声越来越密,这说明,他越来越懒得思考,我哥刁北也觉得黑棋并无神来之笔,暗暗为他的赞助人捏了把汗。可就在这时,煽风耳朵一步顺水推舟的炮二进五,使棋局陡然发生变化,鸭舌帽的整个右路,被“拴”死了。鸭舌帽张开大嘴,但发不出“嘁”声,倒是包括我哥刁北在内的观战者,都“啊”起来。鸭舌帽脸红了,比刚才我哥刁北的脸还红。他认输了。煽风耳朵道句承让,起身离去。有人留他,他指指腕上手表说,等朋友呢,就往明星电影院正门前走。鸭舌帽斜一眼我哥刁北,你赢了,坐庄吧。我哥刁北一言不发,也站起来钻出人堆。
我哥刁北看到,明星电影院正门前,戴白框眼镜的煽风耳朵正东张西望。他等的朋友没出现呢。我哥刁北朝他走去。倒也没想打招呼,他不知该叫他叔叔还是大哥。是煽风耳朵一扭脸,看到了我哥刁北,并顽皮地,把眼镜后边的眼睛冲他眨了两眨。
“他太狂了哈。”
他说的是鸭舌帽。我哥刁北点点头,由衷地说,“你真厉害。”
煽风耳朵左手叉腰,右手扶了扶白眼镜框,得意之中,又有点不以为然。“你都把‘顺炮横车弃马局’的势走出来了,却不再发展,急死我了。”
“‘顺炮横车弃马局’?”我哥刁北说,“我不知道有这谱呀,是乱走走出来的吧?”
“哦,你没看过《桔中秘》?”
“没看过,我就翻过点《中国象棋谱》。”
“那书没劲,老是双方平稳,”煽风耳朵边说边看手表和左右,“有空你找《桔中秘》看看,嘿,那杀法才痛快呢。”他拿下扶眼镜的右手挥了一下,像与一万人说话。“你棋不错,应该有点信心,争取两年之内,明星电影院这片儿找不到对手。”说“这片儿”时,他右手挥出的范围更大,包括的人好像已不止一万——但首先,包括进来的,是除了他和我哥刁北之外的另两个人。那另两个人中,男人顺势握住他右手,女的在一旁淡淡地笑。煽风耳朵这才看到他们,也笑,说我等你们半天了,又说可能我妈饭都做得了,又说再见。这后一句,冲我哥刁北说的。我哥刁北想回句再见,可嗓子干涩,发不出声,只能本能地伸出手去,冲煽风耳朵和他那一男一女两个朋友的背影,招了一招。他目送他们消失在明星电影院的另一侧拐角。
如果那天我哥刁北不那么紧张,他将提前知道,煽风耳朵叫遇罗克。当时,遇罗克的两个朋友走过来时,嘴里是叫了声遇罗克的,至少男的叫了。可我哥刁北太紧张了,两年之内在象棋盘上称霸“这片儿”的历史使命吓住了他,他忽略了那声称呼。另外,“遇罗克”这三个字音,稍一含糊,也实在不像人的名字,或许,虽然我哥刁北听到了它,却把它当成了熟人间打招呼时的“哎嗨嘿”或“嘿嗨哎”。
街道干部挨院喊人,“哎嗨嘿”或“嘿嗨哎”地招呼大家:都赶紧出来,贴墙根站好,看游街的,接受法制教育……以前也有类似的事,街道干部突然接到命令,便紧急招呼辖区居民,都走出家门,走出胡同,去明星电影院门前集合,然后,站在街边,或短或长地等段时间,就会看到,有游街的卡车鱼贯而来,缓缓行驶在东单北大街上,有时自南向北,有时由北往南。但这回,却特殊,街道干部不是让居民走出胡同去东单北大街站街,而是守在并不宽敞的明星胡同里。游街的车队要进胡同吗?
看游街是政治任务,是政府的统一部署。但这种政治任务不枯燥乏味,倒热闹有趣,没人部署大部分人也愿意参与,就像过年时看天上的焰火,又像平日里看张家死了老人李家娶了媳妇。所以,不去看的,街道干部也不强迫,过后也不上门批评。我姥就不凑那个热闹。我哥刁北回回都去。我哥刁北和我姥一样,对游街示众也没热情,但他有前科,派出所的人总提醒他,是否老老实实地接受各种形式的法制教育,是他对自己过去历史的态度问题。我哥刁北不敢态度不好。
听到街道干部叫喊,我哥刁北放下书,走出家门,口中继续念念有词:“洪秀全的金田起义……”他没像别人那么喜气洋洋,只等于暂时改变了温书场所。他站在自家那个四合院门外,眼睛空洞地盯着由胡同东口开来的卡车,注意别站得靠前让车挂着。开来的是一串绿色“解放”。领头的一辆披红挂彩,车厢紧靠驾驶楼处,戳俩手持话筒的警察男女,他们身后,竖着半车武装军人。两个手持话筒的男女警察正介绍后面卡车上被示众者的罪行,听声音看表情,他们既兴高采烈,又义愤填膺。武装军人都面无表情,也许是对那罪行的内容听絮烦了,又站得久了,就打不起精神,连端枪的手都有气无力。他们空洞的眼睛像我哥刁北的眼睛一样,没具体目标。
“……倪可心,犯有破坏社会主义伦理关系流氓罪。这个荒淫无耻的‘伦流犯’,效法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败坏社会主义文明风气……”
我哥刁北先是一惊,然后身子一抖,他空洞的眼睛找到了目标,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这次游街的车队要钻胡同。
每次游街,车队都要钻胡同的,只是以前钻的是别的被示众者居住的胡同。以前的明星胡同,虽然也有“进去”的人,比如我哥刁北,但从来没有被游街的。我哥刁北嘴里不再念念有词,看一眼倪可心,他扭头东望,望向胡同的中间部位,二十一号院那里。距离尚远,又隔很多人,即使倪家人站在院门口,他也没法看到他们。他再看倪可心。游街的卡车一共七辆,首车是广播车,尾车是塞满武装军人的压阵车,中间五辆,每辆上各有四个白衣警察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被示众者,身后同样有半车荷枪实弹的武装军人,泥俑一般面无表情。被示众者一共十人,倪可心在第五辆车上,在罪犯里,她排名第七或者第八。她身边的被示众者,也是女的,她俩是十个人里仅有的女人。那八个男人,胸前牌子上的字数都少:强奸犯、杀人犯、盗窃犯……而两个女人,胸前牌子上的字数都多:倪可心是“破坏社会主义伦理关系流氓犯”,她身旁的女人是“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封建迷信犯”……
第五辆卡车距我哥刁北越来越近,我哥刁北怕倪可心看到他不好意思,想退回院中。来不及了。他挪步时,脚被门槛绊一下,不光没能躲到门后,还差点撞卡车驾驶楼上。好在卡车极慢,如老人散步。卡车微微顿了一下,这一顿,让车上的人随之微微摇晃,又因了这个极小的摇晃,倪可心下意识地抬了下头。我哥刁北与倪可心对上了目光,他看到,倪可心似有若无地冲他笑了,是种欲哭无泪的笑。他急忙还一个滞后的笑,是鼓励性的笑。倪可心没看到,他笑时,她已重新深埋下脑袋。这时候,他们间水平距离顶多两米,倪可心的左耳左臂左乳左髋,都清晰地展现给了我哥刁北。“谢谢你的钱!”忽然,我哥刁北还清晰地听到,倪可心这么说了一句。
我哥刁北非常震惊,他没想到倪可心敢这么干。他知道她这话是说给他的。他往前追两步,很想壮着胆子答句“不客气”或者“不用谢”。没敢。他从后边看到,押解倪可心的女警察之一踹她一脚。“别说话——跟谁说呢?”她没得到倪可心回答,就傻呵呵地回头看看左右。她看到了我哥刁北。我哥刁北很快被淹没在左冲右突的人群之中。
后来我哥刁北和倪可心讨论婚姻问题时,如果那讨论也算“谈”恋爱,顶多有一段话属于恋爱语言,是倪可心说的:
“你给我钱时,我对你还没什么感觉;可游街时见到你,一想你给我的钱全被他们搜走了,我就觉得你那么好,就特想哭。我想到你是有过两回前科的人,你能那么干,得有多大勇气呀。那之前,见我妈哭我鼻子都没酸,我只想跟你哭。当时我就想,如果我这辈子也能喜欢个男人,就是刁北;如果对他我也喜欢不起来,就一定尽我的最大可能,好好报答他。这不是几个钱的事儿,这是拿钱没法衡量的情份!这么一想,那句话就说出来了。”
在南汀劳教所,在晋城监狱,我哥刁北见识过的罪名形形色色:强奸盗窃埋活人,纵火绑架杀亲夫,间谍叛徒分裂党……什么罪都有,唯有倪可心犯的“伦流罪”,他没听说过。轮奸犯倒有不少,都是男人。另外,“轮”和“伦”音同义不同。
有个下乡知青,探家回到青年点时,带不少好吃的:计有一瓶桔子罐头,一听午餐肉罐头,一饭盒炸肉酱,五块月饼。另个知青眼馋,以各种方式打其溜须,希望分一杯羹。前一个知青就说,你要吃我一泡屎,我这些好吃的全都给你。后一个知青说,吃屎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同意了。他认为,光为得到那听午餐肉,吃泡人屎就很值得。不少人羡慕他有资格打这个赌。屎这东西,看着不多,真吃起来,难以下咽。后一个知青刚吃三口,就大口呕吐,败下阵来,病了一场。他承认这次打赌自己败了。但毕竟吃了三口人屎,他希望前一个知青至少能给他桔子罐头,或者给他一两块月饼。前一个知青不同意,说输了理应一无所得,后一个知青说那好,我什么也不要了,但你也得吃我三口巴巴,这才公平。前一个知青还不同意,两人就动手了,并让一场小架酿成了一起群殴事件。上级领导做处理时,原谅了后一个知青,把前一个知青抓了起来,指控他犯有打赌吃屎罪。
有个饲养员老汉,为生产队放羊,整天早出晚归地和羊待在山上,是连年的模范社员。有一年又评完模范,另一个也挺模范但没评上模范的社员不服气,就找队长和书记谈话,说那饲养员老汉不够模范。为说明问题,他讲了老汉一桩秘密。说有一天,他从山上走,发现那老汉光着下身,趴在只母羊屁股上正干“那事儿”,弄得母羊惨叫不止。最初他以为看走眼了,又以为那老汉是偶一为之,但以后,有空他就跟踪老汉,发现他是惯犯。他说他一直没向领导汇报,是因为他一直好奇,人羊之间能怀孕吗?如果怀了,将生出来什么怪物?队长和书记很重视这一汇报,他们特意给另个社员放三天假,按出全勤记工分。然后他们仨就连续三天上山盯梢。不用三天,一天就能证明另个社员没造谣中伤,他们之所以跟了三天,是想看看,在母羊里,那老汉是否已妻妾成群。队长书记认为,如果那老汉感情专一,就减轻一些他问题的严重程度,毕竟他是光棍鳏夫。可那老汉花心,三天换了三只母羊,让队长书记和另个社员非常气愤。他们当场抓了他现行,指控他犯有迫害牲畜罪。
有个衡器厂工人,作为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进驻一所小学时,和个女教师有了私情。一天他们在体育器材仓库约会,眼见着窗户被人撬开,四个小男生,泥鳅般从窗口爬了进来。如果工宣队长反应机敏,及时喊一声,吓唬一下几个孩子,也就没事了。他和女教师在暗处,在几个鞍马箱子后边,即使学生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听到工宣队长呵斥,也只能顺着窗口再爬出去。可工宣队长与女教师懵了,他们只是屏住了呼吸。四个男孩每人点支烟,在体育器材仓库里嬉闹起来,几秒钟后,他们惊讶地看到,海绵垫子上,瑟缩着工宣队长和女教师两人。衣衫不整的女教师是胖子,匆忙中,指着身边的双杠说:我们,练杠子呢……这之后,学校的许多学生一见那女教师,就唱一首儿歌:大胖子,练杠子,回家叫你男人打一棒子。唱儿歌的学生太多,管不过来,为杀一儆百,工宣队长把那四个抽烟的学生抓起来,说他们偷盗体育器材。他指挥属下扒下他们裤子,在半斤重的秤砣上拴条绳,绑他们生殖器上,向全校男生示众——唱儿歌的基本是男生,致使四个孩子中,有三人睾丸水肿多日。四个孩子出身都好,他们家长不依不饶,四处上告,要求法办奸夫淫妇。女教师没参与往孩子生殖器上吊秤砣,调其他学校教书去了;工宣队长脱不了干系,抓他时,指控他犯有秤砣坠卵罪……
除了强奸我妈,我爸一辈子端庄清正,抬脚迈步循规蹈矩。若不计内心的纵横无羁,至少外在表现上他是这样。可离休十年后,他差点晚节不保,险些被上级调查组以“传播国家领导人谣言罪”绳之以法。
中国百姓对上层的事一无所知,却关心,惦记,瞎想瞎猜瞎议论,很像父母关心惦记长大的儿女。我爸是个瞎关心瞎惦记的典型。但他跟大部分百姓并不一样,他关心惦记的都是“大事”,对领导人的私生活他不感兴趣。
“听说马克思有个私生子,是***帮他养的。”我曾这么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低级趣味!”他这么斥责我。
“爸是不***以前是花花公子,得过梅毒?”我妹刁星也找他请教过这种问题。
“你个女孩子怎么这么无聊。”他这么批评我妹刁星。
但那天,上级调查组的两个年轻人约见他时,拍桌子瞪眼睛地让他交待问题时,他并不知道他们为何找他,他以为是他的“路线斗争”出了麻烦。他很害怕。现在的潮流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嘿嘿,我研究党内路线斗争,是为了,从另个方面证明,作为一个执政党,必须要坚持‘三个代表’,必须要狠抓经济建设,而不能总斗来斗去……组织上要觉得我研究方向不对,我改,我改。”
我爸在单位当头头时,得罪不少人,告他的信堆起来能装半麻袋。上边没追究过。我爸不贪污不腐化,不买官不卖官,没有收藏字画古玩金条银元名贵手表的嗜好,冬天和机关普通员工一道上街扫雪,夏天坚持走路上班节省公家汽油,十次去欧美日公款旅游的机会,他能让八次。对这样的干部,追究什么呢?当然了,人们告他,是说他心胸窄,整人狠,搞文革中残酷斗争无情打击那一套。可官场上,又什么时候有条杠杠,在得势与失势者间,区别开仁慈与残酷和有情与无情呢?唯有告他思想左倾,阻挠改革开放这一条,有时算问题。这不算犯罪,并且,这也不是他的固定形象。有时他确实是改革开放的绊脚石,但有时,他也是正确路线的代表。比如批“两个凡是”那年,我爸被说成是“凡是”派在沈阳的吹鼓手,可下一年提出“四项基本原则”和取消西单民主墙时,他又有了资格在全市局级干部会上介绍他在“四项基本原则”出来之前就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事迹……
“别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打岔!”
“老刁你是老同志了,我可以提醒你一句,关于国家领导人的谣言……”
“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后一个年轻人一吐口,我爸心里就安生了。他知道他该怎么办了。传谣言即使算毛病,也是低级趣味的小毛病,而研究问题写专著,弄不好,则是从理论上反党的大毛病。辨得出什么毛病就好办了。“谣言?什么领导的谣言?”前句话我爸没说出口,说出来的是个疑问。他屁股在圈椅里挪了一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我爸已经有所耳闻,最近上边追查的,是关于中央某男领导与某女歌星的“绯谣”。
传播国家领导人谣言是个具体说法,宽泛的说法,叫传播政治谣言。好多年了,中央已不太管这样的事,不知是政治谣言太多,管不过来,还是中央也看明白了,谣言这东西,不论真假,在老百姓那只是乐子,是笑料,是沉闷生活的调味品,堂堂国家犯不上为区区谈资与百姓怄气。一九八九年六四之后,有个叫肖彬的,有鼻子有眼地说天安门广场死多少人流多少血,结果被判十五年徒刑,那几乎是中国最后一例比较著名的因传播政治谣言罹罪的事件。对此我爸心中有数。多少年来,哪回的政治谣言也没能真正追查到底。同样,他更不乏应对经验。我妹刁星与李宇一谈上恋爱,我爸就嘱咐我妈提醒我妹刁星,不许承认自己不是处女,更不能坦白曾怀过孕,不论李宇多心胸开阔能理解人,也不承认。我妈问,人家李宇看出来咋办。我爸说看出来了也不承认,一口咬定没跟过别人,至于处女膜啥时候破的怎么破的,就是不知道。后来我哥刁北听说了这事,从理论上,替我爸的意思做了阐释:“如果事实不能带来更大的益处,只存在带来麻烦的可能性时,为避免麻烦真正出现,歪曲事实是最好的选择。即老百姓讲的:提上裤子就不认账。”
“嗬,要抵赖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伙子,别那么激动,到底什么谣言?”
“什么谣言你知道。你就说你听谁说的吧,不交待谁说的,就是你造的谣,你就要负刑事责任。中国是法制国家,这你是老干部你应该明白,搞人身攻击违法。”
“我懂我懂。可你不说什么谣言,我怎么知道我传没传过。”
“重阳节时,在你们机关食堂会餐,是不你坐一号桌?是就行,桌上的人都检举了,你说了关于国家领导人的谣言。”
那则“绯谣”,我爸确实传过。半年前重阳节老干部会上,他在对中央领导做性格分析情商判断时,为有理有据,曾把那“绯谣”当例证抛出。说它时,为证明消息来源可靠,还告诉别人,他是听北京老战友说的,老战友与上层关系密切甚至就属于上层。我爸边应对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边回忆重阳节老干部会上的一张张嘴脸。
“关于国家领导,我说过不少话呢,可我想不好哪句是谣言。”
“你胡搅蛮缠!”
“你装疯卖傻!”
“年轻人,你们应该对老同志客气点,现在可不是文化大革命那会儿!”
“哼!你还扣帽子打棍子了……”
“你看你老刁同志,老局长,你就说谁给你传的谣呗,北京的哪个老战友呀?说了就没你事了,我们也好交差……”
“我是想说,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哪句话有毛病呀。”
“就是——”年轻人之一把国家领导和歌星的名字点了出来。
“他们——还有这事儿?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可不许乱议论啊。”
“我是提醒你呀,你听谁说他们相好的?”
“就是你呀,这不你刚说吗。以前可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他俩还有这事儿……”
“好哇老刁头,你拒不认罪,还来这手,你等着!”
电话里,我妹刁星告诉我爸,毕文武定的是猥亵罪,判了。简洁的语气里包含着兴奋,但主要是紧张和谨慎。我爸受我妹刁星语气的影响,也谨慎,也紧张,但主要是兴奋。他在家不是在办公室,身边只有我妈。不是强奸未遂呀,他不满意地咕哝一句。他知道,强奸未遂的性质比猥亵重。接下来,可能“强奸”这俩字太敏感了,他又以满意的口吻大声问:判多少年?他还把满意传递给我妈,通过挤眼睛攥拳头做的传递。我妈不明就里。判二缓二。我妹刁星说。
“判二?缓二?这算判刑吗?”我爸有些失望。拳头松开,垂下了手臂。
“算。”我妹刁星用几句法律术语做了解释,仍声音不大。她也不懂法律条文,估计是现发现卖“读者小百科”栏目下的文字。
“哪天见报?”
“不见报了。上边有领导说了,毕文武这事儿到此为止,他毕竟是老同志嘛,受到处罚也就行了,再穷追猛打,是给党抹黑。”
“哼,官官相护!”这时的我爸,不是官了,只在人大挂个虚衔。“他算什么老同志!他是***死党,是个政治反动生活腐化的败类。”
骂是骂,我爸还是高兴,还是满意。放下电话对我妈喊,君子报仇,二十七年不晚。喊完,他又及时提醒我妈,他对她讲的私房话,不许告诉别人,连我妹刁星都不许告诉。
“报什么仇?谁又得罪你了?”
“毕文武!”
“毕文武是谁?”
“嘿你个猪脑子!他他妈差点让我妻离子散——也让你夫离子散呀!”
我妈想起来了。
别人都去走五七时,我爸获得留城赦免,他牵头操办的“红太阳展览”有声有色,沈阳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更需要他。那时候,我家住的市直机关家属院冷冷清清。大部分旧邻居已迁走了,大部分新住户还没搬来,我和刁妹刁星都没了玩伴。一段时间里,展览馆成了我俩的大游戏厅,那个恢弘神秘的处所,是我俩接受党史教育的启蒙课堂。但好景不常,毕文武出现了,一个高层会上,别人提到我爸时他筋了筋鼻子,会后,我爸便步别的“广大干部”之后尘,走上了通往西丰农村的五七道路。毕文武是军人,是市革命委员会领导班子的主要成员。
“老刁这人在部队上没受重用,就对伟大领袖***创建的人民军队有抵触情绪,这样的人,不适合在展览馆这种重要岗位工作,应该下放。”这是我爸知道事情真相后,用毕文武的家乡口音,复述的他的指示原话。毕文武是大连人,我爸把他的海蛎子味复述得夸张而滑稽。我和我妹刁星笑得前仰后合。那时我爸已抽回沈阳。我妈没笑。她一定想到了在我爸下乡这件事上,她的表现有不体面处。她需要把这事忘掉。她也这么建议我爸。我爸这人挺有意思,一辈子里,多数情况下,心胸狭窄气量不大,谁的仇都记,可唯独对我妈,宽容大度到了骄宠的地步。我想不好这是什么缘故。我不认为这只与他强奸过她有关。此时也是这样。我妈让他忘掉走五七之事,其实是让我爸忘掉她的瑕疵,可我爸好像根本没把我妈的瑕疵当一回事。他说士可杀不可辱。他的矛头,始终是指向毕文武的。
毕文武常来展览馆“视察工作”。我爸很快看出来了,他喜欢第三展室一个解说员。我爸要讨毕文武好,主动给他们独处的机会,每次都让那第三展室解说员陪首长随便看,甚至参观顶楼闲人免进的闲置库房。库房大而安静,有很多过去美术学院的藏品,包括大量裸体油画与裸体雕塑。也有较多灰尘。但把某一块床那么大的地方打扫干净并非难事。毕文武对我爸也挺满意,第三展室解说员转达过首长对我爸的好评。有一次,那个第三展室解说员犯了个错误,在应该说“解放战争”的地方说了个“内战”。按惯例,得开除她,可我爸把事情压了下去。那是冒风险的。
我爸得罪毕文武与女人无关。当时,一组记录井冈会师的幻灯片刚制作完成,毕文武审片时,要求突出片中的另一会师对象,***。我爸也承认,他们的设计存在问题,号称井冈会师,却有点像***带一群秋收起义的农民自己会自己。井冈会师是***与朱德会。当时朱德没被打倒,但过几天会不会倒没人知道。全国人民都在揣摩***意图,揣摩的结果是,他除了不想让林彪周恩来***这三个人倒,想不想让别人倒都说不好。我爸也想过要重点宣传***,他甚至预见到,不久之后的九大上,毛泽东会让***的接班人地位更合法化。可井冈山时期的***,只是基层干部,让***与个连排长会师,我爸担心也有麻烦。毕文武发表审片意见时说,必须有具体的会师对象——这意见没错,那对象应该是林副统帅——这让我爸为难。但执行命令是天职,我爸只能依令而行。几天以后,省革委会又来人视察,不仅也是军人,还是一把手。全辽宁省的最高统帅陈锡联比在沈阳市的统帅名单上排名四五的毕文武平易近人,他用粗壮的手指指点幻灯片,又用厚重的手掌拍我爸肩膀。还是把朱老总加上吧,否则不符合历史事实,他说,可以让他,陪在林副主席身边嘛。我爸他们再度修改,把与***会师的对象变成了两个,精干的***之外,加个憨厚的朱德。这之后,毕文武再来展览馆时,再看幻灯片时,发了脾气。我爸忙解释,是陈锡联让这么干的,他才停止骂街,但又说我爸用陈锡联压他。一周之后,我爸就踏上了五七道路。
“我那么低三下四地给他打溜须他还翻脸不认人,”我爸学完毕文武,恢复了他自己的腔调说,“这尤其让我感到耻辱!”
耻辱又能怎么样呢?好多年里,我爸也没再骂过他。
好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有一天,有件事传进我爸耳朵,有个四处申冤的上访专业户,又来人大告状了,控诉毕文武。老军人毕文武为老不尊,八一时,把个去他家拥军的女中学生扣押半天,不仅撕了人家裙子内裤,还以手指代替阴茎,捅破了人家处女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这件事,我爸立刻重视起来。他利用他在人大的虚衔开始关心百姓疾苦。他接见了那女中学生及其家长。那家长没提过分要求,只想得到笔修复处女膜的赔款。“刁领导呀,我要不那么穷,就自己花钱补处女膜了;可我没钱呀!以后孩子还得嫁人是不……”我爸说这不行,光赔钱怎么能达到惩治罪恶的目的。他一边鼓动那家长继续大面积上访,一边找到我妹刁星,要求她与他“父女齐上阵,法制当尖兵”。当时,中央又提倡“法制建设”了。在沈阳地面,我妹刁星已是“名记”,有本事动员她在新闻界或其他界的各种关系,把这事搅得波叠浪涌。也有军地领导想弹压此事。但我爸和我妹刁星计划周密,突然发力,狂轰滥炸,一时之间,给人的感觉是,谁再替毕文武说话,就等于也参与了捅破女中学生处女膜的可耻勾当。连续两个月的跟踪报道,让我爸和女中学生一样,申了委屈报了冤仇。女中学生家长要给人大送锦旗,拟书“青天大老爷”。我爸制止了。在他暗示下,那家长给以《北方都市报》为主的几家新闻单位送了锦旗,旗上文字,系我哥刁北代拟:“铁肩担道义,辣手铸良知”。是义务代拟。我妹刁星求到了他,他没收费。再说了,颂扬文字也不好比照临终遗言的价格标准。